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這些墨者說得對，為什麼要打仗呢？為了誰？聽聽王上家族的那些事，為這樣的人打仗？這樣的人若是在村社裡，怕都是要被人恥笑。」

城下的兵卒越來越靠前，不自覺地靠前，因為城上的人喊想要聽得清楚可以靠前，城上絕不放箭。

陳人也食雜谷。

城外也不敢撤走太遠，百步之內可以隨時組織攻城，而如果撤離太遠很可能出現城內的人找機會突襲。

城頭上的墨者，根據適的指示和平日的練習，不斷地喊著一些挑動人心的內容，越來越恣意。

肅肅鴇羽，集於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斥候不答，楚王想到剛才的那些歌謠，還有那些軍中將校轉述的城頭墨者的話語，心中更為不安，對於城上的適也更覺危險。

除了耗費錢財、浪費人工之外，于除天下之害、興天下之利這樣的事，毫無作用，所以墨子說非樂。

陶瓮為拍、陶笛為曲，聲聲嗚咽。

離開的時候，家中的地剛剛開始種植，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可否能忙得過來？

身後的墨者未必都是陳人，但很多精通陳地的方言，作為這次楚人圍宋的主力陳之師，便是適的第一個目標。

手持短戈的一名徒卒想到了自己隨軍征戰、被箭射傷了腿最終壞掉了腿成為殘疾的父親。

城下的另一名徒卒則想到了自己在家中的兄弟姊妹，一家人種植收穫，每年都要挨餓，卻還要繳納各種稅賦。

「是啊，城上的人說得對。我們跟著王公貴族們打仗，可我們得到了什麼？他們戰勝https://m.hetubook.com.com了，有封地，有奴隸，有田園，我們有什麼？」

陳人？楚人？宋人？商丘人？陽夏人？方城人？

適帶人走上了城頭，城外最近的楚軍也只有百餘步，恰好在弓箭射程之外挑釁。

「夜裡有哼《鴇羽》、《伐檀》者！斬！」

因而，這樣的樂，是墨家所不反對的。

陳人已經忘記自己是陳人，因為陳國早已被滅，也因為陳國本就不是他們的陳國。

於是，陳人、楚人、陽夏人、方城人……都成為同一種人，和絕大多數商丘人、宋人一樣的人，那打仗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城上的墨者說，他們就是樹木中的蠹蟲！

原本安靜的城下，頓時混亂起來，就像是有數百人沖了出去突襲一樣，那幾具被砍掉腦袋的屍體被拖在馬車的後面，在陣前賓士，恐嚇那些試圖不聽話的兵卒。

我們為什麼拿我們自己的東西，還要付給利息呢？

今有大國即攻小國，有大家即伐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欺愚，貴傲賤，寇亂盜賊並興，不可禁止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鍾、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天下之亂也，將安可得而治與？即我未必然也。

可不要偷懶啊，軍賦、粟稅，可都是要從地裏面出啊。

他們拿著我們的糧食、獵物、毛皮，又問我們徵收賦稅，我們活不下去再從他們那裡借貸，可那些借貸的東西，本來就是我們的啊。

斥候為間諜在商丘生活許久，回道：「正是此人和*圖*書。又有傳聞，此人乃祝融之後，身有祝融之血、金烏之翼……」

一曲《鴇羽》，用陳音唱出，沙啞蒼冷，並非雅音，卻最動人。

一輪又一輪，拍翁悶鳴。

「口稱不滿者！斬！」

天下盜賊並起、大國不義、狡詐的欺負愚笨的、血統貴的傲慢血統低賤的……這一切都不能禁止。然而巨鍾、大鼓、琴瑟、竽笙這些東西，平民用的起嗎？能治天下嗎？

「王公貴族們都做了什麼？睡自己的兒媳？勾自己的姊妹？父親與兒子一同淫樂？這樣的人，在村社裡都是被人鄙棄的，就因為他們是貴族，所以沒人敢鄙棄他們？」

墨家非樂。

前陣混亂中，楚王的乘廣與各貴族的戰車開始整頓彈壓的精銳，軍中的上士弓手一併向前。

是故子墨子曰：「姑嘗厚措斂乎萬民，以為大鍾、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無補也。」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

心頭那一點疑惑，也就此消除，長嘆一聲，心道就算說的對，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越來越多的「惡劣」而「危險」的想法，在不同的徒卒的頭腦中產生，不幸的不幸總是相似的。

楚王遠遠地看了一眼看不清晰的適，問道：「此人便是傳天下三嘉禾、數新谷、稼穡奇技、磨坊宿麥之人？」

此時此刻，面臨著楚軍，一曲哀怨的《鴇羽》，讓城下的徒卒想到了他們的另一個身份：農夫、兒子、兄長、父親……

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一遍又一遍，陶hetubook.com.com笛哀怨。

然而陶瓮、陶笛這些樂器，是平民可以享受到的；宣義部的一些音樂，也是可以振奮人心利於天下的。

只是想到那幾件在他看來可能會讓三晉實力大漲的事物，忍不住嘆息道：「此人可惜為墨者。墨翟何能？緣何能聚攏如此才能之輩？魯關、陽城之君，皆對其得師視之，口稱其賢……難道這利天下，真的能比厚祿重爵還要能吸引人？」

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他們不狩不獵，卻可以徵集我們去為他們射獵，並且還說這是因為給了我們土地，我們應該償還的事。可如果土地就不是他們的？

那些放貸的人，還不是自己的封君？

因為《鴇羽》，本就不是貴族的曲子，它源自那些鄉農的哀怨。

「王上與縣公，給我的只是一個殘疾的父親……除了這之外，什麼都沒有。」

楚人雖重祭祀，楚王卻不信，心說祝融之血，我卻也有，羋姓便是祝融八姓之首，楚之祖先也為火正祝融！

肅肅鴇行，集於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墨者說，兼愛非攻，原來這道理，竟是要講給這些人聽的。

此樂非彼樂。

可不要偷懶啊，父親、母親、姊妹們的衣食，可都要從地裏面出啊。

陳人也有父母。

正值初夏，正是忙碌的時節，一首《鴇羽》用陳音唱出，原本喧嘩的城外變得寂靜。

當唱到第五遍的時候，城下許多人指點著城頭，遙望著西南，那是家的方向，也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這些徒卒曾疑惑于自己是楚人？是和_圖_書陳人？是國人？是野人？

城下的兵卒聽得越來越清晰，藉著剛才那一曲《鴇羽》的情緒，心頭逐漸積累起了不滿。

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墨者根本沒有談這些，而只是告訴城下那些人，你們是樹木，而那些驅使你們討伐宋國的王公貴族，是蠹蟲！

徒卒默默地憤恨，手中的戈持握的更緊，心頭唯一疑惑的就是土地，卻又聽到城上喊到了土地應該歸誰所有、沒有人耕種的土地什麼都不是之類的話。

他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高利貸借的錢，已經還不上了，再還不上就要被當做奴隸去給人賠償了，家人已經在商量逃亡到山林之中了。

整個城下出現了一陣陣的混亂，有徒卒向後退去，也有徒卒更加不滿，可是城上依舊在喊著什麼，隱約聽到說是因為是實話、真話，所以這些人不敢讓你們聽云云。

可偏偏王上有命，出征伐宋，若是戰死了，家裡面可怎麼辦呢？

百余年後，同樣是面對楚軍，一曲哀怨的楚歌，讓窮途末路的西楚霸王無可奈何。

楚人可以殺宋人，因為楚人不是宋人。但農人為什麼要殺農人？工商為什麼要殺工商？你是胥靡，到了宋地你是，到了楚地你還是……

城頭上不準交頭接耳，城內很是安靜，幾十名墨者上了城牆后，齊齊站定。

沒有什麼農具、沒有多餘的糧食，山林之中沒有鹽，有猛虎，有鱷魚，有熊羆……可沒有賦稅，也沒有那些高利貸的利息。

改變為哀歌的《鴇羽》，比起之前原本的曲調更加哀怨，更加m.hetubook.com.com讓人難以釋懷。

帶著令旗的人高聲喊道：「網上有令！即可後撤！再有上前聽墨者胡言者，斬！」

結哀為曲，這是風、並非頌。

稷、黍、稷、稻、粱……這是九州通用的食物。

就在徒卒們還要繼續聽聽城頭的墨者在宣講什麼的時候，衝過來幾輛戰車，戰車上的甲士將那幾個過於靠前、那幾個跟著哼唱《鴇羽》的徒卒就地斬殺。

城內不能隨意射箭，每射一支就要少一支，因而楚軍有恃無恐，靠鬆散的徒卒在前挑釁辱罵。

但現在，這些徒卒則在墨者的灌輸下，明白自己和旁邊的人、和商丘城外那些逃亡的人一樣，只是……苦命的人。

父與母……這是人間通有的親情。

這幾輛戰車一邊傳遞著命令，一邊引導著一批弓手靠前，準備朝著城頭攢射。

他們不稼不穡，卻可以從我們這裏得到糧食，他們說土地是他們的，可是土地到處都是，沒有人的耕種土地又有什麼用呢？

肅肅鴇翼，集於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

他們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城頭上，唱到第六遍的時候，適聽著下面已經安靜下來，知道很快楚王就會做出行動，知道事不宜遲，趁著這段空檔期，遞給旁邊一個人沉重的熟鐵捲成的喇叭，用陳地的方言衝下喊話。

此樂、非彼樂。

楚王乘車，靠近到城外一箭之外，車下有目明的斥候遙遙指著城頭上帶著頭巾的適道：「那人便是墨者的宣義部部首，商丘鞋匠適。極為善辯，得墨翟辯術之傳，又有兩位隱士傳授技藝，鬼神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