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千寺鍾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一章 幽居北宮 3

第二十一章 幽居北宮

3

除了高高聳立在崇訓宮邊的「天下第一寺」永寧寺,和那高達九層千尺的「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誰?」胡容箏情不自禁地問道。
而此時,元懌和胡容箏無法預料的是,這已經是他們今生的最後一面,他們已無法再重拾這份歷經坎坷的深情,因為,當他們錯過了最好的年華后,上天不再允許這份孽情再糾纏下去。
陽春二三月,
「你休問是誰告發了你。」胡容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臉去欣賞西海池上的滿天晚霞和一池風荷,嘆道,「我總是不信的。且不論你我有今日之情,即使無此私情,我也知道,滿朝王公大臣中,論忠心,無人堪與你比。你若有反志,胡容箏母子早已不存,還用等到今天!」
元懌既憐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漸漸靠岸,他不再多說什麼,只喃喃嘆息道:「你還是忘不了他……」
千秋萬歲同一情。
「楊白花。」元懌的聲音中飽含著悲哀和惱怒。
然而,這些前程和功業都成了無法實現的夢,正在雲遊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願他能悟得佛經中的三昧真義,真正得到超度。
胡容箏似乎對這番話置若罔聞,臨朝專政多年,她早習慣了獨斷專行、唯我獨尊,聽不得臣屬的半點諫議。今年以來,六十七份言官進的摺子,她只批過三本,其他言折,甚至有的連翻都沒翻,就被丟在了一邊。
歌宛轉,
「元懌!」胡容箏打斷了他,「醉后之話怎能當真?這些私室之語,何必到處宣揚?我實告訴你,也曾有人在我面前告發你有叛逆之謀,並且送呈了人證和物證。」
「什麼異樣?」胡容箏走出船艙外,探手在池中摘了一枝紅色的萏菡,持在手中把玩。
胡容箏m.hetubook.com.com一邊得意洋洋地數著棋子,一邊老大地不服氣:「你既如此說,今天又怎麼會輸在我手裡?就會教訓人!」
以至於有一次,黃門侍郎元順竟在太極殿上跪下奏道:「陛下,按照禮法,婦人在夫歿后,自稱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采。太后如今母儀天下,年垂不惑,修飾過甚,何以儀型後世?」
形影共徘徊。
元恪最後鬱鬱而終,元懌呢,他雖如願以償地日日陪伴在胡容箏身側,卻深知自己早就永遠失去了她。
內心深處,她甚至隱隱渴望兒子元詡早點長大,好脫下這副總令人憂心忡忡的擔子,安享清福。
春風一夜入閨闥,
「元懌,我累了。」她緩緩地回過臉來,映著此刻滿池的紅蓮碧荷、從西天邊拖過來的晚霞,她的容顏現出一種滄桑感人的美,「我已經倦于政事……現在,我已樂於將政權交回到元詡手中。一旦等他年滿十八歲,生下皇嗣,能夠親政,我會撤去太極殿上的皇太後座床,在崇訓宮永寧寺閉門靜修,我想過了,十二年權力之爭,宮廷沉浮,令我的心過早變得粗糙、生硬、冷酷、殘忍……我希望餘生可以在永寧寺毗盧閣閉門讀經,懺悔我今生所有的過失……」
自犯事後,他一直小心收斂,屢次在邊關立功,胡容箏還未加以封賞,但對元叉的改過從善,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教化之功,此刻聽了元懌的說話,胡容箏既有些不快,又很不相信,淡淡答道:「哦?我怎麼沒看出來?元叉這些年也算小心了。」
這無情的可怕的充滿野心的女人,她有一張嫦娥般秀麗的臉,卻偏偏會為政權和國事狂熱!她一生僅僅愛過那麼一次,心就永遠託付給了小她八歲的楊白花、如今掛m.hetubook.com.com單同泰寺的本空和尚。
胡容箏震驚地回過頭來,她不得不承認,元懌說的是實話。
「容箏,元叉多年來私交大臣,明蓄府兵,拉幫結黨,其志不小!」元懌不甘放棄自己的努力,接著勸說道,「你若不早為之斷,只怕終被其禍!元叉曾在酒後向來他府上赴宴的大臣們笑著罵道:牝雞豈能司晨?胡太后怎配聽政?總有一天,他會讓你將皇權交回給元家,你聽聽,這話……」
元叉當年雖因擅搶民女為妾,被胡容箏嚴加斥責,但他畢竟是胡容箏的妹夫,又是當朝親王之子,很有武干。
元懌並沒有因她的溫言撫慰而平靜下來,他仰天長嘆:「容箏,知我如你,也從不肯相信我的話。你既然知道滿朝文武中,元懌最忠,卻為什麼不細想一想,元叉那賊因何要誣攀我,並能憑空捏造出人證、物證呢?他無非是想先除去我,然後,就好對付失去羽翼的你了!這些年來,我早看出元叉狡詐貪婪、面諛腹誹,是個十惡不赦的小人、奸臣!因之,我屢次壓制他的晉封,元叉恨我入骨,所以才會像瘋狗一樣咬住我不放!容箏,你不能為了怕堵塞言路,就不治元叉的誣陷之罪!」
愁的是元叉異志已萌,必然會在不久後作亂,胡容箏卻蒙在鼓裡,不肯削奪元叉手中雄厚的兵權,只怕終難遏止元叉。
怒的是他深愛她十年,為她的晉陞和把握朝綱鞍前馬後效勞多年,痴心不改、忠誠有加,並且兩人定情也已兩年,她卻從不曾對他言聽計從。
蠟黃的臉上,一雙曾打動過無數人的明眸,因長年熬夜而變得色澤黯淡、密布血絲,失去了那動人的亮澤。
由於多年來臨朝聽政,習慣養成了一臉的威嚴肅穆之氣,面部線條也變得十分僵硬嚴刻,更大大有損於那種女性的嫵媚。
良久,胡容箏輕輕掙開元www.hetubook.com.com懌的手,嘆道:「今夕何夕?元懌,點燈,我要為你彈琴一首,願我二人永如今日這般相守……呵,下半生,只要能這樣無欲無求、平淡歡愉地度過,我已心滿意足。」
寸心寸酒爭芳夜,
黯淡的黃昏中,站在船頭的元懌,緊緊握住了胡容箏的手,雖然已至中年,但他覺得,心底涌動的那種惆悵甜蜜,那種又喜又悲的情緒,與少年時並無區別。
見胡容箏倚著船舷久久不語,元懌定了定心神,站在她身後說道:「領軍將軍元叉早就存了異志,難道你一直就沒看出來?」
西軒琴復清。
拾得楊花淚沾臆;
「是不是元叉那賊?」一向態度溫文爾雅、注重儀錶的元懌,也禁不住怒目圓睜,咬牙詢問道。
月既明,
楊花飄蕩落南家;
見胡容箏竟不相信自己的話,元懌心中又怒又愁。
以前,她是那麼強烈地渴望著皇權,今天,當她大權在握,可以君臨天下,她卻漸漸有些淡漠了,連過去桂殿批折的日常功課都懶得做,案上早積了一堆奏章本子,連上個月進的還沒有批好發下。
呵,他們這些人的今生一定早就在三生石上寫好了,沒有一個人能夠快樂,沒有一個人能夠與自己相愛的人白頭偕老、好合百年,在他們的情愛糾葛中,充滿了機謀、利用、欺騙和怨恨,最終,沒有一個人不感覺到孤獨。
含情出戶腳無力,
楊柳齊作花;
秋去春來雙燕子,
「容箏,」元懌換用了一種更親昵的稱呼,「我問你,你有沒有發現如今的和圖書朝事有一點異樣?」
漸漸進入中年的胡容箏,早就在巨大的妝台鏡中發現了自己的容顏在逐年凋謝,比起身邊那些正當青春年少的宮女們,她看起來如此憔悴滄桑。
熟悉的曲調在胡容箏心底低徘著,她的眼前迷離起來,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眾的武藝,有一張單純明凈的笑臉,如果不是遇見了她,楊白花本來完全可能成為北朝的第一名將,封公開府。
那首《楊白花歌》,據說已經傳遍了北朝和南朝,連高句麗國、吐谷渾國等外邦,都風傳著這首曲調低沉、詞意婉轉的《楊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絲綢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經不在紅塵,舊日的情,舊日的愛,都化為無邊的煙雲,漸漸消散。
宮中的燈火漸次亮了起來,他們卻毫無下船離開的意思。
船漸漸靠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湧入了魏宮,景物一片模糊。
發現自己的敗勢無可挽回,元懌索性推盤而起:「我認輸了。太后,你弈棋的風格如同處理政事,雖然棋風峻烈、氣勢逼人,但后盤不穩,胸腹空虛,易致敵可乘之機,太后當謹慎從事!」
她微鼓起粉腮,有些撒嬌作嗔的姿態,元懌不禁微微皺眉,覺得她常有些與年齡、身份不相襯的鄰家女兒作態,看起來生硬無比,遠不如她平時那種成熟|女人的光芒四射的氣度令人欣賞佩服。
連胡容箏自己也沒想到,隔了幾年,這個名字竟然還能讓她的心底有劇痛感,她用力拉緊胸前的紗衣,閉上眼睛,感到一種無法克制的鼻酸心痛。
「元懌,」精明敏感的胡容箏忽然發覺了元懌的走神,趁機在盤中疾落一子,殺了一條大龍,才掩口笑道,「你在想什麼?」
又到了在西海池上泛舟賞荷的時令,偌大的鳳船上,除了三四名侍役外,只有胡容箏和清和-圖-書河王元懌二人在舷窗前專心對弈。
年輕時並不十分注意容貌打扮的胡容箏,在高踞大魏第一人的位置后,反而開始看重修飾,儘管每天子時才能入睡、卯時又要起床聽朝,她也沒有一次不是打扮得十分精緻和艷麗,盛裝臨朝。
飽含荷香的風從窗外吹進,令元懌想起十年前在西海池邊遇見胡容箏的那個夏日。那一刻,她穿著淺綠色水靠,游魚一般滑行在琉璃水面上,只那一瞬間凝固住的如詩如夢如幻境的美妙畫圖,便令元恪與元懌哥兒倆萬劫不復。
魏宮西海池上,夜色已經降臨,這對中年情侶,在這一刻的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經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隔他們相愛相守。
宛轉凄以哀。
願銜楊花入窠里。
元順是個敢於直言的人,胡容箏並不真生他的氣,她只是為自己而悲哀,傾國傾城的一代佳人,就這樣老去了、凋謝了、枯萎了,而並沒有一個人為此憐惜?哦不,有的,她還有元懌,那唯一的對她痴情不渝的了不起的男子。
氣得胡容箏霍地從八寶金床上站起來,當即拂袖而去。
想到這一點,胡容箏心下不由得一陣迷痛。
他不明白,為什麼連她紅顏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輕柔地打動他的心。
元懌以手扣著羯鼓,兩人在月色反覆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視一笑,這一笑中,他們越發感覺到彼此的綿綿情意。
願為星與漢,
元懌深深凝視她微微發福、失去了往日窈窕的背影,忽然衝口說道:「容箏,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一個人疼你敬你愛你如我一樣……沒有了,容箏,這茫茫的世上,只有我是你最親的人。」
她單手引著箜篌,輕輕唱起了一首隨著故事廣為流傳的鬼詩《宛轉歌》: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