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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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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圖窮匕見 1

第十四章 圖窮匕見

1

「就像元愉那短暫的一生……」元懌的聲音不再悲哀,卻無限滄桑。
「我在看,那西海池深處,幾粒寒星映水,飛舞不停,似乎是錯過了季節的殘螢……」元懌用頭抵住橋邊的木柱,喃喃地說道。
「破城之後,元愉便將那封打自京中以你名義寄去的密信交給了李平,信后鈐著你的小印,筆跡乍看上去也和你的字一般無二。信中說,高肇毒殺了皇上,即將逼宮篡位。元愉收到信,情急之下,才連夜發難,後來知道洛陽中並無動亂時,元愉已是騎虎難下了。」胡容箏一邊說著,一邊緩步從元懌的身後走開,「那封信,我在摺子里催問了幾次,李平回復說,在亂軍中丟失了。」
元懌聽出來,那是充華世婦胡容箏,想必她派人跟蹤了他。
「十幾年前,我們從平城遷都到洛陽,在剛剛建好的永樂宮裡,只比我大一歲的元愉拉著我,沿著九曲十八折的深宮迴廊跑著,叫著。他說,真美啊,這裏比平城的宮室更有南朝色彩,完全像漢人的皇宮。從此以後,我們可以穿著飄逸而華美的漢人袍服,像『建安七子』一樣生活在詩歌之中,可以在月下吹簫,可以在雨中賞花,可以在竹間飲酒……你看,元愉的願望是如此微小,這樣一個總是沉浸在夢中的纖弱書生,孝文帝的兒子,卻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無法給自己留出一個安靜的書房……」元懌的聲音又變得潮濕了。
「你在看什麼?」身後,廊橋進口和圖書的暗處,忽然有人溫和地問道。
宮宴開始的時候,天已經黑得透了。
他的王妃爾朱氏站在一旁,震驚而束手無策,這個素來堅毅含忍、喜怒不形於色的元懌是怎麼了?
絲竹聲撩開永樂宮西林園的夜色,直撲入長滿殘荷的西海池,在水面上回蕩著,熱鬧中隱隱透出單調來。
池中,高大的荷梗上掛著半枯的花葉,十頃池水中映出藍黑色的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潮濕的帶著深秋寒意的大風,吹皺了映滿燈火的池水,像幅南朝的墨筆畫。
「流螢,美若寒星,卻柔弱得不勝秋風……」胡容箏慢慢地沿著石階走了上來,她獨自一人,沒有人陪同。
她輕無聲息地在廊邊的木欄上斜坐了下來,探手到寒意浸人的池水中,攪了一攪,似乎想將那滿池的燈火攪成碎末。
西海池深夜的長風,竟會這樣冷,波濤相擊的聲音會是這樣激烈……多少年來,元懌第一次感覺到了西海池夜色的恐怖和陰暗。
西海池的深處,猶有幾隻蛙在呱呱而啼。
「我從不了解元愉,可是因為你,我深深地同情他。」胡容箏又走近了幾步。
還用猜嗎?那當然是他,是高肇最恨的元懌!
元懌一拳擊在廊柱上,整條廊橋的欄杆都有些震蕩:「我馬上就去見皇上!我要告訴他,高肇陰謀篡奪天下!」
元愉是那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書生,只喜歡和一群儒生、文士去游春吟詩,只喜歡在四面穿風的虛堂里練和_圖_書書法,只喜歡和他深愛的那個歌聲清婉的民間女子在夏夜裡攜手看螢……為什麼這麼平凡的願意都無法實現呢?
她說到此處,雙手合掌,眼帘垂落下來。
但他們是這樣相像這樣強悍的兩個人,註定了他們只能隔著這段黑暗的距離互相傾訴並理解,卻無法牽手相擁。
胡容箏走得和元懌近在咫尺,她微笑地抬起手,拭去了元懌腮邊的眼淚:「四王爺,你知道嗎?這樣的世道,只有你我這麼強悍的人才能勇敢地活下去。元愉,他過於看重感情,既不通治國之道、兵書戰策,也不理民生疾苦。他只想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卻將別人的死活置之度外。這次冀州叛亂,去討伐的王師傷亡近七千人,叛軍戰死了兩萬多人,連帶冀州地方大大小小几百名官員被下了死囚大獄,連無辜的老親王元勰也被牽連橫死……這麼幼稚而無能的人,他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高肇的手下是如何進的驛館?」元懌用力握緊了欄杆。
「算了吧。」胡容箏有些陰鬱地回答道,「你以為皇上看不出元愉那封遺書是別人假造的?你太低估了皇上。」
「四王爺,你知道嗎?元愉並非懸樑自殺而死。」在越來越暗的橋上,胡容箏同樣背對著元懌,低聲說道。
胡容箏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如果春天時不拒絕他的求婚,也許元懌和她,彼此都不會有這種表面上煊赫絢麗、內里卻無限絕望的心情吧?
元懌沿著一條直伸www.hetubook•com.com入水的廊橋負手散步,這裏離設置宮宴的顯陽殿很遠,隔著空曠的西海池,十二面琵琶齊奏的繁瑣音樂也變得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得阿那含,於我法中,成精進林,愛河乾枯,令汝解脫。」元懌背轉了身,手扶欄杆,眺望著因燈火散去而變得黑沉沉的水面,低聲念著《楞嚴經》里的偈語,不知道是念給胡容箏聽,還是念給那迷失在冀州城外的元愉的亡魂聽。
隔著這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元懌近乎痴迷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因為明悟一切所以變得冷漠無情的女人,看著黑黝黝的夜色中她那同樣孤單的身影。
淚眼中,元懌似乎又看見了蒼白清秀的元愉,在溫和地對他微笑。
「什麼?」元懌震驚了,他用手掩住將要脫口而出的驚呼,「你說什麼?」
昨夜聽到元愉的死訊時,剎那間,元懌的心如被劍刺穿了一般的痛。他忍不住撲在書齋的地上,捶地嘶聲大哭。
「連你也這麼說……」元懌哽咽著,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臉頰上,忽然間他驚覺不妥,放開了胡容箏的手,「你知道嗎?他們告訴我,元愉被押回洛陽的路上,每到一個驛站或者路途上的歇馬亭,都會牽住李氏的手,溫柔地笑談。他們手腕和腳踝上的鐵鏈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而他們的眼睛中仍然盛滿了纏綿的愛意,似乎這世間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千多名兵卒構成的押解大軍,他們統統視而不見……」
「元愉夫妻確和*圖*書是世間罕見的一對情種。」胡容箏贊道。
元懌向前又走了兩步,離得遠了,在西海池上的風聲和水聲相激中,他的聲音顯得無限寂寞:「我這一生中,毫無可能遇到一個這樣相愛的人。僅僅是想到這一點,就令我覺得惆悵不能言……政務閑暇時,我也會想,到底我比元愉聰明,還是比元愉愚蠢,為什麼我必須在卷宗和政事中打發一生,忙忙碌碌,連停下來對弈一盤棋的時間都勻不出來!那些國家大事,真的比情還重要嗎?元愉至少曾享受過情的痴纏怨痛,嘗到過情的大喜大悲……我是這樣一個毫無情趣的人,只能在『發兵揚州』、『克制外戚』、『賑濟水旱』這些事情上看到自己的用處……」
他多麼想將自己的手指插在她烏黑柔軟的髮髻里,多麼想吻去她眼角的憂傷,然而,此生此世,他永無機緣。
眼望著那粉碎的燈彩,胡容箏在越來越寂寥的池外琵琶聲中,輕柔而緩慢地說道:「《雜阿含經》里說,昔日,釋迦牟尼曾向諸弟子說法,問道:你們以為,是天下四個大海的水多,還是在過去世界遙遠的日子里,因為和親愛的人別離所流的眼淚多呢?弟子們答道:世尊,弟子常聽世尊教化,故此知道,合天下四海之水,也比不上在遙遠的日子里,在無數次的輪迴生涯里,人為所愛者離別而流下的眼淚多……釋迦牟尼合掌稱是,嘆道,在遙遠的過去,在無數次的生涯中,人們不知反覆多少次遇到過與父母、孩子和_圖_書、親屬、朋友以及心愛者的生離死別,為此含悲所流的淚,縱使合四海之水,也不得其什一!」
「你明白,我也明白。可你的三皇兄元愉卻糊塗得連派人回京打探一下都忘了,就連夜起事。也許他早存了這份心思。」胡容箏的身影已經漸漸沒入了夜色,可她低沉的聲音卻仍然透過充滿寒意的水聲風聲傳來,「元懌,你猜,高肇下一步會全力對付誰?這些天,他門上的奔走之徒,比哪一年都多,所有高家的黨朋,現在都在千方百計地為朝中一個青年高官設著陷阱……」
多少王孫公子,妻妾成群,兒女成行,只有女人為他傷心,他卻不曾為女人傷心過一天。元愉呢?他為了忠於一個身份微賤的歌女,做出那番轟轟烈烈、震驚天下的事情,用自己的生命和錦繡前程殉了情。
他想起了十年前,少年元愉曾經臉色蒼白地終日閉門讀經,那樣聰明博學的人,竟參不透一個情字。
「我從沒有寫過這種信!」元懌憤怒地說,「一定又是高肇這個老賊!」
「鎮北將軍李平本來就是高肇的親信,他一路升遷到尚書,全靠了高肇的提攜。」
也許,要怪他錯生在了帝王家!
「元愉是被高肇的手下勒死的。」胡容箏的聲音仍然十分沉靜,「他們將元愉勒死後,懸挂在驛館的樑上,偽裝成自殺假象,又假造了一份遺書送給皇上。」
元懌心底一驚,剎那間,一種巨大的痛苦、怨恨以及恐懼,像濃霧一樣瀰漫在他的胸中,令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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