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我的鴕鳥先生

作者:含胭
我的鴕鳥先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卷 那年的情書 第七章 冬雨飄零,心有所屬

第二卷 那年的情書

第七章 冬雨飄零,心有所屬

上樓的時候,顧銘夕走著走著,突然不動了。龐倩回頭看他,問:「怎麼了?」
幾個人忙碌了一陣子,龐水生和金愛華一起幫顧銘夕在龐倩的床邊鋪了地鋪,兩床厚棉花做床墊,蓋的是羽絨被加一床毛毯,弄好以後,他們回了房間。
頓了一下,他說,「龐龐,我一直以為,你不會介意我沒有胳膊的。」
她的語氣有些嚴肅,有些忐忑,顧銘夕心裏緊張了一些,問:「什麼話?」
顧銘夕平靜地說:「真就這麼點。」
龐水生看看洗臉台盆里的衣服,嘆口氣:「你是該多幫幫他,要不是銘夕,你哪能考上重高。」
吃過飯,龐水生讓顧銘夕去睡個午覺,多休息,多喝水,吃點退燒藥,如果到晚上燒還沒退,就得去醫院了。
她又跑去主卧,跑去衛生間,喊:「顧銘夕!」
放學的時候,龐倩要去球館練球,顧銘夕與她道別,一個人往車站走。
金愛華皺眉問:「是你叫他來咱們家的?」
她看小說會看得發笑,「咯咯咯」、「哈哈哈」的笑聲簡直是在考驗顧銘夕的神經。顧銘夕咬咬牙,忍了。
平頭惡狠狠地說:「老子就受不了這貨看老子的眼神。媽的自己是個殘廢,看老子還像看垃圾一樣。」
顧銘夕滿頭黑線,再忍!
「算了,很晚了。」顧銘夕抬頭看她一眼,心裏一點氣都沒有了,「睡覺吧。」
鯊魚哈哈大笑起來:「小孩心挺大,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哥喜歡。」
顧國祥在電話里默了片刻,說:「我在外地,定的是後天下午的機票。」
龐倩暈了,又一次坐起來:「下午兩點。」
「那又怎麼樣呢?」顧銘夕苦笑,「我爸爸上次看了個新聞,就是說家裡孩子考上大學,很多人不是要擺謝師宴么。我爸爸看了那個新聞就對我說,以後我考上大學,他是不會擺這個酒的。」
顧銘夕「噗」一下笑了出來,鯊魚奇怪地看他:「笑什麼?我們的名兒很好笑么?」
「不要!」顧銘夕搖頭拒絕,「你騎回去吧,我走回去就行了。」
她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說:「那要麼你繼續做,我不吵你了。」
「沒有。」顧銘夕截斷後路,提前回答,口氣正義凜然,「我覺得高中生不該談戀愛,應該以學習為主。」
顧銘夕笑嘻嘻地看著她:「也就只有你會打我啊,金材大院誰不知道,我就是被你欺負著長大的。」
顧銘夕撇撇嘴:「我真留了,你自己沒看到。」
這個時候,顧銘夕從哪裡去想出一個人來「讓自己喜歡」,他張了張嘴,說:「是……我學畫畫的地方的一個女生,你不認識的。」
「不要緊的。」
「你帶過別人嗎?」
走到外面,龐倩問:「你認識那個護士嗎?」
超凡脫俗的……仙人?
龐倩歪著頭看他,顧銘夕一直笑:「要麼,讓你打一下,總行了吧。」
她立刻又笑起來:「沒什麼。」
腳趾放下牙刷,他又夾起杯子漱口,就在這時,衛生間門外響起了一陣噠噠噠的拖鞋聲,門把格噠一聲響,外面的人發現衛生間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門來:「誰在裏面啊?媽媽是你嗎?你先開個門讓我尿尿,我急死了!」
「那……你有女朋友嗎?」
龐水生嘆一口氣:「是啊……不管怎樣,最無辜的就是銘夕了。」
龐水生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遲疑著問:「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這個話題跳躍得太快,叫龐倩一下子就傻眼了:「寒、寒假作業?」
她的發音真美妙,語音也是脆脆的很動聽,蔣之雅聽了個一知半解,顧銘夕倒是全聽懂了。這時,龐倩背著書包向著他們跑過來,馬尾辮在腦袋後面甩來甩去,她歡快地喊:「我來啦!」
他抬頭看著台階上的她,輕聲說:「大過年的,我這樣子去你家,好像不合適。」
年幼的顧銘夕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凶,他也想好好吃飯,但是他沒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飯的嗎?他的手沒有了,為什麼要用腳來吃飯啊?
「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顧銘夕的爺爺奶奶一直都不喜歡他的,他就不願意去啊。」
龐倩中飯沒吃,晚飯也沒吃,都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溜到廚房找吃的,被金愛華一把抓住。她問女兒:「銘夕怎麼了?怎麼背了這麼個大包過來?你中午不是還在他家玩嗎?」
「上午在我家,你都聽到了嗎?」顧銘夕的腳趾夾著筷子,慢慢地撥著碗里的菜,「他們以前也吵過,就是沒今天那麼厲害。之前……我雖然沒聽清,但是我知道,我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了。」
從上午開始,顧銘夕就覺得自己頭暈暈的,嗓子發乾、發癢,吃午飯的時候,他不太有胃口,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很沒精神。
顧銘夕說:「我親戚多嘛,而且我家又住得遠,出來一趟也不方便。」
兩個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聽了龐倩的話,顧銘夕搖頭:「不行,這和睡床睡地沒關係,我是昨天淋了雨。」
龐水生的睡衣是加厚加絨的,睡覺不能穿,關燈后,顧銘夕悄悄地脫了睡衣睡褲,只餘下了一條四角短褲。
顧銘夕只是笑。
「約我明天去打球,說是明天學校乒乓球館開放了,球隊的可以去練球了。」龐倩手裡還在翻撿著藥盒,「天啊,居然有四種葯,你都要變藥罐子了。」
蔣之雅小聲嘟囔著:「同桌一天還不夠啊,上樓還要一起。」
顧銘夕沉默地等待著,他很好奇,卻不催促,給她足夠的時間。
到了教室,龐倩和顧銘夕在課桌后坐下,龐倩問他:「蔣之雅放假時約你出去玩呀?」
在龐水生面前袒露殘缺的身體,還要在他的幫助下換內褲,顧銘夕實在很尷尬,但這個時候已經不容許他矯情地提出自己穿了。
龐倩一愣,這才發現她已經推著自行車往教學樓走了,而自行車棚早就過了頭。顧銘夕在邊上低低地笑了起來,龐倩瞪他一眼,推著車轉身就跑了,才走兩步,她突然回頭叫起來:「顧銘夕,你等我一會兒,我和你一起上去!」
看到才滿六歲的兒子雙肩下空蕩蕩的袖管,顧國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長時間地不說話,最後走去了陽台,抽了整整一晚的煙。
第二天,法定春節假期結束,大人們都開始上班了,家裡只剩下了龐倩和顧銘夕,她與他一起溜去了主卧看電視,顧銘夕腦袋昏昏沉沉的,還是在發燒,吃飯時也沒有胃口,只喝了點粥。
聽到顧銘夕的聲音,龐倩立刻沒聲了,一會兒后,說:「那你快點兒,好了叫我。」
龐倩終於覺得奇怪了:「顧銘夕,你幹嗎老要問謝益的事啊?」
顧國祥掐滅香煙,說:「你上樓去收拾東西,爸爸接你回家。」
說完,她就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龐倩緊緊地咬著牙,顧銘夕嘆了一口氣,說:「有時候我都快被我爸爸搞懵了。龐龐,我也會想,我沒胳膊,是不是真的那麼低人一等,丟人現眼。出個門,我爸爸都走得離我很遠,好像就怕別人知道我和他是父子關係。」
顧銘夕笑得有些靦腆:「好啊。」
金愛華迎他們進屋,對龐倩說:「倩倩,剛才你們在醫院,有個姓謝的男孩兒給你打電話,我說你出去了,他讓你回來回個電話給他。」
他坐在地鋪上,被褥散在身下,黑搓搓的房間里,龐倩能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儘管只有一個輪廓,她也能感受到,比起一年半前的夏天,顧銘夕的身體又結實了許多。
「你待在家也不嫌無聊,有人找你玩,出去走走多好。」龐倩皺皺鼻子,趴在課桌上看他。
過年期間,醫院輸液室里人並不多,顧銘夕和龐倩坐在角落裡,抬起頭還能看牆上掛著的電視。顧銘夕依舊穿著睡衣睡褲,身上披著一塊家裡帶來的毯子,別人並不會注意到他身體的殘缺。
前一天,顧銘夕淋著雨走了好長時間的路,冰冷的濕衣服貼在身上許久,過了一晚,他終於熬不住感冒發燒了,還帶了點咳嗽。
龐倩大著膽子問:「叔叔你不上樓嗎?」
龐倩伸長手臂舒展了一下身體:「哎,說真的,我是挺想打球了,過年大吃大喝的都胖得不成樣了,真該運動運動啦。」
然後,他微微傾身,額頭輕輕地與龐倩的額頭碰了一下,只是一下子,就分開了,龐倩的臉莫名其妙地燒了起來,她怔楞地看著他,聽到顧銘夕清晰地說:「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原諒你了。」
謝益笑眯眯:「行,你去吧。」回過頭,他喊被龐倩放了鴿子的鄭巧巧,「來,鄭巧巧,我陪你練。」
平頭停了下來,開始翻顧銘夕的書包,搜出了三百塊錢,發現其他都是文具課本,他不感興趣,就全部倒了出來,踩了幾腳泄憤。
「你幹嗎不去?」
但是,他並沒有打算和鯊魚這些人扯上關係,他還是個學生,家教良好,家境優越,學習又不錯。顧銘夕覺得,他和鯊魚只是萍水相逢,他們的生活永遠都不會產生交集。
三分鐘后,龐倩讀數:「39.2℃!」
龐倩想了想,說:「這一段路上是不是要經過重機廠?」
龐水生離開醫院時點起一支煙,給顧國祥打了個電話,接通后,他說:「國祥,你到底在哪裡啊?趕緊回來吧,銘夕生病了。」
「你說了我就告訴你。」
「長頭髮。」他扭頭看她,眼神柔柔的。
他們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龐水生會給女兒吃一個爆栗,金愛華也會訓斥龐倩吃相不好,但龐倩依舊會向著他們撒嬌。
「不許脫。」她瞪著他,「好不容易病好了,你又想去掛水啊!」
她端著一碗稀飯坐在顧銘夕身邊,一勺一勺地喂著他吃,偶爾湯水溢出嘴角,她還拿紙巾幫他擦乾。餵過幾勺后,龐倩忍不住臭他:「小學一年級我就喂你吃飯了,真沒想到到了高一,我還要喂你吃飯。」
脫褲子也是一個費力的過程,內褲很短,不好拉,龐倩家的衛生間牆上又沒有安裝輔助用具,顧銘夕只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腳,繃著腳背,腳底板貼著大腿,用腳趾去拉內褲的下邊緣。
「哎哎!那拍子真的好棒!」龐倩一邊說,一邊從柜子里拿出了那塊乒乓球拍,她小心地用絲絨袋裝著它,說,「以前我都打不過鄭巧巧的,現在用這個拍子,我都能和她打平手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顧國祥和李涵吃早飯時,顧銘夕跌跌沖沖地走到了他們身邊,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稀飯直流口水。顧國祥給他端來一個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飯放在茶几上,又放了一個勺子,說:「想吃的話,就自己吃。」
龐倩氣喘吁吁地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他,顧銘夕似乎沒穿毛衣,也不知有沒有穿棉毛衫褲,他空空的衣袖胡亂地擠在輸液椅的扶手旁,慘白的臉上雙目緊閉,有時還別過頭小小地咳嗽一聲。
再一次轉頭看他,嘴角下掛,翻一個大白眼:「哼!白眼狼!哼!」
「在,在新家樓下車棚里,很久沒騎了。」
顧銘夕搖頭:「不是。」
「我不知道。」龐水生搖搖頭。
他依舊躺在地上爬不起來,嘴裏只是喊:「錢已經給你們了!不要搶我腳鏈!這不值錢!」
平頭已經去拽他的書包:「讓哥看看現在的小孩書包里都有些啥,同學,說謊可不好。別怪哥把話說在前頭,只要沒錢,哥立馬放你走,要是給哥搜出哪怕是一毛錢,哼哼……」
顧銘夕雙腳夾著書包往抽屜里塞,頭也不抬:「你不是不喜歡蔣之雅么?」
龐倩見他那樣子,又看看牆上的鍾,都九點多了。
他早就記不得有手是怎樣的感覺了,看著別人用手拿東西、做事,顧銘夕心裏連一絲概念都沒有。看到一樣東西,他第一反應就是抬起右腳去觸碰,他的腳趾修長、靈活、有力,雖然說不上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更無法和常人的雙手手指靈活度相媲美,但對顧銘夕來說,他還是很喜歡、很信任自己的兩隻腳的。
帥到什麼程度呢?
這天晚上,龐水生一家三口沒人同意讓顧銘夕再睡地鋪。為了半夜裡照看顧銘夕,金愛華依舊把地鋪鋪在了龐倩的房裡。顧銘夕出了一身虛汗,身上粘得很,但是他沒力氣自己洗澡了,只能拜託龐水生幫他洗。
「你別穿拖鞋了,真的,腳都凍冰了。」
龐倩家的家庭氛圍和他家裡是完全不一樣的,龐水生總是說自己是大老粗,講話嗓門大,為人熱心又仗義。金愛華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們養出了一個龐倩,像龐水生一樣神經大條,大大咧咧,又像金愛華那樣霸道兇悍,善良淳樸。
很快,她確定顧銘夕不在家裡了。
這是顧銘夕用腳生活的開始。
m.hetubook.com.com銘夕站在原地,抬頭看看他們,想要繞著他們走過去,卻被另一個黃毛擋住了:「小同學,把零花錢拿出來,哥不為難你。」
龐倩陪顧銘夕一起吃飯的經驗很足,她家桌子正常高度,顧銘夕勉強可以用腳吃飯,龐倩細心地幫他夾菜、盛湯,他低著頭,大口大口地把飯扒進嘴裏,顯然是餓極了。一碗吃完,龐倩又去給他添了一碗,顧銘夕吃飯的速度才慢了下來。龐倩往他碗里夾了一筷子炒牛肉,顧銘夕抬眸看她,問:「你怎麼和你爸爸媽媽說的?」
「不了,倩倩,我剛才上去過了,和你爸爸聊了一會兒。」顧國祥笑起來,「叔叔給你帶了禮物,交給你爸爸了,這幾天謝謝你們照顧銘夕。」
龐倩對撿球的鄭巧巧表示了一下歉意,跑到謝益身邊,問:「啥時候能結束啊?這都一個小時了,我還有點事。」
飯後,顧銘夕對龐倩說:「龐龐,我想睡個午覺,你去打球吧。」
可是現在,看到顧國祥,龐倩一點兒也不覺得他帥了,心裏只剩下了噁心和鄙夷。她冷冷地看著他,顧銘夕幾乎是把山楂給吞了下去,走到顧國祥面前,猶疑地看著他。
龐倩一下子就站住了腳步,歪著腦袋看他,嘴裏吐出兩個字:「上,車。」
「呀,謝益!」龐倩換上拖鞋就奔客廳電話機旁去了,一點兒也沒留心到身邊顧銘夕黯淡了的眼神。
顧銘夕吐掉嘴裏的水,開口:「龐龐,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
因為有顧銘夕在,龐倩也不賴床了,上完廁所乾脆洗臉刷牙。沒過多久,龐水生和金愛華也起來了,金愛華洗衣服,龐水生做早餐,最後四個人一起坐在桌邊吃起了菜肉大餛飩配鹹菜煎餅。
醫院給顧銘夕配了三天的輸液包,龐倩陪著他掛完最後一包藥水,兩個人一起坐公交車回家。從公交車站回金材大院的路上,龐倩看到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她買了一串,拿在手裡慢慢吃,還很大方地讓顧銘夕也吃了兩顆。
顧銘夕大喊:「我錢全給你們,都在包里!你們自己拿!書包我也不要了!你們放我走!」
「你不用急的,騎得快很危險。」顧銘夕笑笑,「龐龐,你管自己好好玩,不用來管我的。」
「小顧。」男人幫他綁著繃帶,笑著說,「我姓沙,你可以叫我鯊魚。」他又指指邊上兩個小夥計,「那是蛤蜊和生蚝。」
「還要多喝水,別怕上廁所次數多。」
龐倩站在洗臉台盆邊幫顧銘夕洗衣服,都是他的貼身衣物,她倒也沒覺得有啥特別。這時,龐水生披著外套出了房間,路過衛生間時,父女兩個對視一眼,龐水生揚揚手機,輕聲說:「我去外面抽根煙,順便給銘夕爸爸打個電話。」
當時,顧銘夕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半月,終於出院回家。直到這時,遠在法國的顧國祥才請了假回國來探望他。
金愛華居然信了,又問:「那銘夕幹嗎不去他爺爺奶奶家?」
「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真給你留紙條了。」
龐倩還沒有回來,顧銘夕和蔣之雅在教學樓門口等她,兩個人隨便聊了幾句后,蔣之雅問顧銘夕:「說起來,螃蟹真的不是你女朋友嗎?」
「那裡好亂的。」龐倩說,「我覺得你還是坐公車安全一點。」
在顧銘夕又一次不肯吃飯以後,顧國祥搶走了李涵手裡的碗,說:「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餓了,我看他吃不吃。」
龐倩快要給他跪了:「呸呸呸,大過年的別咒我啊!」
平頭和黃毛早就注意到顧銘夕沒胳膊,所以哪怕他個子高,他們也不怕。平頭過來掏了顧銘夕的褲兜,他很配合,但是褲兜里只有二十塊錢,平頭不滿意了:「同學,看你穿的都是名牌,兜里不會才這麼點吧?」
下午一點半,看著顧銘夕躺上了床,龐倩帶著球拍出了門,她將車騎得飛快,到了學校球館,乒乓球隊的很多隊友都已經到了。
龐水生狠狠地揉了揉顧銘夕的頭髮:「銘夕小子,你就記得一件事,你爸媽的問題,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要是敢欺負你,你就直接到叔叔這兒來,叔叔這兒還多一間房,整出來給你住一點問題都沒有,叔叔一直把你當兒子看的,像你這麼好的小孩,這世上有幾個,你看看我們倩倩……」
顧銘夕在洗澡,龐倩在整理他的背包,她真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顧銘夕把寒假作業都小心地包在了塑料袋裡,一點兒也沒被雨水淋濕,但是他帶來的換洗衣褲,全部濕透。
顧銘夕輸完液已經六點了,龐倩幫他整理了背包,背在自己肩上,和他一起往外走。經過醫院大廳的服務台時,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對著他揮揮手:「走啦?明天要是再一個人來,就來叫我,我明天也在這兒。」
「嗯。」
他笑嘻嘻的:「好啦,我和你說對不起,你別生氣了。」
她抓起鑰匙就出了門。
傍晚的時候,龐倩發現顧銘夕臉色很差,不是發紅,也不是發白,應該算是一臉菜色。他的嘴唇微微地噘著,眉頭皺得很緊,龐倩拿掉他額頭的毛巾,手掌觸上他的臉頰,還是很燙。
後面的事出乎顧銘夕的意料,也讓平頭預料不到,他只是想扯下顧銘夕腳踝上的鏈子,那少年卻像發了瘋一樣,不僅不讓他得逞,還重重地踢了他幾腳。
也許,以後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龐水生和金愛華似乎都沒起床,顧銘夕進了衛生間,鎖上門,開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事。他只穿著一條短褲,凍得要命,卻要耐心地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他又問:「你會去嗎?」
她指著相反的方向,顧銘夕脖子上掛著公交卡,說:「我沒轉車,後面那段路是走過來的。」
輸完液,龐水生帶著兩個孩子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顧銘夕醒來時自我感覺十分糟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現龐倩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邊,見他醒了,問:「顧銘夕,你感覺怎樣?」
顧銘夕笑笑,說:「但是好像……你和他們一樣,還是介意的。」
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每天就哭著吵著要裝機器手臂,要上學,他會用腦袋把桌上的東西都頂到地上,把李涵喂到他嘴裏的食物吐得到處都是,他也會徹夜徹夜地哭,哭得喉嚨都發了啞……到了最後,他又變得一言不發,每天只是坐在家裡發獃。
顧銘夕嘴裏含著體溫計時,龐倩手肘支在腿上,雙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看著他,顧銘夕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含糊地說:「你看什麼呢?」
龐倩拿起本子看看:「難嗎?」
他的視線坦蕩,絲毫不含恐懼,有的只是一種隱藏的鄙視和憤怒,平頭與他對視片刻,「啪」一下就拍在了他腦袋上,又重重地往他腿上踢了一腳。
龐倩拿出了體溫計:「顧銘夕,張嘴。」
龐水生徹底無話可說了,掛電話前,他吼起來:「老子操你媽了個逼!這孩子你們不要!老子來養!」
顧銘夕抿著嘴唇沉默不語。
顧銘夕站起來,回頭看她:「我走了,這幾天謝謝你,龐龐。」
「你再提紙條!」
龐倩並沒有再催他,但是顧銘夕心裏有點急,他想穿得再快一點,但越著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龐倩等不及,亂穿一氣后就開了門,龐倩站在門口,看到他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顧銘夕你怎麼把衣服穿成這樣了呀。」
他就一句話:「龐倩是女孩,我是男的,我打地鋪。」
顧銘夕說:「錢在我左邊褲兜里,你們自己拿。」
「哼。」龐倩別開頭,一會兒后就感覺小腿上有東西在蹭,低頭一看,原來是顧銘夕的腳,他沒穿襪子,腳趾夾著她的褲子拉一拉,說:「哎,真是和你開玩笑的,別生氣了。」
顧銘夕不樂意了:「我哪兒又炫耀了?」
龐倩心裏有點不自在,顧銘夕要比她更不自在。就算家裡的事令他煩惱,他也只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快滿十七歲,此時此刻,想到身邊的床上睡著那個女孩,顧銘夕心裏不免有一些悸動。
龐倩回答:「我和他說不一定。他說馬上要開學了,乒乓球隊想提前練一下,說我們過年肯定大吃大喝養了膘,正好減減肥。」
面對著突然登門的顧銘夕,龐水生和金愛華的確有些驚訝,但他們很快就鎮定下來。龐水生帶著顧銘夕去房間里換濕衣服,金愛華則去廚房裡給兩個小孩準備晚餐。
「哪有啊,我……」她不好說顧銘夕在家裡等她,只是把乒乓球拍一收,說,「謝益,那你幫我和教練說一聲,我先走了,我真有急事。」
他也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龐倩,因為不想讓她擔心。這隻是一次突發事件,是一個意外,顧銘夕在心裏告訴自己,以後必須要更小心一些,低調一些。
直到車子駛離金材大院,龐倩才問邊上一直在抽煙的父親:「爸爸,顧叔叔和阿涵阿姨會離婚嗎?」
「我給你留紙條了。」顧銘夕抿了抿嘴唇,有些嚴肅地看著龐倩,「壓在你的寫字檯上,你沒看到嗎?」
「那怎麼行啊。」龐倩說,「明天,我爸爸媽媽都要上班了,我剛才還答應我爸爸,明天由我陪你去醫院。」
「不許耍賴。其實你不是知道的么……」龐倩湊到顧銘夕耳邊,攏著他的耳朵說,「謝益。」
「哼!」龐倩一扭頭,辮子一甩,鼻孔出氣,「哼!氣死了!哼!」
「那你退掉,換成明天的行不行?」
黃毛趕了過來,背著顧銘夕的書包,一見這情形就有些怕:「打他幹嗎呀?不就是拿點錢用用,這小孩都殘廢的!」
顧銘夕笑了:「你那天還嫌她頭髮長。」
「新年好。」蔣之雅對著顧銘夕招招手,又嘟起嘴有些抱怨地說,「顧銘夕,過年你怎麼那麼忙啊?每天都要走親戚,約你出來玩都約不到。」
「估計不行。」顧國祥聲音很低,「水生,我不是一個人。」
「嗯?」顧銘夕疑惑地看著她。
龐倩對著他一笑:「還有啊,你要是想咳嗽,就咳出來好了,別擔心會吵我,壓著不咳出來可難受了,真的。」
這樣的高度,他們可以算是平視,顧銘夕還比龐倩高一點兒。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龐倩,眼睛在黑暗裡閃著攝人心魄的光亮。
顧銘夕吃過葯后睡著了,龐倩坐在寫字檯前看漫畫,房間里偶爾會響起顧銘夕的咳嗽聲,他睡得不安穩,總是翻來翻去,但也一直沒醒。他咳得厲害時,龐倩就坐到他身邊,輕輕地幫他拍背,等他皺緊的眉頭略微舒展,才又坐回到寫字檯前。
顧銘夕:「……」
龐倩一直都覺得顧國祥好帥,羡慕顧銘夕有這樣的爸爸。她的爸爸龐水生個子矮,肚子大,頭髮硬硬的像板刷,因為抽煙,還有一嘴黃牙。
從小到大,顧銘夕其實很少生病,就算是截肢以後,他的身體抵抗力也還行。但是少生病不等於不生病,他每一回感冒發燒都能持續許久,作為他多年來的同桌,龐倩對他十分了解,所以非常害怕他生病。
龐倩鬆了手,又說:「其實,顧銘夕,有人找你出去玩,你要是覺得不太方便,就給我打個電話,我也能陪你一起去的。」
龐水生全都聽在耳里,心裏想罵娘,但還是壓下了脾氣,問:「那阿涵呢?你給阿涵打個電話啊!告訴她銘夕生病了,她肯定會回來的。」
「那裡小偷特別多!」龐倩嘆氣,「你還是要注意安全,要是能有人和你一起上學就好了。」
他心裏有事,又是在陌生房間,肯定睡不好,乾脆鑽出了被窩,看看龐倩床頭柜上的鬧鐘,才六點半。女孩兒在床上裹著被子睡得很香,發著輕微的鼾聲,她背對著顧銘夕,他只能看到她散了一枕頭的黑髮。
「顧銘夕!」她喊。
平頭怒從心起,照著顧銘夕的腿就狠狠地踹了幾腳,顧銘夕也躲不掉,只感到腿上火辣辣得疼。平頭其實已經看到顧銘夕腳踝上的不是金鏈子,只是幾個不值錢的小珠子,但他心裏氣不過,非要搶下來不可,偏偏鏈子打的是死結,他一下子扯不斷,從腰間拿下一把彈簧刀,就要去割鏈子。
顧銘夕:「……」
顧銘夕點點頭:「我明白。」
「你腦子燒壞了。」龐倩噘著嘴站了起來,用冷水絞了一塊毛巾回來覆在了他的額頭上。顧銘夕皺起眉:「好冰!」
處理完傷口,鯊魚騎著電動車把顧銘夕送去了公交站,陪著等車時,鯊魚問了顧銘夕手臂截肢的原因。最後,他說:「小孩,你以後盡量坐公交上學,要是實在沒法子要過重機廠,碰到有人找你麻煩,你就說你是鯊魚燒烤店老闆的弟弟,別的哥不敢保證,至少在重機廠這塊,沒人敢來動你。」
「顧銘夕。」司機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姐叫他,乘客先生「嗯」了一聲,司機小姐又問,「你有沒有用自行車帶過我?」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抬頭看去,顧國祥站在大院門口,手裡夾著一支煙。他的身後是他那輛黑色的桑塔納。
顧銘夕不好意思地把腳從她手裡抽出,問:「你怎麼來了?」
在龐倩家,不管做什麼事總沒有在自己家來的方便熟練,所以,顧銘夕也默許了龐倩的一些幫忙,比如刷了牙后,她拿著牙杯讓他喝水漱口,最後,龐倩絞了熱毛巾幫顧銘夕洗了臉。
這時候的他哪裡會想到,兩個月後發生的一件事,會將他和鯊魚再次聯繫起來。
龐倩捧著鍋巴坐在床上,看顧銘夕黑著臉用腳在整理被褥,問:「你不做題了?」
這樣的消息對龐倩來說實在太過激烈,畢竟在她眼裡,顧國祥和李涵始終是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的。她從來都沒想過,顧銘夕的家庭已經到了這樣分崩離析的邊緣。她問:「你怎麼說?」
「銘夕從小就愛吃叔叔做的煎餅,是不是?」龐水生心情很好,「以後住得遠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這幾天多吃一點。」
這還不算,龐倩還打滾,在床上滾來滾去,最過分的是她滾到某個特定位置,會伸長腿踢一腳顧銘夕的背,還都是突然襲擊,把顧銘夕嚇一跳,有一次用力過猛,差點把他踹翻。
「出塵就是,就是……很超凡脫俗的意思,哎呀你這都不懂,就是說顧銘夕就像個仙人一樣。」厲曉燕一臉的嬌羞。
「我知道我很帥。」他翹著嘴角笑了起來,「但你也不要這麼看我嘛。」
龐倩想都沒想就做了回答:「當然是謝益啊。」
「啊,是的。」龐倩點點頭,小護士說:「我是說呢,這個同學怎麼能自己一個人來掛水啊,都沒個人陪著,這麼冷的天還光腳穿著個拖鞋,也不怕病情加重。」
他口氣硬邦邦的:「你不認識她,我和你說幹嗎?」
因為翻身,他的被子被抖開了一些,他也沒法子拉上來,龐倩幫他蓋好被子,小聲說:「你快點好起來啊,笨蛋。」
趁著沒穿睡衣褲,顧銘夕決定先洗臉刷牙,他光著上身,雖然冷,但是做事方便。刷牙的時候,顧銘夕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頭髮有點亂,此時嘴裏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歪了歪頭,聳起殘肩將它抹去。
顧國祥捂著手機說道:「你別說話。」
龐倩看著他,總覺得顧銘夕怪怪的,但也沒多想,說:「好吧,一會兒你吃了葯,我就去一下,主要是今天教練也來,謝益說不去不大好。」
男人問顧銘夕:「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龐倩扭捏起來了,看看前排的同學,貌似沒人注意他們,她小小聲地對顧銘夕說:「我是挺喜歡一個男生的。」
護士給他脖子扎針時,龐倩站在邊上都不敢看,顧銘夕歪著頭看著她,輕聲說:「別怕,我不疼的。」
這在旁人看來難度超高、特別費勁的一件事,他做起來已經十分熟練。截肢至今已過十年,顧銘夕早就習慣用各種奇怪的姿勢、方法來做事了。
「你先說是誰嘛!」
「你嫌我吵啊?」
龐倩又問:「如果他們離婚,顧銘夕怎麼辦?」
顧銘夕的鞋子已經掉了,褲腳也因為掙扎而聳了起來,那條黃澄澄的鏈子一下子就叫平頭來了興趣:「媽的,金墜子藏在腳上,還真聰明啊。」
走到一個僻靜處時,那兩人追了上來,一左一右地擋住了顧銘夕的路,其中一個小平頭說:「小同學,過年時得了不少壓歲錢吧,拿出來給哥買包煙抽抽。」
龐水生很為難:「那你在哪兒打地鋪呢?客廳這條道是去廁所的必經之路,睡了人別人就走不過去啦。」
和黃毛一起經過顧銘夕身邊時,他突然發現了他的腳踝上,隱隱露出一根黃色的鏈子。
那是顧銘夕失去手臂后,第一次自己吃飯。
「啊?」龐倩很疑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啊。」
小護士走開后,龐倩又坐了下來,盯著顧銘夕的光腳看,看著看著,她伸手過去抓住了他的腳。幸好輸液室里有空調,他的腳還不算凍得太離譜。
「我大概三點多就能回來了。」龐倩說,「我騎自行車的,很快的,我回來了就陪你去醫院掛點滴。」
呃……這不是出塵,這是齣戲。
「自戀狂!」龐倩惱羞成怒,作勢要打他,顧銘夕求饒:「女俠!小心我脖子上的針!」
「神經病。」龐倩踢了他一腳,兩個人一起「嗤嗤」地笑了起來。
顧銘夕正在用腳收拾書包,他穿著露趾襪,拿東西著實覺得不舒服,就想趁著龐倩不注意時把襪子脫掉,可是腳趾才扯住了襪邊,腳踝就被龐倩抓住了。
「我每回發燒,媽媽都是這麼給我降溫的。」龐倩坐在他身邊,說,「是我把你帶回家的,到時你媽媽回來了,發現你生病,我多不好意思啊。」
他沒答。
顧銘夕笑得更舒暢了,說:「叔叔,謝謝你,我得下去了,再見。」
顧銘夕的卷子才做了一半,但是他徹底放棄了。
「我不是和你說了,我還沒定嘛,明天不是還要陪你去醫院掛點滴。」
龐水生又說:「這幾天你放假,多陪陪銘夕,別再欺負他了知不知道?」
龐倩見到了謝益和鄭巧巧,幾個人互相道了「新年好」。
「我當時不清楚他們鬧得有多嚴重,就說我不知道,還說,我不想你們離婚。」顧銘夕的眼睛低垂著,纖密的睫毛緩慢地眨動著,「我媽媽對我爸爸肯定是有感情的,我爸爸對她……我是覺得……他還是喜歡我媽媽的。只是……」他聳起自己的右肩,給龐倩看他空垂的袖子,「只是我沒胳膊,他太想要個健康的小孩了。」
他低低地咳嗽幾聲,還是說:「不行,你是女生。」
顧銘夕抬頭,眼神有些迷茫:「啊?」
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很久以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了龐倩。龐倩一下子又把被子蒙在了頭上。顧銘夕笑了起來,輕輕的笑聲,像泉水般清澈的聲音,說:「道歉,你也要有點誠意,躲起來算什麼啊。」
已經很晚了,龐倩實在不想再做作業,捧著一本言情小說躺在床上看,顧銘夕依舊在地板上做試卷。只是,他很難像平時那樣專心,因為床上的龐倩時不時地會給他製造一點噪音。
床上沒有聲音了。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龐倩心裏又想起了那年暑假,在上海漫展的公共衛生間里看到的一幕……龐水生走出了家門,龐倩再拿起顧銘夕的內褲搓洗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開年第一練,教練讓大家做熱身,慢跑,然後兩兩對打。龐倩明顯心不在焉,鄭巧巧發來很正統的球都接不上,謝益在邊上看出了端倪,問:「螃蟹,你怎麼啦?一個月沒打,連接發球都不會了。」
男人備著一些急救止血的藥品,讓顧銘夕坐在椅子上,自己蹲在他面前幫他處理腳踝上的傷。年輕的男孩狼狽得很,身上衣服髒得要命,有些地方還磨破了,兩條空袖子掛在身邊,引得邊上兩個小夥計不住地看。
她知道班裡有好幾個女生對顧銘夕有好感。因為龐倩是顧銘夕的同桌兼好友,甚至有兩個女生來和她套過近乎,旁敲側擊地問問顧銘夕的事,他有沒有女朋友啊,他有什麼興趣愛好啊,他平時周末都幹些什麼啊,等等等等……
「等你洗完,你還要做作業?別逗了。」龐倩挽起衣袖,「就一套棉毛衫,一雙襪子,一條短褲是嗎?哎你走開你走開,我來幫你洗。」
顧銘夕也許是被光線刺|激到,模模糊糊地眯了眯眼睛,龐倩怕驚醒他,立刻又關掉了燈,屏息靜氣地跪在床邊,不發出一點聲響。
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
龐倩不樂意了:「爸爸!」
他開了房間的頂燈,席地坐在地鋪上,作業本攤開在鋪位旁的地板上,腳趾夾筆彎著腰寫個不停,他的腳邊有幾張草稿紙,上面畫滿了各種圖形、公式,龐倩過了十幾天舒適的寒假生活,看到他這樣子用功,一種緊迫感油然而生。
顧銘夕知道這是實情,一下子也沒了主意。龐水生又說讓金愛華去和龐倩睡,自己和顧銘夕睡,龐倩不同意:「我不要!我床好小!媽媽又那麼胖!」
「我打過了,她手機一直關機。」
龐倩撐著傘,帶著顧銘夕回到自己家。走進金材大院時,曾老頭看到他倆,熱情地打招呼:「銘夕來胖胖家裡拜年啊?」
龐倩手裡捏著一塊炸雞柳,嚅囁著說:「他爸爸臨時去外地了,他媽媽……好像家裡有點事,回老家去了。」
大冬天的,他沒穿襪子,甚至都沒穿單鞋,而是穿著一雙人字拖,輸液瓶高高地吊在架子上,管子掛下來,另一端的針頭插在他的脖子上。
脫下長褲時,他發現自己的腿上到處是淤青,還是大片大片的,屈過腿用腳趾頭去碰碰傷處,刺骨地疼。
天氣那麼冷,又是放假,顧銘夕知道龐倩愛賴床,他不想吵到她,腳趾夾起睡衣褲甩到肩上,臉頰和肩膀夾著他的「不求人」就溜出了房間。
龐倩笑了,踮起腳尖揉揉顧銘夕的腦袋:「那你乖乖在家睡覺,等我回來。」
顧銘夕沒回答,再問:「你經常和謝益打電話嗎?」
龐倩終於說出了口:「我想向你道歉。」
她跑出去找龐水生:「爸爸,顧銘夕還在發燒,怎麼辦啊?」
洗得乾乾淨淨后,顧銘夕回到龐倩的房間,發現龐倩已經鑽進了地上的被窩裡。他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伸腳小心地踢踢她,龐倩裝死,顧銘夕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爬到床上去。
龐倩咬著嘴唇,說:「今天我去顧銘夕家,聽到顧叔叔和阿涵阿姨吵架了,吵得很厲害,所以顧銘夕才來咱們家的。爸爸,顧叔叔他……他好像有外遇了,阿涵阿姨很傷心,顧銘夕讓我別告訴你們,但是……」
平頭也不知怎麼想的,立刻就追了上去,重機廠附近自行車、電動車很多,路又窄,顧銘夕被一輛電動車擋了一下,平頭已經追來將他抓住了。
顧銘夕垂下眼眸,繼續說:「我是沒胳膊,但是來醫院掛個水,我還是做得到的。我承認我沒穿毛衣是不大好,的確有點冷,但是鞋子……我以前冬天也有穿拖鞋的,我都習慣了,大不了就是長點凍瘡,又不是沒長過。」
臨睡前要洗臉刷牙上廁所,龐倩幫顧銘夕準備了新牙刷,還幫他擠了牙膏,顧銘夕站在洗臉台盆邊,右腳擱在台盆邊緣,腳趾夾著牙刷,伏著身子給自己刷牙。
這世上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都太多,碰到了就只能自認倒霉,顧銘夕想,他的運氣應該不會一直都那麼壞,瞧,就像前一天,不是就有鯊魚來救他了么。
這是顧銘夕沒想到的,反問:「道歉?」
顧銘夕的視線落在那串腳鏈上,自從一年半前龐倩將它綁到他的腳上起,他就沒有將它拿下來過。幸好,它沒有被割斷,顧銘夕這樣想。
顧銘夕轉身就溜了。
他沒有用腳拿勺子,他不會,也想不到。他只是坐在茶几前,用嘴夠著小碗去吃稀飯。他太餓了,已經什麼都顧不得,舌頭伸得長長的,舔著稀飯稀哩呼嚕地吃著。吃掉最上面那層后,他的舌頭舔不到下面了,情急之下就咬著碗邊讓碗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飯弄得他一身都是。
「如果顧銘夕有胳膊,他肯定比謝益帥。」有個女生這麼說。
「可是,可是……」龐倩莫名地覺得著急,「你已經很厲害了呀,你成績那麼好,以後一定可以考很好的大學的,你還會畫畫,英語也很棒,都可以做翻譯了。」
這一下子,顧銘夕臉更紅了。
龐倩臭著臉看他,推了他一把:「炫耀吧你!」
「你生病了呀。」龐倩又伸手去按他額頭,「你自己是摸不到,你知道你體溫有多高嗎?」估摸著時間到了,龐倩從顧銘夕嘴裏拿出體溫計,看了一眼后遞到他面前,「38.8℃,看到了嗎?」
顧銘夕說:「我覺得你不胖啊。」
「你還很得意是不是!」龐倩站起來,一臉嚴肅,「顧銘夕,換衣服,我爸爸說要帶你去醫院了。」
龐倩拿著那本子「啪」一下就拍在了他頭上:「你才遲鈍呢!」
顧銘夕知道自己的樣子和狼狽,想回房間去整理,卻被龐倩拉住了。
龐倩推著車與他一同往學校里走,問:「要走多久?」
顧銘夕怔了一下,答:「顧銘夕。」
龐倩還沒發表意見,顧銘夕已經堅決不同意了。
龐倩又說:「我還是喜歡戴老師,她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老師,長得也好看,我成績不好,她也從來不會給我臉色看。哎,你和圖書覺得呢?」
他的視線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術后留下的傷疤,那是皮膚縫合的痕迹,包裹住了裏面斷裂的骨頭。
顧銘夕精神不好,沒力氣說話,每一次朝龐倩那裡看過去,都能看到她托著下巴在看他。
龐倩傻傻地問:「什麼叫出塵啊?」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上樓,龐倩幫著他收拾了東西,兩個人都是沉默的。顧銘夕的東西不多,來時一個雙肩包,走時還是一個雙肩包,龐倩把醫院里配的葯塞進他包里,說:「你還得繼續吃藥,千萬不要落下。」
龐水生瞅瞅金愛華,金愛華滿肚子的不高興,但是想想顧銘夕這孩子的性格脾氣,咬咬牙也就答應了。
「打她家裡嘛,你總有她娘家電話的。」
整整一夜,李涵和顧國祥什麼都沒發現,第二天早上,顧銘夕早早地出了門,他丟掉了褲子,坐上了第一輛公交車。下車后,他毫無意外地擠不上第二輛公交車,想了一會兒后,他還是決定走路去上學。
顧銘夕可以下床以後,才發現,有太多的事變得不一樣了。
龐倩睡覺其實很死,但是這天晚上,她還是忍著冷爬出了被窩,打開檯燈去摸摸顧銘夕的額頭。他的身上還是很燙,臉色也依舊差,龐倩知道他肯定很難受,卻也沒有辦法。
二月中旬,開學了,龐倩愉快地騎著自行車去學校,還沒進校門,就見到了人行道上那個特別的身影,隔著老遠,龐倩大聲喊:「顧銘夕!」
重機廠是E市一個類似城中村的所在,充斥著大量的外來務工人員,環境差,小廠多,治安狀況一直不好。
龐倩睜著眼睛說瞎話:「飛機票貴唄。」
龐倩覺得,顧銘夕肯定也是和她一樣,絕對不可能會喜歡上她。
誰叫她剛才踢我的,這是補償,顧銘夕心裏這樣想。
見她真的有點生氣了,顧銘夕笑著說:「和你開玩笑的。」
龐倩的手已經搭上了他的額頭,驚呼起來:「顧銘夕你發燒了!」
顧銘夕抬頭看他,這人二十七、八的年紀,個子不高,身材卻很強壯,長一張敦厚的國字臉,皮膚黝黑,脖子上掛著一根小孩手指粗的金項鏈。
「嗯,我帶來了。」顧銘夕很認真地說著,「開學又要摸底考,你不會又想拿倒數第一吧?」
顧國祥在邊上掐了表:「時間到,可以休息了。」
在龐倩眼裡,顧銘夕的性別已經很模糊了。她有幾個同性好朋友,比如小學時的王婷婷,初中時的孫明芳,以及現在的鄭巧巧、厲曉燕,她和她們都很聊得來,會湊在一起說些小女生的悄悄話,但是龐倩總覺得,最能分享她心中秘密的人,其實是顧銘夕。
顧銘夕垂下了眼睛,盯著自己在桌上的兩隻腳使勁兒看。
他也無法自己吃飯穿衣、刷牙洗臉、上廁所和洗澡了,這所有的認知令顧銘夕產生了巨大的恐懼,他發現,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助,他似乎什麼都不能做了。
「什麼時候帶我試試。」
龐水生的神情漸漸變得柔和,摸摸女兒的腦袋,說:「你沒做錯,應該告訴爸爸媽媽的,你放心,爸爸今天先去給銘夕爸爸報個平安,其他事,等他們夫妻回來了再說。」
尿完尿,顧銘夕站著休息了會兒,又用「不求人」幫自己把內褲穿上。值得慶幸的是,與脫褲子相比,穿褲子真是簡單了許多。
最後,因為顧銘夕說,那個女孩喜歡的是其他男孩,龐倩又開始為顧銘夕抱不平。
龐倩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她沒有哭出聲,她把腦袋藏在被窩裡,都不敢去聽床下面的動靜。她希望他睡著了,沒有聽到她的話,她甚至希望他能跳起來,狠狠地罵她一頓。大概這樣的話,她心裏會舒服一點吧。
他的身子微微地晃動著,兩個袖子搖擺個不停,扭頭看到龐倩,顧銘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來的正好,龐龐,你幫我去拿個椅子來好嗎?我坐著,就能在臉盆里洗衣服了。」
龐倩理都不理他,昂首挺胸地推著自行車到了醫院大門外,顧銘夕一直走在她身邊,偶爾彎彎腰看她一眼:「龐龐,你別生氣啦。」
她很想對他說,她一點也不介意他沒有胳膊,但是他現在不是在生病嘛,生病了有人陪著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她又不是被迫陪他,她很樂意的,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她生氣是因為他自作主張先斬後奏,而不是她覺得,他沒有胳膊,必須要人幫忙。
「難道你要喂他一輩子嗎?」顧國祥的眼睛在鏡片后泛著冷厲的光,對著六歲多的顧銘夕,他簡直是鐵石心腸,「爸爸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這碗飯,你必須自己吃。」
床上的顧銘夕「嗯」了一聲。
顧銘夕是真的不想給龐水生夫妻添麻煩,過年時跑到人家家裡來蹭吃蹭喝蹭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現在居然還生了病要去醫院,他對龐水生說了好幾次自己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但是龐水生都沒答應。
龐倩研究著醫院里配來的葯,看著藥盒上的說明,顧銘夕在她身邊坐下,咳嗽了幾聲,問:「謝益找你做什麼?」
「那你想去打球嗎?」
「既然沒關係,那我睡地鋪也沒關係啊。」
謝益,果然是謝益。
龐倩是女孩,這是她的閨房,但現在她的房間里有一個大男孩正睡在地上。他的被子偶爾會悉悉索索地響,偶爾會壓著喉嚨咳嗽一聲,大多數時候,他就是均勻地呼吸著,在漆黑的房間里,那屬於男性的呼吸聲很是明顯。
龐倩嘴角抽抽,瞟一眼顧銘夕,他過年時明明一點都不忙,每天都是一個人待在家,哪有什麼親戚要走。
「當然不會說,本來就在放假,你沒見有好幾個都沒來么。」謝益笑道,「怎麼,要去約會呀?」
龐倩的怒氣在這一刻變得煙消雲散,她沒有去叫醒他,而是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抬頭看著他的藥水,靜靜地等他醒來。
這麼好的顧銘夕!那誰誰誰居然不喜歡!實在太沒有眼光了!
龐倩噘嘴:「我哪有欺負他,我還在幫他洗衣服呢。」
龐倩高興了:「嘿嘿,你終於發現了。」
他的腳趾忍不住就勾了起來,腳背綳得很直,把作業本推到龐倩面前,說:「我自己找的數學習題冊,每天晚上都要做一套卷子。」
顧銘夕奇怪地看她:「我幹嗎要去啊?」
「顧銘夕幹嗎不一起去?」
「啊……」龐倩覺得很遺憾,繼而又安慰起他來,「顧銘夕,沒事啦,你看我呀,謝益也不知道我喜歡他,我也沒打算表白呢,咱倆真是同病相憐。」
「我知道。」
「叔叔。」顧銘夕很不好意思,「太打攪你們了。」
顧銘夕低下頭去,龐倩笑著對曾老頭說:「是啊,曾爺爺,顧銘夕來我家吃晚飯。」
那一個月里,很常見的一個情景,就是顧銘夕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把小小的腳擱在小椅子上,腳趾夾著勺子舀米飯往嘴裏送。他的腳趾又小又短,很難夾緊勺子,米飯就會灑得到處都是。
龐倩睜大眼:「啊?」
龐倩回到房間時,顧銘夕已經做了好一會兒作業了。
「嗯。」
顧銘夕笑了一下,說:「後面那輛車,我基本上擠不上去的,有一次等了三輛都沒擠上去,褲袋裡的錢反倒被偷了,所以還是走路算了。」
顧銘夕覺得,那時候雖然很苦,爸爸雖然很兇,媽媽雖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歲月。因為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的。
「她……」顧銘夕想了想,轉頭看著龐倩,緩緩地說,「她個子不高,和你差不多,長得挺可愛的,表情很生動,笑起來特別好看。她不知道我喜歡她,我也沒打算表白,因為她喜歡另一個男生。」
金愛華留在家裡做晚飯,龐水生打了一輛計程車,帶著顧銘夕和龐倩去了醫院,顧銘夕抽血化驗,體內有炎症,為了防止他變肺炎,醫生給他開了點滴。
龐倩點點頭。
龐倩對他說出了心裏的秘密,害羞得不行,央求著顧銘夕:「你可別和人說啊,我就告訴了你一個,連孫明芳、鄭巧巧都沒說。」
「我哪有偷聽,我……我出來喝水。」顧銘夕裝模作樣地左右看看,又跟著龐倩回了房。
說罷,他又踢了一腳顧銘夕,顧銘夕只是弓著身子盡量保護自己,咬緊牙關不喊疼。
龐倩就把自己對金愛華的說辭又說了一遍,顧銘夕點點頭:「嗯,謝謝。」
「不認識,我剛才過來,找她說明了一下情況,她就陪我去輸液室了,幫了我不少忙。」顧銘夕對著龐倩笑笑,「其實外面好人挺多的,我有需要時找人幫個忙,一般人家都肯幫,所以我一點也不害怕一個人出門。」
龐水生問:「銘夕,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龐水生提著保溫壺來送飯,來不及煮粥,他就給顧銘夕燒了點稀飯,又帶了點肉鬆和榨菜。顧銘夕不方便自己吃飯,龐水生要喂,龐倩說:「爸爸,我來吧。」
龐倩騎著車,飛快地回了家,跑上樓打開門,她心裏就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床下發出了一些聲響,龐倩拉開被子,露出兩隻眼睛偷偷地看,她很驚訝,因為顧銘夕真的抖開被子坐了起來。
乘客先生懊惱地說:「我拖鞋掉了一隻!」
龐倩會對著顧銘夕說班裡某個女生的壞話,從不用擔心他會轉頭說出去。她也會對他吐槽哪個老師衣服穿得太丑,也不用擔心他會去告密。她每次來例假,都會大大方方地告訴顧銘夕,叫他別惹她。連著家裡爸爸媽媽吵架了,龐倩都會抓著顧銘夕樹洞,傷心難過的時候,就在他面前狠狠地哭一場。
「沒有。」
換好衣服,兩個人走到客廳,龐倩正在幫金愛華端菜上桌,龐水生拍拍顧銘夕的背:「你和倩倩先吃飯,叔叔阿姨去裏面看電視。你們慢慢吃,多吃點菜。」
「你臉色好差。」龐倩嘴角往下掛,很不高興地說,「最煩你生病了,每次拖很久都好不了,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謝益?
龐倩房裡的地鋪已經收了起來,顧銘夕不太好意思睡龐倩的床,龐倩才不去管他,直接把他按到了床上。她倒來一杯溫水,拿著一顆退燒藥,說:「張嘴。」
然後,他就覺得自己實在太過齷蹉,進而感到羞愧不已。
「煩不煩!煩不煩!」龐倩氣得用腳去踢他,顧銘夕跳著躲開。
「嗯,我以前一直坐在他前面的呀。」龐倩扭頭看顧銘夕,「我也知道周楠中和汪松的電話,你不知道嗎?」
「晚上做作業別太晚,早點睡。」
龐倩惡狠狠地瞪他:「我,又,生,氣,嘍!」
「時間到了。」龐倩從他嘴裏拿出體溫計,看過度數后,笑了起來,「38.7℃,降下來了呢!」
龐倩坐了一會兒,拿筆戳戳顧銘夕的腰:「哎,顧銘夕,你喜歡長頭髮女孩還是短頭髮女孩?」
顧銘夕「嗯」了一聲,艱難地往牆壁方向翻了個身,一會兒后又睡著了。
顧銘夕又問:「你會去嗎?」
蔣之雅說:「那我可以來接你的呀,我還沒去你家玩過呢!」
顧銘夕鬱悶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眸。
「我一直都沒有向你道過歉。」龐倩的聲音怯怯的,語速緩緩的,「就是當年,我要是沒有把飛盤丟到變壓器上,你也不會丟了兩隻手了。你的手要是還在,你爸爸媽媽現在也不會吵架了。雖然我知道,道歉其實沒什麼用,但是我一直都沒向你道過歉,我……我不敢,我怕你會罵我,雖然你平時對我挺好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心裏怪不怪我。我裝作忘記了那時候的事,其實我是不敢想,也不敢和你說。我……顧銘夕,其實我不求你原諒我,我允許你在心裏怪我,但我今天還是想對你說,顧銘夕,對不起。」
他居然不會走路了,走不了直線,人直往一邊沖,沒走幾步,不是撞到牆上,就是摔到地上。他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會一頭栽到地上去,怎麼爬都爬不起來。
龐倩:「……」
龐倩對顧銘夕是那麼依賴,又是那麼放心。她承認,聽到顧銘夕說他有喜歡的女孩時,龐倩心裏是酸了一陣子的,但得知這個女孩不在一中,頂多就是每個周末和顧銘夕見一面,她又覺得很慶幸。
書包被拽到了地上,顧銘夕二話不說,轉頭就跑。
顧銘夕笑了:「你喜歡就好。」
龐水生和金愛華進了屋,還帶上了門,客廳里只剩下了龐倩和顧銘夕。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碰到了一點困難,因為他穿的是四角內褲,襠部的邊緣緊貼大腿,很難撩起。顧銘夕做這些事時從不暴躁,他耐心地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撩開褲邊,只能決定像前一晚那樣,脫下內褲尿尿。
吃完飯,龐倩主動去洗碗,龐水生喊顧銘夕去洗澡,順便分配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一下晚上怎麼睡。龐水生家裡雖然是三房,但有一個房間已經變成了儲藏室,裏面堆滿了龐水生工作上的工具,根本沒法子住人。而且小三房也沒有沙發,龐水生讓顧銘夕晚上睡龐倩的床,讓龐倩到主卧打地鋪。
「爸爸!」龐倩也不顧滿手的肥皂泡,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聲說,「你就給顧叔叔報個平安就好,其他不要說了。」
顧銘夕:「他還說,以後我結婚,除非戴假肢,要不然,他是不會邀請他的朋友們來喝喜酒的。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甚至說過,他自己都不願意去參加我的婚禮,因為不想面對新娘子那邊親戚們的各種眼光和非議。」
顧銘夕站著不動。
「胡說八道!」龐倩又想去擰他了,見他病歪歪的才收了手,「我哪有欺負你啊!我那叫欺負你嗎?我爸爸昨天還叫我別欺負你,什麼意思嘛!」
他的葯有好幾包,掛完估計需要三個小時,龐水生陪著顧銘夕在輸液室找了個位置坐下,對龐倩說:「倩倩,你陪著銘夕,爸爸回去給銘夕煮點粥,一會兒給你們送飯來,掛完得八點多了,不吃飯不行。」
「我、我……」龐倩狡辯,「我爸爸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你沒聽過嗎?蔣之雅那頭髮解開了都到大腿了,也不知道她怎麼洗頭的。」
顧銘夕乖乖張嘴吃藥,就著龐倩的手喝了水,龐倩展開被子蓋到他身上,又拿著體溫計給他量體溫。
龐水生想了想,說:「等他醒了再測一次體溫,要是沒降就去醫院。」
龐倩笑笑:「討厭,我和你,誰和誰啊?」
顧銘夕已經很久沒有在洗臉刷牙這樣的小事上讓人幫忙了,連著李涵也不會去管這些事。所以,當龐倩站在他面前,拿著熱乎乎的毛巾幫他擦臉時,顧銘夕心裏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知道這算是一種很親昵的行為,並不是人人都會願意幫他做這樣的事,他也不會接受大多數人這方面的幫助。
她又去找顧銘夕的雙肩包,包也不在了,但是他的衣服還在,只是少了一套外衣外褲,龐倩去翻醫院里配來的輸液藥水,不見了。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總是吃不到飯,顧國祥就對他說:「你自己吃不了飯,那就等著餓肚子吧,我們是不會來喂你的。」
走到金材大院門口時,龐倩又把糖葫蘆遞到了顧銘夕嘴邊,他從棍子上咬下一顆山楂,正皺著眉頭在咀嚼時,有人叫他:「銘夕。」
「你那輛自行車還在嗎?」
對於顧國祥私生活方面的事,龐水生作為他從小到大的朋友,之前又是一個工廠的同事,心裏多少有點數。顧國祥想再要個孩子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是李涵很難再懷孕,因此,廠里有些人私底下也在說,顧國祥和李涵估計要離婚。
「你在做什麼?」她挨著顧銘夕坐下,探著腦袋看他的本子,顧銘夕扭頭看她,龐倩洗了澡,長頭髮濕漉漉地散在肩上,臉紅撲撲的,身上有淡淡的洗髮水香味。顧銘夕突然覺得,自己在她房裡打地鋪實在是一個糟糕的主意,心裏的小心思蠢蠢欲動,卻要拚命壓抑,真是很要命。
龐倩目瞪口呆。
一會兒后。
一番討論下來,龐倩滿不在乎地說:「就讓顧銘夕在我房裡打地鋪吧,我倆上次去上海也睡的一個房,沒什麼的。」
顧銘夕飛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腳撈著毛巾接水抹臉,他單腿而站,毛巾無法絞乾,他也不管了,濕著一張臉開始穿睡衣褲。
他的肩膀更加寬闊了,骨架子很大,身上雖然沒有糾結的肌肉,但是線條流暢,像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那樣,正在進行成年前最後的蛻變。
重新回到客廳,她四處看:「顧銘夕!」
「那我可以等你打球回來,我們再一起去。」顧銘夕笑笑,「說起來,我送你那塊拍子,你用得還順手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那麼大的火氣,說到後來又變成了委屈,連著眼睛都紅了起來。龐倩氣呼呼地走到車棚,開了車鎖推出自行車,顧銘夕有些無措地跟在她身後,喊:「龐龐……」
一邊走,一邊說,蔣之雅突然看向龐倩:「螃蟹,你的車是要停去教學樓嗎?」
顧國祥嘆氣:「我還真沒有,這些年一共才去了兩三回。」
顧銘夕扭開頭,很輕很輕地說:「不過有時候,還是有點遲鈍。」
顧銘夕臉紅了,一下子又咳嗽起來:「咳咳咳咳……我、我哪有老問啊!」
傍晚時分,天已經黑了,路上寒風陣陣,街燈亮起,龐倩騎得滿頭大汗,冷風從前面吹來,顧銘夕躲在龐倩身後,並不覺得冷。
「沒有。」他回答。
顧國祥穿著一身挺括的黑色羊毛大衣,頭髮梳得乾淨整齊,臉上戴一副金邊眼鏡,雖然年過不惑,看起來卻像三十多歲似的,身材高大挺拔,氣質斯文儒雅。
「昨天不是下雨了嘛,小孩兒淋雨走了很久,全身都濕透了,今天就發燒了,一直在咳嗽。」
顧銘夕點頭:「好。」
「嗯。」他點頭。
「什麼意思啊?打發要飯的啊?」他抓著顧銘夕的后衣領,不顧他的掙扎將他拖到邊上一條小巷子里,「現在的學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房裡,龐水生幫著顧銘夕脫掉了一件一件的濕衣服,發現他真是從裡到外都濕透了,身上冰涼冰涼的。龐水生拿毛巾幫他擦乾身體和頭髮,又翻了衣櫃,找出一盒子新內褲,說:「大老爺們的四角短褲,小夥子先將就著穿一下。」
龐倩把雙肩包背到顧銘夕肩上,兩個人一起走到門口,顧銘夕坐在換鞋凳上,龐倩蹲在地上,幫他穿了襪子和單鞋,又把他的人字拖放進了大包里。
龐倩還吃東西,吃的鍋巴,嘎嘣嘎嘣地咬得歡暢,時不時來問顧銘夕一句:「哎顧銘夕你要吃嗎?我喂你。」鍋巴吃得嘴干,她又喝可樂,冰涼的可樂咕嘟咕嘟喝下肚,她大聲地打出一個嗝:「哈……好爽!」
正聊著,有人在背後拍了顧銘夕一下:「顧銘夕!」
龐倩很小聲地問他,眼裡閃著八卦的光:「那……顧銘夕,你有喜歡的女孩嗎?」
「嗯。」顧銘夕點頭,「說是去逛步行街的廟會,連著兩天打電話來。」
顧銘夕想了想:「好像沒有。」
「我……我不知道怎麼講。」龐倩抱著被子,咬著嘴唇,「顧銘夕,我、我……」
龐倩張口結舌地看著他。
龐倩帶的動顧銘夕,就是有點吃力。她吭哧吭哧地騎著車,車子左扭右扭,搖搖晃晃,顧銘夕側著身子坐在她低低的後座上,兩條長腿還得勾起,迎著路人訝異的視線,他的臉紅成番茄。
「……」
她神情焦躁,用了三個「真的」、三個「從來」來加重語氣,很成功地就讓顧銘夕笑出了聲。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彎成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兩顆虎牙若隱若現,笑著說:「我知道的,趕緊吃吧,吃完了我還得做寒假作業呢。」
謝益說:「你有事就先走好啦,這又沒什麼的。」
龐倩從被窩裡探出腦袋來看他,雙手扒著床沿,說:「你早點睡,晚上想喝水就叫我,想上廁所也叫我,我會去叫我爸。還有,你要是覺得難受了,更是要叫我,醫生都擔心你變肺炎呢。」
李涵曾經在他耳邊念叨過無數次,說當年的截肢手術,如果能幫顧銘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只有二十公分,甚至十公分,對他的生活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顧銘夕的雙臂齊根而截,一點殘肢都沒留下。
龐倩想了想,問:「你一個人不要緊嗎?」
顧銘夕瞥她一眼:「明明是我自己來找你的。」
顧銘夕大喊起來,身子不停地扭動,雙腳掙扎不休,平頭手滑,腳鏈沒割斷,卻在顧銘夕的右腳踝上劃了一條口子。
男人幫他把散落一地的課本文具裝進書包,背在肩上和顧銘夕一起走出了巷子。他在邊上開了一家燒烤店,主做晚上生意,每天傍晚才開店門,此時店裡還沒客人,兩個夥計正在麻利地串肉串。
顧銘夕嘴裏含著體溫計,安靜地靠在床背上,龐倩不允許他光著身子睡覺,去找來了一件龐水生不太穿的長袖T恤讓顧銘夕套上。
他沒有停留,顧自往前走,前一天發生的事就像一場夢,要不是顧銘夕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淤青,他都要懷疑這是不是真實發生的事。
他點點頭:「嗯。」
顧銘夕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是誰?」
「真的?教練不會說嗎?」
她仔細地幫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線,又把他扭轉了的褲子拉好,顧銘夕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龐倩抬頭看他,笑得很燦爛:「顧銘夕,早上好!」
顧銘夕緩緩地轉頭看她,還顧慮著脖子上的針,他的樣子看起來委委屈屈的,好像龐倩又欺負了他一樣。他說:「我住到你們家,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了,阿姨要給我洗衣服,叔叔還要額外給我煮粥,睡你的房間又佔了你的床,所以,我很不想絆著你去打球。」
顧銘夕問:「你說什麼?」
顧國祥在家一個月,顧銘夕就哭了一個月,哭著哭著,他就學會用腳吃飯了,後來還學會了用腳做其他的事情。他練習壓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壓著他的上身緊貼到他的雙腿上,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小時……冷汗浸透了顧銘夕小小的身體,但他狠狠地咬著牙,再也不會哭了。
去掛點滴時,小護士看到顧銘夕就傻眼了,還是邊上一個中年護士說:「掛脖子,或掛腳背,問問病人意見。」
蔣之雅愣愣地看著他,他們身邊突然傳來一個小小的笑聲,顧銘夕轉頭看去,肖郁靜背著書包走進教學樓,見顧銘夕紅著一張臉在看她,她說:「Mr. Ostrich,As long as you meet a right person ,Love is a beatiful thing ,which has no contradiction with your study.」
他出了門,下樓梯時,龐倩一直站在家門口往樓梯下看著。等他出了樓道,龐倩又跑到陽台上,扒著欄杆往下看。她看到顧國祥拿下了顧銘夕肩上的包,給他拉開了車門,顧銘夕矮身坐了進去。
他單腿站在衛生間里蹦蹦跳跳,身子搖晃個不停,花了十分鐘才把內褲給拽下來,右腳腳背都綳得有些疼了。
「你炫耀你比我聰明!」
「對。」
這個問題,鄭巧巧問過她:「螃蟹,你覺得謝益和顧銘夕,誰比較帥?」
「你先說你喜歡誰。」
「她哪個學校的呀?叫什麼名字,長得好看不?」龐倩托著下巴饒有興緻地問著,「她知道你喜歡她嗎?你對她表白了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呀!」龐倩跑下樓,雙手抵著他的背把他往樓上推,「你和我爸媽還客氣什麼!趕緊走啦,你衣服都濕了。」
「傻小子,甭和叔叔客氣,把這裏當自己家,知道嗎?」龐水生揉揉顧銘夕的腦袋,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在餐桌旁坐下,又對龐倩說,「倩倩,給銘夕盛飯,拿筷子!」
說著,她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呦,醒啦,說的就是你。」
「問你哪!」
衣服是大叔款,很不合身,肩線不夠寬,腰身又特別大,鬆鬆垮垮地套在顧銘夕身上,兩條空袖子軟軟地垂下來,顧銘夕低頭看著那袖口,那裡什麼都沒有,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含含糊糊地對龐倩說:「明天,你和謝益去打球吧,我可以自己去掛點滴的。」
「行了,別說了,明天我陪你來醫院。」龐倩板著一張臉,「顧銘夕你一定是腦子有問題,寧可要陌生人幫忙,也不要我幫忙是嗎?我和你什麼關係啊!我!我陪了你多少年!」
金愛華叉腰瞪眼:「我什麼時候對他凶過了?」
龐倩又乖乖地點頭,龐水生正要走,又回了過來:「不過,銘夕上廁所這種事,你不能再幫了啊,他有需要就讓他來找我,你倆都是大姑娘大小伙了,這種事還是要避嫌。」
顧銘夕的一包藥水快掛完了,龐倩剛想去叫人,一個小護士已經走了過來,給顧銘夕換藥水的時候,發現龐倩一直在邊上看著,問:「你是這個同學的朋友嗎?」
她掛了電話,回頭朝顧銘夕做鬼臉:「你幹嗎偷聽我打電話!」
龐倩悄悄地爬了起來,跪在地上看顧銘夕,他睡著了,眉頭舒展著,長睫毛輕柔地覆在下眼瞼上,神情很是靜謐。龐倩托著下巴看他,毫無疑問,顧銘夕長著一張很好看的臉,在高一(2)班,許多女生都說他長得最帥。
龐水生對此是不能認同的,但他畢竟是外人,他替顧銘夕覺得委屈,這麼好的一個男孩兒,這一切並不是www.hetubook.com.com他的錯,但是他卻要承擔最糟糕的結果。
黃毛和平頭回頭看了一眼,轉身就跑了。巷子口的人剛要追,一看地上的顧銘夕,就停下了腳步,蹲下身將他扶起來。顧銘夕腳踝上鮮血淋漓,那人已經發現他沒有雙臂,嘆氣道:「這塊兒現在越來越亂了,以前那些混蛋還只是對著路過學生敲詐,現在都敢變成明搶了,哎,小孩,能走路嗎?能走的話跟我去店裡,我幫你止個血。」
「你說呢?」龐倩又開始生氣了,「你什麼意思呀顧銘夕,不是和我約好等我回來了,就和你一起來醫院的嗎?我也沒回來晚啊,我三點半就到家了!你自己一個人跑醫院來算什麼意思啊?」
「龐龐!停車!」乘客先生叫司機小姐,司機小姐問:「幹嗎?」
在顧銘夕的記憶里,受傷截肢以後,他就沒有在父親這裏撒過嬌了,因為顧國祥總是對他很嚴厲,尤其是在受傷初期、訓練他用腳做事的那段時間,顧國祥近乎于殘忍苛刻。
「我只是比你花了更多時間。」顧銘夕笑道,「你其實很聰明的。」
龐倩一愣,她根本就沒想到顧銘夕還會給她留紙條。
肖郁靜看到她,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顧銘夕一眼,笑眯眯地進了教學樓。
龐倩癟著嘴拉下了被子,她沒坐起來,而是裹著被子在床上蠕動著換了個方向,雙臂交疊在下巴下,趴在床上看他。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電話那邊隱隱傳來電視機的聲音,有個模糊的女聲問了一句:「誰的電話呀?大過年的出來玩還那麼忙……」
「對你來說,大概有點難。」
那龐倩心裏究竟認為誰比較帥呢?
鮮血立刻滲了出來,黃毛有點怕,上來拉平頭,平頭還是不肯走,這時,巷子口突然響起一聲暴喝:「幹什麼呢!」
他勾著腳趾夾起了一支筆,腦中一片空白。
「不冷!不冷才有鬼了!」龐倩氣得哇哇叫,「你連毛衣都不|穿一件,你在發燒咳嗽你知不知道啊!被我爸爸知道,他一定會罵死我的!你還不|穿鞋!你幹嗎不|穿鞋!你以為現在是夏天啊!我知道你需要用腳做事,但你就不能等我回來嗎?你沒有胳膊的!怎麼能說都不說一聲就一個人來醫院啊!我剛才都快嚇死了你知不知道!」
顧銘夕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又低頭去看自己的右腳踝,鯊魚幫他做了消毒,還綁了繃帶,他說傷口並不深,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顧銘夕也笑了起來。龐水生走到了門口,叮囑了他幾句話,大意就是爸爸媽媽的事,叫他不要管,大人們自己會處理的。
顧國祥問:「怎麼回事?」
顧銘夕睡在龐倩家的第三晚,還是睡床,龐倩睡地上。這一天他感覺好了許多,躺在床上,和龐倩聊起了天。他們說到了小時候的事,念幼兒園時,念小學時,念初中時……龐倩說到王婷婷、章蔚和孫明芳,她們各自在什麼高中,高一期末考得怎樣。顧銘夕也說到了簡哲和劉翰林,那是他結識了九年的好朋友,他搬新家后,兩個小夥伴還應邀去做過客。
顧銘夕回過頭來,看到她后就笑了起來。龐倩將車騎到他身邊,跳下車,先看他的鞋——單鞋,還穿著襪子。她很滿意,四下張望了一下,問:「咦?你怎麼是從這兒走過來的,車站不是在那兒嗎?」
顧銘夕有氣無力地說:「終於破39了。」
這一次,顧銘夕眨了眨眼睛,點頭,清晰地吐出一個字:「有。」
「你好煩啊!」龐倩扯過毛巾幫他擦乾右腳,野蠻地搬著他的右腿下了地,顧銘夕差點沒站穩,左腳跳了兩下,不滿地喊:「龐倩!」
龐水生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你好好休息,有需要就喊倩倩幫忙,叔叔過一個小時就回來。」
「嗯,我媽媽前些天還來問過我,要是他們離婚,我願意跟誰。」
龐倩立刻就把手放下了,努著嘴說:「生病了還要討打。」
顧銘夕也很倔,足足餓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淚,顧國祥卻始終阻止她去給顧銘夕喂東西吃。
顧銘夕抿起了嘴唇,龐倩剛想睡下去,就聽他問:「謝益約你明天幾點去打球?」
龐倩走過去一看,洗手間門開著,顧銘夕已經洗完了澡,依舊穿著龐水生的睡衣,正左腿站立,右腳抬起在洗臉台盆里洗衣服。他的腳趾上夾著一塊大透明皂,在給自己換下來的內褲打肥皂,因為透明皂又大又滑,他的腳趾夾不住,經常會掉到台盆里。
龐倩轉頭瞪他:「你走不走!不走?信不信我喊我媽來給你洗內褲!」
顧國祥默許李涵幫顧銘夕弄乾凈身體,他年幼的兒子一直在哭,顧國祥卻只是給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飯,說:「銘夕,你試試看,用腳拿勺子吃。」
顧銘夕說:「外衣我是不洗,洗不了,但是內衣我想自己洗了……」
顧銘夕想了想,又問:「你和謝益都知道對方家裡的電話啊?」
「傻子。」龐倩把濕衣服一件一件地拎到臉盆里,端去洗衣機邊,準備拜託母親第二天一起洗。這時,她聽到洗手間傳來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也沒有很高嘛。」顧銘夕沖她笑笑,「39都沒破,大驚小怪。」
顧銘夕看了她一會兒,妥協了:「好啦,你放手,我不脫就是了。」
「我叫你上車,從這裏回家要走半小時呢。」龐倩拍拍自行車後座,「快點,我帶你回去,我爸爸估計已經在家做好飯了。」
說起來,龐倩還是頭一回陪顧銘夕來醫院掛點滴,她也不曉得要注意什麼,倒是顧銘夕抬頭看到藥水輸完了,提醒龐倩去找護士來換。
龐倩說:「你別洗了,我媽媽明天會用洗衣機一起洗的。」
踢到他的時候,龐倩會大叫一聲:「佛山無影腳!」
龐倩和謝益打電話時,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光彩,她握著話筒絮絮地說著,連著聲音都軟了好幾分。顧銘夕在她房裡坐了一會兒,又出來看她,龐倩像是怕他聽到她和謝益的談話內容似的,還轉了個身背對他,最後愉快地說:「唔,我知道了,謝益,拜拜。」
五分鐘后,龐倩帶著顧銘夕,騎在回金材大院的路上。
顧銘夕坐著公交車回家,到家時,李涵在廚房做飯,顧銘夕進房間換下了外衣外褲,並且把染了血跡的褲子藏好,準備第二天帶出去丟掉。
顧銘夕靜靜地看著她。
沒人應她,龐倩跑進房裡,她的被子折得整整齊齊的,沒有人在。
「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哼!」
總之,龐倩覺得顧銘夕是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他於她的意義非比尋常,只是,這意義從來都不關乎男女之情。
龐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也就是住個兩三天吧,媽媽,顧銘夕沒有地方去,你別對他太凶。」
「半個小時吧,快的話,二十多分鐘就夠了。」
龐倩就想不明白了,帥或不帥,和有沒有胳膊有啥關係?如果有胳膊就會帥一點,那蜈蚣一定是世界上最帥的物種了。
半路又一次經過重機廠,顧銘夕心情很不好,垂著腦袋走得很慢,偶爾還會踢一腳路上的小石頭,全然不知身後已經跟上了兩個人。
顧銘夕看看她,突然反問:「那你呢,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一邊說,她還一邊去拉顧銘夕的衣服,扯開羽絨服領子往裡一看,只有一件棉毛衫,她又要去拉他的褲子,顧銘夕不答應了:「別看了,我沒穿棉毛褲好了吧!我不冷!」
「這是我家,我說了算!」龐倩把顧銘夕推出衛生間,「你先去我房裡吧,我洗完就過來,都被你說怕了,我自己都一堆作業沒寫。」
「你就一直在問嘛。」龐倩幫他拍了一會兒背,又拆開藥盒子,把膠囊摳出來,「怎麼還是咳得那麼厲害啊,我去給你倒水,吃完葯,你早點休息吧。」
龐倩一愣:「哦,對哦。」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我騙我媽的話,弄得自己都要信了。」
顧銘夕腦袋裡亂成一團,這時,龐倩說話了:「顧銘夕,你睡了嗎?」
這是一些他力所能及的小事,但是他一點也不排斥龐倩的幫忙,相反,他還有些享受。
他點點頭:「能走,謝謝大哥了。」
快速地騎著車到了醫院,龐倩直奔輸液室,一衝眼,就看到那個獨自待在角落裡的身影。他穿著咖啡色羽絨服、灰色運動長褲,歪著腦袋靠在輸液椅上,腳邊是他的大背包。
「不是。」顧銘夕說,「我只是想到我一個朋友,很多人都叫她螃蟹,她還是個女孩。」
「王婷婷還是在源飛中學。」龐倩說,「寒假里她還給我打過電話,說曹老師懷孕了。哎呀,顧銘夕你知道么?我真不喜歡曹老師,以前我成績差的時候,她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後來考得好了,還說我作弊。再後來,我的成績真的好起來了,她又把我當寶貝了,想想就噁心,真是勢利。」
龐倩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顧銘夕已經睜開了眼睛,他依舊歪著腦袋靠在輸液椅上,目光平靜地望著她。
顧銘夕舔舔嘴唇,覺得嗓子里在冒火,說出話來聲音都有些啞了:「龐龐,我口渴。」
龐倩很相信顧銘夕的話,因為顧銘夕從來不騙她。他說他喜歡一個一起學畫畫的女生,龐倩深信不疑。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回頭,發現是蔣之雅。她笑靨如花,長長的麻花辮一直垂到屁股上,穿著一身新衣服,有彈力的褲子包裹著修長的雙腿,顯得特別嬌俏。
「那是你覺得。」龐倩突然想到一件事,溜出被窩出了房間,回來時手裡拿著體溫計,甩一甩后,說,「顧銘夕,張嘴,再量一下體溫。」
顧銘夕注視著他:「錢在包里,全都給你們,你們放我走。」
龐倩趕緊去拿來一杯水,托著他的背讓他坐起來喂他喝,他一口氣喝光了水,抬眸看著龐倩,眼神黑黝黝的,就像一隻可憐的小狗。
「才沒有啊!」龐倩真的是急壞了,「顧銘夕你別亂想,你看,你媽媽從來都不這麼覺得啊,我爸爸媽媽也沒那麼覺得過,還有我!我真的真的真的!從來從來從來!沒覺得你有啥特別的。」
「呵。」平頭冷笑一聲,一把把顧銘夕推倒在地上,他想要爬起來,平頭又一腳踩在他肚子上。
顧銘夕哪裡肯答應:「不用的,你幫我拿個椅子來就行,我自己能洗。」
龐倩可不會輕易放過他,又拽著他的袖子問:「你還沒和我說你喜歡誰呢。」
「我哪有不喜歡她!」龐倩有點尷尬,「我只是和她不熟。」
龐倩之前哇啦哇啦地說了許多話,在聽到顧銘夕這句話后,她突然就感到無力了,不知道要怎麼解釋。
兩個人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窩裡時,心思都有些微妙。
龐倩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完全沒料到顧銘夕會做這樣的回答,上學的時候,她幾乎時刻與他在一起,完全沒看出他對哪個女孩有心思呀。龐倩往顧銘夕那邊湊了一些,問:「是誰呀?」
當日光透過窗帘照進龐倩房裡時,顧銘夕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龐倩小聲問:「你爸爸媽媽現在怎麼這樣了呀?」
龐倩腦海里浮現出幾個畫面:騎著自行車摔得狗啃泥的顧銘夕;在雪地上滑跤的顧銘夕;右腳抬高拿東西時、單腿站立搖來晃去的顧銘夕;餓壞了的時候狼吞虎咽的顧銘夕;看到「不可思議」小電影時嚇得結巴了的顧銘夕;憋尿憋得五官扭曲的顧銘夕,還有那深埋在記憶里的,尿尿時滿臉通紅的顧銘夕……
龐倩原本很少做家務,念高中以前,她幾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自己的內褲都是由金愛華洗的。可是幾個月前父母工作調整后,她就勤快了許多,自己的貼身衣服都自己洗了。金愛華私底下對龐水生說,倩倩長大了,懂事了許多。
哦,謝益。
顧銘夕實在太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開口:「叔叔……」
平時,顧銘夕早上起來也是這麼上廁所的,歪著腦袋夾著那支「不求人」,運用肩膀的力量控制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準確地用工具撩開自己的內褲,然後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厲曉燕對龐倩說:「顧銘夕真的好帥哦,雖然他話不多,還要用腳做事,但我就是覺得他特帥,身上有一種出塵的氣質。」
顧銘夕愣愣地看著他,李涵忍不住說:「國祥……」
顧銘夕說:「掛脖子。」
顧銘夕笑著對她點頭:「嗯,謝謝你,姐姐。」
顧銘夕側躺在臟污的地上,衣服褲子早已弄得很臟,眼見著平頭和黃毛要走了,正咬著牙想爬起來,平頭突然又折身向他走來。
顧銘夕抿著嘴唇微微地笑。
經過重機廠區域時,顧銘夕忍不住向前一天被勒索的那個巷口看了一眼,然後就大步走了過去。經過鯊魚燒烤店時,他看到店門緊閉,店門口的垃圾桶里滿是燒烤垃圾。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