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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笑著搖了頭：「我不會。」

雷督理又道：「一會兒我請你跳一支舞，你會給我這個面子吧？」

一個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來，是白雪峰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葉小姐，大帥請你過去。」

葉春好垂著眼帘，點了點頭。

葉春好回頭看門外，發現房門半掩，門外站著兩名軍官，分明是在等著進來說話。自己留下來打破砂鍋問到底，顯然是有點不識相，可若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走了，晚上難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著他出去不成？

這房間內鋪的都是大地磚，光滑堅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罷了，偏偏裏面裝的是香水，玫瑰香氣瞬間就爆發開來，濃郁得讓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並沒有被這濃香熏出脾氣來。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來，又找來了一位人稱「陳少奶奶」的摩登少婦，做她的舞蹈老師。陳少奶奶見了她，似乎還有些摸不清頭腦：「這位是……」

縫隙只是一線而已，她怔了怔，與其說是看到，莫不如說是感到。而就在這時，一陣風將帷幕鼓吹開來，在那紅絲絨高高飄起的一瞬間，她發現帷幕之後另有空間。

副官倒是彬彬有禮的：「葉小姐，大帥已經先到俱樂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沒什麼可玩的，待著膩歪，才讓我晚些時候來接您。」

葉春好把旗袍穿上，又把頭髮重新梳了一遍。她覺著自己這模樣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至於丟人了，便坐了下來，望著窗外出神。

他若是老實不客氣地命令葉春好做點什麼，葉春好倒是不覺怎的；他一和藹可親地客氣了，葉春好反倒是不安。拿著那本雜誌站起身，她笑著推辭：「那倒不必，寫一封信也不費什麼事。只是三姨太太那邊還等著我上課呢，大帥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和_圖_書葉春好跟著陳少奶奶進退，起初幾步還是笨手笨腳，幾步之後明白了竅門，動作便流暢了。跳完一曲，陳少奶奶找來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見周圍都是男女成雙摟抱著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謹，反倒露怯，況且那少年西裝革履，瞧著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學著旁人的大方樣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來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車在一條衚衕里停了下來。葉春好下了汽車，就見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門，大門關著一扇，另一扇也是半開半掩，門上左右懸著大電燈，把門前敞地照得通亮。門內有人探出頭來看了看，也不盤問，直接就縮回去打開了另半扇大門，低低地說道：「葉小姐，請進。」

「吃了。」

葉春好慌忙擺手：「不不不，我沒關係的，您的公事要緊。」

說完這話，她向後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讓她向後一個踉蹌，口袋裡的香水瓶本來就沒裝穩妥，如今她這樣全身一晃，人沒晃倒，香水瓶卻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不過，真出了丑其實也沒什麼，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給他當小老婆。」

白雪峰含著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時向那飄拂不止的紅色帷幕伸出一隻手：「請。」

「不帶她。」雷督理說道，「就你一個。去吧！」

她跟著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見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門去，便開口問道：「大帥在哪裡呢？」

葉春好回頭望去，就見自己乘坐的那輛汽車已經緩緩發動開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過門檻，走進這深深的宅院里去。門內那人垂手站著，見她進來了，便一鞠躬：「葉小姐請跟我來。」

帷幕之後，是個類似和*圖*書雅間的所在，三面沙發圍了一張茶几，沙發上坐滿了人，而獨自佔據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她有些慌，幸而這時有個熟人從前方那鋪著紅毯的樓梯上走了下來。這人一身軍裝打扮，氣宇軒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長白雪峰。白雪峰見了葉春好，連忙快走幾步到了她面前：「葉小姐，大帥正在和人談事，暫時不能抽身，讓我帶葉小姐到跳舞廳里坐坐——葉小姐會跳舞嗎？」

白雪峰一邊請她上樓，一邊說道：「那沒關係，我找個人來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學就會。俱樂部的跳舞廳是很好的，葉小姐學會了，常來玩玩也不錯。」

這時，白俄樂隊奏起華爾茲來了。

民國的督理，就相當於前朝的總督。對於雷督理的權勢，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她進門時，雷督理正在屋子裡和人高談闊論，她一來，那人便告辭離去，雷督理眼中閃著興緻勃勃的光，對她說道：「葉小姐今晚沒事吧？」

不等他說話，葉春好先開了口：「大帥既然是有軍務要忙，何必還非要忙裡偷閒帶我來玩？大帥這樣把我當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葉春好像探險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時地為她撩開一側帷幕。

兩人上到二樓，葉春好隨著白雪峰進入了一間大廳里。這座大廳的四周都垂著紫紅色金絲絨帷幔，天花板上弔垂著成排的玻璃大吊燈，亮晶晶的地板反射著點點燈光，正是天地互相輝映著璀璨。廳內角落處擺了桌椅讓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廳中說笑的人多。葉春好穿過人群，就見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寶氣，她穿著旗袍長襪黑皮鞋走在其中，明顯成了異類，不必東張西望，就能覺出正有好些道銳利目光直射著自己。

htｔps://ｗwｗ•hetuｂｏoｋ•coｍ•cｏｍ「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顧地一擺手，「晚上等著我的副官接你，我帶你出去玩玩。」

許久之後，她才知曉這天下午的這一寫，意味著什麼。而在此時此刻，她文不加點地寫完了一封信，只覺著自己筆下功夫不錯，寫得輕鬆自在。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連連地點頭，又對她說道：「不能讓你白辛苦，我得謝謝你。」

葉春好無精打采地度過了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說大帥請她過去書房一敘。她依言來了書房，在昨日坐過的那間大屋子裡，她又見到了雷督理。

含糊敷衍著，她想甩脫這少年，轉身掃視著四面角落裡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過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間，她的目光透過兩簾紅絲絨帷幕之間的縫隙，彷彿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葉春好摸不清頭腦，只能實話實說：「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讀英文，若是下課之後，三姨太太不讓我陪她出門的話，那我晚上應該是沒事的。」

這樣一想，她反倒釋然了。

坐回到鏡子前，她塗了薄薄一層雪花膏，又拿口紅在嘴唇上點了點。用一把小牙梳細細地梳了頭髮，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這旗袍有七八成新，還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銀絲線綉了小蝴蝶兒，單是手工費就花了三十塊錢。後來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將來也未必還能輕易地添置好衣裳了，便把這件旗袍仔細地收了起來，總不捨得穿。

副官答道：「葉小姐請放心，俱樂部是大帥和幾個朋友合辦的遊戲消遣之所，絕非混亂的地方。」

雷督理沒再理她，抬起頭繼續說話。葉春好聽了一會兒，大概聽出了點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幾位人物，只見其中有兩人生得人高馬大，一派武夫之相。餘下三人，一人和圖書老態龍鍾，居然還留著一條花白辮子；一人圓胖肥滿，頗有富豪之相；最後一位則是個日本人。

她茫然地回頭反問：「過去？去哪裡？」

葉春好看出這副官是個會說話的，自己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在大門外坦然上了汽車。汽車發動，一路疾馳，葉春好凝神看著車窗外，心內暗暗地記憶路線。

陳少奶奶一聽這話，立刻滿面堆笑。葉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學——到了這玩樂的地方，自己再板著面孔扮那假道學女先生的模樣，豈不是掃人興緻？

葉春好走過去，在他斜後方的一把軟椅子上坐了下來。雷督理向後枕著沙發靠背，扭過臉對她低聲說道：「我瞧你一個人在外面跳舞，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在我這兒坐坐。我說完這幾句話，就來陪你。」

葉春好平日在家中見他，總覺得他名不副實，不像個軍閥，倒像個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見了他這個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後一指：「到這裏坐。」

宅院的門面已經很有氣派，內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錯落，而且四處都懸著彩色電燈，是個流光燦爛的世界。葉春好穿過了兩個院子，末了跟著那領路人進了一座義大利式的三層樓房裡。

葉春好被他這麼目光灼灼地看著，忽然有點無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們莫不珠纏翠繞、華服麗裳，襯得她光禿禿的。

葉春好又問：「俱樂部……是個什麼地方？」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經看到好些個摩登男女和富貴老爺，如今進了這樓里，觸目之處皆是金碧輝煌，簡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頭那領路人竟又不知道哪裡去了。

曲終舞停，她微微地有點喘，那少年拉著她的手，很有一點纏綿的意思，她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並沒覺著自己wwｗ.ｈetubｏｏk.cｏm.ｃｏｍ是受了厚愛——那少年有幾分紈絝的樣子，而她看不起紈絝。

雷督理穿著灰薄呢子軍裝，軍裝上衣沒正經穿，只披在肩上，露出裏面的白襯衫，襯衫下擺被一條寬牛皮腰帶束進軍褲里。雙臂環抱在胸前，他向後仰靠著陷在沙發里，兩隻穿著馬靴的腳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雷督理又是向後一躺，枕著沙發靠背，頭也不回地問道：「軍務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飯了？」

葉春好腦筋一轉，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訴三姨太太，讓她提前做準備。」

然後他揮揮手：「去吧！」

彷彿是看到了。

等到談話結束了，這幾個人一齊離去。雷督理回頭看了葉春好一眼，這回把兩條腿放下了。

「我早看見你了，本打算讓你自由地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想玩都沒個伴兒，就把你叫過來了。」說到這裏，他扭過頭去看葉春好，「早就看你聰明，果然不錯，跳舞一學就會。」

三姨太太——葉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裡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沒有照例鬧著出去玩，上過課後便回屋聽話匣子去了。她一個人得了清閑，關門閉戶坐在鏡子前照了照，然後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熱水，仔仔細細地洗了一把臉。

葉春好很快就寫好了那一封信。

葉春好笑了笑，咂摸著「常來」這兩個字。

心思還猶疑著，兩隻腳卻是自行地向外走去了。葉春好決定賭一把，橫豎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搶就行。

借口要給三姨太太上課，葉春好逃也似的離了這書房。見了天日，又經風一吹，她那發燒的面頰降了溫度，心裏就恨自己竟是這樣地又怯又拙，見了個督理，就手足無措地出起丑來。

白雪峰頗莊重地答道：「這位是我們大帥家裡的家庭教師，葉春好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