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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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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逝夏

第三十二章 逝夏

「時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個女兒家不該在外面流連。夏天……就要過去,夜太涼。」皇帝說著,向身邊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隨父親同行,心中早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既無法歡喜,也無法拒絕,雖然置身熱鬧之中,卻只能冷眼旁觀。
素盈冷笑,「齋戒、生肖……這些鬼話,是琚相授意的嗎?」
這個夏天對許多人來說,無疑漫長而艱澀。
禮盒並沒有附上隻言片語。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語,每個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他的一進一退實在令人好奇,連皇帝也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那天皇帝在御書房召見琚含玄,問起他為何舉薦素盈時,他先是答道:「星官稱今年之劫需要一位八字極特別的女子平息,而東平郡王的六女恰是星官所推得的八字……」
倒是宰相委婉讓步,讓眾多朝臣有些意外。他說:「既然立東平郡王之女有諸多非議,更立他人未嘗不可。像如今這樣吵鬧絕非良策,不妨自今日起召大臣集議,有更好的人選再請陛下定奪。」
「琴畫不過陶冶情操,若想賞玩,自有宮中伶人、畫師效勞;書棋也只是一時雅興而已,不通,至多不能盡興,並無大礙。妃嬪的騎射技巧,多數只用在獵場,即便空手而歸,也無人指摘。韜略嘛……若不必像前朝的憲烈皇太妃或如今的盛樂公主那樣馳騁沙場,韜略再精通,終究是紙上談兵。」崔先生不慌不忙地說,「若非有得天獨厚的出身,否則才藝再精,也難以接近后位。可以說,閑來無事時,這些才技足以討好,但萬一有事,靠它們不能保命。即便是精通六藝的廢后,也無從倖免。唯有諸子不可不讀,不可不細細品味。」
素盈與她銳利的雙眸對視一剎,立刻低下頭。
素盈謝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聽東宮問:「你哥哥近來還好嗎?」
皇帝帶著東宮與兩名宦官、兩名衛士,也在月下閑行。
「我聽聞的與小姐一樣。此事多半是真,不然丹媛娘娘也不會頻頻派人去相府求助。」崔先生與素盈一同走出詠花堂,邊走邊說:「不僅如此,星官說流年不吉,生肖屬鼠的女子對皇家不利。宮中所有肖鼠的宮女都要和_圖_書遣放——與淳媛娘娘一起進宮的選女都是鼠年所生,那些尚在宮中的雖未見逐,只怕也不會得寵。那些出去的想要再進去,更是難上加難。」
薄暮時分,暑熱漸消。詠花堂外蟬鳴悠長,素盈聽著聽著就走了神,仍是挺腰立背收下頜的坐姿,心卻不知飄到了何處。
崔先生見她的心思不在詠花堂,便說:「今日就到這裏吧。駢文詩賦原本是小姐所長,至於史傳,小姐耳熟能詳,頗有心得,也不必再做功夫。明日起,我與小姐同讀諸子。」
盒中是滿滿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帶著露珠,晶瑩透亮,香氣盈面。
不是因為這些人不怕琚相,只是他們更加希望他提出的人選是自家女兒。
廢后被廢已有好些日子,朝中仍有人為她申辯,要求皇帝迎她回宮。素盈聽說太子睿洵曾在殿前長跪兩日兩夜不吃不喝,為其母訴冤,最後被皇帝命人強行架回東宮禁閉,然後他就在東宮內不斷吟詩寫文,委婉陳詞,企圖打動他的父親。浮想他長跪不起的樣子和被禁居東宮的苦楚,素盈不禁為他難過。
她走出帳外,避開忙碌的下人,獨自向遠處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團欒只差些許。一層縹緲的夜霧在遠處悠蕩,將風景都籠入朦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濕素盈的裙腳、錦襪,陣陣涼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素盈站起身,抖了抖裙裾,柔聲道:「我們說點別的吧……我聽素瀾說,宮中高僧勸聖上齋戒。所以自從廢后出宮,後宮妃嬪沒有一個能睹聖上金面。」
素盈聽得心中煩悶,失聲道:「您以前並不是這樣教我的姐妹。」
然而她總覺得後頸暖暖的,不知是誰的目光始終落在那裡……
東宮見她容色拘謹、對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小姐若是為自己好——不要拂逆他。」崔先生嘆了口氣:「這是每個崔氏都會教給學生的基本功——最好永遠不要與那些權臣硬碰。」
琚含玄微微笑道:「史籍所載的聖人、奇人之母常常遇到庸人難以解釋的異象,有何奇怪?與仙人語、夢瑞獸入腹,難道都是臆想?依臣之見,與其道聽途說,不如親眼一見。陛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以看看那位小姐是否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不堪。」
素盈與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樣貌並不很相似。琚含玄不願貿然作答,沉聲道:「陛下見了便知。」
他端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夢囈似的說:「……眉眼都像……」聲音低得若有若無。
皇帝怔忡片刻,站起身負手靜立,雙眼望入宮殿的某個幽暗角落裡,淡淡地說:「原來,就是淳媛的那個姐姐。」
「小姐這話又問得急了。您再想想看——」崔先生笑道:「若是需要事事『授意』才能達到目的,他就不是琚相。自廢后出宮,可有哪些事不合琚相的心意?恐怕唯一需要他開口『授意』的,就是小姐您。而您也無法拒絕他。」她頓了頓,又說:「小姐不必多慮,后位一事,想必已成定局。」
在七月十五中元節前兩日,皇家就開始慶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帶領親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預備十四那天的宴慶。
中元節的盛宴並沒有因為皇帝身邊缺少一位皇后而失色。除了素盈,還有幾位素氏的貴族少女隨父兄一道前來,藉機拜見天顏。皇帝對這些少女一視同仁,素盈也沒有得到什麼特別對待。見這場面,素老爺雖然有宰相撐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他們提出的最確鑿的反駁理由就是:京中早就盛傳這位六小姐是個瘋子,有十余位名醫可以證明,這位小姐在今年早些時候常發臆想,滿眼生幻——這樣一個病人,根本不合入宮的要求,如何能登上后位?
素盈應聲叩首,慢慢仰頭,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對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唯獨看清他這雙眼睛柔和寧靜,與她印象當中一般無二。
崔落花見她神思飄忽,就將手中一卷《別賦》合上,靜靜看著她。
素盈竟不知她停下不講,仍是出神地呆坐著。崔落花輕輕搖頭微笑,朗朗道:「實澹泊而寡慾兮,獨怡樂而長吟——我記得小姐原來很喜歡陳王的賦。」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聲問:「朕從前並未格外留意……她,與淳媛長得相似么?」
琚含玄見他臉上平和淡泊,似乎不感興趣,於是嘆了口氣:「陛下m•hetubook.com•com連日為此事傷神,不如暫且先放一邊……其實臣舉薦此女,不過是看她溫柔典雅,聰慧嫻靜——陛下其實是見過的,她曾在宮中陪伴仙逝的淳媛娘娘住過一段日子。」
東平郡王府再度延請女教習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雖然東平郡王屢次聲稱崔落花只是暫住他府上,正在謀求新主戶,但這番虛詞難以令人置信。加上皇后被廢之後東平郡王與宰相走動很勤,有心人不難猜到其中有什麼企圖。素盈身為東平郡王府唯一未嫁的女兒,在京城貴族中變得很有名,大多數人並未了解她的優點,已經熟知她的缺陷。
宰相一派並不急於為素盈避謠,只偶爾回應他們的攻擊。於是那些不看好素盈的朝臣一鼓作氣,將素盈批得一無是處。既然宰相提出的人選眼看無望,那些支持廢后的人也再度蓄勢,上書懇請將廢后迎回。
素盈緘默不語,行至一叢紫陽花畔,她伸手摺下一朵,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幽幽地說:「夏天……就要過去了。」
也有人上奏皇帝,要求迎回那些歸家的選女,充實後宮。可皇帝無動於衷,不知想些什麼。他不表態,群臣就難以安心,不斷揣度他的心思,幾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建議。
「難道通讀諸子就能保命?」素盈輕嗤,「廢后何嘗沒有學過?」
素盈並不熱心,淡淡地說:「這些我也讀過。」
崔先生看著素盈微笑:「小姐這是在為自己遐想。如果置身事外,以你的聰穎,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皇帝輕輕地點了點頭,「後天是七月十三,朕要往西郊紮營迎節。東平郡王可在隨行之列?」
素盈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對他,您知道多少?」
她回身望了望東宮,發現他猶有戀戀不捨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說幾句話。素盈忙避開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稟殿下,素率自從得到殿下保薦赴邊,一直兢兢業業,唯恐辜負殿下厚望……前一陣雖然受了傷,近來已好多了。」
六月最後的四天,京城浸在滂沱大雨之中。當然,無聊之輩照例把這場雨和傳說的劫數聯繫在一起。大雨初停的那個晚上,月太明亮,不見一點黯斑。這異象由星官推算之後得出結https://m•hetubook•com.com論: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后。
崔先生從容對道:「她雖學過,卻只學了六分,並未學精。若真深諳韜光養晦、明哲保身的道理,明了上下百戰、以守為攻的策略,何至於今日。」
「有些東西,讀一輩子也不為多。」崔先生並不見怪。
「廢后是絕對回不來了。」崔先生的口氣有點傷感,但並不加以掩飾,「先前宰相沒有保她,反而落井下石,已經得罪了后家。她若真被迎回,再度擁勢,后家一定不會放過宰相。琚相不會由著對自己不利的人東山再起——您的義父,是個敢作敢為、堅決徹底的人。」
琚含玄連忙說:「在。」
素盈垂下眼瞼,黯然沉吟:「……難道您真的以為,宰相和我父親的企圖能得逞?」她靜靜一笑,「后家並不是那種受到暗算就甘願服輸的人家,他們勢力不弱,況且還有東宮支持……說不定哪一天聖上回心轉意,父親他們所作的一切都成枉然……」
素盈不知他說她像誰,只聽出是稱讚,便微微垂下頭。
不是因為他們懷疑素盈的德才——德才的標準原本就十分模糊,他們也很難依此對素盈加以評判。
素盈驚疑轉身,手裡的花跌落在地,她也雙膝跪倒,口稱「吾皇萬歲!」
崔先生依舊不動聲色,悠然回答:「小姐處境與她們不同。我教她們如何在宮中穩步高陞,教小姐的卻是如何才能巋然不動。」
皇帝不是傻瓜,自然知道所有的巧事背後都有玄機,因此並不驚奇。
「夜露太重,起來吧。」皇帝說著,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邊的東宮笑笑,說:「我很小的時候,也喜歡把幾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為這樣看到的世界會變美麗……」
素盈笑一聲,「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在數日之間窮盡?讀完了諸子,尚有琴棋書畫、騎射韜略……」
於是當宰相提出宜立新後主持後宮,並且提出東平郡王的六女德才兼備的時候,立刻遭到許多或含蓄或慷慨的攻擊。
他的聲音落落寡歡,素盈有些擔心,可是眾目睽睽,她不便多話,又向他一拜才離去。
「苦黃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勁斧。」素盈的hetubook•com.com口唇微動,聲音輕緩,「小心翼翼地託身茂葉蔭蔽,卻躲不過蟲雀狡童的戕害。身生雙翅卻難以高飛……《蟬賦》一直不是我最喜歡的——太過無望。」
可是七月十六凌晨,送節之後,貴族們將要返城之時,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禮物。
他捻著那朵花在眼前緩緩晃過,嘆道:「花不是一樣的花,世界還是一樣的世界。」一鬆手,那朵花飄落在素盈面前。他的目光隨著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視著素盈的眉眼,溫和地問:「你是素盈?……抬起頭來。」
黃衫宦官並不避諱旁人,就在來來往往的貴族面前,笑吟吟將一隻徑約尺許的紅木圓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見了他那身御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開圓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原本並不大知道。現在,我想,作為您的老師,我知道的足夠多——」崔先生沉穩地說:「您若是得他歡心,他會把您想要的一切送到您眼前。若是逆他的心思,他會把您原有的一點也奪走。」
不是因為素盈出身不好——東平郡王一脈也曾出過一位太后一位皇后。
飲宴所需的酒饌自有下人操辦,素老爺又忙著去宰相帳中拜見,素盈無事可做,在自己的帳中獨坐,一直坐到手足冰涼,才發現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果真像朝中那些人所說,滿腦子臆想、舉止不當么?」皇帝問。
朝中派系基本上一目了然,小吵大吵接連不斷。皇帝索性不再理會立后的奏章,罷朝齋戒。七天之後他再度上朝,又面臨同樣的問題——他的朝臣並沒有同他一併清心寡欲。這讓他更加心煩。
琚含玄見他還有印象,緩緩地繼續說道:「自古充實後宮以廣聖嗣,原是優先考慮生養。東平郡王家的女子宜生養是人盡皆知的……」
那一瞬間,素盈忽然想起從前讀過的佛經上,似乎見過琚含玄的同類。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綻放,白色花瓣薄得彷彿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著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瑩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聽草地沙沙作響,有人低語,隱約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輕笑一聲。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與她不投緣,沒有選她,那麼誰也不能怪她。就算父親會嘮叨一段日子,終歸有死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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