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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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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節

第二章

第二節

她聽了又仰回去,輕聲道:「我是這麼說的,怕他信不實罷了。這人看來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樣,他看著你,會叫你不寒而慄。」
穠華被她說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氣涌,牽著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為我,可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會有更改。你說的是,我和雲觀之間怎麼樣,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
穠華靜坐著,察覺他目光調轉過來,略偏過身子,等他開口。
所以她們之間的爭奪在所難免,未來不知是怎樣的一副場景,誰榮誰辱,各憑本事罷了。
今上一哂,不再問別的話了,轉過臉對太后道:「垂拱殿里還有直學等臣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孃孃費心,臣就不在這裏多逗留了。」
穠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
穠華不由發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
穠華整了衣領叫他進來,和煦問他:「你進宮有多少年了?」
然而穠華不這麼認為,年輕人,心頭攢著一把火,可以為義氣毀天滅地。她到底還小,懂得什麼是愛?或許只是失去摯友的痛苦,讓她錯以為那就是愛情。也許再等些時候,真正做了別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親,今天的意氣用事就顯得可笑了。
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著金姑子她們在夾道里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匯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他們放心。
她尷尬地掖掖臉,轉過身去不說話了。漸漸呼吸勻停,大約是睡著了。春渥摸摸她的頸子,探她有沒有出汗。她總把她當作孩子,她在別人面前偽裝堅強,她看著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給她時,她才十一個月大。自己辛辛苦苦餵養她,對她的心永遠是無私的。所以什麼仇啊恨,在她眼裡一點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夠了。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後不過相視一笑。隨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
太后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鉞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柔情似水,潤物細無聲么,官家終有一天會鬆動的。
無論如何算是個守禮的人,應該和傳聞沒有太大出入。穠華順勢抬眼看,恰巧與他視線相撞,心頭頓時一悸。
時照掖手說:「臣七歲入宮,到今年中秋滿十二年了。」
兩人起身道萬福,請太后保重鳳體,按序退出了寶慈殿。
一座皇城,千百個女人,你貪圖一時清靜,別人也m.hetubook.com.com許正在積極謀划。機會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先發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來,有時驚鴻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長。
要真論不喜歡,她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穠華只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
內侍殿頭在前面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殿閣眾多,太后撥了翔鸞、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先遣了尚宮進閣內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請,臣自當派人通傳。」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側的持盈,「我為王時曾隨使節出使烏戎,晚宴上見過公主。」
她睜開眼,眉頭輕蹙。翻了個身撐起來,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還有和雲觀的關係。我覺得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沒等我有什麼動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門前了。」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過穠華面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
穠華心頭髮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難以言喻了。憎恨里夾帶了恐懼。為什麼恐懼,大約是因為初來乍到,對陌生的環境還不能適應吧!
她閉著眼嗯了聲,「見到了。」
東邊的檻窗開得太大,風驟起,把竹簾吹得翻捲起來。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闔,她又勾起頭來叫了一聲,「娘去傳時照,我有話問他。」
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精神來,噯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著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裏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穠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態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願世故圓滑。也許生性活潑可以討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闈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
穠華心裏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鉞王座最後的贏家,怎麼可能是等閑之輩!雲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那她的存在對於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
太后受了今上一禮,指指兩掖,「這二位是綏國和烏戎來的公主,請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宮,位分還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則人心浮動,日子也過不到一處去。」言罷又笑道,「先頭我們相談甚歡,官家一到,公主們便害臊不說話了。快別拘著了,進了一家門,便是一家人,先與官家見禮罷!」
她哦了聲,那尾音婉轉,蜜里滌過一樣,柔聲道:「你是入內內侍省(宋宦官官署名,與內侍省並稱前後省,相當於清朝內務府)派到我這裏來的,既進了我的閣門,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想登高,我也一樣。據你說,這種心思是好還是壞?」
兩人聽了指派,施施然頓首跪拜。今上話不多,請她們免禮,卻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開了。
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裏也有數,太后不便追問位分怎麼安排,稍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點頭道:「你政務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詔書再挪不遲。」
「建安城中有美人,傾國之姿,顛倒眾生。可惜成國長公主不是出自綏廷,據說是郭太后入宮前所生?」
「一早上忙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后別過臉吩咐內侍,「領二位公主回閣內,好好侍候。命后省加派管事的黃門主持,公主們缺什麼全由他們張羅。」說罷槌槌肩頭道,「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請他帶你們上艮岳散散心。那地方可說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
時照是聰明人,這點小小的人情還是賣得的,俯首道:「官家于紫宸殿視朝、垂拱殿聽政,除此之外,偶爾會去寶文、天章、龍圖三閣翻閱典籍。只是吃不準什麼時候,興緻來了便走一遭,沒有定規的。」言罷抬眼望她,「不過每常駕臨,事先都要差人知會。臣有兩位摯友任閣內勾當官,倘或長公主有吩咐,臣願為長公主分憂。」
春渥看她堅決,知道等閑勸不回來,沒辦法,唯有問她,「懷思王走時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沒有碰過你罷?」
「如何呢?官家和你說話沒有?可還順利?」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綏和烏戎,代我答謝國君美意。二位公主長途勞頓,不必拘禮,請坐罷。」
持盈啊了聲,「官家還記得我么?和-圖-書我那時尚小,大病初愈隨我爹爹宴請尊使,算算已經過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辭說得相當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氣,我曾問爹爹,那位是不是鉞國太子,爹爹說不是,我還滿心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鉞,官家風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烏戎之福。」
兩下里都不言語,只聽見玉漏滴答,和那銅錢偶爾的傾倒之聲交錯,迴旋于大殿之上。終於他輕輕咳嗽一聲,話不比對持盈,說得頗有鋒棱。
孃孃說只要是個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無感情地一瞥,她沒能捕捉到任何驚艷的光。看來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進他的心,這種渾身長刺的人,就算得以親近,只怕也要扎得自己傷痕纍纍了。
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御妾都不如,往後也沒臉在宮裡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穠華和持盈交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穠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著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劃,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上,真應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春渥點住她的唇道:「杞人憂天,你的出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他要的不過是和大綏皇帝有牽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內。再說懷思王,你們之間的事,只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誰能拿來當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過是舊識,他就算要動你,也得顧忌你身後的綏國。」
應付那些人確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後天氣悶熱,四面窗戶洞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隱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吹動她垂逶于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卻一味沉默,只聽銅錢在案上旋轉,發出迅捷連綿的聲響。她凝神靜氣,銅錢越轉越慢,終於啪地應聲而倒。這回總該說些什麼了,不想卻又迎來新的一輪,邊緣破空,甚至引發嗡嗡的震蕩。
如果願意和對方對話,必定留個楔口,好讓人有應承的機會。但他收勢很快,完全輪不著她們表明決心。穠華和持盈道謝落座,氣氛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像後宮中的家常相處,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滿了詭秘錯綜的暗涌。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和親確實是種外交手段,現在談情說愛為時尚早。她們是別國來的,m•hetubook.com.com身上背負使命,註定將來的所有感情都帶著政治色彩。
她靜下心來,沒法抬頭,眼梢卻留意殿門上的動靜。未幾見兩個內侍黃門在檻外站定了,一雙烏舄踏進視野。今上著絳色紗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帶,從倒影估猜身量頗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著,晦暗的,也許還有些猙獰。
穠華頓時紅了臉,「娘想到哪裡去了,他是守禮的讀書人,我自小也學女德,怎麼能做出那種逾越的事來。」
要比耐心么?這倒沒什麼。崔竹筳授課不單講四書五經,每天還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細,心念也微細,對於等,她有獨到的心得。
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雲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
穠華勉力定下神道:「確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後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別,就沒有小時候那麼熱絡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命和親,心裏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的兄長,看在王爺的面子上,也不至於難為我。」
時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長公主門下,自然會說好。」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么?」
說得十分巧討,畢竟他和雲觀是兄弟,雲觀的死,他應當惋惜難過,對於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
春渥憐憫地看她,「你怕了么?在建安時我就勸過你,有些事不能輕易動心思。你是弱質女流,又沒有一招半式傍身,憑什麼……」話趕話的,險些說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寢殿里並無外人,便悄聲道,「現在還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著理會。如果能登上后位,定下心來追隨官家,未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當,偏要回去寄人籬下,毀的是你自己。什麼成國長公主,就算封你個鎮國公主又怎麼樣?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過信任,心裏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終須你自己走,好與壞,甜與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換了別人當要窘死了吧!她看見持盈投來目光,自存了三分譏笑。她卻從容得很,欠身道:「與大鉞聯姻的是大綏,綏國以建帝為首,我是建帝親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罷抿唇淺笑,眼中一派澹寧,「官家是大乘之君,氣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綏若是隨意找個宮女冒充,那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我與我主一母同胞,雖然不是出自綏廷,但對官家的仰慕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別人毫無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萬里河山,竟容不下我一個小女子?」
他一走,殿里氣氛才鬆散下來。太后請她們用果子,嘆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後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當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
今上步態佯佯,從她面前走過,至寶座前揖手:「臣與孃孃請安。」那嗓音難以描繪,猶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孤高,卻又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裡,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後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需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緡。後來官家說區區一個黃門,萬緡只怕我當不得,便改叫十貫了。」
她有這樣氣魄,倒是出乎他的預料。最後那句有些份量,不冊封她,顯得大鉞小家子氣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緩緩摩挲銅錢表面,頓了下方道:「不單如此,我還聽聞長公主和懷思王是舊相識,可有這回事?」
春渥鬆了口氣,笑道:「我料你不會,也是為了安心才問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厲害,回頭要進幸,出了紕漏就活不成了。」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斷不明是贊同還是嘲諷。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
錢十貫咧嘴應是,「百姓的願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面笑著,一面引她們進了宮苑。
這真是及時雨一樣的消息,穠華欣然而笑,「中官體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
春渥應了,挑珠簾出去叫佛哥。不一會兒時照來了,立在檻外回話,「臣聽長公主的示下。」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穠華甚滿意,頷首又問:「那麼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惡人應當有個惡毒的面相,就像午後那個夢裡人一樣,橫眉豎目,滿臉的不耐煩。可他卻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貴的氣勢長在他骨血里,即便滿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后的武裝。彷彿他就應該是那樣,站在九重塔頂,俯視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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