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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驕4:大結局

作者:尼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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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者余悲 一

第八章 生者余悲

死和生之間,只差了一步的距離。她原來是這樣地愛他,她竟然會這樣地愛他。

空中的轟鳴已經遠去,有好些人踏過廢墟奔向了他。七手八腳伸過來,拽他的胳膊抱他的腰,他急死了恨死了,跳腳大罵:「混賬!太太在下面呢!還不快救?!」
他終於承認自己是個禍害,害人,也害己。誰愛他,他害誰。
他吻了她的額頭,吻亂了她濕漉漉的額發。他抬手為她整理,髮絲撩起來,他看見了她右眉上的疤痕。
他想把它留給妞兒,做個紀念。妞兒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娘了,這個娘沒了,將來就是他們爺兒倆一起過日子,他也不會再續弦了。
這一夜他是怎麼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一夜過後,他出了廂房見了人,讓蘇秉君去操辦一番,儘早讓太太入殮。
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瑣碎舊事,在他腦中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太近了,至多隻隔了半個時辰,這哪裡是舊事?這根本就是新事。他雙手撐在靈床上,深深地俯下身去,把面頰貼上了她的嘴唇:「春好,你今天一定要親我一下。」
蓋棺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把葉春好戴的那隻手鐲洗得金光閃爍,放進了她的棺材里。放進去之後他又反悔了,把它重新拿了出來。
雷一鳴問道:「我怎麼了?」
雙目似睜非睜地垂了,她面無表情,無驚無苦,有菩薩相。於是他怔怔地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之後,他輕輕搖撼了她,呼喚:「春好?」
「這沒什麼,」他不但鎮定,而且豁達,「不算多,遠看也看不出來。」
在一間廂房裡,蘇秉君用門板和凳子組成了一www.hetubook.com.com張靈床,又把雷一鳴請了過來。雷一鳴把葉春好放到了靈床上,門板闊大,放了葉春好之後,四周也還有餘地,所以他一歪身,竟在旁邊也坐下了。光著的兩條腿垂下去,他手扶著膝蓋,很鎮定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水和衣服呢?」
下一秒,他如夢初醒,猛地轉向了草坡上的那一片廢墟,大吼了一聲:「春好!」
鮮血順著她的頭髮往下滴,是一片碎彈片深深切進了她的後腦勺。她的一側肩膀和一條腿也被磚石砸碎了骨頭,在這酷熱的血腥的空氣中,她仰卧在他的懷中,有不可思議的柔軟和清涼。
蘇秉君賠著小心,向他一彎腰:「馬上就有,您稍等等。」
蘇秉君找了兩個老婆子來給葉春好擦身,自己則是把雷一鳴強行攙了出去。雷一鳴迷迷糊糊地由著蘇秉君擺弄,蘇秉君無論說了什麼,他聽著都很對,所以始終是沒有意見。只是耳朵大約是被爆炸聲震著了,蘇秉君的聲音遙遠模糊,和他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這一嗓子震開了那些搗亂的手腳,而他幾大步跑進了那濃煙籠罩著的瓦礫堆里——跑過去了,又猛地收住了腳步。因為在一堆碎瓦之下,露出了一隻手。
然後,他又想:春好死了。
老婆子已經為葉春好換上了一身新衣,新衣是一身藍布旗袍,鞋襪俱全,只是縫得粗枝大葉。見他進來了,老婆子們貼著牆邊溜了出去,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和*圖*書。轉身關閉了房門,他走到靈床前,彎下腰去看葉春好。
蘇秉君慢慢地抬了頭:「一夜不見,您都添了白頭髮了。」
蘇秉君聽他越說越不對勁,沒敢搭茬兒,想要把他從靈床上扶下來,可是想了想,也沒敢出手。
三天之後,一隊人馬換了便裝,運送葉春好的靈柩回北平去。
雷一鳴覺得他這句話也很有理,於是對著他繼續點頭。蘇秉君看著他,他也看著蘇秉君,看了片刻,他又點了點頭。
雷一鳴想,自己的人生,真成了一場悲劇和一個笑話了。
冷笑過後,他抱著葉春好站了起來。方才他逃得倉皇,還是赤腳,這時他踩著碎磚碎瓦走下了瓦礫堆,忽然抬頭看見了蘇秉君,他開了口:「太太沒了,去弄點水,再找身乾淨衣服過來。」
蘇秉君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猶猶豫豫地說道:「您……我找間屋子,您先把太太放下吧。」
誰都和他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他自己獨佔了一個世界。春好死了,他想,死就死了,人誰不死,遲早都是要死的。
面頰和嘴唇相碰觸了,她先前曾說「就不親」,可終究還是拗不過他,還是他贏了。
他說這話時,態度和眼神都是很鎮定的,不鎮定的是蘇秉君。他說了幾句話,見蘇秉君答得有口無心,兩隻眼睛不住地往自己頭上瞟,便問道:「你在看什麼?」
在四面八方的狂呼亂叫聲中,他恍恍惚惚地仰起臉,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天上驕陽高懸,和-圖-書酷烈的陽光穿透硝煙,直射進他的眼睛里去。看過了這樣的陽光之後,他再去環顧周圍的世界,周圍的世界便變得黑了,如同一個喧囂迷亂的恐怖長夜。惶惑地站在原地,他伸手向旁去抓,一抓抓了個空,又一抓,又是一個空。
於是他想大哭,也想冷笑。甚至有那麼一剎那,他想死。不是他不怕死,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繼續活。一切往事都是不堪回首,又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熱淚和熱血在他胸中壅塞著,烈火要從肺腑之中燃燒出來,呼吸著的每一秒鐘,於他來講,都是煎熬。
他想來想去,翻來覆去就只是這四個字,魔怔了似的,不能停息。他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進了那停靈的廂房。
酷熱明媚的世界開始飛速旋轉,轉得他頭暈目眩。他死死地抱著她,一口氣堵在心口,堵得他淚也流不下,哭也哭不出。忽然間,他冷笑了一聲。
長夜漸漸恢復了光明,他轉了個圈,喃喃地喚道:「春好?」
雷一鳴這一回沒有回答,也沒有對著他點頭。怔怔地跟著他走出門去,外頭已經是正午時分,他在大太陽下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了。蘇秉君扭頭看他,只見他直著眼睛望著地面,面孔漲成紫紅,一隻手緊緊抓住軍裝前襟。
這個時候,水來了。
然後他抬了頭,輕聲說道:「我也親你一下。」
把手指伸到她的鼻端,他又喚:「春好?」
他盯著那道疤痕,盯了良久,一眼不眨。房門開了,他都沒察覺。原來蘇秉君見他這樣關門閉戶地守著一具hetubook.com.com屍首,有些不放心,便進來看一看。如今見他果然又坐到了靈床上,蘇秉君便上前攙扶他:「大爺,人死不能復生,您一味地傷心,也沒有用。好些軍務都在等著您處理,您還是出去站站,振作振作精神吧。」
那手鮮血淋漓,腕子上套著一隻變了形的手鐲。他對這手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彎下腰去搬那碎磚碎瓦。磚瓦下面是房屋的樑柱,樑柱下面是斷裂了的窗欞,再往下,才依稀露出了葉春好的黑頭髮。
蘇秉君感覺他這個精神狀況不大對勁,可一時間也無話寬慰他,只得匆匆走了,去找鞋子與房子。空襲的飛機顯然是有備而來,專挑司令部所在的這一條街轟炸,這條街兩側的房屋算是成了廢墟,但是再往遠走,還是有完好的安身之處的。蘇秉君帶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強佔了一處房屋。
雷一鳴為葉春好守靈,守了一夜。
然後他把五指插|進短髮,緩緩地向後捋去,又道:「白了也好,以後就安心做老爺子,不折騰了。」
他還沒死,就已經提前落進這地獄里了。
她死了。他長久地恨她,幾次三番想殺她,現在她死了。
雷一鳴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蘇秉君解釋一下:「太太沒了,得給太太預備一身裝裹。我倆全是一身的土,都得洗一洗。」
他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又等了許久。最後顫巍巍地收回了手,他重新抱緊了她。
噴出了第一口,他急促地咳嗽了幾聲,隨即又噴出了第二口、第三口。他紫紅的面孔迅速轉為慘白,站立不住要往下癱https://m.hetubook•com•com。蘇秉君慌忙蹲下來抱住他,就見他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兩顆極大的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淌了下去。
話未說完,雷一鳴要咳嗽似的一彎腰,噴出了一口血。
蘇秉君有點慌了:「大爺,您——」
二十多歲的蘇秉君看著他,啞口無言。而他轉身從鏡子前走開,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咳嗽起來。走出幾步之後,他回了頭,看著蘇秉君道:「別傻站著,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短暫的昏迷過後,雷一鳴睜開了眼睛。
葉春好那踩著窗檯作勢欲出的動作,成了他對她最後的記憶。死和生之間,只差了一步的距離。她原來是這樣地愛他,她竟然會這樣地愛他。
他生拉硬拽地把她扯了出來,她半睜著眼睛,臉上全是塵土。他坐下來把她抱到了懷裡,抬手去摸她的頭臉:「春好?」
雷一鳴點點頭,覺得蘇秉君這話有理。蘇秉君又道:「我先給您找雙鞋穿上,要不然……您沒法走路。」
蘇秉君這才收回了目光,做了個肅穆的姿態:「大爺,卑職知道您心裏難過,可是您的身體要緊,還是要節哀啊。」
雷一鳴聽了這話,轉身往上房堂屋裡走。堂屋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他走到鏡前,就見白髮從自己的兩鬢擴散開來,竟然連頭頂心的黑髮中都夾雜了絲絲縷縷的銀色。
雷一鳴自始至終都沒有號啕大哭過,只是有點嘮叨,嫌葉春好身上的衣服不好。彷彿葉春好不是入土,而是出遠門去。幸而衣服雖然是本地成衣鋪里買來的粗糙貨色,可棺材是好的,讓他覺得還不算太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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