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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界是天宮和人間的交界，望天樹上，圓月比人間看來大了幾倍，月色瑩白中有些微灰藍，如同裝點玉盤的花紋。

季北辰走到陣外站定，將那罈子端放在腳下，一手抬起：「起。」一柱光自他手心投入陣中。

對面的人也沒有像記憶中一樣，挑眉又瞪大眼睛，又驚又喜，似羞還帶著幾分痴氣。她只是淡淡抬了眼，眼中不聚焦，仍然像兩團冰涼的頑石，讓人冷到骨子裡。

小軟壓低聲音，甜甜道：「姐姐莫不是記不住位置了？你在我旁邊。」

此言一出，望天樹下，嘈嘈雜雜的聲音慢慢安靜下來。一連五六個人影，紛紛朝遠處張望。

溫玉看了他一眼，安心閉了眼，封閉五感，端端坐在了陣中。

可他沒想到的是，她死後，幻影卻徘徊在這裏，只穿一件白色衫裙，沒有一件珠飾，再也不聒噪，不嗔怨，再也不會對他的任何言語做出反應。

涼玉默默地打量著他。他仍穿著舊時她最喜歡廣袖長袍，領口綉有蕭蕭的竹葉，襯著他蒼白面色，淡泊疏朗，曾經她趴在窗口，伸手一指，將那竹葉變成真的，飄飄搖搖地落進他的茶杯里。他一轉頭，恰見到她竊竊笑。

「你來了。」他淡淡道，眼裡一個白色的影子。

月亮升至最高，光輝四撒。小軟走在眾人前面，先一步站到震位之上。眾仙各找各的位置，只有紅掌有些迷茫地環顧四周，腳步遲疑：「這……」

「這樣啊。」他側了身子，含笑道，「那姐姐自去。」

「噓……既然來了，記著規矩，還是小心些，見機行事吧。」

「不知道……」

「你也是得了手令來的？」

風吹起他們的衣擺，他無話可說，便細https://m.hetubook.com.com細端詳她。

風颳得越發大了，掀起二人的髮絲，小小一座石桌，對坐兩個人。這一日，她等了這樣久。他以為她不喜歡星寸台的冷清，卻不知道她多嚮往這叢立石台，漫天星月，因為這裏的月色太過神聖，不適於偷偷會面，才小心翼翼地立了石桌石椅，預備在她嗣位禮之後，光明正大地邀他同往，再給他一個驚喜。那時她想著，待到她成了花神，便是神仙眷侶的生生世世。

她定在原地，兩眼瞪圓，頭頂一團紫色的霧氣，小蛇一般慢慢向下盤桓，走過了她的臉頰，隱在她衣襟里。

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實現了願望。

可惜沒有。她眼中似有冰涼的譏誚之意，冷冷笑著他。再定睛一看，卻仍是那樣無神的雙眸，不知在看什麼。

「小花神，時辰快到了，還磨蹭什麼？」朗月傳音過來，有些急切。

周遭太安靜，安靜得可怕。

少女哪裡見過這樣的登徒子，臉色漲紅，抬頭望一眼月，幾乎要哭出聲來：「這位仙君……小仙，小仙有要事要辦，耽擱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最後一次。」他輕道，喉間都是淡淡苦澀。

溫玉的目光劃過在場的每個人：「最後一次，勞煩各位盡己所能。」

季北辰立在當中，台下擺陣的人還未到，偌大的天地間，只他一人負手而立。

紙人化作一道藍光，霎時間拐了個彎繞過了法陣，向遠處投去，果然如朗月所說。

夜色漸深，圓月在雲霧間慢慢顯現。星寸台上乳白的玉柱林立，在皎潔的月光下，瑩瑩閃爍，檯面光滑如鏡，有淡淡的霧氣時聚時散，沾染了他的袍角www.hetubook.com.com。

涼玉正坐在小桌邊，低垂眼帘。

招魂過後，連這幻影，都不會再回來了。

紅掌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小軟定定望著她，招了招手，「快來呀！」

他口齒清晰，一字一頓。

季北辰亦起身，遠遠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來數百年前，在南極仙翁的壽辰上，戴著高高紗帽的她，隱在另一張面孔之後的真容，額上露出淺淺細細的髮絲，她微微抿唇，眼睛亮而專註，那一顆小小的桃花苞，撲通躍到他的酒杯中，她驚了一跳，那一雙黑湛湛的眼睛，那樣無措地看著他，樹上的風鈴輕盈作響，婉轉空靈。

月亮慢慢投下一束光輝，指向陣中，愈來愈亮。涼玉立即順著紙人的藍光尋去，她一路瞬移，左右轉彎間，已經到了一處低矮幽暗的宮殿門口，藍光便驟然截斷了。

對面卻悄無聲息。涼玉顧不得責怨朗月，從袖中拿出一個紙人來，兩指挾住一轉，她口中念訣，像那紙人一點。

月亮緩緩浮現，流動的煙雲似輕紗。

她默然起身，慢慢隱了身形。

她一肚子的浪漫遐思，總覺得日子還長久的很。

「嗯……記得上一回是直接去星寸台，這一次，怎麼先教我們往這邊來了？」

有人腳步遲疑，叫住她：「等等，你帶我們去哪裡？」

「諸位聽北辰君指揮。」

涼玉立即警惕地住了腳，看向那壇中的流光溢彩，蹙眉道：「代替術？」

透過闌干，看得倒遠山曲折的輪廓。樹叢像蟄伏的野獸，一排排蹲踞在遠方，毛髮倒豎。

八個花仙齊聲道：「是。」

轉瞬之間，已經逝去兩百年。曾經熟悉的人，竟然已陌生如斯，陌生到，從hetubook.com.com未了解過彼此。

影影綽綽中，一個人影臨近了，有人叫了一聲：「小軟？」

月亮如此圓滿。

溫玉身著瑩白衣裙，忽然在陣中顯形，頓時無數光華都引到她的身上，滿身披了月色，更顯得她容顏神聖而絕美。

小軟緩緩走近，月光打在她潔白的臉上，她面色平靜：「諸位姐姐都到齊了？我們走罷。」

他一直渴望一個安靜的傾聽者。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人成了她。

少女腿腳酸軟，急忙提起裙子要跑，冷不防肩上被摺扇輕輕一敲，「小軟。」

「這位姐姐？」斜剌里跳出個黑衣少年，她被驚得退了兩步，下意識地以袖擋住嘴，一雙圓圓的眼睛倒映著月色，滿是驚慌。

「我是月宮的仙，聽說你們花界今夜要成大事，故來相助。」

她愈發像那個人，他的心一點點凍結起來，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拼湊起一個可怕的想法：「難道……是溫玉似你，似一個幻影？」一陣無端的恐懼壓迫他幾乎喘不上氣，他竟然急切地希望眼前人再做出那種誇張又可笑的羞怯，睜大眼笑一笑，好讓他活轉過來。

他自嘲地笑了：「涼玉？」

同樣規格的令牌，她上面的字卻比旁人的多出幾行，幾人默默看著，面色複雜。

她的眉毛細而秀氣，睫毛纖長，向上捲曲，以往總是瞪大的一雙眼睛，現在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透出極黑的瞳孔，宛如一塊沒生命的曜石，冰涼而冷淡，唇小巧而蒼白。他暗自心驚，這樣的神態，全然不是以往的模樣，甚至有五分像他心心念念的溫玉——又或許，兩百余年來，他只是從未認真地看過她。

如果她不是花界之主，如果沒有遇到溫玉，也許他和*圖*書的心意再晦澀難明，也終有一脈，曾經為她所收。可是這一世，註定地傷害和厭惡地過去了，再無和解和轉折。

他慢慢坐在她的對面。今夜沒有喝酒，連頭腦也有些艱澀，像被凍住的風車，轉得沉重而艱難。他忽然覺得有些寒冷。

「星寸台呀。」她無辜地轉過臉來，從懷裡掏出一塊令牌，「諸位姐姐請看。」

月季與丁香幾個耳語：「此前兩次都是流觴，這回突然讓金菊替了流觴，可見她是殿下的新心腹，自然比我們知道得多一些。」眾人交換了眼神，跟在她後面快步離開。

少女打量他半天，不再發抖，眼裡卻還是惶恐不安，聲音怯怯細細的：「你是……誰？」

涼玉趁季北辰正專註，隱了身形，手中掛著追魂石，正要向那小壇走去，朗月忽然傳音：「小心，自上次你那主戒律的神官提劍要搶你魂魄以來，這兩人謹慎多了，那罈子里裝的，多半不會是真的魂魄。」

眾仙抬掌，紛紛念訣，將溫玉團團圍住，一時間光輝從個個方向而來，將她照得毫髮畢現，陣中如同白晝。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有那麼多的高興，能夠時時刻刻鬧騰起來。她的喜歡像一鍋沸水，上躥下跳，要頂起壺蓋來，讓所有人都聽見，一揭開蓋子，便一鼓作氣地衝到天上去，化作濃濃的水汽，驚天動地，燙而無味。

她臉色頓時嚇白了，手指把袖子攥得濕成一團，抖了片刻，又鎮定下來：「可是，廣寒宮只有……姮娥姐姐和玉兔，斷沒有你。」

他向來討厭這樣嬌縱而愚蠢的人，尤其當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別人想都不敢想的權位和能力，還要將喜歡他視作理所應當的時候。

季北辰亦現形，站在陣外，雙手和_圖_書捧著一個小小的壇，上面布滿密密匝匝的鎖鏈，流光溢彩，映得他面容蒼白漠然，他與溫玉對視一眼，輕點了一下頭。

她從來淺顯，淺顯到只知道對他百依百順，只知道霸道地宣誓和佔有，一顰一笑都愚蠢而拙劣，就像人間戲台上誇張地抹了油彩的戲子，艷俗而粗鄙。在他面前，她無處遁形，所有的愛慕與依戀都讓他看得清清楚楚，給一點點回應，便能得喜出望外的感恩。

少年展開摺扇，一雙梨渦襯得他笑容極其無邪：「姐姐長居花界，天宮有多少仙，你恐怕不清楚。」他身上自帶一股無害的蠱惑味道，用摺扇挑起她的下頜，「臉兒都白了……」他越說越輕柔曖昧，唇齒間都是纏綿，「難道是在下太丑了，把這麼可愛的人兒都嚇著了？」

她抬頭，蹙起眉：「是在……地牢？」

「別害怕。」少年的眸子彎彎似月牙，指了指自己，「我不是壞人。」

她默默地走到空缺的位置上來，眼中還有些狐疑。海棠看她一眼，嘆氣道：「但願那位這一次徹底離開，莫要再陰魂不散了。」

「怎麼回事……」

「果然是個膽小的丫頭。」他臉上十分不屑，一把摺扇輕柔地掃過了她僵住的臉，將一塊令牌塞進她袖中，「可惜再小心，沾你一縷氣息，也能制得了你。」小軟的眸子里一抹紫色，慢慢活轉過來，只是有些獃滯，提著裙子，接著跑遠了。

星寸台上偏於陰冷寂寥了些，以往時候，涼玉是很討厭這裏的，更也不許他來。她總是喜歡一些艷俗的熱鬧，樂此不疲，還要拉著他一起，讓人滿心厭惡。

少女的裙擺上用銀絲線綉有團簇的菊花，隨著輕而急促的腳步微微擺動。

眾仙一時噤若寒蟬，紛紛低頭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