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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鴕鳥先生

作者:含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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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那年的情書 第八章 她的溫暖,他的叛逆

第二卷 那年的情書

第八章 她的溫暖,他的叛逆

鯊魚拉了把椅子過來,和他面對面坐下,說:「剛才的事我都看見了,我故意不出面,小孩,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相較於肖郁靜、吳旻這樣單純學習優異的學生,學校顯然更樂意推薦顧銘夕。
金愛華磕著瓜子,說:「幾個月沒見,銘夕好像又長大了一點,模樣真是越來越俊。」
窗外的天泛出青白色的光時,顧銘夕決定起床。他站在窗邊往外看,剛好有一群鳥兒飛過,他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那些長著翅膀的小東西,直至它們越飛越遠,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他原本清亮的眼眸一下子就黯淡下來,想了想,回答:「吵架倒是沒有,他們現在基本不怎麼說話了。」
五四青年節時,顧銘夕真的獲得了區優秀小團員的稱號。戴老師陪著他去領獎,頒發證書時,其他的學生都是自己上台獲獎,只有顧銘夕,是戴老師陪著上去的。
那是一抹友善的目光,無端地令顧銘夕心裏產生了一絲愧疚。連面對李涵時,他都沒有覺得太愧疚,可是現在,他心裏有一種悔恨的情緒在滋生。但他又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謝益就是這麼自由自在的一個人啊,他顧銘夕如今依著自己的意願在生活,不想回家,就不回家;不想複習,就不複習;不想練畫,就去網吧。這是多麼快樂、多麼瀟洒的生活。
鯊魚冷笑幾聲,「小孩,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你丟了兩條胳膊,覺得自己挺慘的,是吧?我告訴你,我從小到大最好的兄弟,十九歲那年,因為一場群架,被人捅死了。」
在城市另一端,顧銘夕一家也在看節目,可是節目才播一半,顧國祥就沉默地站了起來,拿著一支煙往陽台走。
晚餐以後,在景區里的一片空曠地帶,工作人員燃起了篝火,放起了音樂。一群學生圍著火堆坐成一圈,蔣之雅是文藝委員,她有一副美妙的嗓音,大方地帶頭唱起了歌。
在火光的照耀下,龐倩看著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心裏很是感動。
樹葉被微風吹得沙沙作響,夜色深深,遠處的山影像是一幅剪影,人群漸漸散去,耳邊便響起了不絕的蟲鳴蛙叫,仔細地聽,還能聽到那淙淙的溪流聲。
「我不知道播出來會是什麼樣子的。」顧銘夕嘆口氣,「我本來以為就拍個上課就行了,沒想到還要拍我吃飯、洗臉、穿鞋、寫字什麼的。你說這些有什麼好拍的,好像別人不吃飯、不洗臉一樣。」
「是啊,但是她叫我不要和別人說,怕戴老師知道。」
「怎麼了?心情不好?剛放學呀?」鯊魚看顧銘夕的樣子,問,「要不要哥送你去車站?」
顧銘夕緊緊地抿著嘴唇,片刻之後終於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他的目光掠過面前的老師同學,說:「謝謝你們。」
他們這是明著欺負他沒有手了,顧銘夕彎腰從包里咬出一件乾爽的T恤,在椅子上坐下,弓著背用腳將濕衣褲脫下來,他的內褲都濕透了,心情變得更加不爽。
生蚝的女朋友小珠又來了,已是六月初,她穿一件低胸小背心,緊身牛仔褲,不停地在顧銘夕面前晃來晃去。
龐水生不再多問:「我帶著手機呢,有消息你直接打我手機,我出去找銘夕。阿涵,你不要急,銘夕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不會有事的。」
他們都住在一個農家樂的小旅館里,一個屋住四個人,因為顧銘夕身體不方便,特地安排他睡單床,和汪松、周楠中三個人睡一屋。
龐倩練完球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多,看她進門,龐水生著急地迎出來,問:「倩倩,你有沒有和銘夕在一起?」
顧銘夕做主角的那一期E市好少年節目播出時,龐倩和爸爸媽媽早早地守在了電視機前。主持人先是介紹了本期的主人翁,畫面上就出現了兩隻特寫的腳,左腳按在本子上,右腳夾著一支水筆,正在快速地寫字。
「別啊,搞得那麼特殊多沒意思,而且,這樣子我就鐵定是全班倒數第一啦!每次家長會都要被我爸爸罵一頓,太可怕了。」龐倩鬱悶地大吃一口碎碎冰,語氣又變得釋然,「其實,顧銘夕,上一回拍電視,你和肖郁靜做同桌,我後來想想其實也挺好的。你倆成績都好,她也不會來煩你讓你講題,碰到難題兩個人還能討論一下。總之,你和她做同桌,絕對要比和我做同桌來得容易進步,說不定,你這一年千年老三,就是因為被我拖了後腿。」
「嗯。」
但是現在,他們住在城市的兩個角落裡,顧銘夕覺得孤單了許多。
不管做什麼,龐倩都是與顧銘夕在一起,拍照時也不例外。她貼在他身邊,比著剪刀手,笑得像天上太陽一樣燦爛。
她比誰都希望顧銘夕能評上優秀小團員,但是,她才是顧銘夕的同桌啊!
說完以後他扭頭就走,龐倩才不會被他嚇到呢,就繼續跟,顧銘夕不再理她,直接走到了263路公交站,坐上了回家的車,把目瞪口呆的龐倩一個人丟在了站台。
龐水生轉過頭來時一愣,抬手擦了擦女兒的眼睛:「哭什麼呀。」
顧銘夕問:「我卡上的錢還有多少?」
龐倩看到那攝像機都快要貼顧銘夕臉上去了,他就像個沒事人一樣,照樣站在那裡侃侃而談。
龐水生告訴龐倩,顧銘夕給李涵的晚歸理由是他突然想去新華書店看書,看著看著就忘記了時間,所以回去晚了。李涵和龐水生都相信顧銘夕的話,但是龐倩一點都不信。
她買了兩串炸臭豆腐,和顧銘夕一起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自己吃一口,又喂顧銘夕吃一口。顧銘夕一直很沉默,龐倩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別想了,拍都拍好了,你要麼當初就別答應戴老師,既然答應了,還想它做什麼?」
燭光映照著龐倩年輕的面容,在她面前,顧銘夕閉眼許了願,睜開眼睛后,他吹熄了蠟燭。
「那你知道銘夕去哪裡了嗎?」
一會兒后,他說:「龐龐,E市教育台是面向全市的嗎?」
別人都有手,畫圖很容易,他卻只能用雙腳來操作這些文具,有時難免會畫不好。他對自己做的這些事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為什麼要畫這些圖?為什麼要做這些題?這和以後的工作、生活有什麼關係?人為什麼不能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呢?
顧銘夕動了動肩膀,他穿著短袖襯衫,襯衫的袖子晃了一下,他說:「把書包給我。」
龐倩突然搶過話筒:「我再說最後一句行嗎?」
「我挺喜歡上海的。」龐倩轉頭看看他,「上次和你去過以後,就覺得那裡好棒。」
師傅把裝了飯菜的飯盒遞了出來,飯卡也刷過了,顧銘夕低頭重新咬起飯卡,正在考慮要怎麼拿飯盒時,蔣之雅將窗台上的飯盒拿在了手裡。
龐倩說:「你答應我,好好上課。」
漂流回來后,大家又累又渴,在景區小賣店買冷飲時,不知是誰先買了一把水槍,裝滿水對著別人狂掃一氣,一下子就引來眾怒,小賣店的水槍被一掃而空。龐倩端著水槍跑來跑去,見人就射,樂得哈哈大笑。顧銘夕一直小跑著跟在她身邊,他沒法子玩水槍,看著龐倩玩也挺開心,臉上一直都帶著笑。龐倩也不知怎麼想的,回頭就把槍口對準了他。
十分鐘后,他們確定顧銘夕不在這裏。
顧銘夕嘆氣:「我真的沒有抽過煙。」
於是,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龐倩背著書包來到學校,就發現了很新奇的一幕,教室門外多了幾個人,有人扛著攝像機,有人拿著遮光板,還有個漂亮姐姐拿著話筒在邊上補妝,龐倩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正要進教室,被戴老師拉了過去。
「哦,它叫Djembe,是一種非洲手鼓,我回國的時候帶回來的。」肖郁靜隨手拍拍鼓面,嘭嘭的聲音,清脆悅耳,「我聽說今天有篝火晚會才帶過來玩的,回國以後一直沒機會打鼓,會吵到鄰居。」
他們都沒有心情吃晚飯,胡亂地吃了一點后,開始等電話。
龐倩戳戳他的肩:「顧銘夕,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麼?」
他回頭看鯊魚,眼神有點委屈。鯊魚開了燈,狠狠地甩上了門,他銅鈴般的眼睛瞪著顧銘夕,語氣嚴厲:「坐下!」
他真的站起身要走,龐倩急了,一把就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把顧銘夕拽了回來。顧銘夕重新坐下,回頭看她,抿著嘴唇不說話。
顧銘夕抬頭看他,突然問:「鯊魚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認識我,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到你的燒烤店來找工作,你會要我么?」
「但是她不喜歡我!」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龐倩,她手裡端著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蛋糕上點著兩個數字做的蠟燭——「17」。她的臉上綻放著燦爛的笑,走到顧銘夕面前,仰著頭看他,說:「今天雖然不是七夕,但是你十七歲的陽曆生日,顧銘夕,祝你生日快樂!」
李涵很少會這樣對著顧國祥大吼大叫,她使勁兒地把顧銘夕往顧國祥身上推去,顧國祥連著退後了兩步,顧銘夕也用力抵住了母親的力道,三個人漸漸停了下來。
晚上,龐倩做作業一直做到了凌晨一點半,差點趴在桌上睡著。天亮后她昏昏沉沉地起來,打著哈欠騎車去學校。
「沒有!我當然是他同桌!」龐倩指著電視上的肖郁靜,大聲地解釋著,「他們是在演戲!演完了又換回來了!」
顧銘夕搖頭:「沒有。」
謝益難以置信地看著顧銘夕,龐倩眼睛已經濕了,她的手指緊緊地摳著顧銘夕的書包,語音顫抖:「顧銘夕,你到底怎麼了呀?你幹嗎突然不好好念書了?你不想考大學了嗎?」
顧銘夕想了一下,搖頭說:「不用,這個鼓,你拿著吧。」
「你不是說你的事和我無關么,來問我要什麼書包?」龐倩翻個大白眼,「你的書包我已經丟了。」
龐倩笑嘻嘻地問:「好吃嗎?」
李涵站了起來,對著顧國祥揚起下巴:「是我,怎麼了?是我同意的。」
「我沒亂想啊,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多陪陪我媽媽。」顧銘夕露齒而笑,「我沒事啦,我爸爸不喜歡我是事實,我沒胳膊也是事實,我總不能逼著他來喜歡我。我現在只想考一個好學校,好專業,我能做到自食其力,對我媽媽也是一份交代。」
「沒人幫忙的話,我就搞不定。」顧銘夕笑笑,「畢竟就一隻腳能用,做好了菜,我也盛不出來。」
女記者滿意了。
四月中旬時,五四青年節馬上就要到來,E市教育局組織了一個活動,評選各個轄區里的優秀小團員。在青年節到來之前的兩個禮拜,會在E市教育台做一個系列節目,每天介紹一位優秀的同學,時長二十分鐘。
龐倩練球很是心不在焉,謝益問她:「螃蟹,你今天怎麼啦?」
怎麼說呢?他覺得,他有點累了。
燒烤攤上的客人看完了熱鬧,又嘰嘰喳喳地回復到了自己的聊天中。顧銘夕的書包沒了,他不知自己該走該留,蛤蜊湊到他身邊,好奇地問:「小顧,剛才那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嗎?」
「喂!都來打顧銘夕!」
又一會兒后,他關了火,右腳落了地,轉頭看著龐倩:「好了,你幫著盛一下吧。」
顧銘夕臉紅了,龐倩氣得要死,乾脆伸手從溪水裡掬了水,不停地向著周楠中潑去。
戴老師幫他領到了紅彤彤的證書,攬著他的肩膀合影留念。顧銘夕面無表情地對著鏡頭,眼神深沉幽遠。
顧銘夕心裏的那根弦已經綳了好多年,日日夜夜,時時刻刻,他腦子裡始終存著自己的一點小目標、小計劃:每天六點起床,獨自料理自己的生活,花費一個多小時出門上學,在學校里用功一整天,趁著最後的自修課幫龐倩講題。放學回家后,他不看電視,不看報紙,吃過飯就回房做作業,老師布置的做完了,還要自己找題做,一直到凌晨十二點才睡覺。
顧銘夕別開頭,他頭髮都被水浸透了,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衣服褲子都貼在了身上,胸口微微地起伏著,顯然是氣得不輕。
「才沒有呢。」顧銘夕不滿地看她一眼,「要是你進不了快班,大不了我去你的班好了,學得好或不好都是看個人,你看我們從源飛中學畢業,人家都說我們是垃圾中學,我和你,還有謝益,不是照樣挺好的么。」
顧銘夕又一次紅了臉,幸好,這裏火焰搖曳,每個人都被熱得出了一身汗,沒人會注意到他的心潮澎湃。
她雖然才十六歲,但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心裏還是有數的。
龐倩說:「我想吃炒麵,你陪不陪我去外面吃?」
鯊魚去廚房冰箱拿來一瓶冰啤酒,一罐冰可樂,用牙咬開了啤酒瓶蓋,又從一個紙箱里扒拉出一大包吸管,拆了一根插|進可樂里,放到顧銘夕面前。
「什麼餿主意啊,不這樣怎麼把顧銘夕一個人騙到房間里去啊!」龐倩揚著下巴不服氣地說,「我和顧銘夕從小到大的生日都是在暑假里,從來沒和那麼多同學一起過過,這次很巧哎,夏令營剛好碰上他的陽曆生日,我當然要幫他過啦。」
龐倩和圖書離開的時候,顧銘夕執意要送她去車站,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龐倩見他悶悶不樂,就想要找一個有趣的話題和他聊。
顧銘夕瞪她:「你說我拿一個手鼓有用嗎?」
「可以帶回家,熱一下,晚上也能吃。」
龐倩眨眨眼:「你也看啦?」
她一直都喂他吃零食,從小學喂到初中,從初中喂到高中,龐倩從來沒見過顧銘夕就著別的同學的手吃過東西,連喂水都特別少。她自己也是一樣,長這麼大,除了顧銘夕,她沒有喂別人吃過東西。
同學們都歡呼起來,龐倩切開了大蛋糕,分給了老師和同學。分完以後,她叉了一塊蛋糕到顧銘夕嘴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顧銘夕有些不好意思,龐倩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他終於張嘴吃下了叉子上的蛋糕。
顧銘夕回家問了李涵的意見,李涵思考以後,給戴老師打了電話,同意了這件事。
「我總覺得,這樣不太好吧。」龐倩很為難,「要麼,我一會兒去還給她?」
「你又不是別人。」龐倩嘻嘻地笑著,還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背,「我有什麼事兒會瞞著你的呀,只有你會瞞我。」
但是面對著自己很喜歡的戴老師,龐倩不敢多說什麼,點點頭,背著書包走進了教室。
電視台的人走了以後,周楠中和汪松幫顧銘夕把桌子搬回了窗邊角落。
因為他是個殘疾人!
顧銘夕心裏有一瞬間的驚慌,繼而又變成了焦躁,他站起來走開去,想起自己書包沒拿,又折了回來。
他咬著「不求人」去衛生間沖了個澡,擦乾身體后換上了乾淨的衣褲。在床沿邊坐了一會兒,他把鑰匙掛上脖子,出了門。
龐水生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轉頭看著自己淚眼婆娑的女兒,說:「好啦,銘夕已經平安到家了,咱們也回家吧。」
龐倩其實沒弄懂,要展現顧銘夕優秀的一面,為什麼要換同桌。這是什麼意思嘛,肖郁靜是年級第一,她龐倩是全班倒數,顧銘夕和肖郁靜坐一塊兒就會更優秀一點,是這樣嗎?
龐倩掏出口袋裡的十塊錢,開心地說:「今天我請客,我已經很久沒吃這裏的炸臭豆腐了。」
小珠笑嘻嘻地問顧銘夕:「小顧,抽煙不?」
看了一會兒,龐倩走過去戳戳他的腰:「呀,生氣啦?」
高一(2)的學生們倒是比較淡定,大家都淡忘了這回事,繼續投入到了繁忙的學習中去。
顧銘夕搖頭。
顧銘夕一直坐在邊上,看著電視,偶爾發發獃。
謝益想了想,說:「那我們得想個辦法。」
顧銘夕笑著問:「有想念的學校嗎?」
「以後咱倆考一個大學,以前就說好了的。」
顧銘夕搖搖頭,垂著眼眸,一會兒后說:「鯊魚哥,我能在你店裡坐一會兒么?我不想回家。」
顧銘夕笑了:「那就讀理吧。」
顧銘夕跟著龐倩去樓下(8)班的教室,謝益拎著顧銘夕的書包走出來,一雙眼睛似笑非笑,顧銘夕看到他,臉微微地泛了紅。
他們一直經過了重機廠,騎到了263路的車站,龐倩推著自行車站在路邊,茫然地四處看。已經是晚上九點半,顧銘夕還沒有回家,他到底在哪裡?
「明天還有物理單元測驗。」龐倩努力地笑了一下,「顧銘夕,早點回家吧,很晚了,還得寫作業呢。」
謝益問:「是因為昨晚那期節目嗎?」
「為什麼呀?」
他手指一個方向,「就在重機廠三巷那邊。那年他大一,是我們一群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里,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那場群架我也不知道是怎麼起來的,總之就是很莫名其妙,他就那麼死了。你知道死了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沒了,什麼都沒了!現在都快十年了,老子也就是每年清明去給他燒支煙,倒杯酒。小孩,我看到你,我就想到他。我那兄弟樣子很帥,腦袋又聰明,但是他就那麼沒了。我現在是覺得,人活一輩子,命真是最重要的,只要活著,怎麼都好說。至於你是活得好還是活得孬,這就得看你的本事啦。你還在上學,就算沒胳膊,我看你穿衣服也曉得你家境不差,你是用腳趾頭還是用屁股想的,要來我燒烤店找工作?這是你的理想啊?你就這點兒出息?和蛤蜊、生蚝這種小混蛋去比?你千萬不要和我說什麼『你連給人燒烤都烤不了,還能做什麼工作』這種鬼話!他媽的都是放屁!艾瑪老子說得嘴都幹了。」
有許多人跟著她一起哼唱,到了後來,音樂變得歡快,有幾個膽大的同學站了起來,手牽著手繞著篝火跳起了舞,跳著跳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連著戴老師都被蔣之雅拉了過去。
謝益騎上了車,又回頭看了顧銘夕一眼。他的眼神很清澈,很坦蕩,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鄙視和怨忿,也沒有一點一滴的憐憫和同情。
「不給!」龐倩看著他,又看看邊上的生蚝和小珠,心裏有點怕,但嗓門倒不小,「你在這裏幹嗎?放學了你幹嗎不回家?今天老師留很多作業,你是不是一個字都沒寫?顧銘夕,你居然還抽煙!」
「顧銘夕,我幫你拿。」她嬌滴滴地說。
一個冷冰冰的東西突然湊到了他的嘴邊,他下意識地吸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冰渣吃進了他的嘴裏,在初夏季節,讓人覺得舒爽愜意。
「我不知道。」顧銘夕搖搖頭,「如果離婚,我肯定是跟我媽媽的。但是我真的一點也不希望他們離婚。」
顧國祥雙手抹了把自己的臉,放下手時,他的眼睛泛了紅:「銘夕念大學,我會想辦法,到時候要走關係,要送禮,我都會想辦法!但是你們怎麼能說都不和我說一聲就答應去拍這麼個玩意兒呢?」
「我沒抽煙。」顧銘夕沉聲說,「我哪裡有和什麼女孩子玩啊。」
她害怕極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重機廠那裡很亂,小偷遍地,流氓橫行,時常有老鄉糾集打群架的事發生,新聞里播過,以前還死過人。
這一天,顧銘夕來到學校,感覺到學生、老師看著他的視線都有些特別。很多人都看過了前晚的那期節目,他們平時對顧銘夕的生活就比較好奇,但因為不在一個班,一直都無從了解。這一期的節目正好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此時看到本尊,難免竊竊私語。
盛夏季節,氣溫極高,景區里參天的綠樹和清涼的溪水給大家降了不少暑氣。龐倩和顧銘夕都穿著橙色的救生衣,皮划艇在山間溪流里迂迴顛簸,很是驚險刺|激,顛得厲害的時候,龐倩緊緊地貼在顧銘夕身上,甚至還抱緊了他的腰。
生蚝說:「別給小顧抽煙,鯊魚哥都說了不要給他抽煙。」
龐倩默了一會兒,說:「我從來都是覺得,他的成績和他有沒有手臂,沒有關係。」
三個人一起沉默下來,一會兒后,顧國祥拿起茶几上的車鑰匙,說:「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也無所謂有沒有我這個爸爸了,呵呵呵呵……」
龐倩噘起嘴:「他都不好好和我說話,現在變得好凶啊,我看到他都……都有點怕了。」
「當裝飾品也好的嘛。」
他的腳趾夾著筆,長時間地發著呆,龐倩在邊上賣力地做著題,眼睛一瞟顧銘夕的試卷,居然一片空白。她嚇了一跳,右手裝著抓痒痒去戳了戳他,顧銘夕一點反應都沒有。龐倩嚇壞了,也不怕老師說她作弊,湊過身子去拍拍顧銘夕,小小聲地叫他:「喂,喂,顧銘夕……」
顧銘夕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嘴角也彎彎的,右腳輕輕地踢了一腳龐倩,說:「考得上考得上,不過龐龐,我就是擔心我考不上。」
生蚝偷懶離開烤架抽支煙,和小珠一起坐在了顧銘夕身邊。他點起煙抽了一口,小珠問他要煙抽,生蚝就點了一支遞到她手裡。
顧銘夕坐在操場邊的看台上,看著班上的同學上體育課,老師督促著女生們練習仰卧起坐,男生們則在邊上打籃球。
有時候,他連自修課都不參加,背起書包就離開了學校,但他又不是馬上回家,每次都要拖到晚上八、九點才到家,然後用一堆亂七八糟的借口去敷衍李涵。
他站到灶台前,左腳踩地,右腳高高地抬起,腳趾夾著鍋鏟小心地翻炒著鍋里的冬瓜。因為沒有多餘的手去扶住鍋柄,炒鍋被他弄得斜了一些,翻炒時就有幾片冬瓜掉了出來。
採訪龐倩的鏡頭被剪掉了,她很失落,愣愣地看著電視上的顧銘夕,正對著話筒一臉深沉:「剛受傷截肢的時候,無法接受自己再也沒有手臂的事實,整個人絕望極了,頻臨崩潰。那時候就覺得,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什麼事都做不了,人生已經沒有希望了。後來多虧了我的母親,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
「呀,只比我小一歲多哎。」蛤蜊很開心,「我剛滿十八。」
「到八月,滿十七了。」顧銘夕答。
龐倩傻了,眼眶迅速地紅了起來。邊上的人都在看他們熱鬧,以為是學生情侶吵架,謝益停好車也走了過來,說:「顧銘夕,螃蟹這些天很擔心你,你這是在幹嗎呀?」
肖郁靜坐在他身邊,那是龐倩的桌子,因為永遠不會換桌,龐倩喜歡在桌上塗塗畫畫。英語聽寫時提前寫上背不出的單詞,化學考試前抄上記不下的公式,龐倩一腦門的汗,她似乎還在桌上寫過謝益的名字,不知道有沒有擦掉。
龐倩和顧銘夕在一起時,顧銘夕可從來不會讓她碰火。
顧銘夕想,為什麼他不能像謝益那麼洒脫呢?為什麼他會那麼糾結于自己的成績和名次呢?就算他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又能怎樣呢?他依舊成為不了家庭的驕傲,永遠都不是他的父母能拿得出手的優秀孩子。
「畫板。」
「沒意思。」
龐倩站在他面前,幫他把書包背好,並把他的空袖子整理妥帖。顧銘夕低著頭,說:「謝謝。」
龐倩在邊上探頭探腦:「呀,冬瓜掉出來了!」
起初,顧銘夕只是機械地隨著龐倩往兩邊走,一次又一次以後,他終於試著像龐倩那樣踢腿,看到他開始跳舞,龐倩高興極了,仰起臉向著他笑,笑得格外開懷,手還在他腰間收了一下。
網管查了一下:「哦,還多著呢,你放心玩。」
出來后,她提議去學校邊的小公園看看,以前她時常和顧銘夕去那裡逛。
他當然沒有發神經病,他只是……
「沒有。」
顧國祥氣得要打顧銘夕,被李涵死死拉住,顧國祥說:「你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做給誰看?!做給我看?做給你媽看?顧銘夕我告訴你,讀書不讀書是你自己的事,你好好讀書,我將來還能幫你安排一份工作,你連這點兒努力都不肯付出,將來就算去要飯!我也不會來管你!」
小珠問道:「小顧,你是不是和你女朋友吵架了?還有,剛才那個男孩是誰呀?長得好漂亮。」
龐倩依舊板著臉,接過顧銘夕的書包背到肩上,說:「多謝。」
「是啊,是木頭的呀。」肖郁靜幫她背好,看看邊上一直陪伴著龐倩的顧銘夕,說,「螃蟹,你打打看。」
顧銘夕垂著腦袋,沒有回答。
抽完煙,他走回來,顧銘夕正在和李涵討論,這樣的節目對他將來大學錄取有沒有幫助。他們怎麼都沒想到,顧國祥大步過去關掉了電視機,回頭狠狠地盯著顧銘夕:「是誰叫你去拍這個的?是誰?!是誰允許你去拍這個的?!你還把不把我當你爸爸?啊?到底是誰同意你去拍這種丟人現眼的東西的?!」
龐倩心裏實在是氣不過:「你媽媽那麼好,又漂亮又溫柔,你爸爸怎麼能這樣啊!」
「嗯?」
「後來有沒有再碰到那些個混蛋?」
「你瘋了?!」顧國祥怒不可遏,「你為什麼要同意讓他去拍這種東西?!這很光榮嗎?這很好看嗎?還要在電視上讓全市老百姓看到?!你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龐倩眼圈紅了:「你幹嗎呀?」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啊。」龐倩說,「這麼久了,你都不肯介紹她給我認識一下,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
聽到他那字正腔圓的發音,龐倩更鬱悶了。
「你打過他電話嗎?」
龐倩著急地說:「我知道。但是,我現在和他住兩個方向了,我也不能陪他回家呀。」
顧銘夕懷念以前住在金材大院的時候,龐倩就在隔壁,周末時覺得無聊,他們會一起出去逛一圈。就算不出門,他們也能去彼此家裡玩,聊聊天,翻翻漫畫,一起吃棒冰。
顧銘夕倔強地看著他,說:「我就算去要飯,我也不會來求你!」
他說話的口氣冷漠了許多,連著龐倩問他題目時,他都是冷冷淡淡的。說一遍,她不懂,他會說:「我講得不好,你去問老師吧。」
這大概是她唯一知道的位於上海的名校了。顧銘夕「噗」一下笑了出來,龐倩不樂意了:「幹嗎?你覺得我考不上嗎?」
李涵坐了好一會兒,說:「我沒事,你放心,銘夕,媽媽不會再離開你了。」
上午的課結束,同學們準備去食堂吃午飯,顧銘夕雙腳夾著飯盒放到桌上,又取出飯卡,腳往上一抬,就把飯卡咬在了嘴裏。他站起身彎下腰,用臉頰和m•hetubook.com.com肩膀夾住了飯盒,直起身後就顧自走出了教室。
他穿上外套向著大門走去,李涵厲聲問道:「顧國祥你去哪裡?」
顧銘夕的神情有些靦腆,點頭說:「好吃。」
他很隨心所欲地做題,有時候覺得麻煩,乾脆就不做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有什麼意思,反正我都會。
女記者愣了愣,回頭對攝像師說:「等一下,這段重來。」
龐倩說:「要不我不去練球了,陪你走一段路吧。」
這一年的暑假,因為分班,龐倩心裏多少有些惆悵。她與顧銘夕做了十年的同班同學,其中七年半是同桌,想到開學后,他們將走進不同的教室,要說龐倩心裏能捨得,肯定是假的。
鯊魚愣了一下,立刻就攬過了顧銘夕的肩,「當然沒問題,吃了飯再走吧,哥請客。」
「發瘋啊!你到慢班?你別再犯傻了好嗎!」龐倩伸手推了顧銘夕一把,突然說,「顧銘夕,以後我們去上海念大學吧。」
那時候她和顧銘夕放學回家,她總是纏著他要去買東西吃。他沒有手,一邊走路一邊吃零食不方便,就有些不樂意。龐倩就拍著胸脯說:「我喂你吃!」
顧銘夕好奇地問:「你說了些什麼?」
她瘦瘦小小的身上背著一個鼓,鼓面不大,鼓身的形狀像一個獎盃,上面畫著奇怪的圖騰,還纏繞著麻繩。肖郁靜雙手拍打著鼓面,伴隨著搖頭晃腦,那樣子很是叫人新奇。
「顧銘夕,你說我讀理科合適嗎?」龐倩咬著碎碎冰,歪著腦袋看顧銘夕,「其實我政治歷史的成績要比理化好一點,可我真的討厭背書。」
父女兩個進了公園,天色已晚,鍛煉的人和攤販早已散去,公園裡靜悄悄的,龐倩騎著車一路地喊:「顧銘夕!顧銘夕!」
就在這時,他認識了鯊魚、蛤蜊和生蚝,就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不能再抽煙。」
「我……」顧銘夕想說他沒抽煙,又覺得解釋了也沒什麼意思,乾脆別開頭,說,「我的事和你無關。」
「不知道。」
戴老師問龐倩,顧銘夕是不是碰到了什麼困難?龐倩說不清楚。
她拍拍屁股站起來,說:「顧銘夕,我們一起去跳舞吧。」
「我明白,可是……」顧銘夕側頭看到自己的空袖子,「可是我覺得,我就算把書念得很好,我也很難找一份好工作。」
「不忙。」顧銘夕回答,「鯊魚哥,我兜里有錢,你自己拿一下吧,當做我的飯錢。」
顧銘夕抬頭看去,笑了起來:「你終於知道銀河啦。」
龐倩很得意:「我們的演技好吧,你是不是一點兒也沒猜到?」
龐倩懵了。
顧銘夕點點頭,找到了49號機子,蛤蜊和生蚝正戴著耳麥在打遊戲,屏幕上一片五顏六色刀光劍影。
她說:「你知道么?厲曉燕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說她答應和汪松交往了。」
他把顧銘夕帶到店裡,蛤蜊和生蚝又在串肉串。他們都對這個漂亮的無臂男孩印象深刻,看到顧銘夕就友好地笑起來。顧銘夕看他們把肉串串得飛快,覺得有趣,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鯊魚問他:「小孩,你愛吃什麼?晚上哥親自烤給你吃。」
鼓還在龐倩手上,肖郁靜雙手背在身後,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兩個:「好啦,我熱死了,回去洗個澡就要睡覺了,我先走啦,晚安。」
顧銘夕睜大眼:「丟了?」
周楠中拍拍顧銘夕的肩:「兄弟,剛才真是對不住,就是打水槍那會兒,都是螃蟹出的餿主意。」
龐水生當機立斷:「你在家等著,我出去找。」頓了一下,又問:「國祥呢?」
他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沒事啦,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相信顧銘夕應該很快就會OK的。」謝益笑得燦爛,拿起龐倩放在球台上的球拍遞給她,「再練會兒,差不多就回家了。」
「那又怎樣?」顧銘夕的眼神冷冰冰的,令龐倩覺得陌生,「每個學期都有期末考,很稀奇么。」
「沒有。」龐倩噘起嘴,「我怎麼記得他還安慰我來著,叫我不要怕。」
龐倩不吭聲了。
「那就倒掉!」
「有嗎?」龐水生回憶了一下,想不太起來了,反問龐倩,「那時候你不是常去他家玩嗎?你自己有沒有印象?」
顧銘夕使出了殺手鐧:「那我走了,書包都沒有,我還上什麼課。」
他獨自一人回房換衣服,心裏堵堵的很不是滋味。顧銘夕沒有想到龐倩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這樣子欺負他,更沒想到班裡的同學居然也會附和她。
龐倩和顧銘夕都傻眼了。
顧銘夕不服氣地問:「誰說我在想這個?」
龐倩覺得肖郁靜這個人實在是太神奇了,她投入而沉醉地敲著鼓,驀然抬頭時觸到龐倩的目光,就笑了起來,繼而又閉上眼睛快樂地敲鼓。
周末時,顧銘夕背著畫板出了門,但是他並沒有去老師的畫室,而是坐著公交車到了重機廠。他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網吧,網管看到他,說:「小顧來啦,蛤蜊和生蚝已經在裏面等你了,49號機,我給你開起來。」
顧銘夕又和龐倩做了同桌,兩個人互相看看,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顧銘夕說:「今天真是累死了。」
龐倩拿著飯盒追到食堂,顧銘夕已經在排隊了,他站得筆直,一直歪著頭夾著個飯盒,龐倩不聲不響地排在了他那支隊伍的末尾,眼睛一直盯著顧銘夕的背影。
「銘夕!」
龐倩哼哼一笑:「跳就跳,誰怕誰呀。」
顧銘夕不說話了,他無意讓這個陌生人了解自己,這一切本來就是在做戲,所以,他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將女記者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還用上了十分誠摯的眼神。
生蚝和蛤蜊灰溜溜地回了烤架旁,鯊魚又往顧銘夕後腦勺上招呼了一下,「啪」的一聲,顧銘夕疼得臉都皺了,這是鯊魚頭一回打他,他拎起顧銘夕的后衣領,說:「你小子跟老子走一趟,老子有話問你。」
簡哲和劉翰林約顧銘夕去踢球時,顧銘夕會叫上龐倩一起去,龐倩嘴裏哼哼卿卿地嫌麻煩,但從來都不會拒絕。
「我知道,就幾片,沒關係的。」顧銘夕聲音沉著,人也站得很穩,他的兩截空袖子靜靜地垂在身邊,單用一隻右腳就把冬瓜炒得晶瑩剔透了。
他一邊翻炒,一邊說:「龐龐,放鹽。」
所謂的小集市,其實是一中邊上一個小公園裡的攤販集合地。小公園是免費的,有些攤販不敢在外面路上擺攤,怕被城管抓,於是就溜進了公園,久而久之,這裏就聚集了二十幾個小攤,龐倩就把這裏叫做了小集市。
午餐時,攝像師果然跟著顧銘夕去了食堂,這一次,換周楠中幫顧銘夕打飯,一桌四個清一色男生,顧銘夕右腳擱在餐桌上,低著頭默默地吃飯。
「你忘了銘夕小升初、初升高時候的事了嗎?!」李涵大聲地喊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他明明過了分數線了!卻過不了面試!還有去廣程,去九中!那兩個學校都因為他沒胳膊而拒絕了他!這還只是走讀的中學!以後讀大學是要住校的!銘夕入讀會更麻煩!你能保證那些銘夕中意的學校,不會因為銘夕沒有胳膊而拒收他?你能百分之一百地保證嗎?!」
戳戳戳,戳戳戳,本子被她戳出許多小洞,顧銘夕就在邊上悄悄地看她,然後低下了頭,顧自讀起英語課文來。
顧銘夕挑挑眉毛:「那你還來和我說。」
顧銘夕不吭聲。
他們都沒啥學歷,但是活得很瀟洒,很開心。
李涵哭喊著抱住了他,顧銘夕咬著牙止住了踉蹌的腳步,背上疼得厲害,他回過頭看著自己的父親,低聲說:「爸,現在這節目都已經播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你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就不要再怪媽媽了。這個節目是我堅持要上的,和媽媽無關,我就是擔心以後的升學問題。沒有和你商量是我不好,我向你說聲對不起。」
厲曉燕羞得滿面通紅,所有的同學都沸騰了,戴老師年紀輕,這時候也不好打擊學生們的熱情,只能對著汪松說:「你小子下個學期還在我班上哈,到時候我再來找你算賬!」
龐倩眼裡滿是羡慕:「能讓我拍一下嗎?」
當他第一門不及格的單元測試成績出現后,李涵被戴老師請到了學校。
「我問過謝益。」龐倩得意地說,「謝益還給我列印了幾張銀河的圖片呢。他家的電腦居然還帶印表機,彩色的耶。」
「身殘志堅」這樣的評語最容易入選,每一次類似的評比,總有幾個學習優異的殘疾小孩成功獲獎。當然,推選之前,戴老師也問了顧銘夕的意見。
可是,他鬧的哪門子脾氣啊!她都還沒找他算賬呢!
顧銘夕抿著嘴唇笑了起來,龐倩又想起肖郁靜的話,說:「顧銘夕,待會兒放學,咱們去小集市逛逛吧,逛一會兒再回家,好嗎?」
顧銘夕抬起眼睛看她。
「我真的沒抽煙,一口都沒抽過。」顧銘夕解釋著,「龐龐,我知道你沒把書包丟掉,書包呢?」
第二天,顧銘夕沒帶書包就去了學校,走進教室時,看到龐倩坐在課桌前讀英語。顧銘夕走到她身邊坐下,他的桌上空空的,抽屜里也空空的,他彎下腰四處找了一下,連教室後排的垃圾桶都去瞄過了,回來以後,他低聲叫她:「龐龐。」
肖郁靜對著鏡頭笑眯眯:「我是顧銘夕的同桌,與他認識快一年了,我特別地佩服他,他學習十分刻苦,從不遲到早退,畫畫還畫得很棒,總之,我們用手能做的事,他用腳都能做到。我希望他能考上一所心儀的大學,我相信他一定能成功。」
「我拿著?」龐倩很驚訝,「肖郁靜是送給你的!」
高一下的期中考試結束以後,年級前三完全沒有變化,依舊是肖郁靜、吳旻和顧銘夕。龐倩考了全班倒數第七,她還挺高興,因為進步了嘛。
「嗯!」
「銘夕!」李涵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完全想不明白,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時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會令顧銘夕產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們沿路問了幾個小店老闆,有些說沒見過這麼一個人,有些說有印象,這個無臂的男孩子時常會背著書包往這兒過,但是這一天,就是沒人看到顧銘夕的行蹤。
一二三,踢左腿,一二三,踢右腿。
蛤蜊、生蚝與顧銘夕歲數差不多,蛤蜊念到了高二,家裡沒錢,輟學出來打工。生蚝是技校畢業,已經工作了兩年。
肖郁靜問龐倩,顧銘夕怎麼了?龐倩說不知道。
「漂亮個屁。」生蚝聽小珠讚美其他男孩,心裏不樂意,「那傢伙長得油頭粉面的,哪裡有我們小顧帥氣。」
龐倩愁眉苦臉:「拜託,我沒那麼喜歡啊……」
鯊魚看了他一會兒,回頭去洗菜了。
「嗯。」龐水生撥著號碼,「他平時都是六點半到家的,今天到這時候還沒到家,也沒往家裡打電話。」
他冷哼一聲,打開門離開了家。
「打了,關機。」
顧銘夕抬頭看她,反問:「你說呢?」
「你敢說你不喜歡她?」
「龐倩,戴老師先和你道個歉。」她拉過龐倩,指著教室前排,說,「今天顧銘夕和你的桌子暫時先搬去最前面,你呢,還是坐後面老位子。今天有電視台來記錄顧銘夕的日常學習生活,老師安排了肖郁靜做他的臨時同桌。你千萬不要多想,老師只是想更好地展現顧銘夕優秀的一面,他要是能得獎,對他的未來會很有幫助。」
兩個人一起默了幾分鐘后,鯊魚說:「你才知道你和我們不一樣啊?你才知道你少了兩條胳膊嗎?那你現在知道了,更應該想想該怎麼辦啊!要不然呢?日子不過啦?小孩,你再不抓緊點兒,別說以後考不上大學,去賣西瓜都賣不了!還有啊,你那個小女朋友,都要被那個小白臉兒拐跑啦!」
蛤蜊點了一支煙,又丟給生蚝一支,回頭問顧銘夕:「小顧,要嗎?」
鯊魚一巴掌拍在蛤蜊後腦勺上:「小孩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
他心裏突然就有些慌,難以想象往後的兩年,他的身邊會沒有龐倩,連著他所在的教室,都會沒了她的身影。
在肖郁靜有節奏的鼓聲里,戴老師和蔣之雅牽起雙手做了一道門,所有的同學排著隊從「門」里魚貫而過。肖郁靜鼓聲一停下,戴老師和蔣之雅就立刻放下雙手,捉住一條「魚」。
最後一堂是體育課。電視台的人說要拍顧銘夕的室外活動,優秀小團員嘛,可不能只會學習,應該勞逸結合。
記者採訪戴老師的鏡頭出來后,龐倩說:「後面肯定就是放採訪我們的,爸爸!我也被採訪了呢!」
他心裏一動,重重地點頭。
周楠中:「顧銘夕用腳寫的字比我們用手寫的都漂亮,冬天很冷,他都是光著兩隻腳做事,太讓人佩服了。」
顧銘夕站得筆直,面前是攝像機,他對著話筒說:「我想好好學習,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學一個我的身體情況能承受的專業,畢業后找一份工作,自力更生,自食其力,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她問:「他們會離婚嗎?」
到了晚上八點多,龐水生忍不住又給李涵和*圖*書打電話,她守在家裡,不敢出去,說顧銘夕還沒有回來。
他沉默下來,鯊魚也一直沒說話。
「好了。」顧銘夕略微抬了抬右腳,「就是留了一道疤。」
「小孩,唉……」鯊魚嘆口氣,拍拍顧銘夕的肩,「走了,哥送你回家,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哥不是不讓你再來哥這兒玩,暑假里你儘管來,只是這個月期末考前,哥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
龐倩眼疾手快,已經把他的書包拎起來抱在懷裡,還退後了兩步,兩隻眼睛兇巴巴地瞪著顧銘夕。
他不再和龐倩冷戰,有時會與她說話,但那種感覺,龐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顧銘夕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龐倩試著用手掌去敲打鼓面,嘭嘭,嘭嘭,嘭嘭嘭,「太好玩了。」她說,「真的,好有趣。」
一會兒后,他又說:「放味精。」
「我剛才幫你說話了,記者讓我說的。」龐倩害羞地說,「不知道電視里會不會播。」
蔣之雅一直拿著飯盒等在邊上,顧銘夕走過了龐倩身邊,食堂隊伍的間距狹窄,他空垂的衣袖還拂過了龐倩僵硬的手臂。
就算他對那個女孩再好,再是百依百順,他也依舊成為不了她心裏的那個王子。
這是童年時的遊戲,大家卻玩得樂此不疲。龐倩和顧銘夕自然也參与其中,龐倩的雙手一直搭在顧銘夕的腰邊,推著他玩遊戲,不過他們運氣好,從來沒有被捉到過。被捉到的「魚」要表演節目,高潮出現在汪松被捉到的時候,他清清嗓子,突然對著厲曉燕大吼起來:「厲曉燕!我喜歡你!你願意和我交往嗎?」
龐倩不由分說就站在了他身邊,左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右手牽住了隊伍末端的厲曉燕,顧銘夕只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龐倩帶著往邊上走去,然後就看到他們整齊地踢起了腿。
龐倩聽著他的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她想起過年時龐水生安慰顧銘夕的話,說:「顧銘夕,他們大人的事,和你是沒有關係的,你千萬別亂想。」
顧銘夕站在邊上看著他們吵吵鬧鬧的,鯊魚罵兩個夥計從來不留情,但是年輕的蛤蜊和生蚝似乎很服他。顧銘夕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待在這麼一間陌生的燒烤店裡,他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
「沒有。」龐倩小聲說,「就是……今天顧銘夕怪怪的,整一天都在思想開小差,考試時題目都沒做完,我挺擔心他的。」
家裡沒人,鯊魚揪著顧銘夕的領子把他推進門,「啪」一聲,又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子。鯊魚力氣大,顧銘夕差點站不穩,踉蹌了幾步才站住了身子。
輪到顧銘夕時,他略微彎腰,鬆開臉頰,把飯盒擱在窗台上,又把嘴裏的飯卡擱在飯盒上,對著裏面的師傅點了飯菜。
顧銘夕已經貼著180厘米高了,比龐倩高了好大一截,她站在他面前,只能仰著下巴看他。她聽到他說:「請你原諒,我無法介紹那個女孩給你認識。因為,她很明確地告訴我,她喜歡別的男孩。在她的心意改變以前,我絕對不會讓她知道,我喜歡她。」
生蚝在邊上插嘴:「我十九!」
女記者問:「身體殘疾以後,你有沒有感到崩潰絕望過?」
肖郁靜抬頭看到龐倩,對著她笑了笑,她還是留著一頭短髮,身上也穿一件白襯衫,但衣服看著就是製作精良,整個人顯得十分清純秀氣,龐倩心裏像被堵上了一塊石頭,連著腳步都拖沓起來。
「你又沒試過,你怎麼知道呢?」
「啊……」
鯊魚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啤酒,打了個酒嗝后,說:「小孩,你搞搞清楚,你要是不念書,的確就是什麼都做不了了,連給人烤串雞翅膀人家都嫌棄你用的是臭腳丫。但你要是把書念好了,你就能坐辦公室啊,能用電腦,打電話都是講英文,分分鐘有一群下屬幫你做事。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啊?」
「畫畫用的。」
(2)班的學生,有一大半會升入兩個文理快班,剩下十八、九個學生會分進其他班級。過了這個暑假,他們就要分開了,也許人生唯一的交集就這麼錯過了。龐倩扭頭看身邊的顧銘夕,他屈膝而坐,下巴擱在膝蓋上,正在看著別人唱歌跳舞。跳動的火焰映在他的眼睛里,一閃一閃的,他的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莫名地令龐倩心中一動。
龐倩看了一會兒后別開頭去,這時,肖郁靜走到她身邊,小聲說:「螃蟹,放學的時候,你陪一會兒顧銘夕吧,他今天心情挺不好的。」
龐水生想想也是,見女兒神情堅定,就說:「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鯊魚很生氣:「我又不是要你的錢,我是覺得,你是個學生子,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放學了怎麼老是窩在我這兒呢?你不用做作業的嗎?」
「我有什麼事瞞你了嗎?」
「一般。」龐倩說,「還是覺得有點難,但是如果讓我去背歷史政治,我寧可做物理化學題。」
這一天,龐倩自告奮勇要為顧銘夕炒菜,她從蔬菜簍里找到一塊冬瓜,拿著菜刀就切了起來。她切菜時左手離菜刀遠遠的,冬瓜切得一會兒厚一會兒薄,看著動作就很生疏。顧銘夕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就搖頭了,問:「龐龐,你會炒菜嗎?」
然後,他又看向那個笑吟吟的女孩,低聲說:「謝謝你,龐龐。」
「不然呢?你在想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嗎?」
「嗯,每個班老師都通知了呀,估計全校都看了吧。」謝益聳聳肩,「說實話,我說不了『這沒什麼』之類的話,有點兒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我想,顧銘夕心裏應該是有點不開心的,螃蟹,你該多陪陪他。」
愉快的夏令營以一張集體照結束。
音樂的節奏感很強,大家都是手拉著手,整齊地踢著腿,顧銘夕看著他們的樣子,實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跳。
「嗯?」
「那你將來一定要找個會做菜的老婆才行。」龐倩開始為顧銘夕擔心,「像你媽媽那樣,做菜特別好吃。我媽媽就不行,她做菜可難吃了。」
只有龐倩還大著膽子留在顧銘夕身邊,她托著腰舉著水槍笑個不停,顧銘夕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
「沒有啊。」顧銘夕雙腳整理著書包,「我先走了,再見。」
「這樣夠么?」
她扯著嘴角呵呵地怪笑起來,說:「顧銘夕,你別搞得這麼誇張,你和她認識多久啊?你有那麼喜歡她嗎?」
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他的注意力只在屏幕里的遊戲界面上,他兩隻腳都架在高高的桌子上,右腳快速地按動滑鼠,偶爾移到鍵盤和左腳一起敲擊快捷鍵。
顧銘夕抖抖肩膀放下畫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抬腳開了機。刷上自己的用戶名和密碼,他熟練地打開了遊戲,腳趾夾著耳麥給自己戴上,和別人一起玩了起來。
李涵告訴他,顧銘夕回家了。
鯊魚是本地人,和母親一起住在附近一幢三層自建小民居里,他和母親住在三樓,二樓的房間就讓蛤蜊和生蚝住。
她的顧銘夕就這麼不見了,一點音訊都沒有。以前,他要是晚回家,都會找個公用電話亭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聽話、最乖巧、最讓人放心的好學生、好孩子,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銷聲匿跡。
沒錯,這就是謝益的原話:「顧銘夕腦子進水了?化學單元考試不及格?我們化學老師說,你們班化學老師快氣得高血壓發作了。」
「我爸爸經常不回家。」顧銘夕的腳趾夾著筷子,撥著碗里的米飯,聲音低沉,「一個星期,總有三、四個晚上不回來。」
最後,女記者讓戴老師安排幾個同學接受訪問,談談他們對顧銘夕的印象。戴老師很快就找來了四個人。
龐倩小聲說:「我在年級里也就是三百多名的成績,這又不是高一入學,學校愛怎麼分班就怎麼分,開個後門也能讓我倆做同桌。這次分班公平公開,年級名次都會上牆公布,我要是再開後門進快班,別人肯定不服氣。」
龐倩扭開頭,不理他。
當時,顧銘夕只是冷冷地對龐倩說:「前面很亂,你不要再跟著來了。」
夏天快到了,燒烤店的生意越來越好,鯊魚在店門口多加了好幾張桌子,還把電視機給拖出來。顧銘夕丟下書包,就坐在椅子上看起了電視。
龐倩咬著碎碎冰,眼睛發光:「有啊!復旦啊!」
她一聲令下,十七、八把水槍都對著顧銘夕打了起來,顧銘夕根本沒法子躲,跑都跑不掉,很快就被打得渾身濕透,像個落湯雞。
他竭盡所能地保持在年級前三,但那又怎麼樣呢?就算將來能考上985高校,又怎麼樣呢?他沒有手臂,能不能入學都是一個大問題,入學后,怎麼料理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個大問題。瞧,他都沒法子獨自去食堂吃飯,顧銘夕覺得,在某些程度上,他太過依賴龐倩了。
女記者皺皺眉,收起話筒:「行吧,我們錄完了,收工!」
顧銘夕是肯定讀理科的,政治幾乎可算是他的短板,一場考試要寫許多許多字,他用腳寫字,在時間上就有些捉襟見肘。每一次考完大強度的語文、歷史和政治,他都有些腰酸背痛,腳趾頭會覺得很酸,腳背也因長久地繃著而有些疼。
高一年級的期末考試,顧銘夕拼了命地補課做題,最終也只考了年級第九,但是這個成績足以讓他進入理科火箭班。
顧銘夕說了很久很久,語調一直平靜,說完以後,他看著鯊魚,說:「鯊魚哥,我以前從來都不覺得我有哪裡丟人的,雖然我爸爸一直都覺得我給他丟臉,但我真的沒有這麼想過。可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我……我大概,是和你們不大一樣。就算我把書念得很好,也改變不了別人看我的看法。我就覺得讀書越來越沒意思,覺得以後就算考個好大學,也沒什麼大意義。」
放學時,龐倩要去練球,她不太放心顧銘夕,問:「你今天怎麼啦?看起來怪怪的。」
顧銘夕用力別開了頭,躲過了她的手。
上化學課時,大家轉戰實驗室,顧銘夕在肖郁靜的幫助下用腳操作實驗,全過程都被攝像機錄下。
顧銘夕已經在位子上了,龐倩見到他后,把書包往桌子上一甩,屁股重重地坐下,從書包里掏東西的時候,課本、鉛筆盒把桌子打得啪啪響。
龐倩不答,謝益又問:「和顧銘夕吵架了?」
「因為……」女記者想了想,「這樣,整個故事才有高潮起伏啊,我相信,你在受傷初期,心裏肯定是很絕望的,對吧?」
「重機廠?」龐水生沉吟了一下,「那我們沿著他走的路騎過去,順便問問別人,銘夕沒胳膊,興許能有注意到他的人。」
蛤蜊看到了顧銘夕丟在桌子旁的畫板,問:「小顧,這是啥?」
「咦?這麼離譜?」謝益眼神一凜,「螃蟹,不能讓他這麼下去啊,你得勸勸他。」
顧銘夕沉吟了一下,對鯊魚說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包括父親出軌,父母吵架,父親以他為恥,還有顧國祥心心念念想再生一個健康孩子的願望。
顧銘夕抿著嘴唇看看她,沒接腔。
「那就不新鮮了。」
顧銘夕啊,他對自己說,累了這麼多年,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與龐倩一起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龐倩說:「顧銘夕你知道么?前些日子,你都變得不像你了,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呢。」
大巴車到了目的地時已近中午,同行的共有三位老師,他們安排了四十多個學生吃飯,飯後又安排好住宿,大家就去參加了景區的溯溪漂流。
「好好考試。」
龐倩驚訝地看著他:「沒有啊,今天禮拜四,我要練球啊。」
他看到龐倩往球館走去了,自己轉身出了學校大門,一路慢吞吞地走到了鯊魚燒烤店裡。
龐水生問龐倩,顧銘夕回家是怎樣的軌跡,龐倩一拍腦袋:「他肯定沒坐車,是走著去坐263路的,要走半小時,中間還要經過重機廠!」
「呦,小孩!」鯊魚兩個月沒見到顧銘夕了,問,「你腳上傷好了嗎?」
龐倩懨懨地鬆了手。
顧銘夕忍。
整整一個上午,兩個人都沒有對對方說話。連著英語課時,戴老師要同桌之間練習對話,龐倩也當做沒聽到,趴在桌上拿支筆戳本子。
這兩個月,她時不時地把這個神秘的女孩拉出來說事,顧銘夕很頭疼:「你能不能不要提她了。」
公園邊上還有一所小學,放學的時候,孩子們都愛來這裏買路邊攤吃。龐倩雖然念高中了,嘴巴還是饞,顧銘夕搬家前,她時常拖著他來這裏吃小吃,顧銘夕搬家以後,他們就再也沒來過了。
「從來沒有。」
謝益愣了一會兒,回頭看了顧銘夕一眼,見他眼裡滿是擔心,謝益說:「我去追她,你放心,我會送她回去的。」
「找什麼工作?串肉串,烤雞翅膀啊?開什麼玩笑!」
「你還會畫畫?」蛤蜊很新鮮,「待會兒要去上課嗎?」
顧銘夕垂下眼睛,良久,開口:「快班慢班,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些東西了。」
輪到龐倩時,女記者問她:「顧銘夕同學沒有雙臂,你覺得他是如何克服困難,才取得了如今的成和*圖*書績?」
大家失望得噓聲一片,顧銘夕抬頭髮現工作人員已經來滅了篝火,知道快要回房了。
龐水生和龐倩一起騎著車到了一中,學校里的高三生還在晚自修,龐倩進校去轉了一圈,沒有發現顧銘夕的身影。
顧銘夕垂著頭,他穿著人字拖,兩隻腳的腳趾又習慣性地抵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要怎麼和鯊魚說,如果要從頭說起,那得說幾個小時吧。
龐倩能看到顧銘夕,他就坐在講台前,為了讓他坐得舒服,教室里所有的第二排座位統統向後移了一些。龐倩雙臂交疊在下巴下,遠遠地看著顧銘夕的後腦勺,她突然發現,初中時,她坐到對角線的那端時,顧銘夕大概就是這樣子看她的。
他想起自己在電視里的樣子,高高地翹著腳在桌面上,腳趾夾著筷子把飯撥到嘴邊。不可憐,但那個樣子真的有點可笑。
他顫抖著指著那台黑了屏的電視機,「我顧國祥的兒子,就這麼在電視上給全市人民看!看他是怎麼過日子的!多新鮮哪,用腳吃飯的!是不是很可憐?又很可笑?你要人家怎麼想!你要我那些朋友、客戶、下屬都怎麼想!」
他還說到了龐倩,鯊魚回憶起之前見到的那個女孩,扎著一把馬尾辮,長著一張稚嫩的臉,瞪著顧銘夕時,眼看著就要哭了,最後又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淚。
汪松:「顧銘夕除了學習好,興趣愛好也很廣泛,平時也會和我們一起去踢球,他一點兒不內向的,挺好相處。」
龐水生瞪大眼:「為什麼呀?因為你沒這姑娘漂亮?我看不見得呀。」
這一個多月來,他很少有機會這樣子看她。兩個人雖然坐在同一張課桌后,顧銘夕卻總是靜不下心來。他覺得上課好煩,考試好煩,老師好煩,連著龐倩都好煩。數學題目需要用三角板、量角器和圓規畫圖,這在以往,並不是會難倒顧銘夕的事,但是在那段時間,他心裏總是會產生莫名的焦躁,甚至還有些憤怒。
龐倩跑到父親身邊,問:「爸爸,怎麼了?顧銘夕不見了?」
顧銘夕沒有反抗,在椅子上坐下了。
那天晚上,在鯊魚店裡吃燒烤時,生蚝的女朋友小珠過來找生蚝玩。那個女孩才十七歲,只比顧銘夕大兩個月,在附近一家鞋廠打工。她和生蚝挨在一起,兩個人時常親親嘴,摟摟腰,旁若無人地秀著甜蜜。顧銘夕甚至看見生蚝把手摸到了女朋友的胸上捏了幾下,他鬧了個大紅臉,看看其他人,似乎都是習以為常。
鯊魚在邊上忙碌著,問:「小孩,你最近來得有點勤啊,不是要期末考試了么,你學習不忙?」
她想,肖郁靜真是個古怪的姑娘。
龐倩心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糟糕,顧銘夕發神經病了。
龐倩:「……」
顧銘夕盯著他手上的煙看了一會兒,喉結滑動了一下,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這一晚,顧國祥沒有回家。顧銘夕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裡,李涵很早就回了房間,還鎖上了門。顧銘夕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通宵未眠。
玩了一會兒后,一群同學立刻就跑散了。
「龐龐……」
走在台階上時,顧銘夕悄悄地低頭聞自己的衣領,他洗過澡,也換過衣服,身上並沒有香煙的味道。他抬頭看著前面女孩的背影,她背著他的書包,走路連蹦帶跳,馬尾辮在腦袋後面甩來甩去。
「我知道顧銘夕平時會往哪兒走。」龐倩著急地說,「有些地方你們都不知道的!」
他們已經不是鄰居了,如果連念書都不在一個班,顧銘夕總覺得,他們的距離會變得越發遙遠。
龐倩:「……」
蛤蜊長一張娃娃臉,看著只比顧銘夕大一點點,笑著說:「鯊魚哥已經好久不上烤架啦,小孩你面子真大。」
「龐龐。」顧銘夕突然停下了腳步,叫住了她。龐倩回頭看他,烈日下,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舒展著肩膀,站得筆直。他的頭髮剪得碎碎的,五官長得很英氣,額頭上滿是小小的汗珠,早就脫了幾年前稚嫩的小男孩模樣。
顧銘夕盯著她,說:「寫不寫作業,回不回家我自己會考慮,不用你操心。」
「你別以為我沒看見!」龐倩咬牙切齒,「我看到你和那個女孩在說笑,她還遞煙給你抽。」
龐水生奔向電話機:「我去和他媽媽說一聲。」
顧銘夕轉頭看著她,搖頭:「沒有。」
顧銘夕沒有再堅持,他站了起來,和龐倩一起走進了圈子裡,龐倩隨著音樂在他面前轉了一個圈,笑著說:「來嘛來嘛,一起跳,很簡單啊。」
龐倩說完,抱著顧銘夕的書包就跑回了自行車邊,扶起車一腳跨上,書包往背上一甩,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顧銘夕和謝益還沒反應過來,龐倩已經一溜煙地騎走了。
他很認真地說著這樣一番話,眼神溫柔得叫龐倩心疼。她竟然感受到自己心裏有一抹酸酸的滋味。想到在顧銘夕的心裏,居然有這樣一個女孩的存在,龐倩心裏真是五味雜陳。
到下午上課前,日常拍攝總算完成,女記者對顧銘夕進行了一個簡短的採訪,問到了他的理想。
顧銘夕深深地看她一眼,點頭說:「我和她認識挺久了,我真的很喜歡她。」
顧銘夕:「……」
她對顧銘夕說,「顧同學,你考慮一下這樣回答,身體剛剛殘疾以後,你對生活喪失了信心,整個人頻臨崩潰邊緣,後來因為母親的照顧,老師的鼓勵,同學的幫助,你逐漸學會了用腳做事,慢慢地才樹立起了信心。」
「當然可以啊。」肖郁靜把鼓背到龐倩身上,龐倩說:「有點重哎。」
「和我說什麼謝謝啊。」龐倩嘟囔著,心裏覺得顧銘夕今天真的很奇怪,她看著他走出了教室,隱隱覺得他有心事。
她拉過顧銘夕,推到顧國祥面前:「你看看清楚!顧國祥!顧銘夕是我們的兒子!他十七歲了!你看看他的眼睛鼻子,看看他的個子!他是你兒子!他和你像不像?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是認為他在丟你的臉!銘夕已經做得很好了!你到底還要他怎麼樣啊?!」
玩遊戲多輕鬆啊,也不用費腦子,可比做題容易多了。
從他讀書至今,十年!她是他唯一的同桌!
「多了,弄掉三分之一。唔……行了,灑下去吧。」
她一直在尖叫,引得同艇的周楠中和汪松哈哈大笑,周楠中對顧銘夕說:「小螃蟹這是知道要和你分開了,趁著漂流揩你油呢!」
鏡頭終於從局部放大到了全身,顧銘夕整個人出現在了大家面前,他垂著腦袋坐在那張特殊的課桌前,兩隻腳擱在桌上寫著字,白襯衫的袖子軟軟地垂在身邊,從電視里看,顧銘夕的臉有點兒陌生,但似乎比看真人要來得更帥。
顧銘夕在李涵身邊蹲了下來,擔心地喊她:「媽媽。」
聽到這話,顧國祥向著李涵就揚起了手掌,顧銘夕看得真切,一下子就用身體撞開了李涵,顧國祥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背上,「砰」的一聲響。
「我在學校都把作業做完了。」顧銘夕說,「你這兒舒服,回家很煩。」
寒假時,她從老家散心回來,聽說顧銘夕並沒有去爺爺奶奶家,而是去龐倩家住了幾天,還因為淋雨生了一場病,她心裏愧疚萬分,發誓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再丟下她的兒子了。
「顧銘夕?他放學就走了呀,五點半,頂多五點四十分的時候,我看著他走了的。」
誰都能看出來,顧銘夕是故意的,他不是不懂,他就是不好好學,不好好考。他連英語都不背了,新學的單詞都寫不出來。李涵讓顧國祥去勸勸顧銘夕,可是父子兩個坐在一起,沒說幾句話就吵了起來。
蛤蜊連連附和:「我也覺得是小顧比較帥,還有,小顧的女朋友長得也滿可愛的。」
龐倩打開鹽罐舀了一勺鹽,問:「這麼多夠嗎?」
「我需要向你彙報么?」他的視線冷得直刺人心,「在你心裏,我不是還比不過一條狗?呵。」
「他……」李涵說了實話,「他沒回來。」
龐水生瞪她:「你去幹什麼?」
在遊戲里,他是個肌肉發達的巨人,有一雙強健的手臂,可以掄起巨大的鐵鎚,敲爆小怪的頭。
顧銘夕盯著屏幕,真爽!
龐水生倒是對一個問題感到好奇:「倩倩,你現在換位子了?不是銘夕的同桌了?」
五月,他的成績直線下滑。
她的任務是幫顧銘夕穿脫足球鞋,喂他喝水,幫他擦汗,回來時,顧銘夕會用一頓肯德基小小地犒勞她一番。
「他沒和我說,他現在很少和我說話。但我有時候,能從他身上聞到煙味。」龐倩語氣低落,「他放學后好像會去某個地方玩,我上次騎車想跟著他,但沒跟著,被他甩掉了。」
「不用了。」顧銘夕站起來,彎下腰用右邊肩膀勾起書包,往後一甩,努力地伸著左肩去夠書包帶,一下,兩下,卻沒有夠到。
顧銘夕:「……」
龐倩正常發揮,排在年級三百來名,意味著到了高二,她不可能再和顧銘夕同班。
「沒有。老子說了今天有的是時間,來來來,你講。」
「顧銘夕。」龐倩突然叫他,顧銘夕的視線落到她臉上,龐倩說,「馬上就要期末考了。」
「你喜歡嗎?」肖郁靜打個響指,「送給你吧。」
這一次,老師讓男生們排成一列跑步,顧銘夕跑在最後,攝像師站在場邊,鏡頭一直跟著他。同時跟著他的,還有龐倩的視線。
顧銘夕一下子就轉過頭來和龐倩對視,物理老師在講台上大聲地咳嗽了一聲,龐倩嚇得立刻低下頭去,顧銘夕也終於回過神來,胡亂地做了幾道題。
她說的沒錯,緊接著,就是採訪肖郁靜、周楠中和汪松,再接下來,就是採訪顧銘夕本人了。
他暗地裡咬牙,說:「我去求戴老師,讓她想辦法,同意你繼續做我同桌。」
龐倩問:「他去哪裡了呀?」
鯊魚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後,兩隻大手啪啪地往蛤蜊和生蚝後腦勺扇去:「很空是不是?烤架不管啦?老子發你們工資是叫你們來聊天的嗎?!」
龐倩看著他的背影,徹徹底底地傻眼了。
顧銘夕平靜地回答:「我已經打了飯了。」
他抬腳幫龐倩開了灶上的火,油熱了以後,龐倩大著膽子把切片的冬瓜倒下鍋,「刺啦啦」的一陣響,油星子爆了出來,嚇得龐倩直往顧銘夕身邊躲。
龐倩嗤之以鼻:「誰信你啊,你不知道你衣服上煙味有多濃嗎?臭死了!」
平時,顧銘夕也會去上體育課,會參加跑步和跳遠。當其他男孩打球、引體向上或是投擲時,顧銘夕就會坐在邊上靜靜地看。
「是嗎?」顧銘夕笑起來,「那汪松不是得高興死啦?」
他還是老樣子,就是衣服穿少了以後,人看起來更威猛一些。他嘴裏叼著一支煙,哼著小曲兒,回頭時,就看到顧銘夕站在他面前不遠處。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生?她是不是有著蔣之雅那麼長的頭髮?有著厲曉燕那樣的大雙眼皮?有著肖郁靜那樣清純的臉龐和聰明的頭腦?她一定很特別,溫柔又漂亮,才會讓顧銘夕如此傾心。
被父親說破,龐倩再也忍不住,嗚嗚嗚地大哭起來。
小珠在邊上瞄了他半天,突然猛抽了一口煙,把煙氣都吐到了顧銘夕的臉上,顧銘夕一個沒注意,大聲地咳嗽了起來,小珠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又把煙往他嘴邊遞去:「抽一口嘛,試試看。」
炒了這麼一個冬瓜后,顧銘夕再也不相信龐倩會做番茄炒蛋和紫菜蝦皮湯了。兩個人就著一個炒冬瓜,和李涵留下的一盤毛豆炒香腸丁,扒拉下了兩碗米飯。吃飯的時候,龐倩嘗過顧銘夕做的炒冬瓜,驚喜地說:「你炒得很好吃耶,你居然還會炒菜!」
可憐的冬瓜躺在鍋里,龐倩遠遠地拿著鏟子戳戳它們,顧銘夕真怕冬瓜會焦掉,乾脆說:「算了,我來吧,你幫我放調料。」
顧銘夕愣住了。
只是,酒精燈是肖郁靜點的,也是肖郁靜滅的。龐倩傻傻地想著,幹嗎不讓顧銘夕來做這個呢?他明明做得很熟練。
這是他的人生,在別人眼裡,卻只是一個故事。
顧銘夕的臉色臭臭的。
顧銘夕沒有坐公交車,垂著腦袋在街上走著,路過重機廠地段時,他又一次看到了鯊魚燒烤店,意外的是,鯊魚正在門口掃地。
「我看我爸爸炒過。」龐倩說,「好像挺簡單的啊。」
顧銘夕冷冷地看著謝益,說:「我說了,我的事和你們無關。」
顧銘夕重新低下了頭:「我沒幹嗎,我去吃飯了。」
龐倩又扒了幾口飯,問他:「顧銘夕,你爸爸媽媽現在有沒有吵架?」
「不告訴你。」龐倩笑笑,「要是播了,你就知道了。」
「鯊魚哥。」顧銘夕嘆了口氣,「我是不是沒和你說過我家裡的情況?」
戴老師帶著高一(2)班的同學們爬上了景區的山頂,一大堆人毫無章法地擠在一起,把三位老師擁在中間,嬉笑著拍下了一張集體照。
晚上七點,天色已經黑了,燒烤店門口坐滿了客人,生蚝和蛤蜊掌著烤架,鯊魚負責全場統籌和收錢,他的媽媽也幫著來收拾桌子,洗碗筷。
她抱著話筒,對著攝像機說:「在我眼和*圖*書裡,顧銘夕一點兒也不特別,他就和我一樣,和你們都一樣。他要是能評上優秀團員,是因為他本身就特別優秀,而不是、而不是因為他的身體……」
顧銘夕咬著飯卡說不了話,蔣之雅又貼心地從他嘴裏拿下了飯卡,顧銘夕低聲說:「謝謝。」
有人快速地跑過龐倩身邊,身後的麻花辮甩得歡快。
以前,顧銘夕一直都記著父親對他的要求,顧國祥要他考上211高校,甚至是985高校,還要求他始終保持年級前三。現在,顧銘夕突然覺得,自己付出的努力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
見父親要出門,龐倩也抓起了車鑰匙:「爸爸,我和你一起去!」
顧銘夕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龐倩絲毫未覺,繼續高興地說:「對了顧銘夕,你知道嗎?我下個學期又要和謝益一個班了呢!」
這是怎麼回事嘛!他這是惡人先告狀嗎?顧銘夕他居然鬧脾氣了!
「其實,先不講他們的感情出了什麼問題,我爸對我,不算差了。他供我吃穿,供我念書,周末還供我去外面學畫,那個很費錢。我要買什麼,他基本不會拒絕,每個月給的零花錢也不少。但是……他就是不肯去給我開家長會,也不願和我一起出門。他就是……接受不了我是個殘疾人,還是重殘。」顧銘夕笑了一下,說,「龐龐,有時候我會想,我剛受傷那幾年,我媽媽要是趁著年輕再生一個小孩就好了,我爸爸再有了一個孩子,現在也不會想著要離開我媽媽了。」
一門一門的單元測試,顧銘夕的成績都在往下掉。
暑假後半階段,趁著父母的工作日,龐倩去顧銘夕家裡玩。顧銘夕一個人在家,吃午飯是比較頭疼的問題,他告訴龐倩,李涵出門前會幫他用電飯煲煮好飯,再幫他燒一、兩個菜,給他留作午飯。
顧銘夕湊著腦袋看了一眼:「差不多,灑下去好了。」
這一天放學,龐倩要去練球,她拿著乒乓球拍,看都不看顧銘夕一眼,就背著書包出了教室。顧銘夕扭頭看看她的背影,也下了樓。
顧銘夕問:「我的書包呢?」
顧銘夕抬起頭,就看到了龐倩怒氣沖沖的臉,她的身後不遠處,是推著自行車的謝益,而龐倩的那輛自行車,已經倒在地上。
到了周末,他要去學畫,回來還要練畫、做題、背英語。以前,周楠中和汪松會打電話給他,約他周末去踢球,顧銘夕其實很想去,但是父母都不同意他去,覺得路遠,浪費時間,踢球還不安全。幾次以後,就沒有人再來約顧銘夕了。
連著練球時,謝益也來問龐倩,顧銘夕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子對龐倩說過話,龐倩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已經忍他很久了。
謝益已經收回了視線,騎車離開,顧銘夕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想的是,謝益一定要追上龐倩,把她平安地送回家。
「……」
鏡頭推得很近,龐倩能清晰地看到那腳上短而乾淨的趾甲,突出的腳骨,還有腳背上的青筋,以及本子上漂亮的字跡。她甚至看到了顧銘夕腳踝上的鏈子,興奮地對龐水生說:「爸爸!這腳鏈是我送給顧銘夕的!」
他問龐倩:「你喜歡物理和化學嗎?」
顧銘夕也想成為一個像謝益那樣瀟洒自在的男孩子,可結果,他只是變成了一隻刺蝟,扎傷了身邊的許多人,心裏也不見得有多快樂。
顧銘夕跑步的樣子很奇怪,因為沒有手臂,他的白襯衫袖子不停地在身邊飛舞。他的頭髮在頭頂跳躍著,臉上的神情平靜似水。
顧銘夕冷冷地說:「不去了。」
鯊魚像是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點起一支煙,沉聲說:「老子今天有的是時間,你不說清楚,老子是不會放你走的。」
他們經過了龐倩身邊,顧銘夕始終低著頭,龐倩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她突然就跨出了隊伍,攔在了他的面前。
因為他是個殘疾人。
「……」
其實,要說服顧銘夕十分簡單,戴老師說:「顧銘夕,如果你獲得了這個獎勵,將來高考時,就會作為你升學的籌碼。因為這是社會主流價值對你的肯定,任何大學如果因為你的身體原因拒收你,你都可以憑這個教育局的獎勵去詰問他們,甚至可以向媒體求助。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你從高一開始,就成為區里、市裡學生們的榜樣,這樣對你往後的升學,絕對是有利無弊的。」
「就是因為知道你會這麼想,我才不和你說的。」李涵冷冷地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銘夕丟人。顧國祥,我已經看透你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指望了,只希望銘夕能考一所好大學。任何對他升學有幫助的事,我都願意去做。指望你去走關係?哼!我還不如去指望一條狗呢!」
就在這時,他身邊出現了一個女孩暴怒的聲音:「顧銘夕!你在幹嗎?!」
顧銘夕皺眉:「為什麼要這麼說?」
可是,為什麼心裏又會覺得那麼苦澀呢?
汪松逗她:「小倩,你對顧銘夕的生日那麼上心,那一會兒的篝火晚會,你是不是該給顧銘夕跳個舞呀?」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音樂聲中居然傳出了一陣鼓聲。那鼓聲相當特別,時而低沉肅穆,時而又激奮亢進,一張一弛之間充滿了爆發力。龐倩像其他同學一樣好奇地回頭尋找著,才發現打鼓的人居然是肖郁靜。
物理老師組織了一次單元測驗,卷子發下來后,顧銘夕彎腰看著考卷上的題,發現自己難以靜下心來。
龐倩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城市裡難以見到的浩瀚星空,她頓時就來了精神,手指一個方向,說:「瞧,銀河!」
謝益一笑:「客氣了。」
學習於他,是一種享受,從來都不是束縛,更不是壓迫。就像他去打乒乓球、拉小提琴、參加漫畫社團一樣,他做所有的事都是基於自己的本心,我喜歡,我才去做,我不喜歡的事,誰都逼不了我。
說完,她就向著小旅館走去,顧銘夕和龐倩面面相覷,龐倩又低頭看著手裡的鼓,愣了半天後,說:「顧銘夕,你好像沒和她說謝謝。」
顧銘夕定定地看著她,龐倩朝他吐吐舌頭:「哎呀,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
「顧銘夕。」龐倩喊他,顧銘夕停下腳步,靜靜地注視著她。
「叫你把她叫出來一起逛個街,你又不肯。」龐倩撇撇嘴,「連叫什麼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小氣死了。」
龐倩轉頭問龐水生:「爸爸,顧銘夕剛受傷那會兒,他真的很絕望嗎?」
「我覺得……肖郁靜是真的不在乎這個。」顧銘夕說,「她知道我會把鼓給你的,而你,是真的喜歡這個鼓。」
龐倩雙手各拿著一支碎碎冰,自己吃一支,喂顧銘夕吃一支。她靜靜地看著不遠處那些熱鬧的小攤販,還有那些圍著攤販買東西吃的小孩子,心裏不禁想到了自己念小學的時候。
暑假里,因為高一(2)班即將不復存在,戴老師響應同學們的號召,組織了一次兩天一夜的小小夏令營,地點就在E市市郊的一個小景區,班裡絕大部分同學都參加了活動,龐倩當然也說服了顧銘夕一起去。
蛤蜊說:「別讓鯊魚哥知道就行了唄。」
顧銘夕疑惑地往四周看,就在這時,角落裡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一大群人涌了出來。顧銘夕嚇了一跳,定睛看去,都是他班裡的同學和老師,戴老師、周楠中、汪松、肖郁靜、吳旻、厲曉燕、蔣之雅……他們一邊拍著手,一邊唱著歌向他走來。
顧銘夕:「……」
龐倩問:「你能評上嗎?」
轉過頭,他叼著煙問顧銘夕:「小孩,你多大?」
女記者搶過話筒,奇怪地看著龐倩:「同學,我們真的錄完了。」
她咬著牙說:「好,你說的,你別後悔。」
「從來沒有過嗎?」
龐倩一愣,問:「他幹嗎心情不好?」
她委屈地看著他,又問了一遍:「顧銘夕,你幹嗎呀?」
「人家小孩還是個學生子,你倆滾一邊兒去。」鯊魚眯著眼睛教訓他們,「聽好了,不準給他煙抽,不準給他酒喝,他要想吃肉,要多少給多少!」
課程也因採訪而做了調整,第一堂是英語課,所有的同學都成了群眾演員,只為了體現主角的完美和優秀。龐倩終於知道了戴老師的用意,攝像機就豎在顧銘夕和肖郁靜面前,他們兩個站在那裡,流利並響亮地做著英語對話練習。
肖郁靜不以為意:「我就知道你不肯要,其實我已經很多年沒打鼓了,這個鼓對我也沒什麼意義了。你不要的話……」她突然對著顧銘夕說,「不如我就送給顧銘夕吧,今天是你生日,這是生日禮物,舊的,希望你不要嫌棄。」
龐倩沉默了好一會兒,對謝益說了自己的一個觀點:「我覺得,顧銘夕好像交了壞朋友了。」
「丟了。」龐倩衝著他揚起下巴,「你不是不想念書了么,還要書包做什麼!你再去那個燒烤店啊,再去抽煙啊,再去和那些女孩子玩啊!」
「對啊,是市五台嘛。」
他每天練習使用電腦一小時,但絕不是玩,顧國祥不許他玩遊戲,他就不玩,頂多心癢時,悄悄地掃個雷。
龐倩手忙腳亂地把鼓拿下來:「哎呀你別開玩笑,我就是好奇玩一下,這可是你從國外帶回來的鼓啊。」
整一期節目,就是介紹顧銘夕的日常學校生活,他用腳整理書包,用腳寫字、翻書、考試,他用腳吃飯,還能用腳做實驗,他不內向,能像大家一樣去上體育課,藍天下,他快速地奔跑著……
顧銘夕知道龐倩說的是實情,而且以她目前在(2)班吊車尾的成績,要考進唯一的快班,的確不太可能。
龐倩坐在教室最後面,身邊是肖郁靜的同桌小陳,兩個人不熟,尷尬地互相看看,也沒什麼話說。
篝火晚會圓滿結束,龐倩抓緊時間拖著顧銘夕到了肖郁靜身邊,肖郁靜正抱著她的鼓要離開,龐倩問:「肖郁靜,你這個是什麼鼓呀?」
攝像師要求顧銘夕和同學們有說有笑,但是他實在笑不出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顧銘夕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喔喔!」
「就是丟了。」
顧銘夕又想起謝益,念初中的時候,謝益的學習和他不相上下,現在,謝益的成績掉了許多,只能算是年級中上。但是,誰都看得出來,謝益是個快樂的男孩子。
顧銘夕扭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龐倩站在街邊嚎啕大哭。龐水生大聲喝斥了她,喊她騎車往回再找一遍,騎了才五分鐘,他的手機響了。
李涵打電話給龐水生,龐水生去問龐倩,龐倩也是一頭霧水。她不知道顧銘夕放學后都去了哪裡,她問過他,他很不耐煩地叫她別管。她甚至跟蹤過他,但是很快就被他發現。
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回了旅館,龐倩抱著那個莫名其妙的鼓,和顧銘夕一起走在路上。
男生們都為汪松吹起了口哨,鼓起了掌,女生們則攛掇著厲曉燕答應他,厲曉燕哪裡敢在戴老師面前有表態,扭捏了一陣子就轉頭跑了。
「浪費糧食不好。」
龐倩說:「你知道的呀,這次考試是下學期分班的依據,我們要文理分科了,每一科只有一個快班。我想進理科快班,想繼續做你同桌。但是你要是再這樣子下去,你都要進不了快班了!」
顧銘夕抬頭看她,目光里滿是疑惑,龐倩在他身後拍他的背:「起來嘛,一起來玩啊。」
真爽。
李涵身子一晃,軟軟地坐在了地上。這幾個月來,她和顧國祥的關係就像在高空走鋼絲,表面上風平浪靜,四平八穩,實際上,只要有一絲絲的風,就能把她打進地獄。
肖郁靜把聲音放得更低:「剛才戴老師說,電視台的人一會兒還要拍他用腳吃飯的鏡頭,總之就是拍一些他的生活方式,他挺不樂意的,但是沒辦法。」
他心裏有些迷茫,想到之前在電視里看到的自己,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動態。原來在旁人眼裡,他用腳做事就是這個樣子的,是不是真的如父親所說,可憐又可笑?
總之,龐倩覺得,自己一定不如她。
她是從前門進去的,一抬頭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顧銘夕,他在用腳整理桌上的東西,這一天的他穿一件雪白的襯衫,還傻傻地在左胸別了一個團徽。
「幹嗎用的?」
龐倩又把碎碎冰遞到他嘴邊,他乖乖吃了一口,聽到她問:「可是,我要是進不了快班,怎麼辦?」
龐倩跟著父親一路尋找,她始終在喊他的名字:「顧銘夕!顧銘夕——」
龐倩掂起他濕答答的T恤袖子,手一捏,水就滴了下來,她說:「對不起啊,我下回不和你開玩笑了,你先回房間里去換身衣服吧。」
龐倩把自行車停在公園門口,和顧銘夕一起走進去,還沒看到那些攤販的身影,香味已經飄了出來。
小旅館的一樓是個餐廳,顧銘夕下樓時覺得有點奇怪。他記得自己上樓時,餐廳的窗帘都是拉開的,很是寬敞明亮,旅館的服務員還在那裡打掃衛生。可是現在,樓梯上暗搓搓的,到了一樓,餐廳的窗帘居然全都拉上了,整個空間昏暗模糊,並且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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