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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笛輕笑了一下：「為女王誓死不悔。倒是女王，後悔嗎？」

雲笛沒有理會。

「若頤非和如意夫人真的已不在城裡了，出現在此地的人，就不是你，而是他們了。」

有背著自家老母艱難地行走在泥路上，被母親哭求：「放我下去，兒啊你自己逃吧，求求你了！」

不得不說，要想看這出世間極致的慘劇，沒有比觀星塔更好的地方了。

薛采看了眼山下的情形，眼中哀色一閃即過，聲音卻越發舒緩：「海水倒灌固然可怕，但總有那麼幾棟樓比較結實比較高，能熬過去。那麼待在那些樓上的人等海水退去后，就能獲救。所以，你的計劃遠不止引來海水。你鎖死城門，挖空城下，還在其他地方蓋了五個罩子，為的就是把整個蘆灣從島上分開，讓它徹底沉沒。對嗎？」

頤殊聽到這裏，目光一閃，卻笑了：「真的嗎？」

為什麼？

孟長旗立刻閉上了嘴巴。但已來不及，薛采對品從目道：「拿李沉家的檔籍來。」

「你為何不走？」秋姜忍不住問，「女王值得你為她的瘋狂計劃殉葬？」

四人沒有停。背著他的那人道：「先生吩咐，必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雲笛在一旁看著看著，不禁有些恍惚，有些惶恐，卻又難以抑制地興奮。他突然上前摟住頤殊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

薛采冷冷道：「他們另有事做。」

死士們彼此對視了一眼，齊齊跪下磕了個頭，便背著薛采飛速而去。

袁宿沉聲道：「你再廢話下去，你的同夥們就真的死定了。」

雲笛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頤殊笑得越發嫵媚了起來：「也是。如此千載難逢的時刻……」聲到最後，漸不可聞。

頤非衝刺，踩著馬桶蹬蹬蹬躍上圍牆，剛要翻牆跳落，就看見外面黑漆漆的數排弓箭，齊刷刷地對準了他。

他平靜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開始了。」

***

「沒有。」

頤非試了試，沒能找到機關，正在焦灼時，想起了腰間的輕薄劍，當即拔了出來。石壁如豆腐般被劍割出一個四方形，再抬腳一踹，立刻碎裂，露出了石壁那頭的房間。

「火藥由她解決，頤殊沒肯細說。我雖派人暗中留意，但沒查到這般精細。」而且當時的他還急著去玉京處理另一個奏春計劃。

「所以，炸毀左右掖門，困住皇宮，只是第一步。」

頤非走出小屋，看見火勢已經快要蔓延過來了，所以人都逃光了。

頤非望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心頭一片冰涼。半響后，他自嘲地笑了起來——

驚喜的歡呼一聲接一聲地傳了出去。更有人已經開始屈膝下跪。

品從目拿起書冊，書皮上寫著「求魯館」三個字，然後開始翻看。薛采湊過頭去看了幾眼后，瞥了孟長旗一眼：「求魯館上次坍塌，看來是你搞得事。」

如果頤殊的計劃是毀滅整座蘆灣，身為她最寵愛的臣子的袁宿為何此時此刻，仍在城內？當然，他如果也跟著走了，頤非他們必會警覺，就不會按照原計劃入宮了。

富貴人家套了馬車，剛馳出院門，滲水泥化的地面就將車輪吃了進去，再也動不了。

四人的腳步獃滯了一下，背著他的那人道：「往鳳縣跑總沒錯的。」鳳縣在蘆灣的西邊，四周皆山，確實安全。

「這是誅心丸。百殺之中誅心為最。吃了這顆葯，你會想起生平最不願想起的記憶，重複人生中最痛苦的經歷，你的心會一直一直疼痛……」

宛大的蘆灣城，在災難面前度過最初的慌亂后，開始顯露出不屈的一面來。

除了藏書樓，城中的高樓還有十余處，人們在金門弟子的引領下紛紛前往避難。

秋姜的手指終於停住了，她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半響后，踉蹌後退了半步。

而此刻，焦黑的殘樓頂上，坐著一人，站著一人。

「你呢？」

品從目的手按在薛採的頭髮上，眼神中有很濃的慈愛，很淡的悲傷。

頤非站在宮牆前，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為何，想起了他重複過無數次的那個噩夢。夢境里，他對母親承諾，遲早有一天，能接她上岸。

***

頤非在一瞬間想透了頤殊的局——

***

袁宿悸顫地盯著她，眼中浮起了一層水光。

直到門外羽林軍策馬而過，高呼道：「海嘯來了！往高處逃！往東城門逃！」

「此生所失者眾，吾妻為最。」

「你誰呀？」人群中有人喊道。

為什麼雲笛非要雲閃閃參加王夫選拔？

頤殊忽意識到某種不對勁，伸手推雲笛：「等等！」

而她迎風而立，笑看蒼生覆滅，無動於衷。

老人含淚看著他：「我都老了，把位置讓給那些孩子們吧。」

程三皇子離境不過一年。一年時間不算久，起碼，蘆灣的百姓們還沒有完全忘記他。起碼，在這危難時刻，當他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時，象徵的不是災難，而是力量——名為希望的光。

為了讓頤非認為他很寵愛這個弟弟。我就算不救你也會救我弟弟，怎麼可能犧牲他？

***

店小二從懷中取出一本書冊道：「另外，關於求魯館的記錄，只有這麼多。」

品從目當機立斷道：「你速速離開此地！」

可是，輸不意味著死。想要我死，沒這和圖書麼容易的，頤殊。

秋姜錯愕了一下，繼而意味深長地眯起了眼睛：「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

「你何時起這般惦念你那個短命公子了？」

原本還陽光燦爛的天，瞬間暗了下去。

「憑什麼？」

而這時的雀來山上，雲雨正濃。

「叫上你的兄弟們，跟我走！」

秋姜嘆口氣，將藥丸放回懷中，再伸出手指時，裏面變成了一顆碧綠色的葯：「罷了。既然要一起死，那麼臨死前就做點快樂的事情吧。」

秋姜的視線越過他，落到塔下的蘆灣城上，皇宮正在起火，陰霾的天色下，巨蛇再次復活，兩隻紅瞳跳躍燃燒，欲將萬物吞噬。

秋姜想了想，答道：「只有救他們，才能自救。」

頤殊冷笑道：「你一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竟有看活春宮的嗜好？」

「你看這個。」手腕輕轉間，手指里多了一顆藥丸，朱紅如血，「知道這是什麼嗎？」

「你不惜幫女王殺三萬人，讓自己的雙手沾滿血腥，更在最後時刻非要留在這裏親眼見證一切，是為了我？」

袁宿皺了皺眉。

他故意放出消息讓馬家和周家肯定兒子在他手上，然後教唆兩家人到他府前鬧事，製造他被逼得無法外出之相。其實暗中籌備，表面上把羽林軍的一部分兵力交給了頤非，其實帶著真正的大軍跟頤殊一起離開了。

她心中淡淡地想：我果然連哭的資格都沒有。

頤殊又急又氣，當即去推雲笛，雲笛脖子上的劍立刻緊了一分。薛采道：「我說了，別動。」

頤殊已經證明了她的所有舉動都是有計劃的。那五個罩子，必定也有用途。

「要我說還是燒吧，燒完了大家也就能出去了。幸好皇宮地大，空曠的地方多，咱們擠一擠，應該燒不著人。」

袁宿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拿了別人的東西，是要還的。如意夫人。而今日蘆灣之難，三萬人之死，不是女王的過錯，是你們！是你們如意門的……罪孽！」

這一笑，如明珠美玉，燦燦生輝。

「還繼續什麼呀？水都沒了！沒水怎麼救火啊？」

皇宮還在燃燒，也不知裏面的人都怎樣了。

袁宿的視線落在鑌絲上，凝視著它，像在凝視著一生的摯愛般，目光溫柔。再然後，順著鑌絲一點點地移動，看向秋姜。

東城門處，頤非帶領羽林軍和百姓一起拆了某棟酒樓的柱子，然後抬著柱子開始撞擊城門。

「別動。」一個聲音如是道。

頤殊急了，剛要說什麼，就看見一把劍橫架在了雲笛的脖子上。與此同時，一滴冷汗頓時從他額頭滴下來，落在她的胸脯上。

而離海岸線不遠，曾經被污染了的五百畝墊高的苜蓿地，突然坍塌。

摸一個九歲孩子的頭。

品從目皺了下眉。

與此同時，海嘯衝垮堤岸良田官道城牆，瘋狂地湧入城中……

這一切，都是他和頤殊商量好的！

品從目從書冊中抬眸，盯著孟長旗道：「你從求魯館盜取火藥配方，經由袁宿之手獻給女王，好讓女王炸了螽斯山？」

「袁宿真的叫見見？」薛采突然發問。

羽林軍統領不耐煩道：「誰知道呢！沒準跟女王一起走了唄。」

這是繼姬嬰死後，第一次，有人摸他的頭。

頤非的心稍稍一穩——這是當年父王在宮中修剪的眾多密道之一，用以跟如意門的人私下見面。他正好知道其中幾條。之前確定頤殊將選夫宴定在此地時，他就想到了這裡有條密道，是通往凝曙宮的——而凝曙宮，正是頤殊公主時在宮裡的住處。

一開始只有她一個人的，到了半途的某個拐彎處時，跟另一對腳印匯合了。頤非的眼神頓時一熱——七寸七的腳，是雲笛的。

而且秋姜假扮謝柳時，跟這位弟弟並不親近，因此時隔多年再見，未能認出來。

罷了，技不如人，輸的心服口服。

袁宿看著這顆葯，表情終於變了。

「頤殊跟頤非不同。頤非只恨程王，並不恨蘆灣，相反，這裡是他的故鄉，他朝思暮想的都是如何改變這裏，讓它變成一個令人喜愛的地方。但對頤殊來說，蘆灣見證了她屈辱的前半生，很多地方都烙印了她的傷痛，她恨這裏。她希望離開這裏。或者說，她希望能毀滅這裏。」茶樓里，薛采和品從目也很快猜到了一些真相，你一眼我一語地開始推測。

頤殊臉上露出刺痛之色。

薛採的眸光黯然了一下，軟弱的情緒有些控制不住，流瀉了出來：「可能因為在蘆灣。」這裏的月光討厭得很。每每照到他，就會讓他想起姬嬰。

眾人先被旗子一晃，再被頤非一吼，頓時安靜了下來。

皇宮的馬桶收拾完后，由糞車統一將便溺之物拉去城外處理。而頤殊跟雲笛，就是藉此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皇宮。畢竟，誰能想到堂堂女王和大將軍會窩身在糞車中。

「所有人都知道那個預言。此時此刻，他們的注意力全都在左右掖門的地動上，就會疏忽其他。比如——蘆灣的城門，於此刻關閉了。」

兩個腳印一前一後飛快前行，最終停在一道分支處。

可是，當一些人好不容易來到東城門時，卻發現城門被從外鎖死了！

金門弟子急聲道：「先生，您還要下去？」

「你變化很大，但我還是認出了你，可我hｅｔｕｂｏoｋ•ｃoｍ•ｃｏｍ不敢相信。我遠遠地試圖跟著你，但被人攔住了。那人告訴我沒錯，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是如意門精心為我謝家準備的一顆毒藥，毒得我們家破人亡，失去所有。」

品從目回頭朝他安慰一笑，然後揮揮袖子，飄然下樓去了。

「陛下以國士待我，我自當誓死相報。你這種人，不會懂。」

頤非爬了出去，外面卻不是凝曙宮，而是凈房，用來存放馬桶的。

***

看看一側巨高的圍牆，再看看那些堆放在院中幾百個之多的馬桶，頤非喃喃了一句：「女王都能借糞車而逃，我借糞桶逃也不算什麼了。」說著，一腳一個馬桶地朝圍牆踢過去，如此一個個疊在一起，堆成了一個搖搖晃晃的桶梯。

「我是謝見！」

薛採的眼眸一下子沉了下去。

昨天還上演了楊回楊爍父子對抗大戲的蘆灣城正東門，此刻緊緊關閉。駐守在城外的神騎軍們並無異動，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動。他們不進城，只是將城門封上，以戒嚴為由阻止百姓再進城。其他三處城門，皆如是。

蘆灣城內，人人湧向左右掖門，忙著救人解困。

有將孩子放在木桶里一邊包裹一邊哭泣的。

眼看就要被射成刺蝟，頤非連忙拍拍自己的侍衛衣服道：「且慢，咱們是一家啊！！」

坐著的自然是頤殊，站著的正是雲笛。

眼看大家七嘴八舌越說越頹，頤非暗嘆了口氣，轉身去找羽林軍的統領：「雲笛為何還沒出現？」

頤非心中咯噔了一下——很多沒有想起來的細節，在這一瞬串聯：為什麼馬家和周家天天追著雲笛要兒子？消息是怎麼泄露的？為什麼馬家和周家頻頻鬧到頤殊面前，頤殊卻不處置？為什麼今日雲笛遲遲不出現？

「我知道。」薛采從那人的背上跳下來，冷笑道，「如此大戲，她怎麼捨得不親眼看？所以，她現在肯定在一個很高的、可以看到整個蘆灣沉沒的地方。」

首領看著他的臉，眼神由茫然轉為驚訝，再轉為更大的驚恐。

「那個人對我說，想報仇的話，就得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得比你更久，走得比你更高，才有機會扳倒你。」

薛采不再細究，繼續推測道：「經由螽斯山一事後，頤殊對袁宿越發信任，便將今日之局也交給了他布置。」

「上面記載你是李沉引薦給公輸蛙的……李沉，這個名字挺耳熟。」薛采沉吟。

「如意夫人。」他道，「你莫非想救這三萬人？你這樣的人，竟也會想救人？」

「我還不能走。」

矮小的房屋、牲畜、圍欄被瞬間衝垮，像無根的浮萍般飄移。

頤殊死死地咬住下唇，氣得整個人都在哆嗦。

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的眼睛看錯了。

「你怎麼知道沈瑪瑙死了？」

頤殊冷冷道：「你知道我還有什麼后招？」

頤非掠進了瓊池殿中。

秋姜本該生氣的，可袁宿每說一點，她的眸色便加深了一分，到得最後，竟是笑了起來，緩緩道：「原來……你是在等我。」

宮內，措手不及的羽林軍和被作為棄子的錦旗軍，正在積極自救，想要脫困。

頤非大驚。

頤非緊咬牙關，突地扭身衝過去將他扔在一旁的弓箭手首領拍醒：「醒醒！醒醒！」

***

誰知道她後面還有沒有更瘋狂的計劃，畢竟此人瘋起來連皇都都可以不要，沒準會連程國都不要了，全給炸沉了——雖然實際操作上很難。可薛采沒有忘記，袁宿還在程國各地罩了五個詭異的罩子。

頤非目光如箭，頓時射在了他臉上，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從脖子里拉出了一根鏈子，鏈子上的比翼鳥，雖然小巧，卻比旗子上的金絲圖騰更耀眼炫目。

袁宿的表情再次恢復成平靜，平靜地看不出絲毫波瀾：「蘆灣必沉。而你，必死。」

「比我還小十歲！」老人久久震撼。

「你和姬忽都在這裏。若公子天上有知，必希望我留下來，幫幫你們。」

好好的街道中間，出現裂縫，人們一開始還能指著裂縫驚呼，待得裂縫越來越大，好幾人掉進去后，才想起逃離。

「也就是說……」

矮地地人往高處逃。可高處的樓都在搖擺。

薛采想，哦，又是蘆灣。

當頤非以為藉助他的幫助順利入宮時，其實是踏進了他跟頤殊設置好的陷阱，將他明確地留在了宮裡！

頤非跟著眾將士一起救火，眼見得不行了，很多人都疲憊地放棄了。

「稟先生，城門確實封死了，出不去了！」店小二回來稟報。

但秋姜根本不去看，只是盯著袁宿道：「海水倒灌，怎麼解決？」

弓箭手們面面相覷。他們自然也是聽到了巨響聲，可領頭不許他們妄動，所以一個個憋屈地在這等了許久，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本就一個個滿腹狐疑，如今再被頤非一說，頓時動搖了。

海風怒吼，捲起千堆雪，咆哮如天怒。

孟長旗盯著這本書冊，表情微變。

「現在，你要殺的人已經不在城裡了。蘆灣可以不必沉了。」

「任何陣法都有陣眼，毀之即可破陣。」

雲笛搖頭，注視著蘆灣城的方向沒有說話。從這裏看，蘆灣城宛如一張宣紙，被水快速滲透，變得模糊。

今日看來，頤殊其實出現過，比如她扔出來的那一槍——那槍法，絕hetubook.com.com非替身所能完成。只不過她扔完槍后，便由此密道離開了。那麼，她又是如何離開皇宮的呢？跟著密道走，應能有所發現。

秋姜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想起了紅玉臨死前的話，那句「源源不斷的敵人來找你報仇」原來不是無的放矢，在這裏等著呢。

秋姜沉聲道：「那個人是誰？」

沒想到都這種時候了，雲笛還留了一手，竟安排了一隊羽林軍弓箭手在此埋伏。

「別看了，你快走！騎上我的馬，帶著你的人，快走！」品從目抓著薛採的手就往外走。

秋姜又踉蹌地後退了半步。

「你就是領頭的？來來來，我也有令牌，看看咱倆誰官大……」頤非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摸出一物，朝領頭的弓箭手走了過去，哥倆好般地搭上那人的肩。

頤非趁亂挾持著領頭之人往前走，正琢磨著怎麼找個機會把他扔了閃人時，就聽一個弓箭手放聲尖叫了起來。

「想死地儘管繼續，不想死地聽我號令！」

「她告訴我，她叫瑪瑙。」

同行者共四人，一個背著他，三個分三個方向保護著他。

「你以為女王想要在程境內找一個人，又有品從目做幫手，會找不到？」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他掏出來的東西上，也就沒有拒絕。可下一瞬，他看清了頤非手裡的東西，根本不是令牌，而是一張紙，剛要說話，就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能動彈了，緊跟著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袁宿看了眼下方在城中肆虐前進的海水，看上去速度不快，但所到之處，吞噬萬物。「半個時辰，海水就會淹到這裏，到時候你我都會死。就算你想凌虐我，也最多半個時辰的時間。」

秋姜盯著袁宿，確信自己從未見過此人，但時間已不容多想，她決定快刀斬亂麻。

他看得來氣，過去踢了一個倒在地上偷懶的傢伙一腳：「起來，繼續！」

孟長旗突然大笑了起來：「走不了了！誰也走不了！你們統統都得死！全跟著我和見見一起埋葬！」

「若非你們荒淫至此，怎會連我上山都不知道？」薛采說著笑了笑，「你們的人守在山下，頻頻示警，可惜你們什麼都沒聽見。」

可對她而言的一場遊戲，卻是他一生驚天動地的轉折。

品從目順勢接住了軟軟的他。薛采睜著一雙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但也只來得及看了一眼，便合上眼睛暈了過去。

薛采開口道：「停。」

蘆灣城內人仰馬翻，人人都跟沒頭蒼蠅似地。只知地動厲害，不知另一頭漫天海水已來。

「逃！往高處逃！往東城門逃！」成了他們唯一的指望。

「你早就知道我是這種人了。」秋姜說這抓住他的下頷，手指一捏，袁宿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地打開了，藥丸滑入喉中，他幾乎魂飛魄散。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人的背上。

坐著的那人在一邊喝酒一邊望著遠處的蘆灣。站著的那個警戒四周，偶爾為她倒酒。

「這正是我要告訴陛下的——我都能出來，更何況頤非他們。所以，你的計劃已經破滅了。」

他回過頭，就看見遠遠的天邊，躥起了一道海浪。

他是真的想死在我手上，不，或者說，他的目的就是引我來此，親眼看著跟我一起死。

頤非指著眼前地動樓搖的景象，一把扯去了假鬍子等偽裝，露出本來面目道：「憑這大難臨頭。憑我姓程。憑我……是頤非！」

***

他走了幾步，伸手指向某處：「就是那裡。」

「先生今年七十二歲。」

「你跟我有仇？」

薛采心中一格。

可事實的真相就是：雲閃閃只是雲笛的棄子。

「此生所得者眾，吾父為最。」

「你們知道哪裡安全？」

「我當然知道老如意夫人在哪裡，也知道她苟延殘喘不敢出來，我留著她，就是為了等你。雖然很多人都說你已經死了。可是，我不信。你，怎麼可能不死在我的手裡？」狂風吹拂著袁宿的臉，沉靜的眉眼已經找不出昔日謝家小公子謝見的模樣。

這時，第一重海浪衝垮一切阻礙，終於衝到了西城門前，嘭地一聲撞上十余丈高的城牆，為這個尚在為左右掖門起火而震驚的都城，再添驚雷。

離得近的人們看得很清楚，一個漢子頓時驚呼出聲：「蠻蠻！他、他是三殿下！」

袁宿冷漠道：「沒有解決之法。」

其他弓箭手們見狀，也紛紛放下了弓箭，再一聽救火什麼的，立刻開始行動了。

想起姬嬰說的「月光之下，應有你牽挂的人」。

「不能。但是，這裡是你目前所能抵達的最安全的地方。」他將老人交給一個金門弟子，轉身繼續下樓。

袁宿打斷她：「無妨。」

「看這狂風大作的，沒準等會會下雨，下雨了也就不燒了……」

「真的是三殿下！三殿下回來了！三殿下回來了！！」

「表面查封溫泉，實則繼續挖掘。表面填高農田，實則動搖根基。表面設置白幡，實則埋入火藥……」薛采握了一下拳，望著窗外還不知大禍已至的人群，眼中明明滅滅，「可惡！」

密道很長，地上本積著厚厚一層灰。頤殊大概沒想到，在宮中一團混亂之際，還有人能找到這條密道，追尋她的蹤跡，因此大咧咧地任由腳印留在上面沒有遮掩。

***

「看到了吧？我比你官m.hetubook.com.com大，你得聽我的老弟！現在，趕緊救火啊，那可是大功勞，等什麼啊！」頤非繼續半摟半推著領頭之人往前走。

品從目將一個老人扶上藏書樓的頂樓。這是三條街內最高的一棟樓，高達四層，佔地寬廣，如今已容納了二百餘人。

頤非大怒道：「豈有此理！左右掖門都炸了，宮裡到處都在著火，你們不去救火就算了，還要落井下石不讓人逃？」

品從目看著他，忽然伸手摸他的頭。

「你是如意門精心培養出的怪物，泯滅一切人心，只留下貪婪、殘忍、不擇手段……」

薛採的目光在他們的衣服上停了一下——如意門的金門弟子。

***

他是誰？為何對我有如此大的恨意？

「他們時間倉促，一年太短，雖能破壞地脈引來海水，但畢竟不是真的天災。海水看似洶湧但後繼無力，應對得當能有一線生機。」品從目說到這裏，看了街外的人潮一眼，微微一笑，「我留在此地，能活一人便活一人。」

孟長旗一震。

巴掌大的臉，一旦閉上眼睛，收斂了所有超出年紀的東西后，便成了一張真正的孩童的臉。

百姓們越發慌亂，像鍋沸騰的稀粥根本讓不出完整的通道來。

有站在自家樓上驚呼：「哇，哇！厲害啊！」

他打了個響指，立刻有四名金門死士出現：「護送他走。他能活，你們，便也能活。」

「三殿下回來了——」

頤非捂了捂鼻子，看了一圈，嘆服道：「真豁的出去啊，頤殊。」

袁宿脖子上的鑌絲也瞬間不再閃光，天邊濃雲密布，狂風怒號，吹得他和她的衣服頭髮張牙舞爪地飛舞起來。

皇城之內怎麼可能看到海浪呢？雖從輿圖上看蘆灣臨海，可放諸于現實，城牆可是距離最近的大海也有幾十里地啊！

「好哥哥，別緊張，坐。此處如此高，任誰來了都能第一眼看見。」頤殊笑著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而如今，夢境極具諷刺地在現實中實現了。

***

白霧如煙。

***

秋姜笑著伸出手去解他的衣袍，袁宿終於崩潰，顫聲道：「謝……見。」

金門弟子們為難道：「我們並不知道女王現在何處。」

頤非想到這裏，一個縱躍，飛身朝某處跑了過去。

人們慌亂地抓住各種能抓之物，期待這種晃動能夠停止，卻不知再遠一點的西南城牆方向，潮水已來……

頤殊大笑：「我這一生，在外人看來大概要後悔的事實在太多了，可他們不知，我只覺得快活！如此暢快淋漓瘋癲一場，當世能有幾人可領略？可實現？可承受？只有朕！」說到後來，豪情頓生地站了起來，對著天地舉杯道，「只有朕！紂王不過炮烙，衛宣公不過縱淫，秦始皇不過坑儒，劉子業不過殺宗親……而朕，把他們做過的全做了，他們沒做的，朕也做了。引海灌，沉帝都，殺三萬人，淹十萬田。暴乎？虐乎？無德乎？又如何——」

一名領頭的弓箭手冷冷道：「我們奉將軍之命守在這裏，誰出來都不可放過。」

埋在西南海域下的定靈幡，同時炸裂。海水再次逆流倒灌，以雷霆之勢，湧向蘆灣。

薛採下意識地想要打掉那隻手，但最終沒有動，任由那隻手落在了他的頭髮上，輕輕地摸了摸。

皇宮內，裝水的水缸很快空了，然而火勢未歇，而且隨著狂風漸有越燒越旺之勢。

「能有什麼事比抓我更重要？我可比你更了解我的好三哥。」頤殊觀察著薛採的表情，吃吃地笑了起來，「其實我也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你啊，不過是個虛張聲勢的小傢伙。你現在心裏其實亂極了，慌急了。但你不敢顯露出來，因為你還指著翻盤。可是薛采，我告訴你，今日蘆灣必沉。你，改變不了任何事情，也救不了任何人！」

大家有的開始逃，有的還在家中收拾被震得遍地狼藉的物件。

一滴眼淚滑出秋姜的左眼，很快被風吹走。

「什麼？」秋姜的動作沒有停，轉眼間就靈巧地脫去了他的外袍。

慌亂中，無數人被踩死踩傷。大家拚命撞擊城門，想要逃出去，可是沉達千斤的城門紋絲不動。

秋姜目光一緊。

蘆灣城南十余里處有一雀來山，山上有一個廢棄的古塔，據說是多年前的一個雷雨天里被雷給劈了，僧侶也死了，後來的人們嫌棄山高路遠修復困難，就任之荒蕪，久而久之，鮮有人至。

為了讓頤非安心——你看，屆時我弟弟也會跟你一起進宮，所以放心。

品從目注視著懷中的孩子，勾唇笑了笑：「你的未來長著呢，賭在這裏不值得。」

更多踉踉蹌蹌攙扶前行的……

故土如心，怎舍其滅，百姓如子，怎忍其死？

領頭的頤非從馬上跳起，手裡抓著一面巨大的旗幟，踩著眾人的頭飛奔過去，在東城門前將旗幟迎風展開，上面金絲綉成的蛇形圖騰在如此黯淡的天氣里仍閃閃發光：「廢物！一群廢物們！不就是水嗎？我們是什麼？我們是蛟龍之國！每個人都會游泳！能坐船！世世代代不知經歷過多少海嘯風暴。不就是海水倒灌，你們怕什麼？慌什麼？！」

「可這裏就能保證一定安全嗎？」

「若此生重來，盼父非父，妻非妻，相忘江湖，安樂長寧。」

***

薛采看向品從目：「炸螽斯山一hｔtps://wwｗ.heｔｕbｏok•ｃｏm•ｃoｍ事不是你和頤殊共同謀划的么？」

袁宿睜大了眼睛，他很想繼續保持鎮定，可是那顆葯離他的嘴巴越來越近，他再也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無、無恥！」

「就算你破了陣也來不及。借海之勢已成，海水正來，已非人力所能阻止。」袁宿說到這裏，指向西南方向的城門，依稀可見海嘯像個不斷膨脹的巨型怪物，一波波地衝過來，每沖一次，身形都變得更加巨大，也能看見烏泱泱的人群像螞蟻般飛快逃竄。然而他們的速度也像螞蟻一樣慢，遲早會被海嘯追上。

秋姜鬆開手，看著面無血色的袁宿，眨了眨眼睛：「袁郎，你喜歡怎麼玩？」

「紅玉？」

逃亂又是一番景象。

「所以，你原本接下去還想做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就此打住吧。」

秋姜將鑌絲拉得緊了一些：「我再問一遍，陣眼在哪？」

就在這時，一隊羽林軍飛奔而來，高聲喊道：「讓開，讓我們來！」

秋姜沉默地聽著，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秋姜一噎。

頤非正要進密道，腳上踩到一張紙，左下角署名「風小雅」。他愣了愣，抬腳拿起來一看，發現上面寫著三句話——

薛采注視著他的臉，忽然想，若公子沒有死，想必他老了時，就會是這個人的模樣吧。

緊跟著，那浪打過來，吞噬了一排房屋。而在那道浪后，還有一層層、無窮盡的滔天大浪。

品從目又打了個響指，更多黑衣的金門死士出現了。他環視著這些久經訓練但始終活在暗幕中的年輕人，笑了笑：「你們曾經接受過很多任務，殺人害人坑人騙人……今天，試試救人？」

為什麼雲笛要處處縱容雲閃閃？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便醒了。

頤非挑了挑眉，倒也沒扔，隨手揣入懷中，然後彎腰進了密道。

「你已經殺了那個人了。哦不，是原來的如意夫人殺了她。」

「所以袁宿早在入城前，其實已跟頤殊相識，聚水陣是他們自導自演，為今日之事埋的伏筆。」

袁宿的目光閃動著，忽然別過臉去：「沒有。」

那人迷迷糊糊醒來，尚不知發生了何事。

雲笛雖然沒有轉身，但也聽出了聲音的主人，越發驚悸。

然而，薛采搖了搖頭道：「現在的程國，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個——頤殊所在之處。」而想徹底解決眼前的一切，也只有一個辦法——擒住頤殊。

薛采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呢？」

他心中升起某種柔軟的情緒，準備耐心地好好跟人解釋一番。但當他剛要開口時，突然一個咯噔，警醒過來——那事已經發生過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再發生一次。所以，現在是……夢境？

「對對對，屋子燒完了也就好了。」

此時此刻，殿內空無一人，只有撕毀了一半的金絲紗簾隨風不停擺動，慌亂無助地等待著最終被火勢吞噬的命運。

這個想法讓他的心，有了一瞬的柔軟，也有了一瞬的改變。他突然止步，反握住品從目的手道：「我留下來幫你。」

頤殊眼中有一瞬的戾色，手卻自然而然地反摟住他的脖子，輕笑道：「好哥哥，你想做什麼？」

可當這一幕真實地發生在眼前時，就像一隻手擦去了鏡子上的霧氣，讓他終於看見了自己的真心。

再然後，薛採的身體忽然軟了。

被他扶上樓的老人忍不住問金門弟子：「請問，那位老先生高壽？」

孟長旗的臉無法控制地抽動了起來，心中不停期盼薛采想不起來，可惜，薛采還是想到了，而且，還很快：「啊，是謝柳那個病死的未婚夫。」

想起姬嬰說的「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

袁宿的目光落在脖子上的鑌絲上，低聲道：「十二年前，你假扮謝柳，從我家騙走了鑌的配方，三年後，借出嫁假死。父親以為你真的死了，聽到消息嘔血暴斃。母親被族人逼問配方下落。她交不出來，自盡謝罪。我七歲，被族人掃地出門，乞討為生。我本以為一切都只是命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見到你。」

而頤殊則通過他的肩膀，看到了來人——來人一共五個，持劍之人她認得，是品從目身邊的一名銀門死士。說話之人站的稍遠些，身形也最矮小，卻比其他四人可怕一千倍一萬倍。

這回輪到秋姜笑：「你認識這個的，對吧？這是特地為你的好女王煉製的銷魂丹，催情用的。你的好女王以國士待你，想必沒邀你同享過。來來來，將死之前狂歡一番，咱倆也算一睡泯恩仇，如何？」

可以背叛第一次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第三次……而雲笛始終效忠的對象只有一個：頤殊。

頤殊，要讓整個蘆灣，跟他一起死。

「你可後悔了？」

「別犯傻。」

***

「他們會來，你也得留。」

頤殊盯著薛採的笑臉，只覺這真是世上最可惡的一張臉：「你是怎麼從蘆灣逃出來的？」

因為，此人是薛采。

只有蘆灣的早晨才有這種大霧。他曾在大霧的公主府里看過一株曼殊沙華花，然後有個人走過來問他：「這是什麼花？」

只聽咔咔幾聲，北牆上出現了一道暗門。

頤非衝到主座的鳳榻前，在上面摸索著，突摸到一物，按下去。

「也對。」袁宿點了下頭，然後道，「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