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葉春好聽了這話，只覺得莫名其妙：「大使請客，您去就是了，幹嗎還要帶上我這個秘書呢？」

雷督理向後一靠：「你這話也是胡說八道！」

葉春好發現他最近對自己有了點動手動腳的趨勢，所以只向前走了幾步。和他隔著一張茶几，她站住了，從腋下抽出那本簿子：「大帥，關於賬房上個月的賬目，我——」

「就算是假象，也得有個好底子才行。換成我，再打扮也是白搭。」

撥開了膝蓋上那隻手，她忽然懶怠說話，只想這樣坐著吹風。然而那隻手在離開了膝蓋之後，腕子一轉，又握住了她的手。

葉春好聽他忽然變了語氣，像是帶了怒氣的樣子，但是強忍著不去看他。相處的日子久了，她也發現這位大帥有點陰晴不定，說翻臉就能立刻翻臉，她家的人管這叫狗脾氣，她看雷督理就是個有點狗脾氣的。她不肯順著他的狗脾氣，怕他得寸進尺。

白雪峰笑呵呵地一擺手：「你太客氣，叫我老白就得了。」

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反問道：「就說你是我的朋友，如何？」

葉春好冷不防聽了這個比方，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大帥又說玩笑話，男人和女人怎麼能一樣。」

雷督理看著她，她看著車窗外，直過了好一陣子，她才低聲說道：「大帥方才還謝我辛苦，如今怎麼就又對我任性起來了？」

雷督理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轉身走了回去：「糟糕，我方才大吹其牛，都被你聽去了。」

「英國大使夫婦今晚請客。」

葉春好又窘又急，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地說道：「那我就不去了。」

那隻手在被她掙開之後，又執著地回了來。手指劃過她的手背，鑽進了她飄飄的喇叭袖，直接撫摩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正要和-圖-書說話，雷督理卻趕在她前頭開了口：「別動！」

他這麼一陣風似的颳了過來，反倒讓葉春好緊張起來：「不，來了一會兒了，聽大帥在和人說話，就等在外面沒有進來。」

「可是……」她輕聲問道，「別人要是問起我來，大帥怎麼介紹我呢？」

雷督理向她挪了挪，卻是答非所問：「你今天真是漂亮極了，和平時大不一樣。」

他這一跤可是摔得夠狠，一點防備都沒有，就這麼兜頭蓋臉地撲在了青磚地上。葉春好剛要去扶他，白雪峰等人從後方一擁而上，早慌裡慌張地邊喊「大帥」邊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把他攙了起來。雷督理摔蒙了，站起來后不說話，單是晃，葉春好站在人外踮了腳看他，就看他鼻子額頭都沒事，但左顴骨明顯地紅了一塊。皮肉傷是不打緊的，她放了點心，卻不想雷督理抬手一抹鼻子，竟然抹出了一手的鮮血。

她這話發自真心，因為俱樂部後頭那處賬房專管雷督理暗地經營的走私生意，涉及的金額數目極大。先前這賬房是由林子楓管理的，如今雷督理把管理權給了葉春好。林子楓失去了賬房，得了個秘書長的官銜，一出一進，真是賠大發了。

雷督理這回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嚨，然後才答道：「我想帶個懂英文、會交際的，也能給我長點兒面子。」

葉春好把簿子合好，拿在手裡：「我這話並不是假話。我的年紀和資歷擺在這裏，您讓我負那樣大的重任，我可不是要惶恐嗎？」

她打開了車窗，讓夜風吹拂她滾燙的臉。今晚真算是見了世面了，她和好幾國的大使夫人都搭上了話，宴會也很盛大，連國務總理都帶著小姨太太來了。

葉春好捧著簿子，和*圖*書猶豫了一下：「大帥這樣信任我，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葉春好不假思索地搖了頭：「大帥恕我不能從命，這種場合，實在不是我應該出席的。三姨太太如今也會講好些句英文了，人也漂亮活潑，走出去絕不會給您丟臉，您還是帶著她去吧！」

不管他二人分別是個什麼態度，她這邊的反應總是如一的。把手裡的一本硬殼簿子夾到腋下，她對著二人微笑喚道：「白副官長，林秘書長，下午好。」

雷督理說道：「沒問題就不用說了。」

葉春好不知道雷督理是從何時生出這個主意的，反正等她走回房時，新衣服和配套的珠寶首飾已經被勤務兵送到了。

雷督理看了她片刻，忽然低聲問道：「要我求你嗎？」

雷督理坐回了沙發上：「你倒是會給我找面子。」然後他對著葉春好招了招手，「過來！」

「英國人請客，請的都是夫妻。可我現在光棍一條，哪有太太可以帶？不帶，又顯著有點兒禿，不大好看。」

汽車停在了雷府大門口，她先下了去，站在大門外等雷督理。雷督理下汽車時踉蹌了一下，氣得他回頭先將開車門的副官踹了個跟頭，又「咣」地踢了汽車一腳。副官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汽車一起不敢吭聲。而他大步流星地往府里走，葉春好見他勢頭不對，剛要勸他一句，可話未出口，雷督理絆在那一尺多高的老門檻子上，已經結結實實地向前拍在了地上。

「當然不一樣。」他從她的喇叭袖中抽出了手，「我胡說八道，只是想逗你笑笑。」

葉春好依舊望著車窗外，不肯看他：「這隻不過是脂粉造出來的假象，一把毛巾就擦去了。」

新衣服居然還很合身。

這時，一隻柔軟溫涼的手掌，覆上了她和_圖_書瘦削的膝蓋。

樓門口的衛兵見她來了，立刻一磕腳跟一昂頭，緊繃著臉立正敬禮。她習慣了，視而不見地向內走。一樓的客廳垂著亮晶晶的珠簾，帘子後頭是雷督理在和人高談闊論。她等了片刻，待裏面的客人告辭出來了，她才掀帘子走了進去：「大帥。」

葉春好垂下了頭：「大帥把話說到這種程度，我再推辭，倒顯得我矯情了。只是我的英文也不好，也不曾交際過。大帥若不怕我出去了給您丟人，那我就去。」

這是老天對她的厚愛，她朦朧中覺得自己不能辜負這番厚愛，她能從一名落魄孤女變為督理的親信秘書，自然也能搖身再變，如有為的男子一般，變成這社會中的一個人物。

「多謝你。」他柔聲說道，「辛苦你了。」

「您帶三姨太太嘛！」

他這話一出，白雪峰立刻掏出手帕上前要給他擦手擦臉，然而隨即就被雷督理推了開：「不用你！讓她給我擦！」

如今，雷督理的「書房」，人來人往，是很有人氣了。

雷督理聽了她的話，不以為然地一笑：「我的心思，你明白，難道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嗎？你這些客套話，對付別人還可以，拿來對付我，可是顯著你有點兒沒良心。」

他這種程度的生氣，葉春好是不怕的。而雷督理的冷臉果然不持久，她這邊剛順著他點頭答應了，他便重新又有了笑模樣：「你下午打扮一下，晚上陪我去趟東交民巷。」

葉春好下午梳妝，晚上出門，半夜才和雷督理坐著汽車回來。

他側過身來正視了她，看她有點羞又有點怒，一隻手隔著衣袖摁住了他的手，不許他繼續深入。她脖子修長，肩膀單薄，腰身和手臂都是那樣地纖細，然而手掌卻是柔軟有力，異常堅決和*圖*書地阻他繼續。微微偏過臉對著窗外，她顯出了從鼻樑到嘴唇到下巴的流暢線條，人不是珠圓玉潤的人，可是自有一派安詳溫柔的菩薩相，是個既精緻又穩妥的小女子，將來老了，做了一家的老太太，也是慈善尊貴的老太太，榮華與風雨，都禁得住。

雷督理把笑容收斂了，瞪了她一眼：「無論這話是真是假，我不愛聽，你也不許再說了！」

雷督理向後一靠：「有問題嗎？」

雷督理站起來走到了她面前，先是歪著腦袋看了看她的臉，然後俯身湊到她耳邊低語道：「我真高興，高興得簡直想要親你一下。」

他這話一出，葉春好只感覺自己是被將了一軍——拒絕的話是說不出口了，可若是接受了這個要求，她又要以著何等身份去拋頭露面呢？

大門內外都懸著電燈，把這一帶照得通亮，雷督理瞧見了自己手上的血，明顯是嚇了一跳，慌忙伸手又去抹，幾下子就抹了個不可收拾。忽然抬眼看到了人群外的葉春好，他一把搡開了面前的副官，對著葉春好便是大吼：「你看什麼？我摔成這樣了，你就是干看著？我摔死了，你也干看著？」

雷督理本是歪在沙發上的，此刻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剛來？」

「問題倒是沒有，我只是向您做一次彙報——」

原來她總看雷督理不像個督理，更像個賦閑在家的闊人，直到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開殺戒，她才頗有如夢初醒之感。

葉春好對著白雪峰抿嘴一笑，沒說出什麼來。白雪峰和林子楓站在一起，明顯是林子楓更出眾，林子楓有一股子冷森森的文氣和傲氣，瞧著是個有真本事的模樣。和他一比，白雪峰就有點像個老好人。可葉春好怎麼看，都覺著白雪峰是在韜光養晦，相形之下，那位剛高www.hetubook.com.com陞為秘書長的林子楓，就顯得淺薄了。

葉春好一笑，心中卻是猛然掠過了瑪麗馮的影子，讓她心中一陣不快。幸好那影子轉瞬即逝，並不久留。

他方才說的那話確實是雲苫霧罩地不著邊際，葉春好聽得真切，卻是不以為意：「大帥那些大話都是專門要說給人聽的，有目的在裏面，所以只算是一種談話的藝術，絕不能說是吹牛。」

她當即一掙，發出低低的呵斥：「大帥！」

葉春好被他這一吼震得面紅耳赤，臉上登時就掛不住了，下意識地想走，可雷督理見她呆站著不言不動，越發惱火，繼續大吼：「你還看？你是傻子嗎？你不知道給我擦一擦？」

論級別，她是在林子楓之下的，不過因為她只負責處理雷督理的私事，所以這位秘書長也管不到她。白雪峰側身給她讓了道路，她也就只對白雪峰一人道謝，然後姍姍而行，繼續向前走去了。

令她驚訝的是，國務總理對雷督理竟然是相當地恭維。當然，當今這個世道，政客是需要軍閥來往上捧的，而雷督理就正是一個手握重兵的軍人，總理多尊敬他一點，也算合情合理。但是總理畢竟是總理——在此之前，葉春好只是一戶殷實商家中的女兒，從未想過自己此生會和這樣高級的階層有關係。

「去那兒做什麼？」

她扭頭望過去，看見雷督理的眼睛在黑暗中生輝。黑暗隱去了雷督理的歲數，他看起來是異常地年輕俊美。

葉春好別過了張嘉田，繼續走去見雷督理。半路上，她遇到了白雪峰和林子楓，這二位結伴而行，不知是要往哪裡去。迎面見了葉春好，白雪峰含笑站住，招呼了一聲「葉小姐」，林子楓則像是脖子僵了一般，只對著她微微一頷首。

葉春好把雙臂環抱到胸前：「我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