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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妞兒不嫁人。」

他沒喝酒，然而有了醺醺然的醉意。他把自己吊在了她的懷中，低低地笑，纏綿地蹭，要她今天一定要親自己一下。她推了他一把，打了他一下，輕輕的，完全不痛，都不是真推和真打。忽然抬起頭來，他仰視著她的臉，臉是粉白的鵝蛋臉，眉目都是工筆畫，一筆一筆，描得有章有法，是個溫柔安然的好模樣。

「唉，她那小手才有多大，打一下就打一下嘛。再說她是不高興了才打的，又不是無緣無故地亂打。她打你，那是要讓你哄她疼她，是撒嬌。她聰明著呢。」

「等妞兒大了，咱們給她招個女婿進來就是了。不能讓她嫁到別人家去，萬一受了氣呢？那時候我也老了，想給她出頭，都出不動了。」

葉春好向外挪了挪：「要躺回你自己的床上躺著去，別跑到我這裏來耍賴。」

「也不許你再那麼慣著妞兒，你自己壞還不夠，還想帶著妞兒一起壞？將來妞兒長大了，好好的大姑娘，一身臭脾氣，可怎麼得了？」

他執著地追逐，終於還是抓住了她的腕子：「鐲子還是要重一點好，這像是金絲編的，一捏——」他真捏了一下：「就變形了。」

他果然是好好地躺著了，蓬著一頭短而厚密的亂髮。葉春好用手指拂過他的鬢角，就見那黑髮下面，也有了白的。她記得當年那白髮不過是幾根而已，如今是成倍地增長了，倒還不礙觀瞻，可也讓她有了感慨。

雷一鳴笑了：「是不是平時也看不出來？」

他昏了過去，手攥著拳頭，以為自己抓住了她。

「妞兒是個女孩兒呀。」

他靜靜地側卧在枕頭上，睜著炯炯的和圖書大眼睛看她，瞳孔清澈。如果眼睛當真是心靈之窗的話，那麼，她想，此刻他應該暫時是個真誠的好人。

葉春好臉色慘白，喘息了片刻方答道：「以後怎麼樣，我不知道，總之我現在厭惡這種事情。你若想讓我履行這件夫妻義務，那也等你我真的重做了夫妻再說吧！」

「煩死了，放開，就不親。」

他慌忙伸出一隻手，跑向了她：「快點——」

就在這時，一枚炸彈砸入房內。在驟然爆發的巨響和烈焰中，房屋四分五裂坍塌下去。雷一鳴被氣浪衝擊得直飛起來，眼前驟然明亮又驟然黑暗，他在黑暗降臨的那一剎那，完成了他對虛空的那一抓。

他翻身側卧了，把她的手往被窩裡拉：「我有一點好，就是沒肚子。你摸摸。」

葉春好越發地感覺他變了，變得幼稚了，變得更膩歪人了。手背蹭過他的腹部，她想要抽出手來：「好了好了，知道你身材好了——」忽然間她變了臉，猛地站了起來怒道：「噁心！」

「可不是得指望妞兒？除了妞兒，咱們還有別的孩子嗎？」

雷一鳴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笑，先是抿著嘴笑，笑著笑著抿不住了，露出了牙齒。葉春好看了他片刻，這時就問：「幹嗎？要吃了我呀？」

雷一鳴問道：「春好，你說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是瘦一點好，還是胖一點好？」

「白頭髮都是藏著長的。」她說，「它還挺會長。」

「你看她那個樣兒，會是個受氣的？誰不順了她的心，她上去就打誰的臉，讓你慣得沒個孩子樣了。」

「我們是夫妻啊。」他說，「難不成，以後你也不許我再碰你了？」

「ｍ•ｈｅｔuboｏk•ｃｏm•ｃｏm人都是要老的。」

雷一鳴笑了笑，上床側身躺到了葉春好的身後。把薄被子向上一直拽到了肩膀，他在床上的餘溫中打了個噴嚏。

他的懷抱，宛如深淵。爬上來千難萬難，落下去只要一瞬間。

他身上再沒肉，終究是個男人，有沉重的分量。葉春好猝不及防，被他墜得彎了腰：「鬆手，誰要和你鬧？」

他一手拉起葉春好，開了門要往外跑，可是又有一顆炸彈落在了門外院子里，疾風挾著瓦礫石片，劈頭蓋臉地抽向了他。他一看情勢不妙，而房內的牆壁已經裂了縫，隨時可能房倒屋塌，所以扭頭又拽著葉春好奔向後窗。

葉春好瞪了他一眼，嘴裏嘀咕道：「歪理邪說，不可救藥。」

「你不懂。」她低聲回應，「今年時興這個款式。」

葉春好在他手背上一拍：「真討厭，知道它禁不住捏，還要多手多腳。」

枕套被褥上都有葉春好的氣味，雷一鳴翻身把臉埋進了枕頭裡，覺得這氣味有淡淡的香甜。葉春好瞟了他一眼道：「胳膊。」

嘀咕完了，她低下了頭，擺弄著腕子上的一隻金鐲子。雷一鳴湊過來，又開了口：「這個不好看。」

「時興也不好看。」

「誰家的姑娘還沒點兒大小姐脾氣？那哪能叫作無法無天？」

「那沒關係，女孩兒怕什麼，武則天還當皇帝呢。」

那手如她的人，修長，白皙。手指慢慢地活動了，她慢慢撫摸了他的頭和臉。他不敢動，怕那手是白鴿所化，自己一動，它便會撲稜稜飛了。

「健康最好。」

「我最怕老。」

雷一鳴收回手來，咳嗽了兩聲，一邊咳嗽一邊哧哧地笑。葉和-圖-書春好聽在耳中，不知怎麼的，也跟著微笑起來。雷一鳴拉過了她的手，翻身趴著要把她的手鐲掰回原形。葉春好由他擺弄著，同時心中就覺得無可奈何——他真是她命中的魔星。她須得吃無數的苦頭、流無量的眼淚，才能狠心決絕地離開他。可是咬牙切齒地獨立自由了這麼久，這魔頭只向她一張開懷抱，她便像那失了足的人一般，落進他的懷抱里去了。

「往後你要是再犯那些舊毛病，我也不和你吵，也不和你鬧，我轉身就走，不往你身上費一毫的心思。」她忽然說。

可是他已經把面頰湊到了她唇邊：「不，你今天一定要親我一下。」

炸彈穿透房頂，在地面上砸出了大爆炸。氣浪瞬時掀起了房上瓦片，一道陽光從天花板的缺口中直射進來。雷一鳴愣了愣，隨即從床上跳了下來，大聲吼道：「空襲！」

他含笑答道：「我也壞，妞兒也壞，我們兩個鬧你一個，看你怎麼辦？」

「妞兒還太小。妞兒現在要是十四五歲了，我就不怕做老太爺了。」

上方只有天花板，而在下一秒，一枚炸彈從天而降，就落在了隔壁雷一鳴的卧室中。

他伸手過來摸她的腕子，她把手一揚，聲音依舊是輕輕的：「誰要你批評了。」

雷一鳴直瞪瞪地看著她，一臉的無辜。棉被下面有了動作起伏，是他把褪下的短褲重新提了上去。

然後她低頭看向了他，和他對視的時候，會有前塵舊事一起湧上心來，讓她的目光又熱又痛。抬手一遮他的眼睛，她正要說出一句話來，卻聽到有轟轟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那聲音火速逼近到了頭頂，雷一鳴扯開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抬頭和-圖-書向上望去。

「又說胡話。」

雷一鳴費了好些巧勁兒，終於恢復了那鐲子的形狀。重新躺下來，他把葉春好的手覆到了自己的面頰上。

葉春好扭開了臉，臉蛋微微有點紅：「瘋啦？一會兒要親，一會兒要打？」

清晨時分，葉春好坐在床邊，因為無事做，便凝神去聽遠方的聲音，遠方有依稀的炮響，這是她這些天聽慣了的聲音，所以不但不怕，還能平靜地心算那炮響的次數。

「妞兒十四五歲怎麼了？妞兒是個姑娘，你還指望著讓妞兒給你撐門立戶呀？」

房門開了，雷一鳴披著衣服進了來。她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也不強求。夜裡下過了雨，清晨還涼著，葉春好看他穿著短衫短褲，身上披著的也只是一件薄薄的襯衫，便有些驚訝：「怎麼這樣子就走過來了？」

「武則天是幾千年才出一個的人，咱們妞兒就是個小姑娘，我只盼著她平平安安地長大，再找個脾氣好的小女婿。」

後窗是緊閉著的木格子窗，他手忙腳亂地去開窗，哪知窗閂卡住了，無論如何也打不開。情急之下他合身去撞，硬把窗子撞開了一扇。窗后是一片草木蔥蘢的斜坡，直通一條土溝，正是躲避空襲的好地方。又有一顆炸彈在院子里爆炸了，炸碎了帶著房門的那一面牆，火焰和碎石一起襲向他們。他轉身拉扯葉春好，拼了命地喊：「跳窗出去！快！」

這麼好的一個女人，他卻不信她是真好，無緣無故地折磨了她幾年。緩緩收緊了手臂，他仰臉說道：「春好，那你打我一下吧！」

他不放手，像個大號的頑童，纏著她抱著她，擠擠蹭蹭地往她懷裡拱。她的嫌棄與躲閃都太可親了，和圖書也太可愛了。如果她不是真地原諒了他，真地又愛他了，那她不會說出這樣含嗔帶笑的「煩死了」、「就不親」。

葉春好聽清楚了他的話，可是不假思索地，她先把他推到了窗口——不假思索，什麼都沒想，只是出於直覺，想要讓他先走。

葉春好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說你壞，你還得意起來了？我怎麼辦？我要麼走，要麼留下來上家法，你們兩個，我一人給一頓板子。」

雷一鳴一躍而起摟住了她的脖子：「你親我一下。」

讓他先走，自己隨後跟上，自己健康靈活，能跑能跳，晚走一步也追得上他。雷一鳴身不由己地被她硬掀出了窗口，落地之後打了幾個滾兒，他踉蹌著站起來，就見葉春好手扶著窗框，也已經將一隻腳踩到了窗台上。

「看出來了也沒什麼。」

他把左臂從被窩裡抽出來，向上放到了枕畔，免得擠壓了傷口。葉春好盯著他的左臂，下意識地伸手和他比了比，結果發現他的胳膊比自己粗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薄薄的肌肉裹了骨頭，一點滋潤的油水都沒有。察覺到雷一鳴側過了臉，也在盯著自己看，她便移開目光，嘴裏咕噥道：「瘦成這樣。」

葉春好問他道：「你笑什麼？」

雷一鳴一掀被子：「你看，我穿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後不經你的允許，我不再開這個玩笑了。」

門旁擺著臉盆架子，葉春好走去洗了洗手，然後回到了床邊坐下，這回瞪了他一眼道：「要躺就好好地躺著。」

雷一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葉春好嘆了口氣：「不和你說了。真沒看出來，你慣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將來妞兒要是長得無法無天了，就是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