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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她對他不公平，可這世道哪有那麼多公平。如果真有公平可言，姒墨便不會死，很多事情也不會發生。

他面無表情瞅著她半晌，忽的自嘲出聲，「是。他是你的父親，是你的親人。我只是你的仇人。是你恨不得剝皮抽筋、生生世世不復相見的仇人！我忍了你這麼多年，你也跟我裝了這麼多年，今天可算是說出真心話了。如今想來，我之前為你所做，真真是一個笑話。」

但這一切都被那一枚玲瓏配給打碎了。

他不明白，她從前是怎樣地依戀著他，信任著他。

他一走瑤環瑜珥便立刻衝進了內殿，卻見小姐裹著被子面朝牆壁而躺，只露出了一頭青絲。

姬騫在亥時三刻的時候離開了椒房殿。

不，是她錯了，她不該說那樣的話的。三年前的那晚之後，她以為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嚇到她了，可當事情真正脫離她掌控的時候，她終於還是感覺到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

陛下也是莫名其妙，這麼些年都過去了，怎會今夜突然……

從那麼早的時候她便已經明白，自己將來是屬於他的。

姬騫從她的表情中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更白了幾分，「阿儀，你這樣不公平。騙你的不止我一個，細論起來，明明是你父親欺騙你、利用你的次數最多，你為何不去和*圖*書怨他怪他，卻這般記恨於我？你不能這麼偏心……」他的聲音極低，卻無比清晰，「他這麼對你，比我對你又好得到哪兒去呢？」

泡了這麼一會兒，她的臉色居然還是和剛才在內殿見到的一般，白得嚇人，竟半分血色也無。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弄明白四哥哥究竟是誰的，反正在她有記憶的時候，四哥哥便已經是四哥哥了。他在她世界的存在是那樣的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到彷彿太陽東升西落，彷彿燕子春來北歸，彷彿那池中的魚兒只要見到魚食便一定會聚攏。

結縭五載，同床共枕那麼多次，她也沒有真的不安過。只因她心中明白，他不會真的做什麼。

由不得她絲毫質疑和拒絕。

被他與父親聯手給打碎了。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既然你都這麼恨我了，那我索性把該做的都做了，也不用再顧惜你了。」

那時候她好像是三歲，還是四歲？她不記得了。

他的眼眶發紅，盯著她的目光簡直是兇狠。慕儀本來是滿腔的幽憤難平，卻在他這樣的逼視下沒來由地發慌。

多餘的宮人都已被遣走，只余瑤環和瑜珥兩人。瑤環沉默地立在池邊，看著池中自己小姐那緊蹙的眉頭和蒼白的臉頰，心中不免擔憂。

雖然她有時候會跟他胡鬧，跟和_圖_書他鬥氣，但那時候的她，是那樣虔誠真切地愛慕著他。

瑜珥忙拿外裳披在她的肩上，卻見慕儀面色蒼白，神情一片死寂，一雙眼睛卻已然哭得紅腫。她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淡又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兩人都懷疑慕儀是否睡著了，才見她慢慢地坐起來，絲被滑了下去，露出她線條柔美的背部。只是此刻，那原本皎潔的肌膚上卻遍布著紅痕，好幾個地方甚至還有淤青。

他額上的青筋狠狠跳了一下，愉悅地笑了起來：「我本來也不打算再原諒你。這樣正好。」

瑜珥在這邊拉她，瑤環卻固執地不肯起來，瑜珥無奈，只好隨著在她身旁也跪了下來。

「我要沐浴。」這麼說了一句，她便不再言語。瑤環忙吩咐人去準備熱湯，瑜珥伺候她換上寢衣，又扶著她往偏殿的湯室走去。

「你也說了，他是我的父親。」慕儀的聲音帶著一股子認命，卻是無比堅定，「我改變不了這一點，所以無論他怎麼對我，都只好甘心承受。」

陛下要與他的皇後燕好，這天下還有誰能攔著不成？

記憶中關於姬騫的第一個印象，是自己坐在溫府的池塘邊看水裡的小魚，他卻忽然從身後鑽出來，手裡用雪白的紙張包著大捧的魚食。他笑著對她說：「小阿儀，四哥www.hetubook.com.com哥陪你一起餵魚吧！」

甚至就連玲瓏配藏著溫氏機密的消息恐怕也是父親散布出去的。他料准了姬騫會利用她來竊取玲瓏配，然後再用這樣一番話生生打碎她的全部幻想。

瑜珥蹙眉看她一眼，伸手試圖將她拽起來。這個瑤環，痴症又犯了，她在這裏哭，難道不知道小姐看到這個只會更心煩、更難過么？

她們本該進去救小姐，怎奈陛下有諭令在前，旁邊還有楊宏德和溫府派來監視的婢女盯著，她們根本闖不進去。

行了幾步她忽然停下來，「瑜珥，你去把地上的熏爐收拾下。必須你親自去，別讓旁人碰，也別扔了它。」

她記得他在春日替她簪上鬢髮的碧桃花，她小心收藏著他送給她的每一份禮物，她把自己心中連父母兄長都不願意告訴的秘密全部講給她聽，她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展現自己全部的真性情。

正困惑不解，忽然聽到一陣水聲，卻見原本將頭放在玉枕上的小姐已經從玉枕上滑了下來，整個人都沉到了池中。她一驚，正想上前卻被瑜珥一把拽住。這回她立刻明白過來，沉默片刻忽然把頭扭向另外一邊，似是不忍再看。

在她還不懂得什麼是愛的時候。

慕儀沉在水池中，長發似海藻一般浮在她的四周，凌亂糾纏，如同她此刻紛亂無m.hｅtｕbook•cｏｍ•com邊的思緒。

今夜他聽到她那番話會那麼生氣，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她便知道，便清楚地知道，直到這一刻，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當初的事情對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那是她第一次被至親至愛的人欺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對人性的複雜與骯髒。她付出的代價十分慘重。除了賠上自己小女孩的純真以外，也永遠地無法再次全身心地信任他。

況且，她們就算闖進來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

可如今看到小姐這個樣子，她卻在心裏狠狠地痛罵自己，早知如此，方才便是拼著性命不要也要進來相助小姐！

是，她自然猜得出來。那晚意沁姑姑為何突然讓她去送湯，她又為何會那麼巧聽到那樣一番話，還有父母一貫守衛森嚴屋外為何連一個人都沒有。

四個純金龍頭從口中吐出或冷或熱的泉水，慕儀裳服褪去，緊閉雙眼浸在蓮形湯池中，腦袋靠著池中的玉枕。

她那天晚上流過的眼淚是真的，她滿嘴的血腥之氣是真的，她就此跌碎的一顆真心也是真的。之後的種種，無非是再將這顆心一次次狠狠踐踏，直到當初的碎片都變作粉末，再沒有挽回的餘地。

如果他沒有存那樣的心思，又怎麼會上當？玲瓏配藏著秘密是假的，他利用她去盜取玲瓏配卻是真的。

和*圖*書許久，他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一開口卻沙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我被你父親算計了。你既然知曉前情，如今也該猜得出來。我被他算計了。」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

可今夜，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不會原諒你的……」她開口，語氣中竟不帶一絲憤怒，而是心如死灰的木然，「你這麼欺負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

二人對視一眼，瑤環輕聲道：「小姐……」只說了這一句她的聲音便卡住了。

「放手？我為何要放手？」姬騫似乎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事情，唇貼上了她的臉頰，噴出滾燙的氣息，「拜左相大人所賜，朕現在渾身上下都難受得緊。既然皇后在這裏，朕也懶得去找別人了，便由你伺候朕一回吧……」

這樣她就會全心全意地把一身安危系在家族之上了。

可如今她真的屬於他了，可她卻覺得，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離得這麼遠過。

她想起了許多事情。

她忽然在榻邊跪下來，眼淚從眼眶中落了出來，「小姐，你罵奴婢吧！是我們沒用，護不了小姐！」

慕儀被徹底嚇到。這不是她預計的情況，難道他不該像從前那樣被她氣到、然後就一走了之么？

無非是因為那番話本來就是父親說給她聽的。

「你……你放手……」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變了就是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