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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自然也有道理，李淵心裏卻還是老大的不痛快，思量片刻后沒好氣地道：「你覺得饒他李靖不死，那些人就不會覺得咱們會秋後算賬了？」

世民雖然已有預料，聽到這話，卻還是好生不是滋味：原來那是楊家女兒，是父親給四郎物色的妻室；原來在父親的心裏，不但長兄身份比自己更高，名聲比自己的更要緊，就連元吉的顏面也比自己的更要緊……他自來深受父母寵愛，遠勝其他兄弟姐妹，這還是第一次，從心底里生出了酸澀和委屈。

之前處境艱難的李家親友自是揚眉吐氣，而得罪過李氏的人家則是惶恐欲絕，就算李淵再三申明，陰世師等首惡已然伏誅，余者概不追究，他們也依然是驚懼難安：誰知道李家日後會不會再來算賬呢？

李淵長嘆了一聲：「日久是能見人心，但眼下我們哪有那麼多的時日？外頭強敵環伺，城裡再是人心不穩，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還是得能個用立竿見影的法子才成。」

只是他這個念頭剛剛轉過，外頭便有人來報，二郎求見。

不過他也知道，這話他絕不能提，當下行禮正色道：「阿耶息怒，兒子從未忘記五弟之事，只是今日去刑場之前，兒子聽到百姓議論，有人讚歎阿耶仁厚，說陰世師他們對李家如此趕盡殺絕，阿耶卻只斬首惡，連家眷都沒追究；還有人說陰世師罪該萬死，若不是他負隅頑抗，何至於有那麼多長安軍民在城頭白白送命？」

李淵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沒留心也不打緊，橫豎只是借她的身份一用，誰叫她父親是害我李家的罪魁禍首？只要讓她進了李家之門，大伙兒自然便知道，我李家連陰家女兒都能容下，何況旁人？以後也不會再疑神疑鬼了。」

十月初四，李淵率軍抵達長安。隨著各路人馬不斷集結，十日之www.hetubook.com.com後，長安城外放眼可見之處，都已是飄揚的戰旗和連綿的營寨。

世民對此早有準備，若要教他來說，李靖當時還是隋臣，發現李家謀反便告知上峰，當真算不得大錯，後來的事又不是他能做主的。五郎之死與其怪罪李靖，還不如去怪長兄——他怎麼就忘了帶上五郎？

面對著近在咫尺的都城，這支大軍顯得格外從容：他們先是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伐木斷竹，製造攻城器具，接著又用了十余天的時間發起了一輪輪的強攻；到了十一月初九，長安城宛如一枚熟透的果實，終於穩穩地落入了李淵的手中。

李淵見世民沉默不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郎，阿耶知道你委屈，不過你自來都比別人識大體，眼下咱們打進了長安，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不知會有多少人馬已經盯上了咱們，以後你是要帶兵出征的，總不能在後方留下隱患吧？再說你那邊既然容得下李靖，想來也容得下陰家女兒，是不是？」

她是想詢問自己日後對她的安排嗎？還是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

這話自是落進了李淵的心坎里，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更深，每條皺褶彷彿都盛滿了欣慰和喜悅。

世民深知李淵的脾性，一聽便知這是同意了。他匆匆趕來，為的就是真正說服父親，保住李靖，如今心愿達成，展顏笑道：「一個李靖或許還不夠，不過父親早就明令將士們不得騷擾宗室，進城后也是秋毫無犯，如今又退回了故城，多管齊下，大家時日長了總會相信。」

凌雲抬頭看著李淵，心裏也有些酸澀，她自然知道，父親已是今非昔比，但此時他的神色和語氣，又讓她恍然覺得，父親分明還是往日的模樣。

他正想說點什麼，卻聽李淵道：「今日在那刑場之上，陰世師的女和-圖-書兒竟來為他送行了，小小年紀，倒是有些孝心膽氣。」

金鑾殿上，那位即將被扶上龍椅的少年依然姓楊，但誰都知道，長安內外都已是李家的天下。

李淵看得怔了一下。凌雲穿的是一身青色襦裙，依然是簡單利落的式樣，依然是沉靜安然的神色，但整個人卻多了一種難言的光彩，澄若秋水，朗若晨星，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竇氏——原來女兒和妻子還是有些相似之處的，在神采上，在眉目間……

這次圍攻長安，凌雲也率部加入了大軍，不過李淵自然不會讓她去攻城掠地，因想著要冷她一冷，也沒有召見過她，只是讓她在後方做些攻城器具。凌雲便交了不少竹木製造的雲梯幔車，因質地堅牢，頗有巧思，在軍中倒也大受歡迎。但除此之外，她再無動靜，彷彿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

這個發現讓他心頭一酸，胸中沉積已久的怒氣頓時消散了大半，看到凌雲上前端端正正地伏地行禮問安，脫口便道：「不必多禮，地上涼，你快起來吧。」

世民心頭「砰」地一跳——今日從刑場回府的路上，他還真的注意到了一個極為美貌的少女，似乎是被哪位宗室夫人帶來做客的，當時他以為這是楊家獻給父親的美人，便沒有多想，聽父親這語氣，難不成是想把她給自己？

一時之間，長安城彷彿被分成了兩片天地，一面是門庭若市，歌舞喧天；一面是陰雲籠罩，聲息皆無；更多的長安人則是在默默觀望，看這改朝換代的狂風暴雨究竟會吹向何方。

父子倆言笑晏晏，順便又討論了幾句更改年號、論功行賞的事情，正說得高興，門外有人疾步而來，顯然是又有人求見。李淵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正想尋個借口把人打發了，就聽外頭回稟道：「三娘子求見。」

世民心知父親這是m.hetｕboｏk.cｏm.cｏm想補償自己，索性笑道：「兒子能有什麼想要的？只要長安人心安定，阿耶事事順遂，兒子日後想要什麼又能沒有？」

李淵果然長嘆了一聲：「二郎，為父思來想去，這件事也只能委屈你了。畢竟大郎身份不同，四郎年紀還小，阿耶又是今日才給他定下親事，總不好立時讓他納妾，讓那楊家女兒面上無光。」

然而作為風雲的源頭，長安的新主，李淵卻在處理完最要緊的事務之後便迅速離開了長安，重新住回了幾十裡外的長樂宮。

五郎智雲的慘死原是李淵的痛處，此時提及，心頭依舊恨怒難消，目光掃處，自有一股氣勢沉沉壓下。

李淵不由得揉著額頭苦笑了一聲，這小子來得也太快了些吧？不過也好，自己正有事要找他。

李淵自然更是郁怒，卻還是斷然搖頭：「不能抓！若是將他們治罪，只會讓流言愈盛。」那些原本就不相信自己會放過他們的人家，也會愈發恐慌失措，還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

還是李淵先嘆出了一口氣來：「三娘，這幾個月辛苦你了，以前的事也不必再提，從今往後，你想做什麼都好，只要阿耶能辦到的，都會幫你辦到，你只要答應阿耶一件事就好，如何？」

他自來頗能決斷，知道此事已沒有推辭的餘地，立時便壓下了心頭的紛亂思緒，揚起臉來便笑道：「阿耶說得是，一個女人而已，兒子這裏怎麼都好說。」

李淵聽到這裏已明白過來：「你是說，你之所以為李靖求情，不僅是愛惜他的才幹，更是為了平息物議，安定人心？」

凌雲微微垂下了眼帘，她自然知道父親的意思，知道至少此時此刻，他是發自內心地想讓自己過得舒心稱意，他眼中的慈愛之意並沒有半分虛假，只是……抬眸看著李淵，她輕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阿耶，https://m.hetubook.com.com請恕女兒不孝。」

三娘來了？李淵騰地站了起來。

他和長孫氏少年結髮，自來琴瑟和諧，但此時想到那驚鴻一瞥的玉姿芳容，心緒卻還是有些亂了。

待到世民進來見禮，他擺了擺手便直接問道：「你來得正好。今日你為那李靖苦苦求情，說什麼人才難得，我不好當眾傷你的顏面，只能暫且應允。如今你倒說說看，這麼個告密小人，不但害了五郎性命，還差點害了大郎和四郎，你為何還要保他？」

時日久了。李淵心裏倒是漸漸生出了些許不安，只是之前事務繁忙，他無暇多想，沒想到今日凌雲竟然主動找過來了。

李淵越想眉頭便皺得越緊，沉聲吩咐道：「讓她進來！」語氣里已帶上了幾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世民嘆道：「阿耶不是說了么？這些是明白事理的，市井中自然也有糊塗人，說什麼這是不共戴天之仇，阿耶如今只是做做樣子，日後定會清算到底；還說好些人家知道死期已近，都在關門閉戶地準備後事了。兒子聽得好生惱火，恨不能將這些人都抓來治罪才好！」

李淵微微點頭：「自來取信於人，莫過於結盟聯姻，若從後院之事入手，倒是比別的法子見效更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世民一眼，「二郎，你是從刑場過來的，大約也注意到了吧……」

好在沒讓他等多久，門帘一起，凌雲大步走了進來。

世民無奈道：「兒子明白。阿耶寬大為懷，為的就是要安撫長安士庶，兒子又怎能讓人落了口實？因此也只能忍氣離開。結果到了法場邊，正好聽到李藥師在大聲疾呼，說阿耶既然要匡扶天下，為何因私怨而殺壯士？阿耶也知道，他在關中頗有名氣，這麼一喊，旁人自然議論更多……」

世民心裏一動，忙問道：「阿耶可是有什麼主意了？」

位於長安故城的長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宮，原是漢代太后們的居處，佔地極廣，殿宇林立，如今已廢棄了大半，唯有緊靠城牆的東南角還可住人。之前李淵率軍圍攻長安時就駐紮在此處，當時自是恨不能早日離了此處才好，如今在接連三日的萬事纏身、百般忙碌之後，再次看到這片略顯冷清的舊宮，卻是忍不住地長出了一口氣——

總算能鬆快鬆快了，也能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

世民道：「不敢欺瞞阿耶，兒子的確覺得人才難得，但更要緊的是，如今大局還未穩，與其殺他解氣，不如留他一命，既能讓他為我李家效力贖罪，更能讓天下人知道阿耶的胸懷。」

世民心裏微沉，沒有接話。父親的話是沒錯，這樣做的確能儘快安穩人心，但收下她的那個人，卻難免會被人疑心是好色無度，連仇家的女兒都不放過，而這個人顯然……

李淵笑著點頭：「好，我就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對了，二郎，如今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李淵神色微緩，點頭道：「這些人還算明白事理。」如今長安初定，他最怕的便是人心不穩，因此，就算斬殺陰世師等人，也只是曆數了他們的貪酷之罪，拒降之責，為的就是讓大家安心，看來這用心並未白費，不過——「這跟李靖又有什麼干係？」

世民啞口無言。之前的話是他自己說的，以後的仗也是他自己打的，他是能說後方不要緊，還是能說李靖不必留？父親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竟是如此心有成算，讓人違逆不得了？

陰世師的女兒？世民剛剛盪起的心又「咚」地落了下來，失落之餘更生出了幾分警惕，當即搖頭道：「兒子慚愧，未曾留心。」

世民不知何時已低聲告退離開，偌大的宮室里，只剩下父女倆相對無言。屋角長明的蠟燭無風而動，在青磚地面上投下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明明滅滅，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