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禍國·歸程

作者:十四闕
禍國·歸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卷 前世·蛇魅 第八章 緣起

第二卷 前世·蛇魅

第八章 緣起

風小雅唔了一聲,由於身體的原因,他一向鮮少沾酒,儘管對這家酒廬早有耳聞,但始終不曾踏進一步。如今見它失火,也未在意,吩咐道:「繼續上山。」
清雅絕倫的白玉豆腐蓮花,在她的笑靨下也黯然失色。
「不過燒了物也可惜,他們家的酒真是挺不錯的,這一燒一砸,估計全沒了……」
「嗯。」
風小雅的目光像是粘在了秋姜身上,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小和尚忍不住問:「什麼特點?」
再回頭一看,白練下,不知何時掉了兩隻鞋。鞋也是僧侶專用的男鞋,明顯偏大,故而一激動間就脫落了。秋姜剛才就是穿著這麼大的鞋子——跳舞的?
孟不離和焦不棄駕馭馬車離開,走出很遠還能聽見後面屋宇倒塌的聲音。焦不棄道:「那酒廬里不知藏了多少烈酒,才會燒得這麼慘烈,看來沒個把時辰是熄不掉的。」
於是風小雅還是提起了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然後整個人一怔。
乳白色的瓊漿,緩緩從壺嘴裏流淌出來,帶著撲鼻的甜香,澆淋在樹上。於是,樹上那些透明的葉子就呲地蒸騰了,消失不見,與此同時蘿蔔熟了,變得更加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秋姜謝完眾人,將屍體抱到一旁村民拉來的推車上,然後推著車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和尚又一愣。
門外被綁著的小和尚,看見她卻如看見鬼魅,嘶聲道:「你、你把我師父怎麼了?你這妖女,快放了我師父!我師父是得道高僧,你如此不敬神佛,是會遭報應的!」
風小雅通過車窗看見了她,手中把玩著的一串佛珠就那麼松落到了膝上。
無牙望著秋姜,眼中滿是慈悲,忍不住還是說了一句:「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阿彌陀佛,回頭是岸。」
小和尚眼淚汪汪:「小僧已經按照你說的做了,為何出爾反爾,還不放了我師父?」
袖白如雪,手瑩如玉。
小和尚等了又等,還是沒見回應,有些尷尬。
秋姜點頭:「對啊。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展示了高超的廚藝和對佛理的精通,然後又展示了音律舞蹈上的造詣,最後,營造出身世凄慘的樣子……卻還是沒成功。為什麼?」
還真是別出心裁。
孟不離又嗯了一聲。
每年的這一天,風小雅都會前往藍亭山緣木寺參佛。
而孟不離和焦不棄雙雙下馬,將車壁上的扣環打開,把一側車壁放了下來支成了臨時的几案。
此言一出,孟不離和焦不棄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的身世不夠凄慘?」說到這裏,秋姜起身悠悠踱了幾個來回,「風小雅的十位夫人,有三個共同的特點。」
秋姜忽然旋身飛起,在房門上輕輕一踢,一匹白練就刷地從門內飛了出來。而她身形不停,將白練一直拉到三丈外的梧桐樹上,將一端系在了上面。如此一來,從房門,到梧桐樹,赫然掛起了一條長達三丈寬三尺的白練。
小和尚不必多說,隨從們則是震撼于秋姜竟然能跟上公子的曲調!兩人合作的這一曲,當真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彷彿之前練習過無數次一樣。
其實他們沒有說錯,風小雅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什麼修禪談佛,他每年的六月一日會去緣木寺的原因是——吃素齋。
孟不離和焦不棄當即把碗碟挪走,將車壁重新扣回去,然後調轉馬頭離開。
馬車悠悠晃晃下山,遠遠看見秋家酒廬的火已經撲滅了,但還在冒煙,被燒毀的斷壁殘垣淹沒了原先的繁華。人群還沒散去,月白僧衣的秋姜便是那格外醒目的一點,在灰暗的背景中突兀綻放。
「只要是我認為當得起這頓素齋的,都可。」
話音未落,風小雅已道:「停。調頭,下山。」
手的主人再次洗凈了手,用絲絹擦乾,將木盤托起,走向一旁的軟塌。榻上閉目盤膝坐著個眉發皆白身形枯瘦的老和尚,還有一位年約四旬風姿猶存的道姑。
二人愣了一下,什麼?公子說的是什麼?走?就這麼走了?回頭,見風小雅已將洞簫插回了座榻下方,閉上眼睛一幅與己無關的模樣。於是他們知道,沒聽錯,公子真的要走。
看見做菜的女子對他盈盈一笑。
燈下,秋姜跪坐在棋盤前,凝望著上面的棋局,指尖拈著一枚黑棋,久久沉吟。
下一刻,秋姜走出廚房,山風吹過來,吹起她的月白僧衣和長發,宛若流風回雪。
秋姜從白練上起身,望著他們一言不發。
焦不棄吩咐秋姜道:「那就上菜吧。把菜都端到這來。」
「晶白細嫩,遇針不碎。」
第一道,是一碗羹湯,淺碧色的湯汁上,飄著一片葦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孟不離和焦不棄跟隨他多年,還是第一次和*圖*書見他有如此食慾,又是驚奇又是歡喜。再看秋姜時,目光里就多了幾分認同。
「是。」秋姜點頭,「先嗆水瀝干,放入碗中鎮于冰上,期間取少量梨汁輕輕噴七次,再取出來,就變成了這個味道。」
「這……」
孟不離頻頻扭頭回望,十分感興趣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說來簡單,但想做得好,每一步都要做到極致。好比這塊,為何好?」修長的手指一翻,指尖多了一枚針,舉到一尺高的地方鬆開,銀針墜落,穩穩地插入了豆腐中。
再取來幾片荷葉,剪入盤中。
一時間,萬籟俱靜。
「柿子甜熟爛軟,你又用火將它炒熟了,味道必定會很怪。」
秋姜從白練上跳下來,問道:「陳伯伯,陸大嬸?怎麼了?」
「那就更奇怪了。普通人吃素大多兩個原因——一為換換口味,大魚大肉吃膩了,換點清粥小菜清清腸胃;二為表心誠,來拜菩薩滿嘴油光不好。風公子既然一向吃素,為何還要刻意來此呢?」
車中,風小雅隔著帘子望著秋姜,靜默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又吩咐了一句:「走。」
***
風小雅皺了皺眉,問趕車的車夫:「怎麼回事?」
有路人問:「你們明知山上是寺廟,過往行人大多是去燒香的,見菩薩時要誠心誠意,怎麼可能停下來喝酒呢?」
秋姜嘆了口氣,目光仍膠凝在棋中:「奇怪……」想了想,扭頭問小和尚:「我的素齋做得不好?」
中年道姑忍不住問道:「敢問大師,可行?」
這麼多年來,用各種姿態各種契機出現在公子面前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那些女人的心思,其實也不難懂,都是有所圖和有所求。這個秋姜也不能避嫌,看起來是個不好對付的主。
身後,他們本來要去的廂房起了一陣響聲,一雙素手伸出來,將四扇紗窗一一打開。
她的頭髮是那麼黑,衣服又是那麼白,除了唇上一點嫣紅之外,再無別的顏色。而就是那麼一點嫣紅,變成了勾魂的咒,攝魄的毒,讓人無法轉開目光,也不捨得就此轉開目光。
但秋姜還是一點都不害怕,她明明看起來柔柔弱弱怯生生,一雙眼睛卻異常堅定,還帶了點瑩瑩閃爍的笑意,讓人實在不能對這樣一個小鹿般的姑娘發脾氣。
初夏的晨光還很朦朧,但那熊熊大火燃燒正旺,幾將整個天空都給映紅了。
秋姜打斷他:「那大可請無牙大師上府烹制,為何要跋山涉水不辭辛苦地上山?」說著瞥了一眼那輛巨大的特製馬車,「山路狹小泥濘,人爬上來都很費力,更何況車。」
小和尚很是尷尬,想攔,卻又不敢攔。
「無牙大師既是高僧,更不應、也不會沉溺於此。所以——」秋姜抬起頭,用一雙煙霧中明珠一般的眼瞳凝望著風小雅,「風公子,您,為什麼要來吃素齋呢?」
小和尚無語。
秋姜站了起來,向眾人一一鞠躬,村民們紛紛回禮。
秋氏夫婦笑笑,答:「正是因為此地方圓十里無酒無肉。故而賣酒。賣茶的已太多了。」
「還有但是?」
最後,把糖泥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到豆腐荷花上。
秋姜點頭:「是取蔗糖和十二種花蜜調製后,將雕好的蘿蔔浸泡其中足足十二時辰,取出風乾,掛上冰片。吃的時候,用熱蜜一澆,冰就化了。如此熱中有寒,乳中有脆,再加上你剛喝過苦湯,更覺甘甜。這一道菜,是樂。」
小和尚細想一下,確實如此。
「沒準就是菩薩對他們的懲罰。在山下開什麼店不好,非酒啊肉的,不知禍害了多少修行之人呢……」
秋姜轉身,對風小雅嫣然一笑,然後跳上白練,開始跳舞。
焦不棄當即拔劍,怒斥道:「大胆!竟敢做這種東西給我家公子吃?!」
風小雅提筷,折斷一根樹枝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原本微擰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表情也跟著柔和了幾分,「花蜜?」
風小雅放下筷子,看著秋姜:「你想要什麼賞賜?」
簫聲一開始是清脆的,點點輕盈,點點靈動,宛如一隻翩翩蝴蝶在春光中肆意飛翔;跟著幾個轉滑,變得激昂起來,蝴蝶遇到了思念的花,圍著花枝旋轉;再然後,是一段旖旎風光,款款情愫切切思緒,一波一波地往上推……
小和尚睨了她一眼:「你也符合了。」
「天中大系縛,無過於女子;果中最絕色,無過於櫻桃。」秋姜將這盤菜端上案桌,「這道菜的名字,叫色。」
小和尚一聽,立刻急了:「這怎麼行?我們緣木寺……」話未說完,被黑衣人用布團塞住了嘴巴連同無牙大師一起拖了出去。
女子卻似大悸,沉默了好一會兒后,將整盤豆腐啪地回扣在https://m•hetubook•com.com托盤上,竟是生生地毀去了。
伴隨著窗子的開啟,香味漸濃,沁入心脾,令人食慾大動。不同於尋常食物的香氣那麼油膩醬稠,這香味是冷的,帶著些許甜柔,還有點奶味。
小和尚先是一愣,繼而想到一事,惶恐地睜大了眼睛:「你、你……你想對鶴公做些什麼?!」
「你不要說話,我不耐煩聽你啰嗦。」秋姜說著彈了記響指,門外立刻進來兩個黑衣人,「六月初一既已過,老和尚又該遠遊了,這一次走了,就不用再回來了。」
風小雅夾了一筷放入口中,卻覺味道與普通茼蒿不同,不但又脆又嫩,還有點絲絲涼滑的口感,咽入喉中,則蘊成了雅香,回味無窮。
他久久地盯著她,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她要聽公子彈奏?
而正如他擔憂的那樣,風小雅動了。
孟不離和焦不棄向來是主人吩咐什麼立刻就照做的,當即調轉車輪往回走。
以往,無牙大師都是做夠一百零八道齋菜的,寓意佛經中的一百零八種苦惱,吃了就等於是把那一百零八種苦惱全部咽了、化了、舍了、忘了。
道姑用滿是欣慰的眼神看著那盤佳肴,躬身對老和尚道:「小徒拙計,獻醜了。恭請無牙大師品評。」
孟不離勺了一小碗捧與風小雅。
***
最後,化作一笑——
「而你如今父母雙雙死於火宅,也很悲慘。」
孟不離和焦不棄還在沉醉,忽聽風小雅道:「走。」
於是孟不離又捧上一杯茶讓他漱口。
秋姜點頭一笑,提起右邊的白玉丹心壺,倒在蘿蔔樹上。
「一,都有一技之長。大夫人龔小慧擅經商,人稱女白圭;三夫人商青雀擅一切享樂之事;四夫人王伏雅擅養花草;五夫人羅纓擅棋;六夫人段錦擅綉;七夫人沈胭脂擅文;八夫人張靈擅醫;九夫人裴惜玉擅武。只有二夫人李宛宛比較神秘,暫不得知所長。」
「這樣的素齋,招待尋常人無妨,想獻給鶴公,卻是不夠。」無牙大師說著輕輕咳嗽了起來,攏了攏身上的袈裟,嘆聲道,「罷了,還是老衲自己來吧。」
秋姜點頭:「是。」
風小雅嘗了一口,皺眉放下勺子問道:「黃連熬制的湯?」
秋姜拔腿就跑。
小和尚搖頭:「不知道……他說休息幾天就會好。但鶴公不用擔心,您的這頓齋飯是早就許下的,不能讓您白跑一趟,所以,請了其他人來做……」
風小雅目光微閃,緩緩道:「苦、樂……舍……六根三受。」
秋姜既不害怕也不生氣,只是淡淡道:「風公子,你為何要吃素齋?」
「大胆!」焦不棄再次不滿,「我家公子的事,哪輪得到你指手畫腳!」
女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了解客人的口味喜好,是一個廚子成功的要訣。您是無牙大師的貴客,我怎敢怠慢?但是……」
「是。苦、樂、舍;好、惡、平,此六根也。我做菜慢,做不了如無牙大師那樣的一百零八道菜,所以,只能簡化。」
***
「什麼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別過眼睛道:「我先嘗下面四道。」
「但是公子太過嗜甜了,終歸不好。所以這最後一道菜,是助消化用的。」秋姜說罷,將最後一道菜送到風小雅面前。
小和尚連忙喚住她:「你到底想做什麼?」
如此,這六道菜,風小雅算是全部嘗過了,他尤其喜愛最後的泡飯,將整盅都吃光了。
「那我切了老和尚的手,讓所謂的天下第一素齋就此消失吧。」秋姜作勢要扭身回屋。
「三,在嫁給風小雅前,她們都過得很凄慘。龔小慧身負巨債;李宛宛是乞丐;商青雀是玉京名秀中的笑柄;王伏雅被達官巨賈連同花草一起送來送去;羅纓被丈夫毒打;段錦被奸商盤剝;沈胭脂最高一天接過五十名恩客;張靈被惡霸騷擾;裴惜玉被情郎背叛……嘖嘖嘖,真是集天下悲慘於一室啊。」
眼看馬車就要走出寺門,一夥兒鄉民突然從外疾奔進來,口中喊著:「秋姜秋姜,快回去!快回去——」
「苦樂舍合計十八種,好惡平合計三十六種,再加過去、現在和未來三世,一共就是一百零八種煩惱……原來如此。」風小雅呢喃了一句后,忽然抬眼望著秋姜,「但你只做了六道菜,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
原來大家拜了菩薩下山後,都覺得可以放鬆了,便紛紛到酒廬喝幾盅;也有山上的香客饞酒,偷偷下山買;更有那百無禁忌的,該喝的喝,該拜的拜。
藍亭山上有兩座廟宇,一寺一庵,都名緣木,分別招待男客女客。地處京郊,達官貴人富商文士總去踏青,久而久之,自成風景。
風小雅看著這道湯,卻像是看見了和-圖-書十分有趣的東西一般,難得地眼神微熱:「一葦渡江?」
馬車抵達緣木寺前,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和尚提著燈籠已在等候,見他到了,連忙引入後院,邊走邊道:「鶴公一路辛苦了,這邊出了點事情……」
老和尚這才睜開眼睛——
無論是馬車上的風小雅,還是推屍上山的秋姜,彼此都沒再回頭,沒有再看對方一眼……
風小雅道:「先苦后樂,接下去是什麼?」
車夫共有兩人,全都身穿灰衣,其貌不揚,一個名叫孟不離,一個名叫焦不棄。
焦不棄哈哈一笑:「是是是,吃人嘴短,吃了菩薩的飯,便不該再妄言菩薩的事了。」
小和尚含淚悲憤:「小僧誓死不從!」
「素齋之魂,是『凈』。心不凈之人,做不好心食。」
秋姜道:「請允許我為公子布菜。」
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神。
伴隨著最後一個長長的拖音,秋姜柔弱無骨地伏在了白練之上,久久沒有抬頭。
秋姜嘲笑道:「大師久在方外,處處通達,恐已忘記了紅塵中有很多人,是沒有回頭路的。」
車內的風小雅忽然咳嗽了一聲。二人彼此對望了一眼,笑著加快了速度。
焦不棄怒道:「你懂什麼!無牙大師的素齋乃天下一絕,極品美味……」
「你倒是了解我。」
馬車緩緩馳過酒廬。
「有心自有歸路……」秋姜將腳踩在了地上,傷痕裂口中立刻滲出血絲來,而她恍若不覺,就那麼一步一步地走過冰冷的青石地板,迎向風吹來的方向。
燕國第一寵臣,確實是個特別的人。
孟不棄看得垂涎不已。他陪在風小雅身邊多年,也算是見多識廣了,但這樣的菜肴,當真是從沒見過。
馬車離開了酒廬。
僧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禮,用跟煙霧一樣飄渺柔弱的聲音道:「素齋已備好,請公子入座。」
他如此輕描淡寫就把包袱拋還給了秋姜,秋姜不由得一笑,答道:「小女斗膽,猜測公子是刻意為了品嘗那一百零八種苦惱而來的,也就是說,菜是其次,菜里所蘊含的意義,才重要。」
寬大的僧衣飛揚,她的腳步輕盈如落花,點到哪裡,哪裡的白練就起了一陣波瀾,就像是被風撩動的湖水,層層擴散。
小和尚支支吾吾:「我師父……病、病了,起不了床。」
「有心自有歸路。」說話間,黑衣人將無牙拖出了門檻,房門再次合上,屋內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玉手拿起竹刀,嚓地一切,切下巴掌大小的一方,放入木盤。
「是,秋姜逾越了。」秋姜見好就收,並不就此深談,捧起了第四道菜。
「好,聽聞鶴公音律天下無雙,號稱玉京三寶之一,多少人趨之若鶩。今日恰逢機緣,小女也想一飽耳福。」
風小雅還沒回答,焦不棄已道:「我家公子一向吃素!」
那畫面異常安靜,彷彿整個天地,都在為之默哀。
「冰鎮過的?」
「這道菜叫十惡,選上好的火晶柿子,腹中掏空,塞入核桃花生桂花豆沙玫瑰等十種配料,調入蜜柚砂糖,再煎熟。故而一口一個滋味,變化無數。」秋姜笑盈盈地看著他,「我說過,公子一定會喜歡的。」
而秋姜也似等得不安,疑惑地抬起眼睛,望向車窗中的風小雅。
小和尚一愣。
「修行之人,本就該摒棄貪嗔痴慢疑五戒,連酒肉都要割捨,還去追求口腹之慾,豈非自相矛盾?」
秋姜凝眸道:「世人皆知公子有十位嬌妻,但娶了這麼多,就真能盡享齊人之福么?」
第二道,是一個大大的托盤,盤子的左邊是一株半尺高的樹,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乃是用蘿蔔雕刻而成,枝椏上還垂掛了幾十片半透明的葉子,形態極為逼真。右邊則是一個白玉丹心壺,熱氣正源源不斷的從壺嘴裏冒出來,之前聞到的淡淡的甜香便是從杯中傳出來的。
坐在車轅上的孟不離和焦不棄,只覺一陣風掠過身邊,再定睛看時,秋姜已衝出寺門,她的長發和僧衣在風中筆直飛起,而她的雙足……是赤|裸的。
「嗯。」
風小雅從椅座下方,拔出了一管洞簫,應著秋姜的舞開始吹奏。
「我卻是無心之人啊,老和尚。」
於是秋姜走到車前,把托盤放到案桌上,介紹道:「阿修羅道中,有一棵如意果樹,三十三天的有情可以享用,阿修羅們卻不能。於是,他們想方設法弄死了如意樹。」
將剩餘的荷花蜂蜜燒熱,加入綠豆粉,捏了一隻蜻蜓出來。
——就像從經文旁香爐的煙霧中走出來一般。
第五道是炒柿子,雖然顏色|誘人香味撲鼻,但聯想到之前的苦和舍,這道寓意為「惡」的菜,著實讓人下不了手。
第三道菜的盤子里先是鋪了一層珍珠,珍珠上鋪了一層櫻桃,櫻和圖書桃上又鋪了一層荊棘。
一旁垂眉斂目的無牙至此微微睜開眼睛,剛要說話,就被秋姜一隻手按在臉上堵了回去。
「二,都不是眾人眼中的好姑娘。龔小慧比他大八歲;李宛宛棄他而去;商青雀是寡婦又加跛足;王伏雅是個侏儒;羅纓是別人家的逃妾;段錦眇目;沈胭脂是妓|女;張靈也是寡婦;而裴惜玉更離譜,曾是女囚……」
走得近了,便見秋姜跪在兩具焦黑的屍體前,雪白的赤足上全是鮮血,她沒有哭,只是低著頭,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表情撕下衣袖蓋在屍體的臉上。
無牙慢慢地咽下那口豆腐,再抬眼看做菜的女子時,便多了許多情緒:「這盤豆腐,得形、色、香、味。卻不得魂。」
焦不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驅車的手,吸吸鼻子道:「好香!」
無牙的眼神充滿悲憫,看著她,就像看著一件打碎了的絕世瓷器,片刻后,一笑,垂下眼皮不再說話。
風小雅看著那盤炒柿子,忽然問:「這真的能吃?」
「是舍。」
陳伯伯則沉聲道:「你家……不慎著火,你爹跟你娘……都不幸去了……」
孟不離和焦不棄又將車調回去,來到廂房前。
「很簡單,就一件事——六月初一的心食齋,由我來做。」
秋姜放下壺,望向風小雅。
「大師由何看出我心不凈?」
秋氏夫婦道:「來燒香拜佛的,都是對菩薩有所求的。往往這樣的人,才容易貪杯。」
小和尚卻是見慣了的,聞言忙進屋把齋菜端了出來。
秋姜沖他一笑,用手中的竹刀敲了敲他的光頭:「想救你師父?就得聽我的。」
一連串的高音密集如雨,白練上的秋姜旋轉的飛快,彷若蝴蝶在拚命追逐花朵一般。其後,簫聲逐漸低迷,將斷未斷,幾番掙扎,卻終究無力。
孟不離連忙緊張地沖他搖頭:「妄議、菩薩、不敬。」
店主是一對夫婦,姓秋。
「不知道老闆和老闆娘逃出來沒。希望燒物不燒人啊!」
第四道總算像道真正的素齋了,翠綠的茼蒿,被水燙過,尤帶水珠,看上去極為鮮脆可口。
「我的舞跳得不好?」
秋姜明眸流轉,一身僧袍,硬是被她穿出了章台平康花團錦簇的風姿,看在小和尚眼中,便是活生生的摩登伽女,念著先梵天咒準備去迷惑阿難。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專註而陰鬱,帶著某種古怪卻又誘人的倦意,像塊將碎未碎的冷玉,讓她很想……快點敲碎!
焦不棄嘆道:「原來她是秋老闆的女兒……她跟爹娘可真不像……可憐,這下父母雙亡了……」
風小雅也不能。
六道一眼望去,看不出是什麼的菜。
女子直勾勾地盯著他,語音有些不甘:「請問大師,何為魂?」
焦不棄道:「自然是為了表示我家公子對無牙大師的尊重……」
「豆腐。」
「怪不怪,公子為什麼不嘗嘗再說?」秋姜笑得既神秘,又挑釁,「我保證,這道菜,你會很喜歡。」
風小雅漱完口,才望向秋姜道:「女色,澀也。故要我舍?」
而在那樣靜止的天地間,秋姜輕輕開口,說了一句:「三世我也做了。而你……會懂的。」
秋姜目光閃動:「什麼賞賜都可以么?」
秋姜盯著無牙,她笑起來時眉眼靈動,尺璧寸珠,光華奪目。但一旦不笑,其貌不揚,更有股死氣沉沉之氣,宛如一具雕工拙劣的木偶。
隨從和小和尚都震撼無聲。
風小雅點了點頭。
這時,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月白僧衣的姑娘出現在門內。她雖然穿了僧侶的衣服,卻留了一頭烏黑長發,肌膚素白,眉目清淺,周身如照月華。
這話分明意味不明,但風小雅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來,宛如利刃,在她身上遊走,彷彿隨時都會劈落。
所以他很快就收起了目光中的鋒芒,重新恢復成平靜無瀾的模樣,對孟不離道:「不離,把第二道菜端上來。」
小和尚大驚:「鶴公怎麼了?」
風小雅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看起來不太想答應。
六月初一,風和日麗。
突然間,一陣風來折斷花枝,花朵轟然墜落,跌入山溪。蝴蝶驚急想要撲救,卻眼睜睜看著花朵被溪水沖走。
孟不離一怔,連忙取了另一個勺勺起一口品嘗,剛喝下去,就噗地吐了出來,五官全都皺在了一起。
別說,還真是如此。一開始大家都不去,慢慢地,酒廬的生意就好起來了,到得最後,把鄰邊所有的茶鋪也給擠走了。
一旁的小和尚不敢再看,連忙垂眼,心中直念阿彌陀佛:「完了完了,摩登伽女的先梵天咒要開始了……」
風小雅淡漠得略顯傲慢的聲音從馬車裡傳了出來:「我只為無牙大師的素齋而來,其他人,不配讓我如此舟車www•hetubook.com•com勞頓地趕來吃。」
秋姜眸光微轉,垂下眼睫,遮住了心中的慾念。
「怎麼了?」
「我再去練。」她木然地說,然後轉身離去。
緣木寺有一位高僧名叫無牙,人雖無牙,卻有一手好廚藝,做的素齋可以說是一絕。但其人喜愛雲遊,每年只有幾天回燕國,又只有初一的時候才肯下廚做菜。所以風小雅才會在這一天專程坐車去藍亭山。
素白的手垂入木製盆的清水中洗凈,用絲絹拭凈了,挪到一板半尺見方的豆腐前。
而這一次,秋姜卻只做了六道菜。
「啊呀,我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得挺住啊,可憐的……」被稱為陸大嬸的村婦一把抱住她大哭。
第一口咬下去,明明還是柿子,但再一咬,就嘗到了核桃的碎末,其後每咬一口味道都有變化,等到一整塊吃完,只覺綿軟香濃,妙不可言。
一盤「蜻蜓落荷」便栩栩如生地呈展在了木盤中。
風小雅的表情莫測高深,看著她,悠悠道:「你覺得呢?我為什麼來?」
而這一年,華貞三年的六月初一寅時,風小雅的馬車經過秋氏夫婦的酒廬時,聽前方一陣騷動呼喊聲,便掀簾看了一眼。
只不過,在公子都許了她這樣的承諾后,居然不要金要銀或者直接開口要嫁給他的,秋姜還是頭一個。
再加上他們家的酒確實釀得不錯,一晃十年,已成金字招牌。許多人就算不拜菩薩,也會刻意駕車去品嘗。
孟不離和焦不棄再次對視了一眼,眼神複雜。
秋姜盈盈如水地回望著他,兩人目光相對,連天地都彷彿靜止。
中年道姑驚道:「秋姜,不得無禮!」
秋姜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也一點點地消失了,垂頭看著自己赤|裸的雙足,上面滿是傷痕,她的眼眸沉沉,難辨悲喜。
風小雅將荊棘撥開,夾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眉頭立刻皺起。一旁的孟不離連忙遞上手帕,他便將剛吃下的那顆櫻桃吐在了手帕里,但那股酸澀之味,卻縈繞舌尖遲遲不散。
「又稱膏菽。言好味,滑如膏。取黃豆用石磨磨成粉,熬成漿,以紗布濾凈,再反覆熬制,加石膏粉兌之,放入板盒,以石壓之。一個時辰后開盒,即成膏。」
竹刀如風,每一下、每一頓、都極具韻味。不一會兒,便將豆腐雕成了一朵白玉蓮花。
無牙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豆腐放入口中。
秋姜掩唇一笑:「公子不敢?」
「這裏?」秋姜有些好奇地打量這輛別具一格的馬車。
唔……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鶴公啊。
那香味散散淡淡,卻又能真真切切地聞到。
房間的一角,依舊綁著易牙大師和他的弟子。
雙手未停,翻攪著另一隻小碗,將一朵真正的荷花搗碎,澆入蜂蜜,混成粉色后,將汁澆在豆腐蓮花花瓣的尖尖上。如此一來,豆腐蓮花上也泛呈出了逼真的漸粉色。
山下有一間酒廬,名叫「歸來兮」。
最後一道既然要符合「平」的意思,自然是做得四平八穩,看起來像是普通的蔬菜泡飯,只不過裏面菜品之多,一眼看去,足有二十余種。味道清清淡淡,入胃后更是溫溫潤潤,感覺異常舒服。
風小雅接了下去:「但只要天界眾生灑下一種甘露,如意樹就會復活。」
焦不棄下車詢問一番,回來稟報道:「秋家酒廬不知怎地著火了。大家正在救火。」
「阿彌陀佛,造孽啊!」
剛走幾步,空中就傳來了一縷奇香。
風小雅眼中起了一陣漣漪。
風小雅在車中也聞到了這味道,果然好奇:「停車。」
他一向懶惰,能不自己動手就絕不動,這一次,卻是鬼使神差地掀了車簾——
秋姜躬身回答道:「鶴公好眼力。這道湯的名字就叫一葦渡江,源於當年梁武帝派人追趕達摩祖師,祖師走到江邊,見有人追,便折了一根蘆葦投入江中,化作扁舟飄然離去。」
小和尚連忙道:「鶴公,這位就是小僧臨時找來為你做素齋的秋姜姑娘。她的廚藝也很不錯,您且試一下吧。您要就這麼走了,師父知道了會怪小僧的。」
孟不離和焦不棄不禁對這位秋姜姑娘收起了些許輕慢之心。不得不承認,她做的菜味道如何不論,雕工卻是一流的。
秋氏夫婦有個女兒,據說從小體弱多病,寄養在庵中。秋姜偶爾下山,被人看見,也只說是面黃肌瘦,其貌不揚。
孟不離和焦不棄彼此使了個眼色——女人!很好,這下子公子估計不走了。
外人不知,以為他也是去燒香的,還道這位丞相家的公子一心向佛。
這位名動燕國的鶴公,大概是天生重疾,看破生死,因此一方面放蕩風流,娶了十個老婆,極盡享樂之事,另一方面卻又推崇修身養性,結交了不少高僧雅士。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