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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鴕鳥先生

作者:含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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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雙手的溫柔 第十二章 得而復失,散落天涯

第三卷 雙手的溫柔

第十二章 得而復失,散落天涯

他大力地拍拍顧銘夕的背,又塞了好幾張百元鈔票到他褲子口袋裡:「你來上海,哥應該做東請你去玩,但是不能打擾你和螃蟹約會啊,所以,你們今天的活動哥來買單,你別省錢,螃蟹愛吃什麼愛玩什麼你儘管陪著她去。」
他們的呼吸很輕很輕,呼在彼此的臉上,帶著爆米花的甜香,顧銘夕抬起了頭,他的嘴唇觸到了她的眉毛,他喉結滑動,閉上眼睛,在她眉眼間輕輕地印上了一個吻。
吃飯時,龐倩問顧銘夕:「你有一回,是不是和你爸爸媽媽到上海來配假肢?」
顧銘夕看著她孩子般的表情,說:「那,我們今天就去登東方明珠吧。」
龐倩答不上來了。盛峰已經追了她一年,內線楊璐和外線汪松都告訴盛峰,龐倩心裏有一個人,那個男生在外地,但是盛峰覺得自己一點兒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尤其是最近的半年,連楊璐都說,龐倩已經很久沒躲被窩裡打電話了,平時,也沒和人發簡訊、QQ聊天,更沒有視頻,總之,完全不像是個有男朋友的人。
她問得咄咄逼人,顧銘夕倒吸了一口涼氣,沉聲說:「到時候再說,好么?」
她給他打了滿滿的米飯,說:「你太瘦了,多吃一些,我下回見你,你一定得胖一點才行。」
「是啊,我打電話去B大學生處問,人家也不肯說。我想寒假里去找他,我有他外婆家的地址,當初給他寄過禮物的。」
可是現在的顧銘夕,一個才二十歲的男孩,應該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居然變得又黑又瘦,憔悴又邋遢。他以前很在乎的髮型已經被推成了平頭,臉頰消瘦,眼神黯淡深沉,兩個漆黑的眼珠子凝視著顧國祥,令他頭皮都發了麻。
龐倩問:「您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嗎?」
你會有繁忙的工作,每年抽半個月假期,與丈夫一起帶著小孩出去旅行。你會有一桌子的化妝品,一柜子的漂亮衣服和鞋子,你會有自己的社交圈,有貼心的閨蜜,周末時逛逛街,吃吃飯,去健身中心打幾盤乒乓球。
「其實,龐龐……」顧銘夕腦子一熱,說,「你可以嘗試著接受一下啊,讀大學不談戀愛,多無聊啊。」
顧銘夕趕得很急,一直在重重地喘氣,他站在寢室樓邊,來往的女生但凡注意到他,臉上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接著就竊竊私語起來,議論著這個男孩居然沒有雙臂。
上帝保佑,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她就可以找到顧銘夕。
他環視著這個廣場,一年多前,他就是從這裏離開的,離開這個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一年多后,他又一次回到這裏,早已物是人非。
龐倩好煩啊,尤其是楊璐還在身邊,悄悄地看楊璐,她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龐倩一點兒也不想要這個熊,但是站在寢室樓下,又是聖誕節,不接的話就太小家子氣了。
顧銘夕有點驚訝:「你畢業后不回E市嗎?」
「暑假不是才陪了兩個月么?」
顧國祥給顧銘夕介紹:「這是爸爸現在的妻子方蕙,你可以叫她方阿姨。」
謝益瞪大眼睛:「別胡說啊!我什麼時候找過女朋友了!」
他想對她說,龐倩,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你那麼熱愛生活,最終也會被生活眷顧,你會過上幸福又充實的日子,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有一份稱心的工作,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最後,有一顆始終簡單快樂的心。
龐倩愕然:「帶了。」
金愛華還沒有下班回家,龐水生拉著顧銘夕在桌邊聊天,他問到了李涵的病情,顧銘夕簡單地作了答。龐水生問顧銘夕抄下了李涵的卡號,說過兩天給卡里打兩萬塊錢,讓顧銘夕不要告訴金愛華。
顧國祥看到顧銘夕時,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過一年多沒見,顧銘夕居然起了那麼大的變化。
「你幾點的火車回去?」
下樓的時候,龐倩站在家門口,怔怔地看著502的門,李涵和顧銘夕離開以後,大概是因為顧國祥的緣故,這套房子一直都空著。龐水生手裡有502的備用鑰匙,龐倩卻從來都沒有進去過。
快八十歲的曾老頭雖然白了頭髮,掉了牙齒,但身體一直很健旺。二十多年來,大院里的居民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始終樂悠悠地獨自一人住在大院的傳達室里。可就在這一年的春節前幾天,曾老頭倒下了。
念中學的時候,顧銘夕是一個溫和內斂的男孩子。他骨子裡有一點小驕傲,即使沒有雙臂,做起事來都是從容不迫的。他很坦然地在人前用雙腳做事,並不會在意旁人異樣的眼光,能夠自己做的事,他都是盡量自己完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求人幫忙。
「十年前?我九歲的時候?」龐倩哪裡還記得,搖頭說,「不記得啦,我有對你說過嗎?」
「我能來找你玩嗎?寒假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問。
顧銘夕又點頭:「我知道的,爸爸。」
「今天下午?」顧國祥搖頭,「抱歉,銘夕,我下午要去區里開個會,比較重要的。」
初秋的風陣陣拂過,龐倩心底感到了深切的滿足。她悄悄地看著身邊人的側臉,他雖然瘦了,黑了,但是他的臉部線條卻透出了一份堅毅,連著眼神里都有一種不易撼動的力量存在。在龐倩的眼裡,他似乎要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
謝益問:「張老師,您再想想辦法,我們那麼遠趕過來,是真的很擔心顧銘夕。」
房子還沒能交付,龐水生一家先租了個房子過渡,搬家的時候,龐倩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她生在大院,長在大院,小小的房間里堆滿了她二十年來的回憶。
龐倩抬起頭,笑著說:「嗯,我朋友來看我,陪他在上海玩幾天。」
謝益在S市市中心的四星級酒店開了兩個房間。平安夜,房價貴得要命,龐倩很過意不去,想要房費自理吧,可這一晚的房費都要抵她一個月生活費了,她只能小小地提議能不能去住旁邊的錦江之星,被謝益一個眼刀就殺了回來。
顧銘夕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在這黑漆漆的影廳里,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防線,慵懶地靠坐在椅子上,貪婪地感受著身邊女孩熟悉的氣息。她在吃爆米花,還不忘把手伸到他嘴邊喂他吃,她偶爾還吸一口可樂,咕嘟咕嘟的聲音……
龐倩拍著他:「討厭!」
顧銘夕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火車上睡了一夜,衣服皺巴巴的,還透著一股汗酸味,他底下居然穿著一條休閑五分褲,裸|露著小腿,光腳穿著一雙人字拖。
顧銘夕完全不知道電影里在演什麼,他只是悄悄地動了動身子,與她貼得更緊。感謝設計這情侶座的人,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嗅著她發上的清香,心中這樣想。
看到顧銘夕后,她神色一變,視線從他空蕩蕩的袖子上轉過,笑起來:「呦,這是銘夕吧?」
哪怕她吃不下了,她也會努力地吃。
謝益開車帶龐倩去了機場,買到兩張去S市的機票,龐倩懵里懵懂地跟著他上了飛機,半夜兩點,他們已經降落在了S市機場。
龐倩笑著說:「要回的,我爸媽才不會同意我留在上海呢。但是,我有想過在上海先工作兩年,我這個專業,在北上廣比較容易找工作,回E市的話,我怕起點會不高,如果先在上海工作兩年,回去跳槽也能增加資本。」
暫時地離開Z城,離開了那些人和事,顧銘夕承認自己輕鬆了一些,但是,他的肩上還扛著責任,外面的世界再是燈紅酒綠,五光十色,他也必須要回去,回到他的母親身邊。
她問了一連串的問題,眼睛根本就不捨得離開他的臉,她又哭了起來:「我還以為我找不到你了,我甚至想說服我爸,國慶節去Z城,去你學校找你呢。」
他們深深地喘著氣,彼此都能聽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龐倩的手指按在他頸部的動脈上,那脈搏撲通撲通,熾烈地像是要衝破皮膚血管,燃燒到她的血液里。
原來北方的雪是這樣的啊,那麼乾燥,那麼凜冽,那麼潔白,打在人的臉上都有點兒疼。這樣的天氣,顧銘夕一定很難熬,不知道他腳上會不會長凍瘡,他可千萬不要再傻乎乎地穿著單鞋上街了啊。這裏室外的溫度真的要比E市低許多,剛才龐倩只是在冷風裡站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她難以想象顧銘夕在這裏的生活,他一定是很不適應的,所以才會瘦那麼多。
一路上,龐倩嘰嘰喳喳地對顧銘夕說著話,還為他表演上海方言,「阿拉上海寧」、「吾同儂一道起白相」、「今朝天氣交貫好」、「儂想哪能啊」……看到顧銘夕哭笑不得,龐倩自己也掩著嘴笑個不停。
在桌子邊坐下,龐倩拿來筷子,又從包里抽出濕巾紙,坐在顧銘夕身邊幫他擦凈雙腳。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看到龐倩打了個招呼:「螃蟹,沒回家嗎?」
「爸爸晚上開完會陪你去外面吃個飯,再送你去火車站吧。」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和肖郁靜還有聯繫嗎?」
龐倩說:「可是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比如東方明珠。」
顧銘夕這才發現,房子的格局已經發生了變化,主卧邊上的那個朝南小房間,被布置成了嬰兒房,裏面有一張粉紅色的小床,四周滿是玩具,還堆著數不清的奶粉和尿不濕。
顧銘夕臉紅了,鯊魚幫他抓了抓頭髮,又幫他把襯衫整得服帖一些,說:「小孩,你今天先不要去想你媽媽的病,這麼久沒見小螃蟹,好好和她玩一玩吧,開心一點,知不知道?」
龐倩:「……」
「媽哪裡是胡說。」李涵抻了抻顧銘夕空空的衣袖,笑道,「我兒子就是沒胳膊,你們看,他長得多俊啊,個子高,腦袋又聰明,這要是有了胳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追著跑呢。」
屋子裡還遺落著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但已經不多,龐倩找出一張紙,給顧銘夕寫了一張紙條,告訴他,她來過這裏,希望他看到紙條可以和她聯繫。
他想對她說,來例假的時候,真的不要再吃冷食和辣食了,肚子疼得厲害,就喝點紅糖溫水,不要嫌麻煩;
顧銘夕聲音啞啞地問:「她怎麼說?」
救兵啊!真的是救兵啊!龐倩從來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她一臉的感動,說:「親愛的!你終於回來了!我想死你了!我現在就在寢室樓下等你,你快來!快來!Mua!」
龐倩手裡的爆米花嘩啦啦地全灑在了地上,掉落的空桶驚到了身邊座位的一對小情侶,他們只是好奇地瞥了鄰座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電影屏幕上。
顧銘夕點點頭:「謝謝爸爸。」
很意外的,顧銘夕沒有像以前那樣跳著躲她,龐倩的拳頭真的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啊」了一聲,趕緊去給他揉揉:「你是笨蛋啊!怎麼都不躲的。」
列車開了二十個小時,顧銘夕整個晚上毫無睡意,清晨時分,他到達了E市火車站。
小樂已經把鯊魚弄醒了,正在廚房給兩個男人做早餐。鯊魚赤著上身,穿著個大褲衩跑到衛生間門口,看到顧銘夕就樂了:「呦,挺帥的哈。」
顧銘夕:「……」
鯊魚坐在自己的燒烤店門口,一邊抽煙一邊講電話,「見到了,我和她說了,沒說得太具體,就是說你最近碰上了一些事,挺麻煩的,大概近期不會和她聯繫了。我叫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要再惦記你了。」
龐倩也笑了起來,噘著嘴,又問:「剛才和你說的事,你到底怎麼說嘛,明天我們去周庄吧,我還沒去過呢。」
是的,這世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讓她這樣心甘情願地吃下更多的大排和裡脊,只因為,她喜歡看到他的眼睛里浮現起一抹笑意,聽到他硬邦邦地說:「龐龐,你真會吃。」
他從E市帶回了十萬塊錢,其中顧國祥這裡有七萬,龐水生給了兩萬,鯊魚給了一萬,顧銘夕把這些錢數都仔仔細細地記在了本子上,包括之前李涵的親友送來的錢。
「那足球呢?」
再過兩天就是國慶長假了,走到龐倩的寢室樓下,盛峰問她:「長假你回家嗎?」
顧銘夕走到了牆邊,把包弄到了地上,背脊貼著牆壁休息了一會兒,他的心跳得有些快,眼睛一直盯著來路,他靜靜地等待著,等著那女孩回來。
龐倩笑笑:「沒什麼呀,看到你,我很開心。」
他說:「謝謝你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立下理想時,都不忘捎上我。」
顧銘夕簡單地說了一下,方蕙搖頭嘆氣:「肝癌很痛苦的,錢投下去再多也沒用。」她一邊逗著懷裡的顧梓玥,一邊說,「養小日日鮮,養老日日厭。我們小玥現在養起來可費錢了,但是這個錢就花得值得呀。銘夕,我給你算一筆賬,小玥每個月奶粉就要一千八,尿不濕大概是七百,衣服五百,其他的輔食、零食、水果玩具、嬰兒游泳,一千肯定要。侯姐的工資三千,還有去早教中心上課,一堂課就要兩百塊。等她再大一點,我們還要給她學鋼琴,學畫畫,那可都是錢!你爸爸說好聽點是個總工,其實也就是個拿死工資的,而且他再過十三年就退休了,十三年裡至少要把小玥念大學的錢給攢出來,是吧?唉……銘夕,你媽媽的病我也很著急,但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樣吧,一會兒我給你兩萬,不用還了,你拿去給你媽媽買點保健品。」
離開出租屋的時候,龐倩又回頭看了屋子一眼,問謝益:「你說他能看到我的紙條嗎?」
龐倩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天,才斷斷續續地把事情的經過說給了謝益聽,謝益聽完以後,問:「https://m.hetubook•com•com這三個月,你都沒聯繫上他?」
謝益伸手拍了下她的腦袋,拿起房卡說:「很晚了,上去睡覺吧,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去Z城找他。」
顧銘夕說:「你下午不是有課?」
臨走前,他問:「你真的打算,再也不和小螃蟹聯繫了?」
顧銘夕在旁邊不滿地說:「媽,你胡說什麼呢。」
如果他足夠喜歡她,不應該是見縫插針地與她聯繫著么?簡訊、電話、QQ、電郵、視頻……現在的社會即時通訊那樣發達,他怎麼能連著幾個月都沒有丁點兒消息呢?
「我減肥呢。」
他搖頭。
「小心別感冒。」盛峰笑嘻嘻地說著,還拍了拍她的腦袋,「螃蟹,你什麼時候能不背著殼兒對我?」
「不是你說很噁心么,就再也沒用過了。」顧銘夕笑笑,「搬家的時候我也沒見著,估計是丟了吧。這東西也要根據我的身體發育不停地定做的,那副假肢早就不合我身了。你別說,它還很貴呢。」
龐倩很驚訝:「啊?謝我什麼?」
電影已經演了四十分鐘,劇情開始進入高潮,龐倩似乎看得很入迷,她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顆爆米花,又拈了兩顆爆米花湊到顧銘夕的嘴邊。
「龐龐。」他突然溫柔地說,「謝謝你。」
「我喜歡!」龐倩噘著嘴,在他身邊晃啊晃,「誰叫你老是鬧失蹤,我根本就不敢放開你了。我怕我一放手,你就『砰』一下,像陣煙似的消失了。」
下午,他們在濱江大道上曬太陽。天藍雲白,連著空氣都變得清新,在親水平台旁的坡地上,優美的綠化隔開了大都市的喧囂。龐倩和顧銘夕憑欄臨江,眺望著浦西外灘典雅的建築,還有黃浦江中穿梭不停的船隻,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共同享受著這安逸、憩靜的感覺。
見顧銘夕神色有些異樣,龐倩說:「你別這副樣子啊,我曉得你一定不逃課,但是你總該知道,大學生偶爾逃下課真的沒什麼的。」
謝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嗨,你們也可以叫我Martin。」
謝益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好像有一道閃電劈過了龐倩的腦袋,驚雷在她耳邊炸起,一顆心突然就猛跳了起來。她「倏」地回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倚在牆邊的人。
這是個顧銘夕難以回答的問題,龐倩問得很細,他連敷衍都困難,只得硬著頭皮說:「我大概會讀研,至於去哪個學校,現在還不好說。」
龐倩一直都沒有和顧銘夕說過那方面的話題,但是她覺得,她表現得已經夠明顯了。龐倩再怎麼外向,好歹也是個女孩,她希望由顧銘夕來挑破他倆的關係。
「明天……」
他已經習以為常,給自己備了一些創可貼、燙傷葯、止血繃帶,腳弄破了就用水沖沖,上點葯,很少求人幫忙。
財大的建築多是紅瓦灰牆,第一食堂也不例外。食堂很大,龐倩和顧銘夕一起走進去時,還是吸引到了一些目光。龐倩打了兩份飯菜,糖醋小排,炒包心菜,辣子雞丁,醬爆茄子,又給顧銘夕要了兩個荷包蛋。
「你見過沒殼的螃蟹嗎?」龐倩拉下了帽子瞪他,還後退了一步。這時,有兩個女生晚自修回來,走過龐倩身邊時,其中一個女生說:「咦?那個男生,是不是沒有手的?」
龐倩不停地把自己飯盆里的菜夾到他盆里,說:「你嘗嘗這個,很好吃。」
顧銘夕勉強地笑了一下:「嗯,我知道。」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發現顧銘夕神情獃獃的,龐倩往他身上一靠,手搭上了他的肩,說:「你幹嗎呀?是覺得我說的很無聊嗎?我們同學平時聊天也會說到的,畢竟現在都大二了,我……」她突然紅了臉,小聲說,「我也有想過,不知道你將來會在哪個城市,其實,我真的特別想你到上海來讀研。」
以前,他是個英俊的男孩子,個子高挑,肩膀寬闊,身材並不瘦弱。他有著白皙的皮膚和清澈的眼神,剪著碎碎的頭髮,唇邊時常露著溫和的笑。顧銘夕穿衣服挺考究,學校里的女生都說他很帥,如果他有雙臂,一定是那種最受歡迎的男孩。
顧銘夕條件反射般地說:「冬天Z城很冷的,你還是不要來了。」
「真的,你會待不慣的,很冷,吃也吃不慣。」顧銘夕說,「或者,等到後年,你再來。」
她的同學們時常在討論未來的發展,是要讀研,還是出國,龐倩對出國不敢想,就算她能申請到獎學金,她的家庭也難以負擔高昂的生活費。龐倩已經好多次和顧銘夕說到讀研,彷彿讀研對她來說,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
顧銘夕沒有定做書桌,他買了一張兒童課桌,桌子的高度可以調節,他將桌腿降到最低,比正常的桌子矮了二、三十厘米。
龐倩這時候才回過神來,記起自己是在寢室樓下,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四周,發現大家果然都在看她。她抹掉眼淚,看到盛峰已經走到身邊,龐倩指指顧銘夕,說:「這是顧銘夕,是……是……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明天上午沒課,我帶你到處走走。」龐倩說,「你答應我,八點半,校門口等,不見不散。」
侯姐立刻說:「是,小玥皮膚比較白。」
龐倩問:「那假肢呢?」
顧銘夕低著頭:「叔叔,是龐倩一直在幫助我才對。」
走到金材大院樓下時,龐水生回頭指著那四幢房子說:「這裏大概要拆了。」
「顧銘夕……」龐倩低下頭,「你別這樣子,我和你,我們……總之,你不用想太多,不用擔心什麼的。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考研到上海來,真的,只要你來上海讀研,我和你保證,我一定會留在上海陪你。」
「嗯。」顧銘夕閉上眼睛,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髮,說,「但是你不能再發毒誓了。」
顧銘夕失笑:「我的確有好幾個月沒和她聯繫了,這趟回來,我連手機都沒帶。」
龐倩瞪大眼睛:「那你有沒有想過,去配一副能做事的假肢啊?」
龐倩說:「我就是沒見過北方的雪,才想要冬天去的。」
她又指指盛峰,對顧銘夕說:「這是盛峰,是我同班同學。」
說到母親的病,顧銘夕的心情又沉重了,但是他不想讓龐倩擔心,只是簡單地說:「好很多了。」
看病用錢真的是一個無底洞,一瓶進口的掛針藥水就要五百塊,一天掛一瓶,還是全自費,別的家屬都和顧銘夕說這個藥效果很好,顧銘夕咬咬牙,給李涵用上了。
謝益點頭:「能。」
「啊?嗯……」他們點了兩盤印尼炒飯,顧銘夕右腳夾著勺子慢慢地吃著,「就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到上海來定做的。」
龐倩使勁兒搖頭,卻什麼都不說。她不會去告訴謝益,有那麼些年,他存在在她的日記本里,是王子,是明星,是偶像,她遠遠地看著他,羞澀又虔誠,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這樣並肩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
2005年的春節,當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新年的喜悅中時,金材大院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晚上,鯊魚接到了顧銘夕打來的電話,鯊魚問:「到家了?路上沒什麼事吧?」
龐倩拿著那些信,與謝益對視一眼,謝益當機立斷:「去B大。」
他沒有再給她探索的機會,一下子就扭頭躲開她的手,低下了頭來。他深深地低著頭,龐倩微微地仰了仰脖子,她的額頭就與他抵在了一起。
謝益看到屋子角落裡的蜘蛛網,不禁說道:「顧銘夕家裡條件不是挺好的嗎?他搞的什麼鬼?怎麼會住在這麼個鬼地方?」
當初房子裝修,有很多傢具是李涵去選來的,這時候,這些東西都沒了,客廳里那張素雅的淡色布藝沙發被換成了一張宮廷風格的華麗沙發,地上還鋪著長毛地毯。原來的圓形原木餐桌,現在變成了一張白色的長方形西餐桌,客廳角落裡甚至還做了一個小吧台。
「洗頭方便。」顧銘夕笑笑,「我都想剃光頭,但是媽媽不讓。」
「知道了,你好煩。」龐倩說歸說,嘴邊卻漫起了笑,問顧銘夕,「我們食堂的菜好吃么?」
「方蕙說話不好聽,但是有些事,也是事實。」顧國祥推一下鼻樑上的鏡架,「養一個小孩很費錢,吃的穿的用的,一點都不能馬虎,一個月開銷基本要一萬,方蕙又沒有工作,我去年,給你媽媽六十五萬,積蓄也不多了。」
四人行一下子變成了二人行,龐倩專心走路,盛峰負著手走在她身邊,說:「剛才的球賽挺精彩的啊。」
他想對她說,爸爸媽媽年紀都大了,她要學著懂事,回家的時候不要和父母頂嘴,要幫著他們做一點家務,因為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就突然倒下了;
財大的校園小小的,路窄窄的,建築舊舊的,但卻乾淨、典雅、恬淡,校內綠樹繁盛,草木清新,湖水盈盈,頗有一股子小資情調。
「票買了嗎?」
「在上海待幾天嘛,顧銘夕,我求求你,你不要那麼快走。」龐倩拉著他的衣擺,不停地搖晃,「後天就放假了,我有時間的,我不回家了,陪你在上海玩一下,我們學校有招待所,房間很好的,你要是覺得一個人住不方便,我可以陪你一起住……」
金材新苑的房子,顧銘夕只住過一年。
他們轉了地鐵2號線,到陸家嘴下了車,龐倩和顧銘夕一起登上了東方明珠。
他是男人,男人了解男人,他不忍心告訴龐倩,從這一間屋子就能知道顧銘夕過得很不好,所以,謝益覺得,顧銘夕也許會消失得更加徹底。他只能安慰龐倩:「他是休學,只是休學,明年九月,也許他就回校上課了,我們有了張老師的電話,我也問顧銘夕的同學要了幾個號碼,到時候,我們再打電話來問問看。」
謝益想了一會兒,突然問她:「帶身份證了嗎?」
她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顧銘夕還有什麼話說,他只是無言地看著自己的父親,顧國祥心虛地垂下了眼睛。
顧銘夕一直坐到了早上八點半,才去公用電話亭給顧國祥打電話,顧國祥已經知道了李涵的事,讓顧銘夕在火車站等他,他開車過來。
他的聲音嘶啞,出聲后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顧國祥心中一驚,說:「上車喝水,我車上有礦泉水。」
「小孩,你至於么?有什麼事兒是過不去的呀。」鯊魚還想勸他,顧銘夕打斷了他:「對啊,鯊魚哥,沒什麼事是過不去的,所以,龐倩會好起來的,你放心吧。」
但是,她沒能等來顧銘夕,只看到了倚在車旁抽煙的鯊魚。
顧銘夕回頭看著落日餘暉中的金材大院,四幢六層樓的小房子安靜地矗立在那裡。還有那花壇、自行車棚、傳達室……501和502也要沒有了,是不是意味著,他和龐倩,真的要錯開彼此了?
「我不要!」龐倩又把臉埋在了他胸前,還把手臂收得更緊,「顧銘夕,我想死你了!你這個人有沒有良心的!我給你發多少簡訊打多少電話你知道嗎?你幹嗎不開機啊!你送我一個手機你自己不開機你什麼意思啊!嗚嗚嗚嗚……」
「沒事,一切都好。」顧銘夕說,「鯊魚哥,你見到她了嗎?」
龐水生摸摸女兒的腦袋:「知道了,爸爸一定不改號碼。」
「小傻瓜,哥哥腳髒的呀。」她把顧梓玥放在自己腿上,轉頭看著身邊的顧銘夕,「銘夕,這趟過來打算待幾天?」
「都是楊璐教我的,她說我將來要是留在上海工作,學會上海話會比較好。」
她的小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慢慢地靠近顧銘夕身邊,伸出手指,牽住了他空癟的袖子。
「你不會抱嗎?」
「怪不得你變得那麼瘦,你別挑食啊。」龐倩很著急,「就算不喜歡吃,你也要吃下去的嘛。」
「你自己可以做啊,或者,叫外賣好了。」說完,方蕙已經和侯姐一起出門了。
顧銘夕吃過幾次食堂,搖搖頭:「不好吃。」
龐倩傻眼了:「啊……」
「……」
龐倩撓撓頭髮:「不用了,就那麼幾天,我想多陪陪我爸媽,還要去看看外公外婆,爺爺奶奶。」
「到了公園她要抱的呀!」
才是下午,回浦西的地鐵上,龐倩靠在顧銘夕的肩頭睡著了,顧銘夕僵硬地坐著,一顆心沉甸甸的。
顧銘夕跟著顧國祥上了車,顧國祥先喂他喝了半瓶水,然後讓顧銘夕把李涵的病情和治療過程說給他聽。顧銘夕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說完以後,轉頭看自己的父親,說:「爸爸,你能再給我點錢嗎?媽媽的治療費,可能會不夠。」
吃過了飯,天已經全黑了,龐倩和顧銘夕在校園裡慢悠悠地走著,顧銘夕第一次主動聊起了龐倩的學習,說:「我想了一下,你說你畢業后想先工作兩年,再選專業考研,有一定道理,但是那樣子會不會比較難考,你們學校的研究生,本校直升居多,你何不爭取保研的機會?」
顧國祥始終沉默,幾個人在沙發邊坐了下來,侯姐陪顧梓玥在爬爬墊上玩,小梓玥已經爬得很快了,嗖嗖嗖地就爬到了顧銘夕腳邊,她坐在地上,抬頭朝顧銘夕咧著嘴咿咿呀呀地笑,又伸出手指頭去玩顧銘夕的腳趾,顧銘夕腳一縮,梓玥已經被方蕙抱走了。
2004年的平安夜正好是個周五,室友們說要去外面Happy,楊璐拉龐倩一起去,龐倩沒答應。
那人掃了眼顧銘夕,語氣怪怪地問:「男朋友?」
上一次離開,他甚至都沒和她見面,這一次,他想,他一定要https://m•hetubook•com.com好好地和她道個別,微笑著對她說,龐龐,再見。
顧銘夕縮著雙腳,兩隻腳的腳趾頭抵在一起,說:「我今晚就回去了。」
龐倩歡快地跑到他面前,她扎著一把馬尾,臉上素麵朝天,穿著一件簡單的粉色T恤,底下是牛仔長褲和白色球鞋。她身上斜挎著一個小皮包,攤開雙手給顧銘夕看:「你瞧,我沒帶手機,今天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了。」
「銘夕……」龐水生看著顧銘夕的樣子,心疼得要命,他是看著這個男孩長大成人的,以前他從來沒覺得顧銘夕有多苦,大概因為他家境優越,衣食無憂,學習又優秀。可現在,龐水生看到顧銘夕微微低下的頭顱,毫無光彩的眼睛,還有那消瘦的肩膀下兩截空蕩蕩的衣袖,他是真的從這個年輕的男孩身上體會到了一種無助、無力和無奈。
顧銘夕回到了李涵身邊,回到了省會S市的那間小出租房,他的生活立刻又被醫院的消毒水味、日常的柴米油鹽所圍繞。
手術后的李涵看著精神很好,每次去醫院掛水,病友都說她手術做得很成功,一定是吉人自有天相。李涵笑呵呵地靠在顧銘夕身邊,對她們說:「我當然沒有活夠啊,我兒子都還沒大學畢業呢,我就算要死,也得等到我家銘夕結婚生子啊,我得看到有個好姑娘能照顧銘夕了,我才能走得安心。」
可是結果卻是令她失望的,開門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抱著一個小孩子,告訴龐倩,這是她在年初時買下的房子,原來的房主早就搬走了。
傳達室的曾老頭在門口喝小酒,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看到顧銘夕就咧著一口沒牙的嘴笑了:「銘夕回來啦!你家胖胖在上海呢!」
那個時候,她就與他一樣,心裏像是吃了蜜。
顧銘夕一愣,問:「為什麼?」
他問龐倩:「龐龐,你想去哪裡玩?」
謝益莫名其妙,說:「你笑什麼?難道和我在一起,很好笑么?」
他見不得她這樣哭泣,終於妥協了:「好了好了,我明天不走,你不要哭了。」
顧國祥開門進屋后,顧銘夕就發現,屋裡的一切都變樣了。
他們在陸家嘴附近找了家餐廳吃飯,顧銘夕尿急,龐倩鎮定自若地陪著他去衛生間,幫他解決。
龐倩懵了,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謝益說:「螃蟹,你先不要急,我問來他們班輔導員的電話了,咱們再打聽一下,休學而已,不至於斷了聯繫。」
「龐龐。」
他長時間地沒有說話,一會兒后,說:「好了,我們一起吃晚飯吧,能不能回你的學校吃?我想去你學校的食堂吃飯。」
顧銘夕抬起頭來看她,說:「龐龐,我不打算配假肢了,我這麼和你說吧,假肢能做的,我用腳一定能做。假肢不能做的,我大概也能用腳做,而我做不到的,假肢一樣也做不到。」
顧銘夕:「不用了,明天放假,你是不是要回家?」
「行!」她很放心,笑嘻嘻地應下。
另一方面,龐倩對於楊璐的話也有些介意,她和顧銘夕的確在異地,平時,他的表現又糟糕到極點。他大部分時間都不帶手機,龐倩根本就聯繫不到他。龐倩知道顧銘夕對她有感情,正如她對他也有感情,但是這時候她實在無法確定,顧銘夕對她的這份「喜歡」,究竟是哪一種「喜歡」。
顧銘夕眨眨眼睛,問:「你還記得你十年前的理想么?」
她怎麼可能知道,身邊的這個男孩子,不知何時才能再回校園,甚至於,他也許永遠都回不去了。
龐倩知道顧銘夕碰到了一些困難,也從父親那裡知道李涵得了癌症,她想顧銘夕一定有著很大的壓力,雖然她不在他身邊,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她可以陪他說說話,幫他分擔一些煩惱憂愁。
鯊魚送顧銘夕進站,抱了抱這個年輕的男孩:「我向你保證,不和螃蟹透露你的行蹤,但是你也要向我保證,不能和我斷了聯繫。有困難就給我打電話。」
龐倩激動得一個晚上都沒睡好,她抓著楊璐聊了半宿,說:「我戀愛了。」
屏幕上的成龍老當益壯,正在上縱下跳,賣命格鬥,巨大的撞車聲、爆破聲轟隆隆地傳到了屏幕下龐倩和顧銘夕的耳朵里,但他們恍若未聞。電影的後半段,龐倩一直抱著顧銘夕的腰,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發獃,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直到電影散場。
時光都從指縫裡溜走了,機艙舷窗外的夜空就像一個大大的黑洞,它吸走了時間,吸走了空間,吸走了他們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龐倩是那麼地想念顧銘夕,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絕望,感到痛心,感到深切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顧銘夕,如果這輩子,她都見不到他,她該怎麼辦?
這一趟昆明行用了三天兩夜,花去了八萬塊錢,全自費。李涵定下了三個月的中藥量,由那個中醫每隔半個月寄過來一次。
龐倩始終都沒有動,沒有躲,也沒有迎合,終於,顧銘夕的身子動了一下,他試探著,尋找著,好像面對著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珍寶,他很慢很慢地低下了頭,那冰涼的嘴唇觸碰到她溫暖柔軟的嘴唇時,只這一刻,世界就不復存在了。
顧國祥看看他短短的頭髮,問:「幹嗎把頭髮剪了?」
他說:「各方面都很好,認真,努力,進取,腦子裡終於不再想那些吃的喝的了,曉得要考慮自己以後的事。」
龐倩大驚:「去哪兒呀?」
說完以後,她自己先呵呵呵地樂起來:「顧銘夕,到時候我發財了,你儘管來投靠我!我來養你!」
這一場葬禮沖淡了新春的喜氣,龐倩進出大院時,看著那鎖上了的傳達室,心中總是會生出一種悲傷的感覺。
「回去要請我吃飯啊,聽說你們食堂的菜很好吃。」謝益說。
「那午飯怎麼辦?」
她的臉頰感受到了他流下的淚,那帶著他體溫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沒有伴隨任何聲音,她忍不住用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頰,顫抖著手指替他抹去眼淚。
之前一年,顧銘夕一直和鯊魚保持著聯繫,這天晚上,久未見面的兩人一起喝了十幾瓶啤酒,最後席地睡在客廳地上。
「鯊魚哥,我和你打個比方吧。」顧銘夕轉頭看他,平靜地說著,「我和龐倩,我們是兩列並軌的火車,以前,我比她快一點,我和她一起在往前開,她總是追不上我,我有時就會停下來等等她。到了有一天,我們遇到了一個分岔路,我們沒辦法,就只能往兩條路上開去了。我一直告訴自己,到了前面我還能和她碰頭,到時候,我們又可以繼續並軌,一起往前走,也許,她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後來,開著開著,我們就發現,我們分叉的那兩條路,不是圓弧,而是直線,往兩個不同方向去的直線。我和她越往前開,就離得越遠,而且,她的速度還越來越快,我卻越來越慢。我意識到,即使,我能將直線軌道掰成圓弧,往她那裡並去,我大概……也追不上她了。」
「顧銘夕——」
龐倩的眼睛早就紅了,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奪眶而出,她向著他飛奔而來,在寢室樓下男生女生們驚訝的視線里,她張開雙臂,一頭就撲到了顧銘夕身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你都這麼瘦了還減什麼肥?」顧銘夕皺著眉頭瞪她一眼,「女孩子不要隨便減肥,很傷身體的。」
顧銘夕低聲應下:「謝謝你,大哥。」
出地鐵站的時候,顧銘夕看到了一間電影院,突然說:「龐龐,我們去看一場電影吧。」
從籃球館出來以後,盛峰朝著楊璐使了個眼色,楊璐立刻心領神會,拖著另一個男生說要去吃夜宵,一溜煙兒地跑了。
顧銘夕想了想,說,「那我自己去好了。」他頓了一下,說,「爸爸,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光線很暗,她並沒有轉頭,但是一瞬間,她完全地愣住了。
鯊魚:「……」
周圍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靜靜流淌的黃浦江上,船隻來來往往,顧銘夕站在龐倩身邊,玻璃窗外是大上海的繁華風光,但在他的眼裡,卻及不上身邊人的一顰一笑。
人在某些時候,必須要學會放棄,學會妥協。顧銘夕面對著自己叵測的未來,他想,他是不是應該放棄他的小螃蟹。
但是現在,他知道自己當年的想法實在是太天真了。
他們一起在路邊小店吃了頓午餐,下午時,龐水生陪著顧銘夕去辦理李涵的醫保報銷手續。顧銘夕把東西準備得很齊全,辦理得比較順利。
他們走到了校門口,就是早上碰頭的那個地方,路燈下,顧銘夕深深地看著龐倩的臉,他心裏有許多許多話想對她說,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路燈昏黃的燈光幽幽地照著他,將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一線。
吳飛雁說:「盛峰說過,他想找個E市的女朋友,以後畢業了,想留上海一起留,想回老家一起回,能奔著結婚走的。璐璐是上海人嘛,又是獨生女,肯定不會跟著盛峰去E市的呀,所以她也沒說過什麼,但是大家一個寢室的,都是女孩,還能感覺不到?」
「她前面的軌道上,有很多火車,她應該選擇與他們齊頭並進,如果我在後面一直拖著她,她心裏總會有一些不舍,於是,就會影響到她的速度。所以,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再和她聯繫了。」
龐水生拿到了五十五萬的補償款,咬咬牙在更靠近市中心的新樓盤盛世北城買下了一套109方的房子,總價七十六萬,他按揭了十萬。
寢室樓前的風有點涼,盛峰拉了拉龐倩衣服後面的帽子,突然開玩笑般地將帽子戴在了她頭上,帽沿遮住了龐倩的眼睛,她叫起來:「你幹嗎呀!」
顧銘夕說:「爸爸,我不用吃飯的,我下午還有事要辦,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市區?」
傍晚五點半,龐水生送顧銘夕去火車站。
「你看過《哈利波特》1和2么?」
顧銘夕從來沒見過那個女人,聽到開門聲,她穿著一條睡裙走了出來,蓬鬆的長發散在腦後,年輕的臉龐未施脂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大早上的你跑哪兒去了?」
「我是想和你一起去的。」龐倩小聲說,「初中時和你來上海玩,你就說要陪我去登東方明珠,後來又沒有去成。我到上海來以後,班裡同學一起約著去登塔,我都沒有去。」
事情辦完后,龐水生邀請顧銘夕去家裡吃晚飯,顧銘夕猶豫了一會兒,同意了。
張老師帶著他們去了B大邊上的那片農居點,找到了顧銘夕和李涵租住的出租屋,房門緊鎖,張老師去找房東大爺,大爺聽明白了這三人的意圖,最終同意拿備用鑰匙開了出租屋的門。
龐倩呵呵傻笑:「一定一定。」
顧銘夕笑了:「你別哭了,我剛去E市辦事,回Z城順路經過上海,就想著來看看你。」
曾經有一個少年,倚在這門框邊對著她微笑,此情此景,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顧銘夕實在叫不出口,那女人看起來太年輕了,他動了動嘴唇,方蕙已經開了口:「別喊我阿姨,都把我叫老了,你可以叫我Linda。」
有溫熱的液體無聲落下,龐倩的左手依舊抱著爆米花,右手維持著之前的姿勢,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收攏手指,慢慢地揪住了他的衣領,而顧銘夕的唇又緩緩地下移,在她的臉頰上啄了一下。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一天……」顧銘夕笑了,搖頭說,「我真的不適合做夢,我還是想一想,怎麼樣讓我媽媽得到更好的治療比較靠譜。」
龐倩後悔又鬱悶,一張臉臭得要死,吳飛雁繼續說,「說實話,盛峰還真挺有毅力的,換成別人,要麼就是男孩子早早地放棄,要麼就是姑娘早早地答應,也就是你們倆,這都一年半了,還沒糾纏出個結果來。但是我理解你,你不喜歡嘛,他再好也是白搭。」
「你幾時回Z城?」龐倩一下子就止住了哭,瞪大眼睛問。
清晨六點,寒冷的地板凍得顧銘夕睜開了眼睛,他坐起來,感覺自己頭皮發癢,低下頭,聞到身上酸臭的味道,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洗澡了。
顧銘夕曾經的那個房間,被改成了保姆房,一個四十多歲的保姆抱著小嬰兒從房裡出來,顧銘夕第一次看到顧梓玥,小傢伙才九個多月大,有一頭濃密的頭髮,胖墩墩的很是可愛。她的五官長得像顧國祥,怪不得他的父親會那麼喜歡她。
「你要是不來,我出門就被車撞!」她咬著牙說。
看著時間差不多,鯊魚開車將他送到了國定路上的財大正門口。
顧銘夕愣了一會兒,並沒有推辭,說:「謝謝你,鯊魚哥。」
龐倩不會知道,這是顧銘夕給自己最後的放縱機會,他放縱自己與她親近,忘記身後那些叫人煩惱的事:母親的絕症、高昂的醫療費、糟糕的學業、蕭瑟的小城市、不講理的親戚、住不回的房子、中年得女的父親和他年輕的再婚妻子……
方蕙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冷冷一笑,說:「謝謝你啊,銘夕,不過呢,咱們家的人不迷信,從來都不信屬羊的女孩命苦這種鬼話,小玥很健康,我和她爸爸都很喜歡她,她以後也一定會平安順利的。」
不收拾還不知道,一收拾起來,龐倩才發現,她居然收了顧銘夕那麼多的禮物。貴的,不值錢的,大大小小,幾乎每個抽屜里都能搜出一些與他有關的記憶。
李涵住院的時候,有時候沒有親戚過來照顧,顧銘夕就花錢請護工,畢竟他是個男孩子,還沒有雙m.hetubook.com.com臂,實在無法貼身照顧李涵。出院休養時,如果李純、黃伶俐沒來,顧銘夕就擔起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
「你媽媽……」顧國祥沉吟了一下,問,「她現在怎麼樣?」
他原本張揚的神情黯淡下來,低聲說:「很少聯繫了,就是逢年過節,混在群發簡訊的大軍里,給她發一條信息,說聲新年快樂,聖誕快樂,元宵快樂,端午快樂,國慶快樂……」
顧銘夕定定地站在那裡,心中動容,他能感受到龐倩濃烈的感情,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他忍不住就低下了頭,用自己的臉頰去磨蹭她頭頂的發,龐倩突然抬起頭來看他,一臉的眼淚鼻涕,妝都弄花了,她吸吸鼻子,說:「咿——顧銘夕,你好臭啊!」
車子開了兩個多小時到了Z城,謝益和龐倩順利地找到了顧銘夕外婆家的地址,走在樓梯上的時候,龐倩的心情無比激動,她無數次地設想過自己來到這裏,敲開那扇門,就能找到顧銘夕。
龐倩失望地低下了頭,悶悶地吃飯。
李涵醫保報銷的錢已經到賬,經過了第一次報銷,顧銘夕掌握了方法,和鯊魚說定,以後每隔一個季度,他把所有的資料、單據寄給鯊魚,由鯊魚幫忙去E市報銷。
這個人,會在她想要逃課時,毫不猶豫地陪她離開學校,會在知道她想去上海時,排除萬難帶著她去。他總是把最好玩、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她,他買她愛看的漫畫,搜集她喜歡的明星唱片,他總是說他不愛吃豬肉,把她愛吃的紅燒大排、糖醋裡脊都夾給她,其實,龐倩知道,他並沒有那麼討厭吃豬肉,他這樣做,只是因為他願意。
龐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吳飛雁又說:「還有啊,你別這麼說璐璐了,你是真的沒有發現嗎?璐璐她……其實對盛峰有點兒意思的。」
天亮后,龐倩好好地梳妝打扮了一番,建國五十五周年的國慶節,舉國歡慶,她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趕到校門口,還臭美地戴上了一頂草帽,包里揣著前一天在海洋館買的螃蟹鑰匙扣。她本來是想和顧銘夕一人一個的,結果他臨走時,她忘記給她了。
他帶著顧銘夕回了金材新苑,停好車,他們走在小區里時,不時地碰到老鄰居、老同事。
「也不太喜歡,看不懂。」龐倩笑笑,「我喜歡乒乓球。」
出租屋裡每天飄起了中藥香,顧銘夕負責給李涵煎藥,現在的他用雙腳做廚房活已經十分熟練,甚至還能用腳剖魚、洗魚、刮魚鱗。只是相對應的,他的腳上也多了許多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疤,有剪刀戳的,有菜刀划的,有鍋子燙的,還有不小心打碎碗碟后撿拾時,被瓷片割的。
「原著呢?」
他默默地笑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髮。
「還沒有,我是想明天去火車站現買,回E市的票不緊張。」
龐倩一下子就拉住了他的衣擺,但是卻沒有留下他的理由,情急之下,說:「一起吃晚飯吧。」
他又一次回到金材大院,相比起那個豪華卻陌生的金材新苑,大院才是顧銘夕魂牽夢縈的地方。
他想對她說很多、很多,但是最後說出口的卻只有一句話:「龐龐,你能抱我一下嗎?」
楊璐懵了,另兩個室友薛雯雯和吳飛雁也都傻了眼,一會兒后,楊璐哭了,抹著眼睛走出了寢室。
救護車趕到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曾老頭是個孤老,一輩子都倚靠著金材公司生活,而大院里剩下的公司老員工已經不多,龐水生熱心腸,做了牽頭人,幫著曾老頭辦了葬禮。
站在那個「志在雲天」的雕塑前,顧銘夕停下了腳步,雕塑並不大,石頭的頂上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他仰著脖子注視著那隻鷹,直到龐倩在邊上說:「趕緊走了,一會兒食堂要沒菜了。」顧銘夕才把視線收回。
龐倩傻了,她是真的一點也沒感覺到,她只知道,楊璐簡直就是盛峰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她平時有點兒風吹草動,楊璐都會第一時間通知盛峰。
龐倩不懂:「什麼很好?」
「回的。」
「誰要死要活了!」龐倩瞪著一雙腫腫的桃子眼,「你失戀?你什麼時候失過戀啊!鄭巧巧還說你在美國有找女朋友呢!」
她不假思索地叫起來:「把票退掉!」
2005年四月,龐水生帶著老婆、女兒搬離了金材大院,與這裏部分選擇回遷的居民不同,龐水生一家再也不會回來了。
拿著票,她又去買飲料和爆米花,顧銘夕見她的神情一直是黯淡的,心思也越發沉了下來。
顧國祥雙手握著方向盤,沉默地注視著前方。
他抓了點啫喱膏抹在顧銘夕的頭髮上:「你今天要和小螃蟹約會呀?」
電話里的人:「……」
謝益爽朗地笑:「不是說你猜對了有獎品么,我帶你去找他!」
「好吃。」
顧銘夕無法再繼續這個話題了,突然說:「昨天晚上,那個盛峰,他在追你嗎?」
顧銘夕想了想,「嗯」了一聲。
一切似乎在好轉,可是,十一月底,李涵術后四個月去醫院複查,經過CT檢查,她的肝部病灶處又有了一顆直徑三厘米的腫瘤,這意味著,她的肝癌複發了。
顧銘夕說:「穿五分褲做事方便。」
門一打開,龐倩和謝益就愣住了,那麼簡陋的房子,傢具都快舊得看不出顏色,所有的東西上都矇著一層灰,他們走進去看了一圈,心情越來越沉重。
謝益看出她不開心,一屁股坐到她身邊,問:「你怎麼了?都不像是我認識的螃蟹了。」
龐倩很無語,謝益突然轉頭看她,說:「小螃蟹,不如咱倆湊一對兒吧,我和你同病相憐,難兄難妹,也有十多年交情了,保不準處著處著,就處出火花來了。」
盛峰說:「我也沒買,要不,明天晚上一起走?」
鏡子里的年輕男人眼皮浮腫,頭髮油膩,下巴上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一件白色T恤已經穿了好幾個日夜,皺得像老鹹菜一樣了。
顧銘夕笑得開懷,連著肩膀都抖了起來,眼睛彎彎地問:「你現在還想吃炸裡脊嗎?」
夜裡,鯊魚送顧銘夕去火車站,把晚上的卧鋪火車票交給他。
顧銘夕低著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盛峰覺得,龐倩和那男生不是在瀕臨分手的邊緣,就是已經分了,不管怎樣,現在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機會。
顧國祥開車把顧銘夕送到了市裡,就回去了。顧銘夕背著包站在大街上,思考許久后,他去路邊給龐水生打了電話。
盛峰看著那些膠著的情侶,面色有些紅,在龐倩面前站定,問:「國慶節有沒有什麼安排?要是沒有,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出去玩,E市周邊新出了幾個景點,好像挺不錯的。」
「怎麼不找個人來陪你呢?」
買票的時候,售票小姐說只有最前面兩排的票和最後排的情侶座了,龐倩淡淡地說:「那就情侶座吧,前面兩排脖子會疼死。」
顧銘夕一直聽著他們的對話,等那人離開,他把右腳擱到了桌上,夾起筷子開始吃飯。
她逼視著他,顧銘夕終於點頭:「我答應你。」
顧銘夕笑笑:「我一個人可以的。」
「你給點兒面子嘛,我和盛峰說了一定能把你約出去的。」楊璐拉著龐倩的胳膊晃啊晃,「走嘛走嘛。」
龐倩走進唯一的房間,看到了那張特別的寫字檯。
龐倩一下子就破涕為笑,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龐龐,再見。」他望著她,嘴角翹了起來,笑得特別好看。
顧銘夕有點尷尬,顧國祥咳嗽了一聲,說:「走吧,上樓去看看妹妹。」
「你明天不要走……」龐倩的聲音哽咽了,雙手揪著他的衣領,「顧銘夕你不要走,再多留兩天嘛,兩天就好了。」
「還有下一回!」龐倩在漫天的飛雪中哭得稀里嘩啦,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和謝益的頭髮上、衣服上,她茫然地四顧,嘴裏念個不停,「顧銘夕不見了,嗚嗚嗚嗚……我的顧銘夕……嗚嗚嗚嗚……顧銘夕……」
「就拍了個照,不要以訛傳訛啊。」謝益撇嘴,「我可是很專情的。」
電影開始以後,影廳里的光線就暗了下來,電影的音響效果很好,砰砰地衝擊著人們的耳膜和心臟。
「嗯。」顧銘夕點頭。
還有病友介紹李涵去昆明看一個中醫,說是醫術極高明,多少肝癌晚期的人,醫生都說沒得救了,去他那裡吃了兩個月中藥,就活下來了。
這是很愉快的一天,他已經很久沒這樣盡興地在外面遊玩過了,可是,他頹喪地發現,有一些話題,他很難和龐倩聊下去。
顧銘夕對著鏡子做了個深呼吸,坐在馬桶蓋上,彎著腰、腳趾夾著衣領脫掉了上衣。他俯身在盥洗台前用腳刷牙、洗臉、刮鬍子,又進了淋浴間仔仔細細地為自己洗澡洗頭。最後,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褲,天藍色的短袖襯衫,米色長褲,他又一次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終於體會到了一絲神清氣爽的感覺。
「還能怎麼說啊,哭唄,哭得像個傻子一樣,足足哭了一個小時,就站在大馬路上,我怎麼勸都勸不住。後來好不容易勸住了,一點兒也不能提起你,提一句,那眼淚就吧嗒吧嗒地下來了,艾瑪看得老子都想哭了。」
說到後來,他也沒了辦法,乾脆張開雙臂把龐倩擁在了懷裡,說:「螃蟹,你不要哭了,他故意躲著你,咱們也沒有辦法。顧銘夕一定是碰到了什麼事,要不然,他肯定不捨得離開你。」
早上八點二十分,財大門口車輛密集,路人們形色匆匆,龐倩走出校門,心情忐忑地四下張望,突然,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然後,他飛快地脫下自己的夾克衫披到了顧銘夕身上,又拿起他的雙肩包,說:「怎麼穿得這麼少?都快十月了,你怎麼穿得像大夏天似的。」
謝益真是比竇娥還冤,看著張老師和老大爺驚愕的神情,只能柔聲安慰龐倩:「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總行了吧,哎呀,我答應你,下一回我一定幫你找到顧銘夕。」
龐倩說:「哦,好啊,現在在放《哈利波特3》,我一直都想看的。」
龐倩主動去找楊璐道歉,也不說破自己知道了她的心事,只說願意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楊璐破涕為笑,立刻就給盛峰發了簡訊。
「啊?是嗎?」龐倩很老實地說,「其實我看不太懂籃球,我就是去湊個數的。」
這世上,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人,會犧牲自己的時間來幫助她學習,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不是一年、兩年。他陪伴了她那麼多年,最終,將她送進了重點大學。
邱阿姨問:「你媽媽現在好不好?」
薛雯雯追了出去,吳飛雁坐到龐倩身邊,說:「好啦,螃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別衝著我們發火啊,要發火找盛峰去嘛,要麼,去找你那個失蹤的男朋友。」
「我也看到你和女孩子很親密的合影了。」
她送他去門口打車,走在路上,她的手一直拉著他的T恤下擺。
就是這樣一句無厘頭的話,卻叫大半天沒有笑臉的龐倩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大聲,眼睛紅紅的,旁邊的旅客看她就像看瘋子一樣。
龐倩的雙臂環上了顧銘夕的頸項,雙腿也架在了他的腿上,她的身體就像一條柔軟的蛇,她仰著下巴,閉著眼睛,接受著他狂風暴雨似的親吻。
「要去哪兒嗎?」顧銘夕問,「你不用上課?」
她哽咽得難以自持,身子都顫抖不停,她又一次抹上他濡濕的眼角,黑暗中,顧銘夕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溫柔似水,漆黑的眼眸就像天邊最閃亮的星,靜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你幹嗎一直拉我衣服啊?」顧銘夕問。
這世上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人,會用那麼溫柔的眼神看她,能夠無條件地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無理,能夠在她開心的時候陪她笑,在她傷心的時候默默陪在她身邊,忍受她的遷怒與發泄。
他都被自己前所未有的邋遢逗笑了,看看身邊睡得四仰八叉、呼聲大作的鯊魚,顧銘夕站起了身,腳趾從背包里夾出換洗衣服,把衣服搭在肩上,嘴裏咬著那支「不求人」就去了衛生間。
卧鋪火車上,車廂狹小,洗手間逼仄,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顧銘夕乾脆就不喝水。肚子餓了,他也不想麻煩別人幫忙泡麵,就吃自己帶的麵包,喉嚨里幹得起火時,他才小小地喝兩口水,緩和一下。
「那明年的暑假呢?」龐倩仰著臉,注視著他,「明年暑假我能來嗎?我爸爸都答應的,我早就和他說過了。」
龐倩頭一次坐情侶座看電影,與顧銘夕一起挨著坐下來時,她還是有些好奇的。
幾年前和龐倩來上海看漫展,顧銘夕提前在家裡買了一份上海地圖,仔細地研究了幾條他們要走的路。而現在,他再也不用為這個擔心了,龐倩儼然成了一個上海通,帶著他坐了幾站公交車,到了最近的地鐵3號線江灣鎮站。
張老師撓了撓頭髮,突然說:「顧銘夕在B大念書時,是租的校外一間房子,我還去過幾回,他休學以後我去問過,房子一直都沒有退,他們的房租是交到農曆年底,但是這幾個月,他和他媽媽從來沒去住過。」
龐倩是不可能去Z城的,她一個學金融的女孩,去了那麼個小城市根本就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想,如果顧銘夕能明確地說他會考研到上海來,那麼,她就有信心堅持下去。將來,不管是在上海,還是回E市,亦或是去北京,去廣州,她都可以和他在一起。
龐倩對龐水生說:「爸爸,咱們搬了家,家裡的電話和圖書號碼別改,行嗎?我怕顧銘夕哪一天回來,會找不到我。」
龐水生點起一支煙,問:「你這趟回來,和倩倩說過沒有?要不要我給她打個電話?你暑假里是不是沒和她聯繫?小丫頭整個夏天都板著個臉,老是和我說,她要和你絕交。」
「啊!」龐倩大喊一聲,身邊的同學們都嚇了一跳,電話里的人也叫起來:「幹嗎?嚇死人啊!螃蟹,你在學校嗎?我在你們學校門口,到上海來過聖誕,見個面唄!」
「你有一個小妹妹了。」邱阿姨看著顧國祥的眼神一點兒也不友好,笑著說,「銘夕,你大學畢業趕緊結婚生個小孩,你的小孩就還能和他小姑姑一塊兒念幼兒園呢!」
龐倩捶他:「什麼吃的喝的,你當我是豬啊!」
「別叉開話題,告訴我,你幹嗎不開心?」
顧銘夕想了想,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龐倩好多次問過顧銘夕,畢業后的打算,但是他至今也沒給過她一個確定的回答。
「我就是對專業有考慮。」龐倩說,「你要知道,不同的專業去做不同領域的工作,年薪可大不一樣。本科填專業都是瞎填,我當時一點兒也不懂,以後要是讀研,當然要慎重一點了,又不是為了混個文憑。顧銘夕你知道嗎?就是我和你說的那個回來讀研的師姐,她以前在四大工作,年薪已經有二十多萬了,但是讀完研再跳槽,她說她的年薪可以到五十萬,要是再去美國讀個博,嗷!我都不敢想!」
他開著車把顧銘夕帶到了一間銀行,拿出李涵的銀行卡,他去櫃檯往裡轉了五萬塊錢。坐回車上,顧國祥把卡還給顧銘夕:「爸爸先給你五萬,如果你媽媽真的還需要錢,你給我打電話,我再給你打一點過去。」
龐倩撇著嘴說:「怎麼搞得好像你是東道主一樣啊,明明現在是在我的地盤!應該我問你才對啊,顧銘夕,你想去哪裡玩?」
饒是如此,他還是需要上廁所,顧銘夕只能請男列車員幫忙。列車員陪著他去了車上的廁所,那麼小的空間里,擠著兩個人,顧銘夕滿臉通紅地在列車員的幫助下小便,完了以後,列車員洗了手,關心地問:「你一個人坐車?」
「B大的食堂好不好吃?」
他想對她說,不要吃太多的路邊攤,那些東西不健康,當然,偶爾嘴饞吃一下是沒有關係的。另外,不要吃得太甜,會容易蛀牙,對身體也有影響;
「我也想讀研,但是我認得的一個師姐跟我說,如果可以,最好先工作兩年,然後根據自己在工作中發現的不足,以及希望自己從事的工作方向來選擇讀研的專業,這樣要比本科畢業直接讀研來得有用。她自己就是工作以後才回來讀研的,居然還計劃出國讀博,太牛逼了。」
到了房裡,龐倩洗了個澡,溫熱的水衝散了她一身的疲勞,她毫無睡意,站在窗邊看外面大雪紛飛。
盛峰在邊上目瞪口呆地看著龐倩,他認識她一年了,說實話,龐倩是個挺外向爽朗的女孩,但盛峰還真是頭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控。她就像個八爪章魚似的抱著那個男孩,盛峰仔細地看,還真是個沒有手臂的男孩,他有點難以承受這個事實,忍不住就開口喊她:「螃蟹。」
龐倩怎麼可能會叫他失望,她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了他,心裏是滿滿的甜蜜,鼻息間充斥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說:「明天早上八點半,還是在這裏,我們不見不散。」
他說:「說了是獎品,我獎勵你的,獎勵你過了這麼久還聽得出我的聲音,就當你陪我聖誕節出來玩嘍。」
龐倩眉頭一皺,聲音又高了起來:「顧銘夕!你怎麼瘦那麼多啊!你不吃飯的嗎?還曬得那麼黑!頭髮幹嗎剪掉了?一點都不好看!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是回來過國慶節嗎?要回E市?」
龐倩和顧銘夕在站台等車,三號線是輕軌,站台在地面二層,透過玻璃窗,能看到外面淺藍色的天空。龐倩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問身邊的人:「顧銘夕,你本科畢業是打算工作?還是讀研?如果工作,會在哪個城市?如果讀研,是留在B大,還是會出來?」
謝益和龐倩心裏立刻又燃起了希望,謝益說:「張老師,能麻煩您帶我們去看看嗎?」
他深深地看著她,最後重重點頭:「我一定來。」
「哦,不然我還要想怎麼安排你的住宿呢。」方蕙一笑,「你這麼大個小夥子,住在這裏也不方便。啊,對了,你媽媽現在身體如何?」
要不是龐倩太了解顧銘夕,不會因此而和他發脾氣,換做其他女孩,有哪一個能受得了一個男孩這樣的怠慢。
他一走,龐倩就真的完全放開了,拽著顧銘夕的衣角,仰頭看著他,她都一年多沒見到他了,連張照片都沒見著,此時見到,龐倩也和龐水生、顧國祥一樣,被顧銘夕黑黑瘦瘦、邋裡邋遢的形象驚到了。
「嗯,專業的問題,你的確是要好好考慮。」顧銘夕點點頭,突然笑了起來,「龐龐,你現在真的很好。」
「還行。」
顧銘夕很驚訝:「你到上海一年多了,都沒去登東方明珠嗎?」
顧銘夕其實不太信這樣的說法,但是李純和李牧被這樣神乎其神的宣傳弄得深信不疑。病急亂投醫,李純當即就說要陪李涵去昆明,好像李涵吃了中藥馬上就能痊癒似的。顧銘夕勸不住她們,只得買了三張飛機票,和她們一起去。
她的力道是那麼得大,衝擊得顧銘夕差點要站不穩,他晃了晃身子,她已經在他胸前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那樣傷心,那樣委屈,彷彿時間、空間隔開的並不是距離,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隔閡,有的,只是深厚的思念。
最後,龐倩鬆了懷抱,送他上計程車。顧銘夕坐在車子的後座,龐倩笑著向他揮手:「顧銘夕,明天見。」
大家都在說,守著金材大院二十多年的曾老頭去了,也就意味著,大院的氣數也要盡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玄乎,春節剛過,就傳來了大院的地要招標轉讓的消息。龐水生告訴龐倩,開發商和金材公司已經談妥,大院所在的地方要造商品房了,而他們,很快就要面臨拆遷。
火車再過十五分鐘就要開動了,顧銘夕背著包,嘴裏咬著票,一路狂奔進站,終於在最後一分鐘大汗淋漓地上了車。
顧銘夕抬頭看她,笑了:「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吃飯的。」
金色的光在她肩頭流轉,因為PS,她的皮膚格外得白皙柔嫩,臉上的笑容甜美燦爛。顧銘夕站在她的房間中央,仰著腦袋看著牆上的女孩,那是他的龐龐,她已經十九歲了,那麼活潑,那麼美麗,他想象她走在學校的林蔭小徑上,懷裡抱著書,默念著英語,偶爾抬起頭來,臉上流露出一抹恬淡又滿足的神情。
方蕙站起來抱過了顧梓玥,看看梓玥的小臉蛋,又看看顧銘夕,皺著眉對顧銘夕說:「你爸爸還說小玥和你長得很像,我看看一點兒也不像嘛,侯姐,是不是?」
「啊?!」龐倩大吃一驚。
「我抱不動的,平時都是侯姐抱的。」
鯊魚不理解:「那你也不用不和她聯繫啊?總能繼續做朋友的嘛。」
晚上十點,顧銘夕風塵僕僕地站在了龐倩的寢室樓下,他請宿管阿姨幫忙打電話到龐倩寢室,結果,龐倩不在。
「嗯,你去路邊攤買東西吃,對我說,你只有五毛錢,買不起一塊錢一串的炸裡脊,只能買炸米糕。」顧銘夕很認真地回憶著,「然後,你說,你的理想就是將來能有很多很多錢,可以買很多很多的炸裡脊,不光自己吃,還要請我吃。」
「龐龐。」他打斷她天馬行空的念頭,「我晚上睡鯊魚哥那裡,剛才已經和他聯繫過了。」
鯊魚拍了拍顧銘夕的背:「那就好,小孩,一路順風,好好照顧自己。」
「Merry Christmas! 」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好聽,「猜猜我是誰?猜中有獎品!」
謝益開著車帶龐倩去了酒吧,他和幾個朋友一起來上海玩,男男女女都有,龐倩不認識他們,加入不到他們的話題,就一個人默默坐在一邊喝果汁。
顧銘夕抿著嘴輕輕地笑起來,龐倩問:「顧銘夕,你媽媽現在病好了嗎?」
他買菜做飯、打掃洗衣,還要服侍李涵的飲食起居,他做事本就比常人要慢,這時候也沒有辦法,只能天不亮就起床,一件件事慢慢地做,一個個困難慢慢地克服。實在做不了的事,顧銘夕會請隔壁的房東來幫忙,房東是個好心的大媽,看著顧銘夕這樣子也十分心疼,平時自然是願意搭把手的。就這樣,一天一天,日子也算是熬下來了。
「啊?」
顧國祥:「那你自己推她去好了。」
顧銘夕點頭:「我保證。」
龐倩見他不願意多說,也不再問。他們已經走到了校門口,龐倩說:「顧銘夕,明天早上八點半,咱們在這兒會和,好么?」
龐倩腦子裡「轟」的一下,臉色驟變,默了一會兒后,說:「顧銘夕,我們回去吧。」
「銘夕!哎呀,銘夕回來了!」邱阿姨以前和李涵是一個部門的,現在退了休,在家帶孫子,看到顧銘夕很是驚喜,一會兒后又疑惑了,「銘夕啊,你怎麼瘦了那麼多?還曬得那麼黑,是不是在北方吃不慣?」
因為她不在家,她的寫字檯被金愛華收拾得很乾凈,檯面上擺著一個版畫相框,裏面是龐倩拍的藝術照。
龐倩小聲說:「你的聲音我都聽了十幾年了,還會聽不出呀。」
他笑得露出了兩顆虎牙:「一年多沒被你打了,我樂意。」
夜已經深了,女生寢室樓下人並不多,光線暗暗的。有些女生帶著書本從自修室、圖書館回來,還有些小情侶正抱在一起卿卿我我,難捨難分。
他又搖頭,龐倩聳聳肩,無所謂地說:「那我們去看成龍的《新警察故事》吧。」
龐倩的心情很是平靜,抬頭看顧銘夕,他卻是一臉的凌亂,接觸到她的目光,輕輕地轉開了頭去,臉頰上緋紅一片,龐倩的臉終於也燒了起來。
顧銘夕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口喊她,索性就一直沒有吭聲,直到龐倩回過頭來,瞪大眼睛望向了他。
然後,她衝著那個朝北的房間喊:「侯姐,把小玥抱出來,她哥哥來看她了。」
顧銘夕停下腳步,點點頭:「嗯,是不太吃得慣。」
列車員看著他幹得起了皮的嘴唇,說:「小夥子,你別有顧慮,多喝點水吧,剛才我看你尿色很黃,這樣子對身體不好,你要上廁所儘管來找我好了。」
方蕙進屋去梳妝打扮了,重新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摩登辣媽。她真的給了顧銘夕兩萬塊錢,然後推起嬰兒車,叫上侯姐說要出去曬太陽。顧國祥說:「今天銘夕來吃飯,讓侯姐留下來做飯吧。」
他想對她說,如果有條件不錯的男孩來追她,她可以試著與對方交往。她已經快二十歲了,談戀愛不會被家長說早戀,當然,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必須要聰明一點,懂得保護自己;
顧銘夕瞅瞅身邊的父親,點頭:「是的。」
「今天晚上七點。」
走齣電影院,已是傍晚時分,日頭有些西落,顧銘夕和龐倩一起站在路邊,不遠處就是地鐵站,顧銘夕說:「龐龐,挺晚了,我得走了。」
這是她第二次幫他尿尿,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和難為情,她盡量不低頭去看,只靠雙手摸索。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那裡,沒有任何布料的阻隔,她貼在他身邊,手指扶著他的小麻雀,聽著嘩嘩的水聲傾瀉。
藍天白雲下,高大的電視塔氣勢還是挺恢弘的,顧銘夕小學時和父母一起登過塔,到現在已經過了快十年,龐倩是第一次登塔,上到第二個球體時,她趴在玻璃幕牆上對著下面小如螞蟻的車輛、行人大呼小叫,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
楊璐問過龐倩,不是說暑假要去外地和男朋友見面么,怎麼又沒去了呢?龐倩一張臉就變得臭臭的。
天才蒙蒙亮,氣溫有點低,顧銘夕穿得少,身子在寒風中被凍得微微發抖。他暫時沒有地方去,就坐在了站前廣場的長椅上。
龐倩咬著筷子笑得很開心:「那就這麼說定了。」
指著邊上的金茂大廈,龐倩對顧銘夕說:「我以後要去那兒上班!」
「有的吧,國外一直都在研發啊。」顧銘夕漫不經心地說著。
顧銘夕著急地說不用,龐水生按著他的肩膀說:「你以前那麼照顧倩倩,叔叔一直沒有謝過你。換到十年前,叔叔哪裡能想到,龐倩這個笨丫頭,能考上一所重點大學,還是念的熱門專業。」
龐倩連連搖頭:「不要了,明天上課要用的作業我還沒弄完。」
顧國祥心裏一陣酸澀,這可是他的兒子啊,他曾經乾淨、帥氣、幾乎可算是養尊處優的親生兒子啊!
正糾結得要死時,龐倩的電話響了,她像碰到救兵似的接起來,語氣激動:「喂!」
回上海的飛機上,謝益又是給龐倩講笑話,又是給她變魔術,始終都無法令她露出笑臉。最後,謝益說:「小螃蟹,失戀的又不止你一個,我都失戀好幾年了,也沒像你這麼要死要活的啊。」
鯊魚問:「那如果有一天,你追上來了呢?」
熟悉的花壇,熟悉的大槐樹,熟悉的自行車棚……他和龐倩的車依舊停在那裡,兩輛車鎖在一起,都已經落滿了塵。
「你這是國慶節回來玩一趟嗎?」
龐水生問起顧銘夕接下來的打算,顧銘夕說他是hetubook.com.com晚上的火車票回Z城,龐水生拍拍他的肩,說一會兒送他去車站。
生病以後,她時常會說傻話,顧銘夕看著周圍病友似笑非笑的目光,默默地轉開了頭。
這些都是人情,以後要還的。
「哦。」盛峰微笑,「那我送你到寢室樓下吧。」
幾個人都沒說要走,楊璐愣愣地看著龐倩,一會兒后,一個高個子男人款款走來。
龐倩咬了咬嘴唇,手指搖了搖顧銘夕的衣袖,他轉頭看她,漆黑的眼眸直探她心底,龐倩說:「明年過年,你是在Z城嗎?」
龐倩是真的很佩服謝益,到了B大,他也不找老師,直接打聽到了計算機專業大二年級的男生宿舍。龐倩在樓下等著,謝益跑到樓上去打聽,半小時后他下樓來,告訴了龐倩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顧銘夕大一結束時就已經辦理了休學手續。
顧銘夕驚訝于龐倩的變化,她染了頭髮,剪了很時尚的斜劉海,臉上化著淡妝,身上穿一件寬鬆的紫色帶帽運動衛衣,底下是黑色鉛筆褲,光著腳穿著一雙板鞋。
他穿一身黑色短大衣,身材像個T台男模,髮型酷炫,一張臉帥得要命,走到龐倩身邊,他攬住了她的肩,笑嘻嘻地說:「Honey,你現在好漂亮啊。」
牆上還掛著一張更大的照片,照片里的龐倩有著一頭褐色披肩長發,穿著一條藍綠色的抹胸長裙,腳上還蹬著高跟鞋。她化著漂亮的妝,拈著一朵白玫瑰站在夕陽下。
三個同班的男生來寢室樓下等她們,龐倩下樓時覺得頭皮都要炸了,因為盛峰手裡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熊,被另兩個男生推搡著走到了龐倩面前。
龐倩一臉嬌羞地配合,對著邊上的眾人說:「給你們介紹下,這是我男朋友,謝益。」
顧銘夕默了一會兒,坐在餐桌邊上,雙腳打開了他鼓鼓囊囊的雙肩包,腳趾從裏面夾出了一個小羊玩偶,抬腳放到桌上后,說:「第一次來看小玥,我給她買了個小玩具,她是屬羊的,我就挑了個小羊。」
她又指著邊上另幾座大廈:「去那兒也行,那個也不錯!啊那個不好看!誰設計的呀醜死了!」她扭頭看他,神采飛揚,「顧銘夕,陸家嘴是上海的金融中心,上海又是中國的經濟中心,我的理想就是以後在這兒上班!掙大錢!買大房子!」
「這位子還挺舒服的。」她笑一下,把可樂遞到顧銘夕面前,他乖乖地吸了一口,她又抓了幾顆爆米花餵給他吃。
「我是乖學生,幾乎不逃課,但偶爾逃一下不會有關係。」她笑嘻嘻地吐吐舌頭,「我讓楊璐幫我請假了,不會有事的。」
第二天,龐倩和謝益一早就出發了,謝益為了節約時間,直接打了一輛計程車往Z城趕,連價格都不講。龐倩徹底打消了費用AA的念頭,富家公子的消費理念是她怎麼都跟不上的,這種時候還是不要矯情了。
龐倩眨眨眼睛,似笑非笑:「不行呀?」
輔導員姓張,是個年輕又熱情的男老師,接到謝益的電話后,立刻從宿舍趕了過來,看到龐倩和謝益,三言兩語就問明了他們和顧銘夕的關係。張老師說:「我也一直在找顧銘夕,他入學時填的手機號已經銷號了,他媽媽的電話一直關機,我往他留的地址寄通知,也是從來都沒有迴音。」
他沒有把自己休學的事告訴顧國祥和龐水生,這時候也不打算告訴龐倩,他只是告訴了鯊魚,鯊魚表示理解。
「呃?」龐倩嘴一咧,「他……他是在追我,怎麼了?我又不喜歡他。」
「我知道,我看你打過,打得挺好。」盛峰抬腕看表,「還有點時間,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奶茶?我請客。」
龐倩猶豫了一會兒,說:「顧銘夕,現在都過了十年了,科技都發展很多了,市面上有沒有更先進的假肢呀?」
他去服務台請志願者幫忙,幫他退掉了回Z城的車票,另買了一張從E市到上海的火車票。
顧銘夕點點頭:「我和她……現在還沒什麼,說實話,本來我挺擔心她的,我不在她身邊,都怕她會被人欺負。但是現在我發現,這一年多,她真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太小看龐倩了,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懂得怎麼照顧自己,也懂得怎麼去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我覺得,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老太太搖頭:「我哪知道啊,我也是找的中介買的房子。哦,對了。」她回了屋,拿出了一疊信,「都是B大寄給一個姓顧的小夥子的,你們要是找到原來的房主,幫我轉交一下,麻煩他去改下地址,別把信再寄過來了。」
你會有一所大大的房子,躍層,甚至是排屋,你會養一條狗,種許多的花,當陽光灑進屋子的時候,你會抱著枕頭坐在纖塵不染的地板上,開心地逗著自己的孩子玩。
龐倩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了,她承認自己很沒用,碰到這樣的事,她只能哭。這幾個月來,她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她多恨啊!但是心裏又是那麼牽挂,她只想要找到她的顧銘夕,那個陪著她一起長大的少年,她才不在乎他碰到了什麼困難呢!他連手都沒有,這個困難還不夠大嗎?她連這個都不在乎,還能在乎其他?
龐倩轉過頭來,爆米花從她指尖掉落,她的手指又觸上了他的臉頰,這一次,他別開了頭去,龐倩一顆心狂跳不已,乾脆伸手撫上了他的眼睛。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說:「行吧,到時候電話聯繫。」
龐水生匆匆忙忙地從公司里趕出來,看到顧銘夕后,大力地擁抱了他:「臭小子!怎麼曬得那麼黑!」
「他不是在B大讀書嗎?」
走出機場,龐倩眼前一亮,明明是深夜,可周圍的感覺卻很明亮,白茫茫的世界,S市下了大雪。
他本來以為藝術照上的龐倩變得美麗是因為圖片處理,可是看到她本人,顧銘夕才知道,他的龐龐,真的已經蛻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
他想對她說,晚上不要再熬夜了,早一點睡,早一點起,對身體比較好;
龐倩的臉已經很燙,但是她沒有躲,顧銘夕的親吻小心翼翼,他在她的鼻尖親了一下,然後,兩個人就都僵住了。
她的右手食指指背擦碰在顧銘夕的嘴邊,那是臉頰的位置,指上神經何其敏感,只一瞬間,她就感受到了他嘴邊的那一點點濕意。
他的背脊離開了牆壁,往前走了兩步,很努力地向著她笑了一下,說:「嗨,龐龐。」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必須得來。」龐倩死死地捏著他的衣服下擺,低著頭說,「顧銘夕,你必須得來。」
本來就是啊,在學校里,能有多少事需要別人幫忙呢?更何況,他的身邊還有一個龐倩,上下學的路上有她持久的陪伴,顧銘夕很少有感覺到不方便。
「那他會給我打電話嗎?」
他忍不住笑了:「上海的景點,我大部分都去過了啊。」
顧銘夕的臉瞬間就紅了,他坐了一夜火車,已經兩天兩夜沒洗澡了,鬍子沒刮,連臉都沒好好洗過,身上肯定混著汗臭味。他掙了掙身子,小聲說:「你鬆開,我身上臟。」
她帶著顧銘夕坐車回了學校,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這是國慶長假前的一天,很多上海和周邊的學生都離校回家,校園裡走著許多帶行李的人。龐倩和顧銘夕走得很慢,一邊走,她一邊給他介紹著沿途看到的風景。
「還要請我去打球。」謝益笑道,「你不知道啊,我在那幫美國佬面前打球,他們居然問我是不是奧運冠軍。」
謝益一把拉起龐倩的手,把她的外套丟給她:「走!要找一個人還不簡單,我就不信找不到了。」
龐倩立刻搖頭,看著他說:「我不回去沒關係的,顧銘夕,你明天還在上海嗎?你要是在,明天我們去周庄玩,或者,去西塘,都很近的。」
顧銘夕愣住了,低聲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方蕙立刻說:「小玥每天這時候都要去公園曬太陽的!」
龐倩抬頭瞅他一眼,不開心地噘起了嘴。
「他把手機號銷了。」龐倩說,「你叫我怎麼聯繫他。」
顧銘夕打車去了鯊魚家,鯊魚在浦東開了一家燒烤店,生意不錯,他還交了個女朋友,叫小樂,兩個人同居著。
輕軌上,人並不少,龐倩和顧銘夕站在角落裡,車廂微微地搖晃著,顧銘夕的背脊貼著車廂壁,龐倩則站在他面前,輕輕地環著他的腰。
「龐龐!」顧銘夕皺眉看她,「不要胡說。」
顧銘夕低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對於自己的未來,這時候的顧銘夕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無暇顧及。他更擔心母親的病,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醫生說李涵還有的救,只要有一線希望,顧銘夕就不會放棄。
她將之理解為牽手,心裏有著小小的喜悅,龐倩又一次偷眼看他,卻見他低下了頭,神情里透著一股落寞。
顧銘夕笑著說:「你別這樣嘛,我現在不是挺好的么。」
她的室友說,她去看校際籃球賽了。
所以,她也願意,這樣子,他就會高興。能讓顧銘夕高興的事並不太多,但是龐倩知道,她吃掉他的大排,他就會高興。
「你去挖煤了?!」龐倩甚至伸手去摸他的臉頰,手指撫過他冒著胡茬的下巴,指尖在那個小小的疤痕上流連,「這就是上次摔跤留下的疤嗎?」
「剛才那個戴眼鏡的在追你嗎?小螃蟹現在市場很好啊。」謝益穿著一件V領的針織衫,胸肌隱隱顯現,龐倩覺得他好騷包,說:「我的市場再好,也好不過你吧。」
龐水生去做飯時,顧銘夕走進了龐倩的房間。她的房間略微地有了些變化,書架上那些高中題庫都沒有了,換成了一些經濟類的書籍,還有一些暢銷小說。
她的眼裡有難抑的光彩,臉上的神色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活生動,盛峰能體會到龐倩極度欣喜的心情,他是個有分寸的人,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合適,見龐倩和顧銘夕老友重逢,他笑著寒暄幾句,又說了句「明天見」就離開了。
顧銘夕說:「我夠了,你自己多吃點。」
顧銘夕:「啊……」
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躲過,就一直靠在那裡,看著他的女孩和另一個男孩一路走來,說說笑笑。那個男孩看著挺斯文的樣子,還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他的眼神灼熱,足以透露他的心意。
龐倩連連點頭:「嗯嗯,好啊,我們第一食堂挺好吃的。」
她在那個繁華的城市過得很好,而他的生活,似乎已經與她背道而馳。
她找了一個大大的紙箱,用顧銘夕送她的漫畫打底,再把其他東西一樣一樣地放進去,她丟了很多自己的東西,但是顧銘夕送她的每一件禮物,哪怕是小學時他用腳拿著剪刀做的那張粗糙賀卡,都被她小心地裝進了紙箱里。
她不滿地叫:「誰打你了呀!」
只要是看到他們的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對情侶,他們的樣子是那麼親密,龐倩悄悄地把腦袋擱在了顧銘夕的胸前,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說:「顧銘夕,今天你不臭了,香香的,真好聞。」
從明珠塔下來,時間還早,顧銘夕和龐倩去邊上的海洋水族館玩了一圈,龐倩買了兩個鑰匙扣紀念品,紅色的卡通螃蟹,很是有趣。
她猛地回頭,就看到了顧銘夕微笑的臉龐。
「嗯。」他點頭。
「你和顧銘夕現在怎樣了?」
「我說了我不去了!」龐倩真的很懊惱,頭一次對著楊璐發脾氣,「你幹嗎老是要幫盛峰啊!你得了他什麼好處啊?我都說了我不喜歡他!我說了我有喜歡的人!我和盛峰說得那麼清楚了他聽不懂的嗎?就算他不懂,你也聽不懂嗎?!」
顧國祥看了他一會兒,說:「走,爸爸送你。」
龐水生把顧銘夕送到火車站后,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顧銘夕在候車室坐了半個小時,心裏突然下了個決定。
顧銘夕:「……」
顧國祥臉黑了,退休了的邱阿姨才不怕他,哼著歌兒就走了。
她的生活如他想象的一樣美好,高中時學習還磕磕絆絆的龐倩,現在延續下了高考前的學習態度和習慣,她的功課還不錯,人際關係也很好,課餘生活更是豐富多彩。龐倩告訴顧銘夕,她加入了學校的乒乓球隊,就是她這樣子的半吊子選手,居然還在上海市的高校乒賽中打進了第三輪。
龐倩伸手拂過桌面,蒙灰的桌面上就留下了她的指印,她的顧銘夕曾經就坐在這裏,兩隻腳擱在桌上,腳趾熟練地寫作業、看書、發簡訊、用電腦……可是現在,他究竟去了哪裡?
顧銘夕喊了一聲:「爸爸。」
他不提顧銘夕還好,一提顧銘夕,龐倩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謝益被她哭得措手不及,趕緊抽紙巾遞給她。
原來,當一個人決意要從另一個人的世界里消失,竟是這樣容易的事。龐倩在謝益的懷裡痛哭失聲,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不是說找一個人很簡單的嗎?你這個人怎麼每次都說話不算話!上一次說來得及追上他!結果又沒追上!這一次又是這樣!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把顧銘夕還給我!謝益你把顧銘夕還給我!」
「邊上會造一個大型商業中心,喏,就是那裡。」龐水生指著不遠處的工地,那是金材公司的原址,說,「這裏的房價漲得飛快,地呢,是金材公司的,好像被一個房產開發商看上了,這段時間正在談判呢。對我們來說拆了也好,房子都二十多年了,到時候就狠狠心買一套大房子住。」
龐倩把地址報給了他,就把電話掛了,邊上的人面面相覷,盛峰的臉色差到極點,龐倩說:「對不起,我男朋友來了,不能和你們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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