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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張嘉田回頭看他：「就接你娘吧！」

雷一鳴輕聲開了口：「認識。」

雷一鳴這時伸出了右手，去拿那小圓桌上的墨鏡。他的腕子依然蒼白細瘦，手指顫顫地去抓墨鏡的鏡腿，第一下抓了個空，第二下抓住了，抓得很認真、很用力，手握了拳頭，攥緊了細細的鏡腿，似乎生怕那墨鏡會逃掉。

蘇秉君答道：「白大爺月初就帶著老爺過來了，我是前天才到的。文少爺和大小姐下個月過來。北平城裡太熱，白大爺怕老爺受不住，所以這個夏天就在這兒過了。」

張嘉田冷笑一聲：「我想你也忘不了我。」

張嘉田被太陽曬得頭皮發癢，身體是熱的，心卻是涼的。眼睛看著雷一鳴，他答道：「是，我知道。」

張嘉田依然回答：「是，我知道。」

如此到了北戴河，他在海濱附近的一間別墅內住下了。蕭二小姐在娘家雖然不是什麼寵兒，可畢竟是個姑娘家，從小到大，縱是犯了錯，也至多是聽幾句重話，哪裡挨過拳腳。這回她嫁了夫君，終於開了眼界，沒見過的見過了，沒挨過的也挨過了，因怕再被丈夫打成烏眼雞，所以她老老實實，再不敢多說一句錯話，乖得簡直有些發獃。到了海濱的第二天，張嘉田帶著她到海灘上玩兒，她不好意思穿那露胳膊露腿的游泳衣，只換了件單薄些的旗袍，也不肯赤了腳在沙灘上走，一定要穿一雙軟底鞋。結果剛邁出幾步，就裝了滿鞋的沙子，再走不得。

把墨鏡抓到了腿上，他換了靈活的左手上陣，把它重新戴了上，然後抬頭又道：「我病了。」

張嘉田又笑了一聲，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誕——雷一鳴把他整個世界打得天翻地覆，他自己和*圖*書還顛倒迷亂著，那罪魁禍首卻是把手一收，理直氣壯地「病了」「不記得了」。

說到這裏，他向著張嘉田苦笑了一下。雷一鳴的狀況確實難描述，還不止是失憶和糊塗那麼簡單。白雪峰總覺得他變得冷漠無情了，先前那麼喜歡妞兒，現在對著她也是淡淡的。彷彿對著他記不大清的前十年生涯，他已經是全盤放棄了，不理會了。

副官立刻笑著一鞠躬：「軍座您又開玩笑。成，卑職下午就走，興許明天晚上就帶人回來了，決不讓軍座久等。」

雷一鳴笑了一下：「那就對了，我也覺得你是嘉田。我病了，好些過去的人，我都不記得了。我剛才看你很眼熟，猜你是我認識的人。」

張嘉田瞪著他，和他對峙了片刻。片刻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地敗下陣來，上前幾步一伸手，摘下了他的墨鏡：「看夠了沒有？」

「他。」

沒了墨鏡的遮擋，雷一鳴露出了一雙木然的大眼睛，黑眼珠子緊盯著張嘉田，他像是驚訝好奇，又像是看得出了神。

魔怔了似的，他反覆地念著這兩個字，覺得這兩個字連在一起似乎有種魔力，像書房裡他的那張大照片，像寒冬時節玻璃窗上的霜花，他總要把這兩個字念個痛快，才能滿意。嘉田說話了，問他「你還記得葉春好嗎」。他點點頭，告訴嘉田：「記得，她是我前頭的太太。」

張嘉田不知道他那「還是」後頭的下文是什麼，所以索性直白地問道：「傻了？」

這時候，雷一鳴又說了話：「你現在在幹什麼？」

白雪峰又是一笑：「那您問問他就知道了，我也說不準。」

張嘉田答道：「不必，我不是來做客的。你——你們是什麼時https://wｗw•hｅ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com候來的？」

「是是是，那接哪幾位姑娘呢？」

把墨鏡重新架上了雷一鳴的鼻樑，張嘉田決定走。可就在他起身的一剎那，雷一鳴又喊了一聲「嘉田」。

然而雷一鳴隨即就又說了話：「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張嘉田聽到這裏，起身拎著椅子就走出了庭院。橫穿過一條窄路，他踏上沙灘，幾大步就走回了雷一鳴身邊。把椅子往雷一鳴面前一放，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玩兒歸玩兒，但是並不得意忘形，絕不往深海里去。游著游著，他遇到了一處小小的岬角。岬角皆是高低起伏的亂石，海潮在那石上捲來捲去，也有一點驚濤拍岸的氣勢。他順勢出水上了岸，踩著那岬角上的大石頭往前走——懶怠繞路，因為用不著走出多遠，便又是平坦的沙灘了。

「還認識我嗎？」他問雷一鳴。

而那罪魁禍首端端正正地坐在白椅子里，先是直勾勾地看他，隨後歪了腦袋端詳他，最後又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托著面頰看畫似的欣賞他。

「你他媽的——我叫張嘉田！」

張嘉田看過去，發現這人是先前常跟著雷一鳴的蘇秉君，蘇秉君把小圓桌放到了雷一鳴身邊，又對著張嘉田說道：「您稍等，我去給您拿把椅子過來。」

張嘉田正要繼續質問他，然而這時有人搬著一隻小圓桌，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走到近前對著他微笑一彎腰：「張軍長，您好啊！」

雷一鳴距離他還很遙遠，坐在大遮陽傘下的白椅子上，身上裹著浴衣，鼻樑上又架了墨鏡。那浴衣嶄新柔軟，又長，看著毛烘烘的，很嚴密地一直把他包裹到了腳踝。他陷在白椅子里，頭臉躲在遮陽和*圖*書傘下的陰影中，眼睛也被墨鏡片遮擋著，看著幾乎是「壁壘森嚴」，然而張嘉田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蕭二小姐含著眼淚，落荒而逃。而張嘉田一邊大踏步地往前走，一邊對著身後的副官說道：「你回北平再接幾個娘們兒過來，難得過來住幾天，我得熱熱鬧鬧地玩上一場。」

他想走，可這個時候若是走上那回頭路，一路坎坎坷坷，背影必定顯得狼狽。他不肯在雷一鳴面前露出狼狽相，況且他們兩個之中，若是要選出一個無顏見人的，那也應該是雷一鳴，不會是他。

然後，雷一鳴凝視著他，又不動了。

白雪峰愣了愣：「啊？誰？」

白雪峰明白過來，把臉上的笑容收了收，也端著汽水杯子坐下了：「我不是醫生，讓我說，我也說不準。可我伺候了他這麼幾個月，就覺得他還是——還是——」

張嘉田平時玩歸玩，可也難得有閑到北戴河常住。這回他提前看好了日子，算著自己這一趟去，正好能在那裡過完端午節，便提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將家裡的僕人廚子也帶上了，打算過去痛玩一場，對外只說是給太太賠禮，也往她臉上添些光彩。他想若是自己這樣善待她，她還要長吁短嘆地裝林黛玉，那就是她給臉不要臉，兩口子將來再打起來，也怪不得自己了。

「我們是不是早就認識了？」

他比蕭二小姐高了一個半頭，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陽底下直反光，體重也約等於兩個蕭二小姐。蕭二小姐聽了他的質問，又見了他這樣威猛的體魄，真是嚇得魂飛魄散，直瞪瞪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一張嘴張張合合，她硬從喉嚨里擠出了回答：「太陽光太強烈了，曬得我頭痛……我想回房去……和*圖*書」

張嘉田坐下來，端著一杯汽水喝了幾口，忽然問道：「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走到最後停了腳步，張嘉田這回可是把他徹底看清楚了，發現他明顯是胖了些，面頰飽滿起來，皮膚也綳得有了光澤。他赤腳踩在細沙里，光著雙腿打著赤膊，偏又裹了那樣一件毛烘烘的浴袍，看著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冷還是怕熱。他微微仰起臉，依然面對著張嘉田的方向，一動不動。

雷一鳴又笑了：「嘉田，嘉田，嘉田……」

說完這話，他那臉上不紅不白的，一點情緒的波瀾都沒有。張嘉田又摘下了他的墨鏡，就見他的瞳孔中也是空空蕩蕩的無情，只有一點懵懂的喜悅。

張嘉田的耳中轟隆隆作響，是好些年的往事呼嘯而過，激起了大風。風聲之中，他聽見自己隱約地回答：「帶兵，做官。」

張嘉田聽了他這一番回答，左一個大爺右一個老爺的，簡直聽得犯了糊塗，直到有人在遠處遙遙地呼喚他，他循聲望去，這才反應過來——召喚他的人就是所謂的「白大爺」，白雪峰。

副官賠笑說道：「可是，太太還在呢。」

他不肯坐，單是今天和雷一鳴這樣面對面地又說了話，他便已經感覺自己背叛了葉春好。

張嘉田穿著短褲光著膀子，瞪著她發狠：「你這個娘們兒，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在家不搭理你，你天天對我哭喪著臉；好不容易抽空兒帶你來玩了，你又扭扭捏捏地給我搗亂。我問你，你到底是想怎麼著？」

前方這片海灘堪稱空曠，他那樣孤零零地一個人坐著，面朝著大海，一動也不動。張嘉田不知道他怎麼會從天而降落到自己眼前，下意識地扭頭就要走。然而偏在此刻，雷一鳴扭過頭來，面朝了他ｈetｕｂooｋ•ｃｏm.ｃｏm的方向。

白雪峰搖了搖頭：「不是傻，明白的時候也挺明白，就是一陣一陣地犯糊塗。另外就是愛睡覺。愛睡覺倒是好事，睡覺養神嘛。」

「她別給我掃興就謝天謝地了！」

於是他把心一橫，迎著他繼續向前走。走過了那一片亂石地，他向下跳上了沙灘。雷一鳴依舊是扭頭朝著他，他這樣虎視眈眈地越走越近，雷一鳴卻只是紋絲不動。

白雪峰穿著短衣短褲，滿面春風，請張嘉田進了位於海濱的雷家別墅。像個主人似的，他在庭院里擺了桌椅，熱情招待張嘉田。因聽張嘉田是一路順著海岸線游過來的，便又笑道：「張軍長，恕我說句冒昧的話，您身上總有股子大小夥子的淘氣勁兒。這個時候海浪最大，您也真是有膽量。回去的時候，您還是走海灘吧，可別再下水了。」

雷一鳴慢慢地點了點頭，又問：「是嘉田吧？」

於是他把手中的墨鏡往桌上一放，直奔著白雪峰走了過去。走到半路，他回了頭，見雷一鳴轉了腦袋，還在直勾勾地追著自己瞧。

張嘉田一揮手：「滾吧！」

張嘉田轉向前方，雙手叉腰做了個深呼吸——此地是在七八月份最為繁華熱鬧，如今這個時候，天氣雖然也已經夠熱，但是海灘上面並沒有許多的人。他將胳膊腿活動開了，然後一頭扎進了海里，隨波逐流地亂遊了一氣。

看到最後，罪魁禍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你這個人，看著很機靈，年紀也不大，將來一定有前途。」

「是。」

「他剛才一直看著我，也不說話。他這是把我忘了？不認識我了？」

然而走到一半，他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停住了，因為看見了前方的雷一鳴。

他停了下來，聽見雷一鳴說：「再坐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