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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也站了起來：「好，你好就好。」

野小子和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問她：「你是不是病了？」

她搖搖頭：「我沒事。」

身邊有個人，來回地活動，一時來了，一時走了，一時像個遊魂似的，無聲無息地又來了。他終於忍不住扭過頭去，瞧見了個洋裝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戲台正前方這幾處座位間來回地尋覓著什麼，冷不丁地被雷督理盯住了，她也是一怔，緊接著向他一鞠躬：「大帥好。」

她不知道丈夫正以怎樣的面目和心情等待著自己，她不是怕，她只是有點不想見他。

雷督理認出了她：「在找人？」

「嗯。」她直起腰，點點頭，小臉蒼白的，「我找我哥哥呢。他讓我到這兒來找他，可我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他。」

林勝男剛要起身，雷督理髮了話：「坐著吧！要不然我也是一個人——全他媽的躲著我！嘉田呢？」

葉春好自恃身體好，腸胃也是鐵打的一般，萬沒想到今天會如此脆弱失態。上氣不接下氣地將晚餐飲食盡數吐了個乾淨，她累得面紅耳赤，依稀覺得有熱毛巾遞過來了，她接過毛巾擦了擦臉，非常地不好意思：「我這兩天腸胃不舒服，方才大概是……」她不好說自己是吃多了，所以慢慢地直起腰來，她終究也沒說出個緣由來。

雷督理答應了一聲，轉向前方繼續看戲——看了幾秒鐘，忽然反應過來，回頭又去看林勝男，就見林勝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顯然是沒主意了。察覺到了雷督理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然後立刻垂下頭去，轉身要往一旁的人叢里鑽。

葉春好站了起來，臉上依然是微笑著的：「我也很好。」

白雪峰靠邊坐著，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m.hetubook.com.com答道：「回大帥的話，我剛瞧見他被魏參謀長拽走了。」

張嘉田看了，一大步也邁了過來，葉春好接二連三地大吐起來，怕弄髒了他的褲子、皮鞋，伸了一隻手想要推他遠離，然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急急地回頭吩咐：「去，拿熱毛巾過來，快點！」

她胸中煩惡，本意確實是想找到衛生間，進去洗一把臉，振奮一下。然而她對這宅子的格局完全陌生，眼前又沒個僕役聽差，想問路都不能夠。偏在這時，迎面有幾個人走了過來，為首一人步履匆匆，卻是張嘉田。

台上鑼鼓喧天地熱鬧著，花蝴蝶子似的名伶穿著戲裝滿台飛，越發看得她頭暈目眩。忽然抬手捂了嘴，她緊閉了眼睛定了定神，然後勉強對雷督理笑道：「我要離開一下，好像是方才吃得不對勁了。」

林勝男很認真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雷督理看她是一副很受教的樣子，心裏倒有些愉快，便問：「你哥哥很少帶你去看戲？」

然而林勝男遲疑著搖了搖頭，並不肯動。於是雷督理莫名其妙：「怎麼？還有別的事？」

葉春好本來並不懂戲，興沖沖地來看，也主要是存了一份看熱鬧的心思。熱鬧這種東西，有閒情逸緻時自然是愛看的，可她現在暗暗用手捂了胃部，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麼情緒，總之像被自家丈夫嚇出了心病似的，他不陰不陽地甩給了她一句話，她的身心便都承受不住了。

雷督理答道：「那桌子代表的是山，你看著他是上了桌子，其實這在戲里，演的是他上了山。」

張嘉田把葉春好領進了一間小客廳里。

「妹妹都不要了？」

葉春好剛想推辭，可是眼冒金星地晃了幾和-圖-書晃，她很識相地把那客氣話收了回去。

雷督理忽然覺得這女孩子是個小可憐兒，便對著她一招手：「勝男。」

白雪峰坐在這個好位置上，也不知道是為了看戲還是為了吃，嘴一直不閑著，聽了林子楓的問話，他還得先喝一口熱茶把口腔沖刷一下，然後才能騰出唇舌回答：「大概是去了化妝室、衛生間一類的地方，不清楚。」

張嘉田點了點頭：「是，你說得對。」

雷督理偶爾會愛上個什麼人，愛之深恨之切，越愛越恨，所以那感情總是不得善終。他隱約也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可是改不了。對著真正親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說惱就惱，說瘋就瘋，彷彿凡是他所愛的人，都對不起他。

她心裏想得清楚，行動上更是貫徹得徹底，一言不發，捂著嘴就跑到了路旁草地上——不跑不行了，單手扶著一株細瘦小樹，她一低頭，便是嘔吐出了一口。

野小子默然了，雙手扳著沙發扶手的一端，越發顯得胳膊很長，腿也很長，站起來不知道會有多高。低頭看著地毯出了會兒神，他忽然望著葉春好，又道：「府里不是有現成的大夫嗎？你哪兒不舒服了，就叫他們給你瞧瞧。你自己的身體，就得你自己當心。別人……也沒法兒管你。」

雷督理一指身邊的空位：「坐這兒等著吧。你哥哥遲早得過來。」

想到這裏，他就去問了白雪峰：「怎麼不見太太？」

她在心裏，護著他呢！

葉春好下意識地邁步要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不想再走——若是這樣一路地走下去，就要走回到雷督理身邊了。

雷督理轉身去問不遠處的白雪峰：「子楓呢？怎麼把他妹妹扔這兒不管了？」

林勝男支吾了幾聲，聲音https://m.hetubook.com.com細細的，像是雛鳥，弱得連句整話都答不出，幸而旁邊有人替她做了回答：「大帥，舍妹有點小孩子脾氣，您雖然是這麼說了，可她還是膽子小，不好意思去。」

張嘉田抬頭見了她，明顯就是一愣，「太太」也不叫了，開口就問：「你怎麼一個人走到這裏來了？」

葉春好移開目光，輕聲答道：「好。」

張嘉田又道：「你要是喜歡看戲，我過兩天把那幫唱戲的再叫過來，給你們重唱一遍。」

葉春好想要扼殺掉他對自己的所有情意，所以微微笑著，不肯承認自己的目的是要「提醒他」。

林子楓答道：「剛和參謀長在一起。」

雷督理一回頭，看見了林子楓：「你跑哪兒去了？」

看著看著，台上「咚」的一聲，她也跟著「喲」了一聲。「喲」過之後，她見雷督理聞聲望向了自己，就小聲解釋道：「我看台上那人忽然跳到了桌子上，吃了一驚。」

她不說，張嘉田也沒追問，只道：「夜裡風涼，那戲你就別看了，進屋子裡歇歇吧！」

張嘉田又沉默了一會兒，起身挪到沙發上坐下了，把兩隻手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大腿上：「多謝你今天提醒我，我這人不懂規矩，總是……沒禮貌。」

她心裏有什麼，嘴裏就如實地說了出來，卻沒想到大帥此刻正對太太含恨，聽了她這番話，雷督理越發來勁了，索性抓著她的手往身旁一摁：「不管她，你坐你的。」

葉春好並沒有往遠了走，還在這花園子里，只不過是迷了路。

她見了他這個態度，也來不及計較，轉身便走。雷督理眼睛看著名伶，耳朵聽著她的腳步聲音，心想她終究還是關心張嘉田。張嘉田沒規矩，用手指了自己的臉，自己還沒怎和-圖-書樣，她先緊張了——為什麼緊張？是不是怕自己怪罪張嘉田？

林子楓笑了笑，伸手一拍林勝男的肩膀：「起來吧，別再打擾大帥看戲了。」

林子楓的手方才拍了妹妹的肩膀，這時也沒有收回，而是順勢把妹妹又摁住了：「不知道幫辦在哪裡，我方才也沒有看見他。」

她環顧四周，還是沒有看到哥哥的影子，自覺著無處可去，只好垂頭走到了雷督理身前：「大帥。」

林勝男有點害羞地笑了：「是的，他說戲園子太亂，空氣也不好，不許我去。」

緊接著，他又想：「她不是也來了嗎？現在跑到哪裡去了？」

雷督理聽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一件小小的舊事：「我讓你沒事時到我家裡玩玩，怎麼不見你來？」

林勝男點了點頭，因為心裏原本就知道他這人是很和藹的，如今共坐了片刻，那種緊張勁兒也退了，便有了勇氣同他講話：「那這人打著旗子從台上跑過去，又是什麼意思呢？」

林勝男嚇了一跳，坐下之後立刻縮回了手。可坐著的確是比站著舒服多了，沙發也的確是比那硬木椅子舒服多了，坐在這裏，一抬頭就無遮無攔地看著戲台，看得清楚，聽得真切，也真是一種享受。

雷督理盯著戲台，微微一點頭。

他希望雷督理火速移情別戀，葉春好那副西太后式的專橫樣子，他實在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

他既是一問三不知，雷督理便不耐煩地向後擺擺手。林子楓見勢，也不言語，直接退到了白雪峰那一桌，坐了下來。白雪峰給他抓了一把瓜子，但他不愛吃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只守著一杯清茶慢慢喝，偶爾向妹妹的方向掃一眼——妹妹和雷督理已經談起來了，當然，妹妹還帶著一身孩子氣，一定說不出什麼漂和-圖-書亮的話來，不過女子只要是有著青春與美貌，那麼稍微蠢笨一點，也是沒有關係的。

然後他狀似無意地抬了頭：「大帥今晚上大概是樂的了，你呢？」

葉春好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怎麼著都是對不起他，所以他委屈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他沒嘗出滋味來，也不知道是什麼茶。

葉春好重新洗了臉，漱了口，恢復了從容的儀態，只是眼圈有點紅，是方才面紅耳赤的殘影。在那明亮燈光下，她抬眼看著張嘉田，看他放著好好的沙發不坐，非要騎在沙發扶手上，坐沒坐相，是個野小子。

林勝男小聲答道：「這是大帥太太的位子，我坐了，太太回來可坐哪兒呢？」

張嘉田看著她那張蒼白的面孔，又問了一次：「真好？」

林子楓點了點頭，又想了想，然後也不說話，直接起身又走了。

「我其實也不懂戲。」葉春好低聲說，「只不過是湊熱鬧而已。人家說誰是名伶，我就好奇起來，其實看不看都成的，我並沒有那種戲癮。」

雷督理答道：「那旗子代表的是風，他這麼扛旗走一圈，意思就是颳了一陣風。」

「我是怕二哥一時疏忽，惹得大帥不痛快。」她說道，「大帥現在為了國家大事，已經是殫精竭慮了，今晚既是來玩的，那就讓他稱心如意地樂一晚上吧。」

他叫林子楓為子楓，對待林子楓的妹妹林勝男，他自然也就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勝男」。可林勝男聽在耳中，卻是有一點驚，沒想到雷督理會這樣親近地呼喚自己。回頭望著雷督理，她看見他向自己又一招手，分明是在示意自己過去。

葉春好勉強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和二哥多說話，萬一讓哪個長舌頭的看見了告訴宇霆，回家又是一場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