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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淪陷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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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雀登枝(二)

第五章 雀登枝(二)

無頭無尾的風,從遠處來,吹動她的頭髮和衣袖,又撲向遠方。
揣在懷裡的荷包里沉甸甸的,發出零星的叮噹聲。
蘇傾小時候和養母一起睡,長大以後就在蘇太太房外鋪了床鋪蓋,便於隨時起來照看家人。蘇煜越來越大,進出不方便,她每天晚上的衣服都是囫圇個兒地穿。
磕了半晌才得出結論:「見我就跑。」
蘇傾回頭,一張堆滿討好笑容的陌生男孩的臉。
蘇傾叩得更加決絕:「我願意即刻入地獄,這人狂妄自大,尊神容他做主,豈不損您威名?」
「我幫你抄。」
他正仰頭看著瀑布。側面看去,一叢睫毛橫出,鼻樑極挺,唇瓣和臉一樣缺乏血色。
瀑布的水聲巨大,他的聲音並沒有凸顯出來,但他唇形一動,就知道是在叫她。
「十個銅錢。」
「此法器沉寂已久,若能逆天改命,將功抵過……」
竟還有這樣的道理。
他笑得更燦爛了:「您忘啦,我們見過的,上次您把少爺救上來的時候……」
蘇傾手裡的盆即刻被跟上來的賈三奪了:「喲喲,蘇小姐真客氣。」
「姐,我功課寫不完了。」蘇煜拽拽她的袖子,臉上愁雲慘淡,「你幫幫我吧。」
她生得明眸皓齒,笑起來帶著一股不卑不亢的磊落。
他梳簡潔的分頭,嶙峋的骨架子卻藏在舊式綢衣長衫里,垂著一雙腿坐在光影里,任憑風吹亂他的頭髮,像林中的精靈鬼魅。
蘇傾頓了頓,一言不發地叩首。
他煩躁跺腳:「你要錢有什麼用?」
油煙,皂角,都比不上這股刺鼻的油墨味親切,她將鼻子湊近書頁,慢慢地嗅著,彷彿聞到了悠遠的松香。
「你猜。」
一陣眩暈模糊,隨後視野漸漸清晰起來。
刮骨的風吹得很冷,她的下唇微微發抖:「民女……不知他是誰。」
蘇傾躊躇片刻,只得小心地踏過了長滿青苔的石頭,到了另一邊。
頭昏得更厲害:「……為人|妻,未能繁育子嗣……」
「姐真好。」蘇煜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剛要走,卻被蘇傾拉住了手臂,少女的一雙眼睛在黯淡的夜裡亮閃和*圖*書閃,盯了他半晌,彷彿猶豫在什麼,盯得他發毛。
沉默。
見她啞口無言,那道聲音悠然應答:「蘇傾,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蘇傾小時候時常幫忙跑出鎮子去取,自從蘇太太燒掉了蘇傾的衣服,這錢就再也不讓她過手了。
蘇煜甩開她的手,眼神既訝異又嫌惡,瞪她的表情,簡直像是被最親近的狗咬了一口。
蘇傾轉過身來,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
蘇傾飛快地端起了盆,賈三兒還未發話,那少年敏銳地側過了臉,眸光極利:「蘇傾。」
蘇傾點亮燈,半開玩笑:「你同學都是免費給你做功課的?」
「我最討厭你這樣的人。」
蘇傾帶著一點私心,如願以償地坐在弟弟寬敞的書房裡,熟稔而小心地攤開紙。
「不對。」
現在她能做的,好像只有盡全力攢些錢,以防有朝一日那個家,她再也回不去。
嗡嗡的,無數聲音交疊,聽不清楚。
「記住,你為自己不擇手段,人人皆可利用……」
「再想。」
瀑布的水聲越來越近,她在湖邊蹲下,冷不丁有人叫她:「蘇小姐!」
她在這片陌生的空寂里開口:「……閻王爺?」
「新褲子倒是合適。」蘇太太心情很好,見了蘇傾忙裡忙外,心裏湧上些愧疚,「過年都沒給你裁新衣服,委屈你了,年底見了好料子,媽給你也裁一身。」
眼前是清澈的水,一晃一晃的,慢慢沒過少年的四肢,蒼白的脖頸,漆黑的髮絲飄蕩在水面上,如同綻開了烏黑的絨花,他闔著眼向下沉,最後只剩下翹起的下頜露出水面,像是一座灰白的孤島。
「這是本錢。」
燭光照在她的臉上,睫毛的陰影如同花須伸展,他往常倒是沒有注意過,這雙瞳子原來這樣亮。
「蘇小姐,去呀。」賈三拿身子擋住了她的退路。
忽然想起來自己問的是廢話,蘇傾不像他,她平日里是沒有零花錢的。
蘇傾從老宅出門時,與匆匆趕來的信客擦肩而過。蘇太太還未走出屋,聲音已經響起來:「來來!快進來。」
幾碗豆腐腦的錢。和_圖_書蘇煜沒猶豫,把錢塞給她,長舒一口氣往床上一躺,被子蒙住了頭。
少女方才那如一抹將化夜露的凄弱身影,忽然間強硬地掙紮起來:「邪神在上,自有權威,我命如何,應當早有決斷。」
蘇煜的功課讓同學代寫不止一次,故而對於「不是白替你……」這樣的句式非常敏感,剛才才會有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反應。
「我們下九流從商的,不管再有錢,見了官老爺也要哆嗦。什麼時候能考上個舉人,也慰勞了你爹在天之靈……」
蘇煜「嗯嗯」地應著。
星子慢慢地落在她掌心,竟然是個冰冷的環,只在底部灌注了一片幽藍。
家裡種不了田,信客捎來的平京茶葉鋪的抽成,就是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費。
蘇傾怕嚇著了他,又柔聲道:「我買了鐲子,就說是咱倆一起送她的禮物,媽聽了一定很高興。」
可是別人可以要求,她憑什麼?姐姐幫弟弟,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
蘇傾猛地睜開眼睛,背上的汗把小衣浸濕。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趕緊將半推半就的蘇煜拉到了書房。
如若不是這件事……
「是是,保證乾淨——」賈三單手抱著盆,遠遠地比了個拍胸脯的手勢,擠到那群婦女中間去了。
這顆心硬如鐵石,灼似星火,發現不了便錯過,可是發現了,竟也難捧住。
原身在家裡養到十五歲,沒有什麼一技之長,註定是依附於別人的菟絲子,心裏也從沒想過離開。
可那冰涼的聲音還在繼續:「墮入無間地獄,可有異議?」
他獨斷,決絕,能將世間浮雲,一把火點燃,再用冰雪小心掩藏。
一聲就如一記錘砸在心口,額頭上冒了一層汗。沉默似乎已經成了她最大限度的無禮和反抗。
蘇太太像個八爪魚伸出觸鬚纏住他,給他整理領子:「兒啊,在學校要用功讀書。」
這些年來,原身哪兒像個姐姐,簡直是家裡的一房丫鬟,驟然拿出大姐兒的款來,還是有幾分新鮮。
蘇傾望著他跑走的身影,背後傳來一聲簡短的吩咐:「洗乾淨。」
「媽!」蘇煜莫和*圖*書名其妙地瞪著眼睛喊,「什麼科舉,什麼官老爺,早就完蛋了!」
「跟你說不清楚。」蘇煜不耐煩地一推眼鏡,甩開她的胳膊跑了。
蘇煜面色緩和了一下,還是不大情願地嘟囔:「那你問她要錢買去,找我幹嘛。」
「噓。」蘇傾聲音壓得更低,「你想把媽吵醒?」
「……你缺錢嗎?」蘇煜反問一句。
「死而復生,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邪神語速加快,回聲相碰,宛如一連串的咒語襲來,打在她心口,「我既受飼,那就放你入六道輪迴,至於你這空缺,就由獻魂人……」
「媽過生日,我想攢些錢給她買個鐲子。」
「看清楚……這裏面……女子命格類你,世世悲苦薄命。」
蘇傾靠近了,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賈三……」
他說話時,空氣震顫,地面振動,字元變換得更加迅速,好像受驚亂竄的小蟲,她的心肺也跟著震顫,一陣難挨的痛楚。
瀑布水流奔騰不息,嘩啦啦的水聲很吵。
蘇傾笑著搖搖頭,將銅錢收進荷包里,抱著盆往溪邊走了。
防不住地,越長越標緻了。
蘇傾「啪」地合上課本:「怎麼能這樣說。」
這麼多年以來,她從來不敢回頭去想那些溫柔心動。只敢像套著嚼子的老馬,拚命埋頭向前。
「寫字,寫中國字你總會吧。」蘇煜不耐煩道,「那老東西真把自己當回事,都什麼年代了還把我們當印板使,抄不完還得罰站,我……」
「……至親分離,為人子女,未能盡孝……」
蘇煜對於學業沒有太多興趣,在學校也不大出挑,自打上學來,沒有哪一次是不拖的。
自家的也就罷了,她既已收了人家的錢……
誰能料到此時的學校仍在教著《左傳》,而古文卻已式微。
她這麼一笑,蘇太太就不吭聲了,又打量了她幾眼,那眼神里有幾分獨屬於女人的窺探和意味深長。
「你以為捧我就行?」邪神的語氣乖戾,泄露了一絲怒火,「此人以邪法強入地獄,如此盛意,若不滿足了他,豈非強人所難。」
就算換了芯子,她既吃著人家的,和圖書又怎好計較人家如何待她。
答她的是一把空靈的嗓音:「無間地獄,幽冥邪神。」
然後她說:「阿煜,姐姐不是白替你抄的。」
瀑布周圍的細小水霧折射陽光,形成無數道放射的光斑,周圍的灌木綠得透光。
這些錢對於孤兒寡母吃穿足夠,蘇煜每個月總有與同齡人相當的零花錢,而蘇傾則一分沒有。
「你不甚珍惜的這條命,其實寶貝得很。」邪神嗤笑,「竟有人以飼魂禁術祭我,換汝命回春。」
蘇傾微微笑了,聲音壓得極低:「你的功課我哪兒會做?」
蘇傾下意識向他身後看去。
蘇傾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倒也不是全無用武之地。
天還沒亮,外頭的鳥已經開始叫了,不一會兒,山巒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雞啼。
她腳下踩著無數螢火蟲樣發亮的字元,如同在書頁上落定的一粒塵埃。
蘇煜忌憚蘇太太,低頭嘟囔著什麼,聽不清楚了。
他盯著那塊發紅的皮膚默了片刻,口齒清晰地重複:「冰糖甜嗎?」
她定了神,扭過來摸了摸蘇煜的腦袋,藉著暗淡的光,能清晰地看見他額頭上新冒的痘痘:「起這麼早?」
蘇傾仰頭,黑色眼瞳震顫,好似什麼也沒聽進去:「誰?」
*
蘇傾在驚惶中一把拉住了盆邊:「我要洗衣服的……」
人死以後,魂入混沌虛空。
「……民女……」她規矩地行一叩拜之禮,「看重私情,枉顧人倫,叔嫂之間……」
少年瞭她一眼就不再看她,擱在膝頭的線裝書讓他拿捏著書脊,在膝蓋上不耐煩地一磕一磕。
賈三搶得更歡:「這種活兒哪能讓您親自動手?小的在家就是專洗衣服的。」
「你們既然都這樣自作聰明,一起玩個遊戲如何?」
*
蘇傾抓緊時間翻看他的課本,硬著頭皮道:「你要是不將我叫起來替你寫作業,我怎麼會現在問你要錢。」
每天清晨蘇煜的上學都是一場硬仗。因為他起得晚,起床氣極重,捻起蘇傾熱好的小點往嘴裏胡亂塞了兩個,就要抓起書包往外跑了。
蘇太太一怔:「阿彌陀佛,官老爺怎麼能完蛋呢和圖書?」
但是現在時移世易,她艱難的攢錢之路才開了個頭,臉皮不能太薄。
「……」
蘇傾站上石階敲敲窗,隔壁家的大門打開,遞出一盆滿噹噹的臟衣服來,頂上拿半片紙隔出幾枚銅錢。婦人懷裡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孩兒上下顛著,笑道:「實在是忙不過來,辛苦你了。」
他瘦得像猴。眼一彎,年紀輕輕就拉出了笑紋。眼睛滴溜溜地轉,兩道精明油滑的光。
對。媽一向疼我,一高興,零花錢還能再加。
他看起來還是嬉皮笑臉的,只是不經意間瞥過去的眼神,顯出了對主人的十分敬畏,「您來見少爺,還帶個盆做什麼?」
他聲音一高,蘇傾就有些臉紅。她前世即使再拮据的時候,也沒有為錢發過愁。
蘇傾坐起來大口呼吸,隔著衣服摸了摸了貼著胸口的冰涼圓環:「阿煜?」
蘇煜好像被她說服了:「那你要多少錢?」
蘇煜一怔,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要錢?!」
手腕傳來拉痛,釧兒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下來,轉瞬消失在空氣里。
「蘇傾。」語調微微向上揚起,似提點又像警告,「寬仁純善,生無大過,死後卻入地獄,你說這是為何?」
他睨過來的眼神有些陰沉。
他看見蘇傾先是茫然看著他,隨後遲疑地朝他走了幾步,蹲下身來將耳朵貼近了他,近得能看輕她尷尬得泛紅的耳朵和脖頸:「……您說什麼?」
這樣活著,難道真的錯了?
蘇煜梗著脖子:「你是我姐,你還問我要錢?」
雞啼遠遠傳來,一呼百應,再叫一遍,天就該亮了。
瀑布下的大石塊上坐著一個清瘦的少年。
他眼角添了一道新鮮的疤痕,很長,蜈蚣一樣。蘇傾盯著它遲疑了兩秒:「你……」
邪神沒有出現。但天上地下,似乎到處是邪神的眼:「你偏袒他。」
蘇煜湊過來的腦袋猛地彈開,險些摔倒在地上。
蘇傾笑一笑:「舊的能穿。」
「……」是嗎?
蘇太太的想法很簡單,想要將她拴住了,就不能給她錢和自由。
「胡說。」
天上浮現一顆幽藍的星,一束光冷清地照亮她的烏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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