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灰敗的臉色、皺紋叢生的雙眼、傴僂的腰身、斑白的鬢髮，不過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竟然枯槁如六旬老婦。

高太后打了個哆嗦，回頭向空曠的深殿看了一眼，果然覺得有一種鬼氣，陰冷、晦暗而凄涼。

昨天，胡太妃有口諭下來，命乾清殿的宮女可以自發跟隨高太后，前往瑤光寺落髮。誰知除了兩個年幼無知的低級使婢，其他女官、侍女都斷然拒絕出家為尼，現在，門外，只有那兩個粗使丫頭在打點行裝。

「太后，隨老尼走吧，車子已經在宮門前等候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瑤光寺的住持妙通和幾名尼姑已經在階下悄然等候。

「有，怎麼沒有？」胡太妃長嘆道，「多少個深夜，本宮輾轉反側，既要提防來自高家的加害和謀殺，又要思慮各種政事……唯一的愛子，卻又咫尺天涯，無法相見。高華，咱們是一樣的人，同樣野心勃勃、冷酷無情，唯一的區別，就是本宮不怕死，敢於生下皇長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不，本宮並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容箏生來敢於豪賭，現在，本宮贏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

幾個月前，一聽到元恪死訊，高肇幾乎什麼也沒有想，便從西蜀撤軍回來，他一路痛哭著從蜀地回來，形容盡毀，又一路痛哭著來到停靈的永樂宮皇信堂。

皇太妃胡容箏早已容不得她再留在宮中了，今天的詔書，當然是出自胡容箏的授意。

妙通臉色凄然地合起雙掌，嘆道：「和-圖-書阿彌陀佛，高太后，種下業因，才有業果。當年你若不是想借腹生子，想用胡容箏的性命換取你的榮華富貴，又怎會有今天？你恨貧尼，貧尼無可分辯。可橫死地下的順皇后和十幾個毫無過失被刑斃、毒殺的嬪妃，又該找誰索命？那些飄蕩無依的冤魂，正在邙山下日夜啼泣……高太后，你還是隨老尼去佛前懺悔吧，否則，蒼天自會安排報應，乾清殿里，會充滿森森魅影，讓你日夜不安……」

看看鏡中髮髻蓬亂、面色灰敗的自己，再看看容色嬌艷、舉止優雅的胡太妃，高太后越發自慚形穢，她扭過了臉，恨道：「自古成王敗寇，我怎麼會不服？胡容箏，我不信你這一生沒有失意的那一天！」

殿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高太后在鏡中看見，有人掀開簾幕，飛跑進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七歲的建德公主。

她將再也無法看見她熟悉親切的宮室了，昨天下午，高太后已經正式接到皇上的詔命，要她去瑤光寺出家為尼。

高太后默然良久，終於摟著女兒回答道：「我不放心的，只有這個七歲的孩子……胡太妃，請你善視她，她是先帝的女兒，如今，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雖然身穿華服、滿頭名貴奇巧的飾物，又有何用？她似乎是一夜之間衰老的，那一天，當她聽見高肇的死訊和高家被抄的消息。

兩個年少的侍婢走了過來，將她扶上了由一匹瘦馬拉的舊車，和*圖*書車聲吱啞，沿著乾清殿飄滿銀杏葉的漢白玉宮道，緩緩駛了出去。

像此刻，她雖然淪落失意，娘家昔日的勢力和榮寵又已煙消雲散，卻總下不了決心一死了之，如果那樣，也許可以省去更多的羞辱和迫害吧？

高太后一眼看見妙通，心中湧起了一種極度的仇恨，她忽然尖利地叫道：「是你！老尼姑，你還敢來見我！你害我非淺……」

元懌則在殿中看著宣武帝黑森森的棺木泣道：「陛下，對不起……三皇兄之仇不報，元懌此生難以心安。」

一聲嘆息從殿外幽幽傳來，高太后猛然變了臉色，那是皇太妃胡容箏的聲音！

大樹已倒，誰會為她這個孤苦無依、既無皇子又無親眷的平常婦人爭辯？

「高華，你一生，以這兩句話最為動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麼多，她們的冤魂，現在會為你的下場而感謝本宮！事到如今，你服輸嗎？」隨著這句溫和的問話，依舊年輕貌美的胡太妃邁步走入高太后的寢殿。

缺少政治智慧和博弈能力的高肇，半輩子都是靠元恪的庇護才能立足洛陽城。所以元恪一病故，高肇也就完了，哪怕元恪憐惜舅父不擅權術，臨終特地派他率軍十萬遠駐西蜀，他也沒能理解元恪的深心。

深宮二十年，多少女人死在她高華手上，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頭來，不可一世的高皇后，竟會輸給一個小小的充華世婦！她深恨當初被老尼妙通的花言巧語所惑，竟將自己命m•ｈｅｔｕbｏｏｋ.coｍ.ｃoｍ中的魔頭引入了後宮。

高太后冷笑一聲，不肯作答。

乾清殿的門外，銀杏樹剛剛綻出新綠，顯得透明、青翠，滿地樹蔭中，篩落著早晨的陽光，有如碎金，十分明媚清朗。

胡太妃沒有再逗留下去，她牽過建德公主的手，溫藹地說道：「建德，到母妃的宮中去玩一會，皇上也在那裡，你們正好一起游嬉。」

高太后憐惜地將自己的臉貼住女兒的臉，輕輕摩擦片刻，含淚道：「娘是要去瑤光寺落髮，娘今世做下的孽業太多，所以應有此報。娘要到佛前懺悔，修修來生……來生，希望娘不再成為宮中的女人，而只是一個平常的民婦……那樣，我的女兒，你就能永遠承歡膝下，不要面對這種無情的別離……」

他們先斬後奏的第二天，小皇上元詡的賜死詔命才姍姍而至，高家在朝中做官的子侄也全數被軟禁起來。

事已至此，高肇只得做最後一搏，他嚎叫著要見高太后。于忠卻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手，六名剽悍的刀手合力一扯，竟將高肇生生撕扯成了兩半。

她一生為人心冷，最疼的就是這個女兒，現在，女兒卻被仇人所奪，再也無法在膝下依依了！

伯父高肇在兩個月前被攝政王元雍下令賜死，那天，高肇將大軍駐在城外，自己孤身入宮拜祭。

高太后沒有呼喚侍婢進來，自己抬起手，緩緩從髮髻上取下了一枝烤藍嵌寶長簪，又取下了一枝鏤空連環鳳釵、一對水滴翡翠簪珥、一件m.hetubook.com.com黃金山題的珍珠步搖……今後，這些東西再也用不上了。

她不由得低下蓬亂的髮髻，合掌嘆道：「妙通，你說得是。我一生為人心冷意狠，直到現在眾叛親離、被逼無奈出家，才發覺了自己昔日的殘忍。妙通，我聽經二十年，卻從沒有真的相信過……也許，我今日落難，是自食其果、惡有惡報。」

胡太妃也不以為忤，負手在殿中走了兩步，又問道：「高華，你還有什麼心事未了？不妨一併告訴本宮，但凡本宮能做到的，本宮一定儘力。我們雖然鬥了一場，但作為旗鼓相當的對手，本宮尊重你。」

高太后倚著殿門，看著大批女官和內侍簇擁著胡太妃和建德公主沿著乾清殿布滿樹蔭的宮道離去，眼淚這才洶湧而出。

高太后扭過了臉，從耳邊取下了最後一件首飾：一件八寶翡翠項圈。她的眼角瞥見，剎那間，妝台中映出的不再是個宮廷貴婦，而是個有些蒼老的平凡女人。

高太后坐在乾清殿西側殿巨大的妝台前，看著鏡里的那個神情木然的女人，這是她嗎？是從前有著「高觀音」之稱的絕世美人嗎？她不敢相信。

「娘！」建德公主悲呼道，「她們說你要去瑤光寺落髮，是真的嗎？娘，一定是她們騙我，自從父皇死後，她們對我，都沒有以前那麼好……」

偌大的乾清殿中，冷寂空曠，見不到一個人影。從前，這可是魏宮最熱鬧的去處！

胡太妃為之色動，嘆道：「你放心，如今本宮的崇訓宮中十分冷清，正www.hetubook.com.com好帶建德公主去做伴……本宮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她，每年中秋之夜，都送她到瑤光寺與你團聚。」

「從前那一頭漂亮的青絲，如今竟枯黃成這樣。」胡太妃望著妝台里的高太后，有些憐惜地嘆道，「也好，今天下午在瑤光寺接引殿落髮后，就省去了這些煩惱。高華，本宮給你挑了一處精舍，就是前朝馮廢后住的地方，她死了之後，三年中，那房子一直空著。本宮已命人精心修繕了，窗外種了你最喜歡的銀杏樹，屋中放了三架佛經，望你好好鑽研經義……說不定，過些年，本宮也會放下宮中的事務，與你做伴。」

元懌、于忠他們在先皇宣武帝元恪的靈梓前埋伏了六名武藝高強的刀手，等高肇一哭過靈，便當著所有王公大臣的面，將高肇抓了起來，高肇掙扎著叫道：「放開我，你們怎敢在先帝的靈柩前擅殺顧命大臣？」

沒想到元懌從棺後轉出來，冷笑道：「顧命大臣？高肇，皇上有旨，高肇奸狡頑毒、圖謀不軌，立斬不饒，高家滿門抄捕，一個都不能放過！」

這是真的。多慮害勇，高太后雖然對付別人手段極盡殘酷，但一旦危害侵及自身，她就會變得十分懦弱無能。

「多謝厚意。」高太后終於不再憎恨胡太妃，作為敵手，在失敗后，能給她這種待遇，那已經是「不殺降」的大將風度，「也許，在瑤光寺，我會悟得人生的真義……富貴場中這麼多年，我已經找不到自己了。胡太妃，請你帶建德走吧，我想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