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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對他陰陽怪氣的，他不甚在意，他的感情彷彿隨著他的健康一起死了大半，過去的往事和故人，想不起來的就算了，想得起來的，也覺得和自己隔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倒是有點想見見瑪麗，他想自己和她吵歸吵鬧歸鬧，可當年畢竟是戀愛結婚，無論她怎麼樣，自己對她總還是有些眷戀的。

張嘉田年輕，是個前途無量的人物，在朋友中也是個飽受恭維的。一手摟著一個美人，他正得意著，不料一名副官走到他身後，附耳低聲說道：「軍座，外頭有人找您。」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哪知張嘉田又開了口：「站住！」

「他叫蘇秉君，說是您認識他。」

白雪峰被他問得一愣，隨即裝作沒聽見，忙忙碌碌地給他穿衣服，又說：「子楓也許下個月來看您。」

蘇秉君回憶了一番，然後就如實地做了一番講述。一邊講一邊瞄著張嘉田，就見張嘉田黑著一張臉，單隻是聽，並沒有表情。等他講述完畢了，張嘉田沉默片刻，又問：「那在開戰之前，在承德的時候，你們太太又是怎麼被虞天佐抓去的？你如實說，說了實話，我有重賞，還給你個前程。」

張嘉田聽到這裏，一瞬間是又想哭又想笑。

「夜裡沒關係。」

張嘉田聽到這裏，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是沒明白，心中想起了四個字：死無對證。

剎那間，張嘉田猛然發現此情此景似曾相識。當年他和雷一鳴初次相見，便是一個在車外，一個在車內，他看著他，他也看著他。

別墅前後都亮了五彩電燈，一樓的門窗全大開著，留聲機悠悠揚揚地傳www.hetubook.com.com出音樂聲。別墅外頭的沙灘上，擺著一套套的黑鐵盤花桌椅，上面點著蠟燭，照明有電燈，燭光純粹只是為了裝飾。這裏因為有了過量的女人，所以張嘉田呼朋引伴，將同在此地避暑的幾位朋友叫了過來。這些人在別墅內外或坐或走，或高談闊論，或追逐嬉戲。而張嘉田從北平帶過來的番菜廚子在廚房裡煎炒烹炸，僕人推著餐車到處走，開香檳的砰砰聲是此起彼伏。

張嘉田聽了這話，半晌沒言語。副官以為他是不想見，正要離去，不料他忽然說道：「我去見見他。」

「沒了，那小丫頭和文少爺好，這話是她對文少爺和我說的，一定都是實話。」

他的右腿倒是比右手恢復得好，慢慢地走路，也能走得很穩當。赤腳踏進一個深腳印里，他忽然感到了有趣，向前挪出一步，又把另一隻腳也踏進了腳印中。一分神，就把那遠去的嘉田忘記了。

抬起頭向著天上看，他發現天是陰天，無星無月，漆黑深沉，足夠窩藏天下所有的秘密。而他這小小的一個凡人，又如何能夠窺破天機？

「那個……」蘇秉君低頭笑了，「是老爺想見您，白大爺實在是勸不住，沒法子，只好派了我來找您。」

他自得其樂地玩了許久，後來不知怎的，落進了白雪峰的手中，被白雪峰攙到了躺椅上躺下，烙餅似的曬太陽。曬了一會兒不曬了，他又被蘇秉君搬運回了別墅吃藥。

翌日傍晚，張嘉田派回北平的那名副官提前完成了任務，帶回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蕭二小姐氣得躲在樓上垂淚，而張嘉田因見她hetubook.com.com總是蹙著一段眉頭，以為她是看不上自己，便也不肯給她好臉色，她愛垂淚就垂淚去，他年輕，他愛玩，他需要的是喜色與笑聲。

他扭頭問道：「誰？」

蘇秉君立刻回了頭。

他想自己和嘉田之間，一定也有著種種的往事，具體發生過什麼，他記不清楚了，不過大概也是一篇充滿了愛恨情仇的故事。他現在單方面地豁達著，把那愛恨情仇都放下了。不放下也不行，白雪峰給他講過幾樁陳年舊事，他聽了，毫不關切動情，只是犯困。白雪峰又把他和他第二任太太的合照翻出來給他看，他看了，一眼就看中了照片上的女人，覺得她好，端莊清秀。和嘉田一樣好，是女人中的人才。但是她死了，死了就死了，他心裏很平靜，眼中也沒有淚。

在別墅後門的小路上，張嘉田看到了蘇秉君。

「是老白請我過去，還是別人？你把話說清楚了。」

他不是傻瓜，白雪峰這樣不假思索地回答，分明是在敷衍和欺哄他。於是他一把打翻了白雪峰手中的葯碗，開始發脾氣，罵白雪峰，也罵張嘉田：「難道我也娶了他的妹子不成？子楓都知道來看我，他為什麼不來？」

張嘉田直接問道：「有事？」

「他沒病的時候就不任性了？」

白雪峰像變戲法似的，又從桌上端來了一大碗溫涼的苦藥，一邊餵給他喝一邊笑道：「他回北平了。」

他見白雪峰嬉皮笑臉的，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憤怒當一回事，心裏就越發地恨了。胸中一翻騰，將方才喝下的苦藥全吐了出來，立刻將白雪峰嚇了個魂飛魄散。

蘇秉君說道：「其實，是白和*圖*書大爺本想著您今晚也許有閑，想請您到我們那兒去坐坐。您既然是忙著，那我這就回去了。」

「那小丫頭，還說了別的話沒有？」

他今晚所有的話，都出乎蘇秉君的意料。但蘇秉君既來之則安之，索性也不驚也不疑，有一說一：「文少爺說，那晚您生氣走了，老爺找您找不到，在外面跑了半宿，回家就不行了。」

蘇秉君放了心，坐上了張家的汽車，一路往雷家別墅去了。而張嘉田沒再往前面沙灘上去，只在後門旁的一塊山石上坐了。歡聲笑語遠遠地傳過來，他恍恍惚惚的，就覺得自己是身處夢中。汽車只開走了片刻，便亮著車燈又開了回來。及至汽車停了，白雪峰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繞過車尾跑過去打開了後排車門。

「嘉田」二字，他是很熟悉的，念起來也格外順口，彷彿這兩個字一直就在他的舌尖上，蓄勢待發，等著他說出來。這位人才在他夢裡出現過好幾次，也是熟悉的面孔，只是夢裡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他沒能這樣仔細地把他看清楚過。現在名字和面孔對上號了，他心裏一陣舒服，原來嘉田就是他，他就是嘉田。

人才走了，走得大步流星不回頭。他還沒有看夠他，不想讓他走，可是他口乾舌燥，也沒有力氣去呼喚他，就只能在心裏念：「嘉田。」

他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好，英俊體面，有聰明相，一看就是個可造之材。他自認是有眼光的，他說他是人才，他就一定是個人才。

一個糊裡糊塗地死了，留了謎團折磨他；一個糊裡糊塗地活著，如影隨形地糾纏他。他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給他們，可掏了心出來也和_圖_書還是兩難全，不是背叛了她，就是辜負了他。

葯是天天要吃的，不知道吃到哪天才算完。吃過了葯，便是睡覺。睡醒之後已是傍晚時分，他躺在床上，感覺很是無聊，於是對白雪峰問道：「嘉田呢？」

張嘉田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想逃。可就在這時，雷一鳴忽然向他一笑：「嘉田？」

死了的葉春好，病了的雷一鳴，兩面夾攻，簡直是要活活逼死他。真看出他們是夫妻了，他們兩口子一起上陣，讓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活也不是死也不是。他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大孽，這輩子會遇上她與他？

蘇秉君聽到這裏，心中越發驚疑，也正是因此，他加了小心，決定繼續實話實說：「您說太太被虞天佐抓去過，那我不知道。我記得那時候是太太先到了承德，說是來找文少爺，後來文少爺還真來了，可是一見著太太就想跑。我和文少爺感情好，老爺就讓我帶著文少爺出去單住，不讓他和太太吵架。我和文少爺在一起住了好些天，後來有天凌晨，老爺那邊忽然派人把我們叫回了家去，老爺、大小姐、太太，還有文少爺上了汽車，我們就那麼離開承德了。再往後，就開戰了。」

「他見我幹什麼？」

他點了點頭，說：「好。」

然後他又問：「嘉田在哪裡？」

「你們太太是怎麼死的？」

「他是為我病的？」他忽然又問。

張嘉田對蘇秉君說：「我這邊正在請客，不能走。我派汽車過去，接他過來坐會兒吧。」

說到這裏，他略一思索，又道：「不過，我倒是聽太太身邊的小丫頭說，那時候老爺出了趟遠門。老爺走後，太太去了虞家，連著幾天沒回www.hetubook.com.com來。不過不是被虞天佐抓去的，是虞家幾個姨太太過來，把她請去的。我就知道這些，別的就沒了。」

白雪峰賠笑勸道：「他又不是什麼漂亮大姑娘，來了也沒什麼好看的，您何苦一定要見他？您要看就看我吧，我也不醜，正好還天天在您眼前，您隨便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我？」蘇秉君抬手一點自己的胸膛，有點莫名其妙，「我在老爺身邊啊！」

蘇秉君遲疑著問道：「海濱這一帶不是不讓開汽車？」

「不幹什麼。」蘇秉君依舊是賠笑，「老爺病了之後，有點任性，想見誰就非見不可。」

張嘉田這時問道：「你們太太死的時候，你是在哪裡？」

張嘉田坐著沒有動，就見汽車裡的那人斜著身子，向外伸出了一條腿，正是作勢要下。五彩電燈變幻了光芒，光影掩蓋了他的白髮與年紀，只顯出了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樑。白雪峰一邊攙扶他下車，一邊湊到他耳邊低聲囑咐著什麼。他歪頭靜靜聽著，同時漫不經心地抬眼望向了張嘉田——單是看，眼中臉上一點感情都沒有。

蘇秉君見張嘉田氣色不善，說話像開炮似的，自己說一句他頂一句，便審時度勢，決定告辭：「既然您正忙著，那我就走了。等您有時間的時候，還請您到我們那裡坐會兒。」

晚了一步，他沒逃成。

蘇秉君見了他，照例還是微微地一鞠躬：「張軍長，很抱歉，我到了您這兒之後，才知道您今天在家裡請客，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嘉田越走越遠了，留下了一長串很深的腳印。他對他沒看夠，還想看。手摁著椅子扶手，他站起了身，向著嘉田離去的方向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