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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數語，不免涉及天下大勢，談至美濃之時，淺井賢政卻突然扼腕傷神，嘆息不止。

「鄙上是一個尚賢而不尚古的人。」

至於大義的名分——父子兩個都是無二致的陰謀家，烏鴉與另一隻烏鴉，比得出誰更白么？

微風吹動，樹下光斑閃爍，犬吠鷹唳，驚得林中雉雞麋鹿四散逃去，慌不擇路。白馬少年箭出如風，竟是鮮有虛發。

「如何？」

「備前大人……」汎秀明知故問。

「備前守千金之軀，自然是不願輕易見客的。」青衣回頭看了看惱羞成怒的同伴，眼神直接越過黑衣武士，跨到了白馬少年身上，「不過……若是鄙上尾張守的話，必然不會如此。」

平手汎秀徐徐起身：「方才在下只是一屆路人，無需多禮，而如今忝列織田家使臣，自然不能失了本家的禮數。」

「久聞備前守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更勝聞名啊！」

「貴殿慎言。」黑衣人稍稍提高了音調，恰恰堵住對方的話頭，「佐和山城畢竟是淺井領內，閣下非議其主，若是隔牆有耳，豈非不美？況且遠藤氏亦是淺井姻親，亦不能坐視不管的，所以……」話畢，他抬頭掃視，竟是眼帶鋒芒。

「哼哼……」青衣武士正待開口，他身後抱著劍鞘的藍衣青年卻是嗤笑起來，「淺井少主身率百人之眾，竟不敢在幾個手無寸鐵的人面前表明身份嗎？真是見面不如聞名，難怪……」

「閣下是想說尾張大人乃是忤逆之人嗎？」

「原來如此。」黑衣武士猶疑片刻，終於收刀入鞘。在等級森嚴而又消息閉塞的時代，身在下位的人的確很容易被所hetubook.com.com謂的「氣量」打動（如此看來，眾小說中的王八之氣似也是有理的），黑衣武士顯然不能免俗，揮令左右撤下，他又向眼前青衣武士微一欠身，以示禮貌，「方才多有得罪，請閣下恕罪。然而在下乃是遠藤氏家臣，此行只是陪同少主遊獵，二位恐怕今日無緣了……」

「在下的意思是，即使是父祖所留下的遺命，若是于本家武運無益，尾張大人必會盡皆廢除。」

「尾張守？」黑衣武士眉間忽然閃現出幾分異色，躊躇了片刻，終究不敢決斷，只向後望去。

「向使濃尾有子如備前，豈容逆賊猖獗！」汎秀連忙上前安慰，「鄙上尾張守雖地處偏邦，然素懷忠義，勤王之心，天日昭昭，奈何民寡力微……」

將「淺井氏」與「備前守」分開說，意思已經相當明顯，想來淺井賢政必然了解，汎秀一揖至地，示意言盡於此，不再發話。

淺井賢政饒有興緻地盯著眼前的人，緩緩開口道：「昔日蘇秦衣錦榮歸，鄉人前倨後恭。如今汎秀殿，為何前恭后倨呢？」

「汎秀殿若不是急著回尾張的話……不妨在此安居幾日。在下約了本家的海北與赤尾大人一同狩獵，旬日可至。」

鎌倉公指的是鎌倉幕府創始人源賴朝，等持院是指室町幕府創始人足利尊氏，汎秀以此二人類比信長，等於是明言試探對方的野心。

「鄙上如虎嘯山林，四野相聞，殿下卻是龍潛九淵，際遇風雨，即可一飛衝天。」汎秀連忙吹捧回去。

然而感情上，眾臣卻不能接受家督的主動臣服，尤其，在年輕https://ｍ•ｈｅｔuboｏｋ•ｃｏｍ•ｃｏm的少主逐漸展露頭角之後。

良久，他長吁一口，起身還禮，又招來帳前侍衛，吩咐道：「數月之內，我將遣使回訪，還望汎秀殿引薦于尾張了！」

「平手大人以誠相待，本家又豈能小氣呢？況且織田家會派出使臣的事情，我並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尾張守大人派遣閣下前來，有何見教呢？」四下落座，未及寒暄，淺井賢政便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稱謂已經升級為「閣下」。

「若是尾張守親臨此地，不知他會如何呢？」蹄聲漸近，白馬上說話的，赫然就是那被稱為「淺井備前守」的武士。

「噢？」此言答非所問，似是而非，但白馬少年卻毫無異色。

「並不適合您。」

順水而上，仍是近江國東城郡所屬，城北荒野，人煙罕至，隱約可聞兵戈交錯之聲。

「數月之間……」汎秀默念數次，不由心神動搖。

「那麼……就多謝備前大人款待了。」

「殿下……」黑衣武士突然插話，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少主。

這就是淺井家的特色么？汎秀心下暗自留意。

「若是鄙上的話……」青衣武士抬頭望著那個被後世看做悲劇主人公的男子，這是絲毫不帶煙火氣的人，粉雕玉砌的臉上絲毫不見武家子弟應有的堅毅，反而像是公卿子弟的浮華。

「汎秀殿太客氣了。」賢政自覺失態，輕笑一聲，不著痕迹地抹去尷尬，「尾張大人承嗣以來，神武過人，取清州、合尾張如探囊取物，而賢政不過是一黃口豎子，無才無德無功無名，承蒙尾張青眼，卻是受寵若驚。」

「鄙上心ｈｔtps://m•ｈｅtｕbｏok•ｃｏｍ•ｃｏm仰備前大人風儀，『見教』一詞，實不敢當。」汎秀虛聲應付道。

……

春狩傷及幼獸，本是此間領主所禁止的，然而循聲覓去，卻有白馬少年，游弋林間，更見左右鷹犬偕行，隊伍近百人。

「尾張大人的屬下，真是令人羡慕啊。」沉寂片刻，淺井賢政突然輕嘆，「左衛門！回城備下筵席，款待尾張的貴客！」

既有織田家的外交書狀，又有信長的私人書信，是極難作假的。

青衣的武士是平手汎秀，而藍衣青年自然是丸目長惠。這份挑釁的話語，河田長親這種說出來也只會顯得詭異。

不過二者並沒有什麼可比性，織田信長繼位近十年來，各方面的作為都無可挑剔，又以武力壓服了家中不服從命令的人，建立起無二的威望。反觀淺井一直都是豪族聯合體的性質，主家實力並不足以號令群雄，淺井長政——現在還叫做賢政，雖然心懷壯志，卻畢竟時日尚短。

「下野守（淺井久政）年事已高，然而有子如備前，亦可安度晚年。」汎秀徐徐說道，彷彿出自無意，「在下此行之前，鄙上反覆交代，望有朝一日，奠岳丈于稻葉山城，若得淺井氏同行，日後必結草銜環，報備前之恩。」

淺井賢政微微皺眉，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而平手汎秀卻是胸有成竹。

眼下這種局勢，汎秀倒有些懷疑，是二者的雙簧表演了，於是使了個眼色，河田長親趨身向前，遞上織田家的相關文書。

淺井久政，無論在哪個時空都被稱為無能之輩，然而客觀來說，他在任期間也不是一無建樹，最多只能成為平庸而絕對算不hetuｂoｏk.coｍ.ｃｏｍ上愚笨。維持與朝倉的世代聯盟，完成與美濃齋藤氏的結親，都明顯鞏固了淺井家的地位。臣服於威震畿內的六角，並非多麼羞辱的事情，相反，能在六角、齋藤、朝倉三大強藩間保住先祖所領，已是不易。

果然如汎秀所料，淺井賢政並無慍怒之色，只是笑著擺了擺手。

城北河邊本就荒無人煙，現下貴人出獵，更是人人迴避，放眼望去，卻又華服青年三人牽馬走近，其意甚暇，似是無視於百人春獵的威嚴。

「恰恰相反，淺井備前乃是畿內聞名的武將，令人欽佩。而淺井家少主的身份……」

遠藤左衛門掃了幾眼，便伏身告罪，汎秀於是作惶恐狀，連稱不敢。

因此才有了此次出使。

「貴殿稍安勿躁……」那牽著黑馬的青衣武士並不驚懼，反是輕笑了一聲，他的口音並非標準的京都腔調，卻比那群公卿的言辭順耳許多，先前出聲讚歎的，儼然也是此人了。「在下出身東海鄙鄉，久聞淺井備前之名，今日得見，不免失儀，望貴殿海涵。」

遠藤左衛門只得虛應了一句，眼中卻猶有些懷疑。

「左衛門無需擔心，我自有分寸。」少年翻身下馬，「在下淺井賢政，這位是我的家臣，遠藤左衛門，不知閣下……」

淺井賢政此時年不過十五，平手汎秀亦只有十七，不過儼然已經初具政治家大言不慚厚顏無恥的風姿。

這一段說辭，基本就屬於心照不宣的胡說八道了，齋藤道三雖然善於權謀和軍陣，但卻不擅長安撫豪族，處理民政。齋藤義龍篡位之後，美濃的民生蒸蒸日上。

「噢？如汎秀殿所言，鄙人賢政除了作為淺井氏少主之和_圖_書外，就一無是處了？」

「淺井氏居於美濃西鄰，亦長懷匡扶之心，然而家父纏綿病榻……」賢政突然止住不言，眼帶深意地看著汎秀。

遠藤左衛門站立不動，卻說出一番不合時宜的話：「主公！恕臣下直言，這幾位大人，似乎尚未證實身份。」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昔日鎌倉公、等持院，豈非皆為忤逆之人？」

終於切至了正題，一直侃侃不絕的淺井賢政卻突然沉默下來。

這無疑給了信長機會。受到齋藤和今川兩面壓力的織田家雖蒸蒸日上，暗地卻危機四伏。如果能夠助淺井長政上位，不僅可以結為外援，還能瞬間瓦解越（朝倉）—濃（齋藤）—江（六角）三方勢力暫時的和睦，趁機取利。

「殿下高瞻遠矚，臣等不及。」

信步于河畔，不遠即可見高聳的佐和山城。

要是在織田家遇上這種事情，信長肯定會勃然大怒吧？

琵琶湖的東岸，時值春日，本應細雨纏綿，而今連霽數日，不免四野清燥。

青衣武士撣去衣襟上的灰塵，伏身下拜：「尾張織田氏家臣平手汎秀，參見備前守大人。這旁邊的二位，乃是在下的侍衛。」

「爾等何人！」白馬駕前衝出一名黑衣武士，手扶刀柄，阻在二人之前。左右數名侍衛亦隨之躍出，只待上峰出聲便要兵戈相向。

「昔山城（齋藤道三）文韜武略，東國無雙，又兼愛民如子，事必躬親，本家歆羡之下，與彼皆為姻親，盟以攻守，孰料逆賊狼子野心，冒天下之不韙，以一己之私，致民於水火……」賢政搖頭嘆息，幾欲淚下。

獨自參与影響一個家族興衰的變故，即使只是忝列看官，亦是令人感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