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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居然可以開誠布公地說出來，穠華頓時怒不可遏。原來他早就瞭然於心了，那麼她入禁庭的目的他也應該清楚。屬於雲觀的東西他要搶奪，雲觀喜歡的人，他也要據為己有。

「官家醒了？」她支吾了下，「我原以為你不會來的。」

她唔了聲，在發熱的皮膚上用力搓了兩下，「已經好多了，我不勝酒力……」稍稍趨前一些又問，「官家什麼時候醒的？」

她送出去，看他袖口折了一道，探手替他歸置，柔聲道：「官家去去就回，我等著你。」

兩個不太熟悉的人對站著，氣氛很尷尬。匆匆拜過又坐帳，到這時覺得體虛乏力，腿都有些打顫了。

這種姿勢他不陌生，通常對人產生防備時，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他探過手把她的胳膊撥開，撥完了，手指在被面上反覆擦了兩下。

那是種女性特有的圓融，沒有稜角，卻可以滲透到最深的層次。他眼神複雜地打量她，未置一詞，轉身便出去了。穠華目送他，待那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越去越遠，才退了兩步靠在門框上。

其實她有句話在唇齒間徘徊，想撒個嬌，比方說臣妾不善飲酒，能否只喝一口什麼的。結果沒等她開口，殷重元簡單直接地喝完了，然後兩眼望著她，頗有點你隨意的意思。

近在咫尺，她醞釀許久的恨便被勾了起來。他在這裏高床軟枕，雲觀卻在地底下冰冷腐爛。原本這天下不該是他的，坐在紫宸殿里難道不虧心么？如果手上有刀，她當手刃他。早應該在枕席下藏把匕首的，她一直勸自己不能唐突，可是見他褪了通天冠服，只穿一身白紗中單，她就覺得他沒有什麼了不起。少了金吾衛護駕，他呼不了風，也喚不了雨。

春渥應個是，慶寧宮裡的人分頭忙起來，在丹墀上架起了葯爐子。阿茸在吊子旁怔怔守著，滾燙的火苗彷彿燒溶了空氣，透過扭曲的熱流看見官家從宮門上進來，她拔腿便進門通傳，「春媽媽，官家回來了。」

合卺酒杯的杯耳拿同心結連接，待新人用完了要置於床下，一仰一覆，取大吉大利之意。喝交杯酒這步必不可少，一干司儀的尚宮眼巴巴看著，穠華以前滴酒不沾，這回也不得不豁出去了。她沖今上舉杯，略帶羞澀地微笑，那眸光輕柔，融融春|水和-圖-書一樣，「官家……」

他不是不願與人親近嗎，沒想到會屈尊和她同塌而眠。之前都是匆匆的，他的面目在她記憶里很模糊。現在就光看，雖然依舊疏離，但卻不那麼恐怖了。

春渥看了她一眼，「不能再稱公主了，她是皇后，要從自己這裏先立起規矩來。」言罷回頭看，喃喃道，「除了郭太后，我想每個做母親的人都一樣。孩子養大，出了閣，難免覺得傷感。以後她最親的人就不是我了……」

他轉過臉來看她，淡淡的一瞥，無情無緒，「皇后不必太拘謹，這禁苑之中，能與我平起平坐的，只有你了。」他指了指引枕，「躺下，我有話要同你說。」

春渥點點頭，又不舍地回望一眼。涌金殿內燈火通明，雖半開窗，帷幔幾重，也窺不見裏面光景。之前關於今上的傳聞不太好，她總憂心穠華會有不測。今天看來似乎有緩。也許官家也懂得夫妻同體的道理，對別人再苛刻，對自己的皇后，還保留一點溫存吧！

涌金殿的徐尚宮聞訊進來，看過之後說：「這種癥候我見過，是喝酒的緣故，不要緊。有的人不能沾酒，內熱積攢起來發不出去，須得等酒氣散了，慢慢也就好了。」又溫聲勸解，「聖人且忍一忍，喝了解酒湯，很快就會消退的。婢子去請官家，有官家在身邊，邪祟也不敢入侵了。」說罷自顧自去了。

酒勁來得極快，額頭汗浸浸的，腿里綿軟無力，邁一步就像踏在雲端上。她捂著嘴，笑得有點憨傻，「我好像……醉了。」

她嗆著了，舉起大袖掩口咳嗽，今上不以為然，起身拂了拂蔽膝道：「集英殿里正設宴款待群臣和各國使節，皇后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底下眾人飛快交換了眼色，欠身道是，退出殿外，闔上了柔儀殿的大門。

他蹙了眉，舉步進內殿，新房裡重重帷幔都放了下來。六月里天已經大熱，檻窗上蒙綃紗，窗扉半開，隱約有風吹進來，那輕幔便漂漂拂拂，如絮如雲罩住半間寢殿。

夜已經深了，天上星辰轉移了位置，宮燈高懸，人聲卻寂靜下來。春渥掖著兩手仰頭看，阿茸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棗餶和蜜煎雕花，一面吃，一面從兜里挖出來遞與她。看她面上惆悵，低聲問她www.hetubook.com.com，「春媽媽，你不高興嗎？是不是因為公主出嫁，你捨不得？」

鉞國和綏國不一樣，曾經是個熱血澎湃的國度。取國號為鉞，戰爭氣息從古至今一直鐫刻在華表上。本來就是刀劍打下的江山，即便上百年過去，逐漸變得弘雅大度，骨子裡仍舊有他勇猛果敢的本性。鉞人好飲酒，綏國細嘬慢品的美德這兒全沒有。合卺酒的酒盞有男人的拳頭那麼大，等喝完，喉嚨里源源不斷辣下去，五臟六腑都要燒起來了。

她很順從地躺下來，體態輕盈，攏著那引枕，一彎玉臂遮擋住半張臉。

她心頭一悸，腦子鈍鈍的不明所以。環顧四周，滿殿披紅掛綠，終於想起來今天是她和今上成親的日子，身邊躺的不是別人，正是她來大鉞的最終目的。

阿茸雖然一團孩子氣，但是腦子很好使，她挺胸道：「春媽媽放心，和她們的交情只做在面上，我一心為聖人，知道什麼對她才是最好的。」

她撂下手，率眾出去迎駕，官家立在檻外看了眼，「皇后怎麼樣了？」

春渥很無奈，和金姑子左右架住了，把她攙進內殿里。

她更不明白了，「那麼官家指派皇后只憑一時興起么？」

她受了驚嚇，往後一挫，跌回滑絲錦被上。他側過身來，眼風像薄削的刀片，如果真的有像有形，只怕早就把她千刀萬剮了。

於是一件貴重的禕衣被扒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撕扯開了，結果叫人大吃一驚。原本光潔的皮膚上浮起了大片疹子，從下頜一直漫延到胸前。因為抓撓，一道道抓痕錯綜，隱隱都浮腫起來，簡直觸目驚心。

尚宮送雙杯來，笑著念白，「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請官家與聖人對飲，從此夫唱婦隨，鸞鳳和鳴。」

他倒是不諱言，「以大鉞如今的國力，足可以令四方稱臣。宮闈之中怎麼安排，並不動搖大局。」

春渥急得團團轉，支使外面的宮婢道：「聖人有恙，快去請太醫來。」絞了濕手巾替她擦洗，架不住她聲聲哀嚎，又怕她抓破了皮，使勁按住她的手道，「怎麼辦呢，著人去太後宮里回稟一聲吧，別不是誰做了什麼手腳，存著心的要害你。」

穠華聽得怔愣，「這是綏使帶來的和親書？」

「別這麼看著我，我不喜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m.ｃｏｍ歡。」

她恨得咬牙，「往後再也不飲酒了……」

她嘆了口氣，無能為力，攜了阿茸往偏殿里去了。

她頓時頭皮發麻，果然自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半夜裡腦子糊塗，之前是被絆了一下，後來一看是他竟給忘記了。但願她沒做出什麼愚蠢的舉動來，只不過橫眉冷眼瞪著他，沒有人證和物證，不算是罪過吧！

她們扶她上床，冰涼的簟子貼著，總算感覺舒坦了些。只是不知怎麼，脖頸上慢慢癢起來，越來越劇烈，她抓不著，猛地翻身坐起來，手忙腳亂扯那青紗中單。

新婦子被一杯合卺酒喝倒，這種事想想也覺得好笑。她終究還是個孩子，先前自己構建了非常龐大完美的復讎計劃，結果一杯酒就弄得人事不知，除了被人佔便宜，還能怎麼樣？不過春渥並不擔心，女人心裏本不該裝太多的事，現在既然已經嫁作人婦，就該安安穩穩過她的日子。她反而希望官家能打動她，穠華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只不過有時候固執，不聽人勸。如果能走進她心裏，大概她也會像對待懷思王一樣，對他掏心挖肺吧！

他臉上依舊是揣摩不透的一種神氣，穠華髮現他每次說完都要有一段時間的停頓，也不知是不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但說他半瘋半傻，世上怎麼有他這樣的傻子瘋子？他的心思莫測，這一步踏出來，猜不透下步又會怎樣。

今上抬起眼，沒什麼表示，一仰脖子便把酒幹了。

太醫舔了筆尖伏在案上開方子，不多複雜，金銀花、黃柏、苦參、大青葉。遞給小黃門，叫他快快去抓藥，轉頭吩咐春渥，「旺火濃煎，取汁擦患處即可。」

阿茸搖頭說不會，「她最親的人永遠是你。」

但是那刀片雖利，漸漸卻轉移了方向。她心裏納罕，順著往下一看，原來上身只剩一件宜男花鍛抹胸，光溜溜的雙肩暴露在他面前，連件蟬衣都沒披。

太醫的診斷和徐尚宮說的一樣，世上還真有碰不得酒的人。或許南方酒水溫和，汴梁一帶用酒烈，皇后本來量淺，身子便受不住了。

春渥道：「擦拭患處就行了。」

其實是個古怪的處境，就和大多少夫妻枕席間談天一樣，也許別人看來沒什麼，穠華卻覺得彆扭。可是他醒了，醒著和睡著時判若兩人。她可能有點欺htｔps://ｗｗw•ｈetｕbｏｏk.ｃｏｍ•ｃom軟怕硬，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她一度躍躍欲試想要掐死他。可當他兩眼一睜，她頓時又退縮了，因為很清楚實力懸殊，既然不是他的對手，只有再等待時機了。

不解風情是很不好的，她心裏狠狠想，笑容後來變得有些猙獰了，一橫心，整杯都灌下了肚。

春渥應著：「好好，不飲不飲。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沾酒也是沒奈何，往後再也不喝了。我傳話下去，慶寧宮連酒壺都不許留一個，這總成了。」外間遞話進來說太醫到了，忙拿薄被蓋住她，放下帳子請人進來。

穠華垂眼看，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官家有話，但說無妨。」

她矮下身子，兩肘撐在簟子上，換了種哀婉委屈的語氣，輕聲說：「踩疼官家了么？我一向一個人睡，今天又醉了，不小心冒犯了官家，官家別惱我。」

穠華酒醒的時候天還沒亮，頭很疼，腦袋昂起來，手腳不聽使喚。想喝水，使勁打了兩個挺，終於掙扎著坐起身。打算下床的時候才發現，床上居然多了一個人。

春渥心裏頓時有種可靠的感覺，雖然姍姍來遲，來了總比不來要好。回身看床榻上，她卸了妝，衣衫也不整，人昏沉沉的，蹙著眉頭偶有驚悸。要論端莊是半點也沒有了，可是人在病中，哪裡還顧得上那些。

春渥嚇一跳，問她怎麼了，她皺著眉頭說：「好像有蟲子咬我，癢得很。」

她咬住唇，發狠盯住那張臉。一室靜謐，只聽見彼此的呼吸。她心頭躁動，幾乎就在興起念頭，想置他于死地的當口，他突然說了句話——

「是啊，以作質婆……皇後知道質婆是什麼意思么？」他望著山水帳頂，並不需要她作答，徑自道，「你如今的處境，就和當初的雲觀一樣。綏國只要有半絲不軌，你命喪刀下，首當其衝。」

她頓時飛紅了臉，扯過錦被裹住自己。然而酒疹的後勁還沒完全消退，剛才太專心恨他，恨得忘了癢。可是捂起來，那份爬蟲一樣的梭梭觸感就在頸間盤桓，她忍不住又探進去撓了撓。

她心頭一跳，上次在寶慈宮也是這樣，彷彿他長了第三隻眼，一些掩埋起來的真相，用不著挖掘就能洞悉。她和雲觀的牽扯，吃不准他究竟知道多少，但每每提起總讓她膽戰心驚。她謹慎地覷他臉色，未見喜怒，便試探道：和*圖*書「既然如此，官家立我為後，想必是力排眾議吧！我這樣的假女，人微言輕，就像十斤的秤砣壓不住百斤的秤，烏戎公主出身高貴，官家為什麼放棄她，而選擇冊立我？」

她照實說了一遍，「聖人在閨中從不飲酒，早前一直沒發覺有這不足，才弄得今天慌了手腳，請官家恕罪。眼下聖人還醉著，據太醫說至少要過兩個時辰，癥候才能略微減退些。」

鉞國的婚俗和綏國不一樣，夫妻交拜是在洞房裡。穠華倒退著復牽今上回柔儀殿，這次眼前豁亮，只是禕衣裙裾長，每一步都得小心。

他登上腳踏撩床帳，佳人背身側卧，一派旖旎風光。不過肩背上道道紅痕倒是真的，她是極其白凈的皮膚，因醉酒泛起紅，像個半熟的蝦子。

他閉上眼，幽幽長嘆：「你與雲觀幼年時便在一起，你們一同讀書，一同嬉戲。雲觀曾替你簪花，鄭重對你承諾過，他日登基，必迎你為皇后，是不是這樣？」他轉過臉來，嘲訕地一笑，「只可惜他沒能等到這一天，我作為兄長，理應替他完成心愿。如今你已是大鉞的皇后，雲觀地下有知，應當心滿意足了罷。」

他仰天躺著，十指交扣置於腹上，沒有馬上回答她，過了很久才道：「綏國願與大鉞結為唇齒之邦，出嫁公主以作質婆，永不許興兵相犯……皇后覺得，這話有幾分真假？」

前殿宮婢送煎好的葯來，他只問：，「怎麼用？」

春渥勉強笑了笑，話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阿茸，咱們的立場和金姑子她們不一樣，你要記住。」

春渥替她掖了掖鬢角，「官家一時回不來，你先躺會兒，我讓人煮碗醒酒湯來。」

「今天大婚，這裡是我和皇后的洞房，怎麼不來？」他似乎還沒完全醒轉，語調里有種懶散的味道。眼睛半開半合，目光透過濃密的睫毛溢出來，落在她的頸項上，「怎麼，還癢？」

他頷首，指了指案頭，「放下，你們都出去。」

穠華滿床打滾，又說癢，又說熱，把殿里攪得雞犬不寧。佛哥和阿茸來替她打扇，她脫得只剩一件抹胸，仰在那裡嚎啕。春渥沒辦法，捉著她的手道：「祖宗，我知道你難受，好歹忍一忍，莫教人看笑話。太醫就快來了，看能用些什麼葯先緩緩。孫尚宮也說了，發散出來就沒事了。」

他說：「你剛才踩了我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