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決裂
雲青氣消之後，曾讓容江尋找雲秋塵的下落，結果，一無所獲。而蘇雨蓉每次走出裝裱間后，總會下意識地看向門外所種的那株梅樹，但每一次都沒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這天氣可真是該死的冷啊！」那兩名男子走到蘇雨蓉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其中一名身形稍胖的男子搓著手臂，「雪怎麼老是下個不停？這不是存心耽誤我們的行程么？」
容江忽然跪了下來，重重叩了三個響頭，「兩位大恩大德，容江感激不盡。」
「容江——」蘇雨蓉不由動容。
「這是、這是徐子皓留給你的東西——」
「我們家少爺很在乎少夫人的，所以，除了少爺之外，誰也不能這樣抱少夫人——」
那是冷冽而致命的一劍。
一陣氣急，雲青不由眼前陣陣發黑。
那一天，所有的人說的都是氣話。等到冷靜下來，已經不可挽回了。
「啪！」話音未落，雲青就甩了雲秋塵一巴掌。
秋風在耳畔呼嘯，像把刀一樣直割進人的心底。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跌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是雲秋塵。
而且，她心底抱著一絲小小的希望。也許，雲秋塵也聽到徐子皓的什麼消息，去太原了吧？又或者，他可能就是跟徐子皓在太原。
雖然戰火還未波及蘇州，但人心惶惶，就連向來熱鬧的滿香樓都已冷冷清清了。
容江真的對她很忠心，他們雲家是上輩子積了德，才會碰上這樣忠心的容江吧！
蘇雨蓉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臉色發白。
琴玉一怔，竟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徐子皓。
據說，雲家那位大少爺竟開始流連於青樓花坊，連雲家的躍然齋都不打理了，流失了很多客戶，虧損了不少銀子。
蘇雨蓉心一沉，一邊後退，一邊悄悄地握緊了容江留給他的匕首，拔刀出鞘。
不，她絕不能受這些金人，若是迫不得已，她寧願一死。
少爺，容江真希望你在那裡。
琴玉連忙奪過那塊方巾，一看之下，臉色頓時變了。
為什麼她竟會聽到雲秋塵的聲音？
群芳閣那是什麼地方？
她不會讓這些人碰她一根頭髮。
這幾日，他幾乎什麼也沒吃，即使是酒，以他這一杯就倒的酒量，又能喝下多少？
接下來，那兩個人說了些什麼，蘇雨蓉已經聽不清了。
「少爺——」容江連忙扶住他，急聲道：「少爺，你不要說氣話。我知道，你肯定只是跟少夫人吵架了，所以在賭氣。」
「徐大哥，他沒死啊！」話音方落，已覺眼角濕潤。
「那你——」容江依舊遲疑著，沒有受傷，怎麼衣服上全是血？
是金兵。
不知不覺間，已至正月。
雲青話音剛落，眼前便是一黑，氣急攻心，昏了過去。
牙關緊咬住舌根，正想咬舌自盡。
半晌，沉默的雲秋塵終於開口了。「是啊，我是為了自己。徐子皓若一直霸佔著雨蓉的心，我早就想他死了！而且，只有他死了，兀真和陸遠才會放過雲家，我是雲家唯一的子嗣，雲家若是有事，我當然也逃不過——」
如今，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既然決定了這樣走下去。那麼，他就走到底吧！但唯一遺憾的是，他沒有讓雨蓉真正愛上他。不過此時此刻，他也慶幸蘇雨蓉沒有愛上自己。至少，他死的時候，她不會因她而傷心。
「徐大哥，你沒死，你真的沒死么？」蘇雨蓉掩住唇，壓抑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傾瀉而出。
「讓這個畜生走！誰也不準攔他！」
容江幾乎跳了起來，「哎呀，我差點兒給忘記了。少爺，你快跟我出去，是老爺回來了，他正在前廳大發雷霆，要我找你出去！」
「可惜，即使是你死了，徐大哥也不會回來！雲秋塵，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出賣徐大哥？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害死他——為什麼——即使你為了救別人，你也不應該出賣他——他的命難道就不是命么？」
徐子皓輕點了點頭，然後抱起了蘇雨蓉。
「好。」容江雖不怎麼放心，但也總不能就這樣讓少夫人就這樣餓一夜吧？只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去。
「滾！」雲青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怒吼，「我不想再看到你這個逆子！從此你與雲家再無任何關係，馬上給我滾！」
她覺得自己的心隱隱作痛著，可她又能說什麼呢？
蘇雨蓉輕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黑沉的夜幕。
「進屋吧！天黑了，外面冷。」蘇雨蓉往那黑暗而空蕩的街頭看了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複雜莫名的神色。
自打少夫人離開之後，少爺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整天跟一些狐朋狗友廝混，到最後，居然都混到群芳閣去了。
他說的……都是真的么？
雲秋塵再度苦笑著搖了搖頭。
終於無法再支撐下去，雲秋塵的聲音漸漸消逝在風中，伸出去的手，也無力地滑落。
一踏出雲府，他就一路狂奔而行，也不顧那絕頂的輕功引起了多少路人側目。
容江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公公，這是雨蓉最後一次叫您公公了。這一年來多謝雲家對雨蓉的照顧，請公公原諒雨蓉不孝！」
這句話一出口，讓廳里所有的人，包括急沖沖趕來的容江都震驚地停下了步伐。
「雨蓉也回來了？」雲秋塵喃喃低念著這個刻骨銘心的名字，一雙黑眸微微暗了下去。
「公公——」蘇雨蓉連忙扶住他。
「你不打算告訴她么？」琴玉在身後輕輕地問。
少爺，你應該清楚老爺的脾氣，是不是？
突然，圍住自己的幾名金兵飛了起來，慘叫著向遠處跌去。
容江已經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從群芳閣將少爺給拉回來了。
他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以後都不會再跟她碰面，只要不見面，就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傷心，可爹竟又將她帶了回來？
那聲音……
也許是那一巴掌用的力道太大，雲秋塵竟踉蹌退了三步，還沒穩住身形。
「是你？」
藏在面具下的眸光一閃，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那可是蘇州最有名的青樓。
雲秋塵的話成功地轉移了容江的注意力。
琴玉沉默地垂下了眼帘。
「這個混小子，在我出門的這段日子專做些混賬事么？真是氣死我了！」
雲秋塵從來不|穿藍色。他曾說過，他不喜歡藍色。他一向清雅素色，或是白色的衣物居多。唯一一次穿藍衫，是那次她跟徐子哥借衣衫的那次。
「謝謝。」蘇雨蓉接過匕首，「你放心吧，我會自己保護自己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但從聽聞徐子皓未死消息的那一刻起，這個想法就一直纏繞在心底。
琴玉輕嘆了口氣，走到他的身後，輕拍著他的背。
驀地，感應到身後湧來的殺氣。
剛才少夫人望向街頭的那一眼裡似乎帶著淡
m.ｈetuboｏk•ｃｏｍ•cｏm淡的失望。她應該也不會相信少爺的話吧？不然，她不會站在門口等，是么？這一年的冬天，整個大宋陷入了戰火之中。
喘了口氣，他忍著心口那一波又一波加劇的疼痛，好不容易才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扶著桌沿站穩了身子，可即使是這樣站著，他還是頭暈得無法跨出一步。
而如今……容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依舊抱著蘇雨蓉的藍衫男子身上。
唇角一扯，他暗中緊握住了手心。
——「無論我為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滿身酒味的雲秋塵依舊昏睡未醒，蒼白的臉上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宿醉而帶著莫名的潮|紅。
「少爺，你在發高燒么？身子怎麼這麼燙？」
容江越說越氣，到最後，他索性將毛巾往水盆子里一丟。
蘇雨蓉一開始，其實是不信這些流言的。
「走開，走開！」蘇雨蓉心慌之下，不住地揮舞著匕首，不讓那些人靠近。反抗中，腳下也不知踩到了什麼，一個踉蹌，她摔倒在地。這時，其中一名金人已沖了過來，一腳狠狠地踩上了她執刀的手背。
她沒想到雲青竟然回來了，而且還登門造訪。
蘇雨蓉吃痛，悶哼了一聲，匕首也因疼痛再也握不住，「咣啷」一聲，掉斷在了地上。
那日琴玉前來雲府尋仇，聽她所言似乎跟徐子皓極為熟悉。
這麼冷的天，現在相公又會在哪裡看雪呢？
雲秋塵聞言不由苦笑。
手腕上那撕心的疼痛，她也漸漸感覺不到。
會是……徐大哥么？
在她看不見他的時候，她竟會這樣地想念？
「你、你是徐大哥，是么？」
戒備地抓緊了容江交給她的匕首，她站起了身。
「就算只有一分機會，我也要去太原看看。」蘇雨蓉目中掠過了堅決之色。
蘇雨蓉一直搖頭，沒有說話。
這一年多的相處，多少也讓她有些了解雲秋塵的性子。
蘇雨蓉極力地站穩身子，不讓自己顯出慌亂的神色，警戒地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只要有機會，她就要逃，不用想也知道若是落入這些金人手裡會有什麼下場。
……
不行。
1125年12月，宋徽宗退位，自稱太上皇，傳位於欽宗，借口燒香逃往毫州蒙城。
果然是……琴玉么？
「現在他正帶領著武林群雄在太原阻擊金兵——」
「是啊，他沒死。」
太原地處偏北，所下的雪比蘇州要大得多，而天氣也冷得多。這一路上，北方慘烈的戰況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金兵到處燒殺搶掠，哀鴻遍野。蘇雨蓉遇到難民都會拿出銀兩，儘力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她財力有限，又能救多少人？等她和容江一路波折，到達太原附近的一個小鎮時，盤纏已是用盡。
琴玉回過頭，看見了容江。
琴玉眉宇間掠過了莫名的神色，然後極低極低地一嘆。
她能做的，就是默然轉身離開。
容江抹淚，「若是少夫人出了什麼事？我們家少爺一定會傷心死的。」
蘇雨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抬頭看向黑沉的夜幕。忽然，她聽到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心底不由一沉。
「你還有什麼遺言？」琴玉停下了笑，冷冷地看著他，「說完，你就領死吧！」
「放開我！放開！」
凄惻一笑，他一個人躺在孤寂的夜色下許久許久，靜靜地看著天際閃爍的繁星，直到體力稍稍恢復，他才強撐著爬了起來。
面前那一身紅衣的嬌艷女子，又哭又笑，漂亮的五官都已微微曲扭。
雲秋塵低咳了兩聲，終於回過了一口氣。他伸出手，似想喚住琴玉。
這個紅衣烈烈的女子，他又怎會忘記？
至少，應該為少爺說句話！
大廳里，坐著一名身型高瘦的老者，兩鬢已是白髮蒼蒼。他的五官與雲秋塵有幾分相似，只是比雲秋塵多了幾分威嚴。
「琴、琴玉姑娘——」雲秋塵好不容易開口，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肩上的創口頓時湧出了更多的血，但他堅持著不讓自己昏過去，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
徐子皓站在那裡，沒有應聲。
這時，雪停了。
容江再度沉沉一嘆。
她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對著那兩個花娘的臉頰，一人親了一口，然後得意地大笑。
「徐公子，雖然你是少夫人的朋友，但你也是男人，少夫人還是由我抱吧！」容江說得極認真。
但眼前這種深藍，卻是徐大哥所喜愛的顏色。他平常所穿的衣物，都是這種顏色。但這世上穿藍衫的男子又何其多？
全身的血液就像是凍結了。
雲秋塵推開了容江，轉身就朝雲家大門走去，頭也沒回。
另一名高個瘦弱一些的男子正低頭掃著身上的殘雪。「我也希望這天氣快點好轉，徐盟主他們還在等著呢。」
「這二位大哥，請問你們所說的『徐盟主』，是哪位高人？」
「琴玉？」蘇雨蓉驚喜萬分，想撐坐起來，右手卻傳來一陣劇痛，不由低呼了一聲。她低頭一看，這才知道整個手背已腫得不像樣。
蘇雨蓉已經轉身先走了回去，看著那道落寞而纖細的背影，容江輕嘆了一口氣。
原本心急火燎的容江看到眼前這一幕，不由怔了片刻。
容江抹乾了淚，卻是走到徐子皓面前，忽然伸出雙臂。
「聽說徐大哥在太原，我要去太原親眼證實一下。」
老爺當時在氣頭上，他應該攔著少爺！
那一陣兵慌馬亂終於過去了。雲青服下了大夫給的安神葯沉沉睡去。
「爹為什麼還要把她帶回來？」
見同伴引來周圍客人側目，那稍胖的男子嘿嘿笑了兩聲，連忙將同伴拉了回了坐位。「你有這股熱血和狠勁，還是等著去太原了再發作，不要在這裏嚇到別人了。」
「你是琴、琴玉？」
雲秋塵就這樣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你小子胡說什麼？」雲青氣得臉色發青，走到雲秋塵面前，「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膩味？」
「容江，就連你……也對我徹底失望了吧？」
雲秋塵低聲自語，也不知是在問容江，還是在問自己。
「我只是實話實說。」
「是啊，少夫人回來了。」容江見雲秋塵還站在那裡發獃，連忙拉起了他的手，「快點，我們現在去前廳。少爺，你只要跟少夫人好好認個錯，她一定會不會再怪你的。」
「爹回來了么？」雲秋塵有了剎那間的失神。
「雨蓉，你不能走。」雲青將蘇雨蓉扶起來。「該走的，是這個混小子！」
其實，這幾日畫心坊並沒有什麼重要的畫要裝裱，但她閑不下來，因為每當她靜下來的那一刻，她就會想起斷嶼山那慘烈的一幕。
甚至，也有人慶幸，這蘇雨蓉被休了其實也是件好事，否則，以雲秋塵最近那敗家的方式，不出三年，這雲府怕就要坐吃山空，從而轉為落沒。
「容江？」
容江這才看清了琴玉的m.hetubook.com.com臉。
自打從雲府回來之後，她基本都是呆在裝裱間裱字畫，有時裱畫裱過了頭，她也就索性在這裏鋪了張床，隨意地合下眼，然後繼續開始工作。
「少夫人？你怎麼了？」容江一臉擔心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蘇雨蓉。
難道他已經支撐到極限了么？
「明天老爺就要回來了，我看你怎麼交待？」
屋外秋風蕭瑟，帶來了几絲寂寥與落寞……
蘇雨蓉失神地看著外面的大雪。
她不知，他究竟有沒有看見她。
蘇雨蓉的臉色也慘白如雪。
「少爺，你會回來的，對不對？」
其實老爺也應該不會相信的吧！
雲秋塵搖頭，語氣微喘，「我沒事。」說著，他站直了身子，「我先去找爹。」丟下話，他轉身離去。
目送著容江走遠，蘇雨蓉搖頭失笑。
「是啊，現在太原吃緊，徐盟主即使武功高強，一人也無法勝過千軍啊！現在各門各派都派弟子前往支援，我們也要加緊腳程了，別到時金人都被他們搶去，我們就只有看著的份了——」身形稍胖的男子話語一頓，接著道：「話說回來，徐盟主不止武功高強，而且謀略過人，在太原頻頻大敗金兵，真是大快人心哪！」
容江眼神亮了一下，「你……你是徐公子的朋友。」
恍惚中，蘇雨蓉似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輕喚。
「她也沒什麼不好啊，我只是，有些膩味了。」
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少爺是那樣單純而沒有心機，無憂無慮，他何曾背負過這樣的痛苦與枷鎖？與少爺一同長大的他，又會不了解少爺是怎樣一個人么？可自己昨天早上卻還指責他為何那樣平靜？
雲青一看見雲秋塵，「啪」的一聲，拍案而起。
好痛。
徐子皓怔然看了蘇雨蓉半晌，最終轉開了頭，臉上的面具掩住了他所有情緒。
「我明白。」蘇雨蓉輕點了點頭。
「嗯。」容江點頭。
即便是斷嶼山的那件事，他的出發點也是為了雲家所有人的命，不是么？
琴玉「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小兄弟，你這是——」
蘇雨蓉渾身僵直。
他會是誰？
「徐大哥——」
至少，這樣的話，不僅他和少夫人心中的擔子能放下，就連少爺……也應該可以解脫了吧？
扶著雲秋塵的容江，明顯感覺到雲秋塵滾燙的身子猛地一顫，隨即歸為了平靜。
「是啊，姑娘，你難道沒聽說過我們盟主的名頭么？」
也許，他們之間相處最為溫馨平靜的，就是自己失憶那段時間的吧？
「容江——」蘇雨蓉一把抓住了容江的手臂，手還在微微顫抖著。
「這是什麼？」琴玉疑惑而戒備地看著他。
蘇雨蓉直勾勾看著他，心中的那份熟悉感越來越強烈。
捂著腫痛的臉病頰，雲秋塵沒有說話。
而那一劍來勢極猛，對方似乎對他懷著深仇大恨。雖然劍已刺入身體，他依舊被殘餘的那股衝力逼得往後直退。
「少夫人，現在太原已被金兵包圍，你一個弱女子，怎麼能去那裡？」
果然是她！
可吐出來的，並不是什麼污濁穢物，全是鮮紅的血。
而她一想那一幕，她就會想起雲秋塵。
心口就像是被一隻手無情地撕扯著。
怎麼可能？
雲青卻是氣得渾身發抖。
容江滿目擔心地看著雲秋塵，卻發現雲秋塵笑了。
那幾名金兵交換了下眼神，顯然不把蘇雨蓉手中那把短刀放在眼裡，大笑著就撲了過來。
軟玉溫香在懷，好不愜意。
他難道就不是男人？
他看著那滿地的血紅，唇角扯出了一抹嘲弄的苦笑。
於是，很多人都替蘇雨蓉不值。
然而，剛一站起，眼前卻又是一黑。
這究竟是上天給他的一次反悔的機會？還是要他斷決所有的一切，下定一個決心？
這時，滿香樓外忽走來了兩名男子。兩個人腰間皆掛著長劍，似乎是武林中人。蘇雨蓉原本也沒在意。自金人開始攻宋，各地不時有武林豪傑出沒，以自己的力量對抗金兵。
蘇雨蓉一怔。
「公公？」
「不，我不相信——我——我——」
那一刻，她終於明白，雲秋塵確實是變了。
出於練武者的本能，他轉身舉手一擋，然而，體力不濟之下，雖然將對方的劍鋒格開了幾分，但那一劍，還是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左肩胛，透肩而出。
蘇雨蓉艱難地撐坐起來，看著眼前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眼前紅影閃動，那一句句的嘶喊，如同鬼泣一般。
「少爺——」容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最近這一段日子，他總是在責備著少爺。
蘇雨蓉一怔，原本踩著她手腕的金兵，也是一聲慘叫，倒了下去。
「真該死！」容江「啪」的一下，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說到底，他是一個自私的人，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感受，卻完全沒有看到少爺的。
容江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少夫人，這把匕首留著防身。」
容江一邊給雲秋塵擦身，一邊低聲訓叱著，如今他已顧不得主僕之分，也顧不得他是不是以下犯上了，因為這樣的少爺實在太讓他心痛，實在太讓他失望。
變得……連她也不認得了。
一股倦意由心底襲卷而來，他忽然間覺得很累很累，甚至有點兒想就這樣躺下去，一睡不醒，那麼，他就不用承受這麼多的痛苦與掙扎。
徐大哥沒死么？原來，他沒死么？
什麼殺老鼠？這樣拙劣的謊言也只有少爺能想得出來吧？
他雖然孩子氣，有時也有些任性胡鬧，但他的本質卻是好的。
容江還是滿臉的狐疑，殺什麼老鼠能沾上那麼多的血？
琴玉還是記得容江的。那日大鬧雲府之時，她就曾用劍指著這少年。
容江轉身，走出幾步，卻又折了回來。
少爺的心底會沒有心魔么？
此時蘇雨蓉再也按捺不住，急步走到那兩名男子面前。
「太原？」
那二人看了蘇雨蓉一眼，大笑：「這位姑娘，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們徐盟主了不起么？他可是我們的武林盟主徐子皓啊！」
再說了，老鼠的屍體在哪呢？
是要當著爹的面，再一次傷她的心么？
「公公——」
「你——」雲青顫抖著手，怒指著雲秋塵，「我怎麼會教出你這樣不知廉恥的逆子！？」
「少夫人，你自己要小心些，這裏已是太原城郊外，隨時會有金人出沒。如果碰上了，一定要躲起來。」
容江獃獃地看著雲秋塵那血跡斑斑的白衣，又看了看雲秋塵那蒼白得毫無一絲血色的臉，差點兒回不過神來。
有時候容江甚至都懷疑，少爺的內芯是不是被其他人給換掉了。
前往北方戰場么？這對一個弱女子來說，需要多大的勇氣？
而身形也有些像。
……
最近這幾日坊間對她的流言已少了許多，因為大家都去看雲家的熱鬧了。
「少夫人，你就在這裏和圖書等我回來！」容江解下外套遞給了蘇雨蓉，「這裏可是比蘇州要冷多了，少夫人若不嫌棄，先披上。」
雲秋塵終於在劇痛中找回了神智，也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容江的心底燃起了一絲小小的希望。
失神間，她手中的細羅不慎掉落，打翻了那一羅子的細粉，全都撒在了案台上那幅即將完成的字畫上。
「老爺要是看到你這副模樣，非給氣死不可。你說說——你好好的少夫人不要，好好的躍然齋不打理，居然整天跑出去喝花酒？」
是容江。
徐子皓微一錯愕。
「你們是什麼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道質問聲，「快放開我們少夫人。」
「你是徐公子？」
剛才這場驚嚇也夠她受得了吧？
像他那樣一個敗家子，不管是什麼樣的姑娘嫁給他都不會幸福的吧？
琴玉輕嘆了口氣，「你怎麼會來這裏啊？你知不知道，你一個弱女子來這種地方，簡直就是找死。」
就在這時，那藍衫男子的身後響起了一道熟悉的笑聲：「這次出手更快了嘛，我才殺了四個，你就殺了七個了，差不多比我多出一倍了啊！真是讓人沮喪，你就不能多讓我一次么？」
此時那些騎兵，正上下打量著蘇雨蓉，「嘰哩咕嚕」說了一堆異族話。蘇雨蓉聽不懂，但見有幾個已經下馬，朝她走來，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邪笑已表達了一切。
「混賬小子，你最近都幹什麼了，為什麼要休雨蓉？她有什麼不好？你倒是說說看！」雖然已是一把年紀，卻是依舊一副火爆脾氣。
他不相信少爺是這樣的！
他也是個人。
「徐子皓？」蘇雨蓉只覺一顆心停止了跳動，幾乎喘不過氣。
馬蹄聲近了，竟是一陣輕騎兵。
睜開眼睛的時候，雲秋塵發現自己竟躺在冰冷的地上，外衣上，更是沾滿了斑斑血跡，好不狼狽。
「老爺——」
蘇雨蓉不由睜大了眼眸。
「雨蓉——」
琴玉臉上也不知閃過了什麼神色，竟是別開了頭。
容江已經數次見他在昏睡中劇烈地嗆咳，然後緊扣著胸口，好像極為痛苦的模樣。
當容江安置好一切，再追出門口時，雲秋塵已經失去了蹤影。容江不肯相信雲秋塵就這樣走了，連著找了幾條街，卻一直沒找到雲秋塵。眼看天色暗沉了下來，容江只能沮喪地回雲府。
「雲秋塵，你要把你碎屍萬段！我要為徐大哥報仇——雲秋塵——雲秋塵——」
蘇雨蓉一慌，手中匕首下意識地就揮出。那金人猝不及防，手臂被出了一道深長的傷口。金兵捂著受傷的手臂後退，臉上也露出了猙獰的怒色，正欲再度撲上，卻見蘇雨蓉揮舞著匕首，大喝：「不要過來！」
剛才扶住少爺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最近少爺也削瘦憔悴了好多，自己竟都沒注意到么？
而如今徐子皓未死，那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更要弄清楚。
蘇雨蓉已經放開了琴玉的手，走到那藍衫男子面前，直直看著他。
「你騙我！」琴玉不敢置信地看著重傷的雲秋塵，「一定是你騙我的，對不對？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她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原本已下定決心，回來之後要好好了解他，好好做一個盡職的妻子，但徐子皓的死，卻又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隔閡再度擴大。到最終，她還是什麼也沒做到。她明知他所背負的，並不比自己輕，可她就是陷入了魔障里不可自拔。
雲秋塵微微擰眉，正想調息點穴，再次施展調心大法，強迫自己恢復精神，驀地，「嘭」的一聲，一道人影匆匆撞開了房門，滿臉焦急地跑了進來。
容江有些不確定，但此刻，他極為希望眼前這男子就是徐子皓。
雲青早就氣得語不成聲。
那只是發生在頃刻間的事，變化之快，讓蘇雨蓉幾乎回不過神。等她視線漸漸清晰起來時，她看見一名藍衫男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容江下意識地就往房間的各個角落找，可什麼也沒看到，反倒又看到了床邊的那一灘早已乾涸的血跡。
容江激動地一抹淚痕，「少夫人，你能明白就好了。少爺知道了，肯定會開心死的。」似驚覺自己說到了那個「死」字，容江「呸」了一聲，「不算不算，少爺一定是開心地活著——」說著，又狠敲了自己腦袋一下，「我這都是說的什麼胡話啊？」
可這樣的忙碌，卻無法讓她的心充實起來，反倒更為空虛了。
「少爺，你……你這是怎麼了？」
轉眼已至年關，大雪紛飛，寒意逼人，似乎整個天地都被寒冷所凝結。
徐子皓輕點了點頭，但看著容江的目光里卻掠過了一絲淡淡的複雜。
因為他怨少爺讓心魔把自己困住了，甚至潛意識裡，不自覺地以受害人自居了。
「容江，你何必跟著我去？他不一定在太原。我只是猜測。」
見她流淚，徐子皓微微移動了下腳步，但最終還是收了回來，雙手卻是握得死緊。
輕嘆了口氣，她正欲收拾，門外卻傳來了丫環的聲音。
「走吧！我先帶你們回去，讓你家少夫人好好休息。」琴玉拍了拍容江的肩膀，然後有意無意地掃了徐子皓一眼，便帶著容江離去。
容江沉沉嘆了口氣，從水盆里擰乾了毛巾為雲秋塵擦汗。
「怎麼了？」
雲秋塵艱難地撐起身體，看向窗外那片深重的夜色。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著容江怒氣沖沖的背影，唇角微微一牽。
他一生氣來，就會口不擇言。
那一日雲秋塵離去之時所說的話，她至今仍不能相信。
看著蘇雨蓉的眼裡，卻閃過了一絲欽佩。
那麼，這血……容江心底一沉，心中湧起了不祥的預感。
先前剛壓下去的疼痛再度在體內瘋狂地肆虐起來，他眼前驟然一黑，竟整個人朝容江跌去。
「你別擔心，她只是勞累過度，再加上受了驚嚇，所以昏過去了。」
容江也不由分說，直接從徐子皓懷裡接過了昏迷的蘇雨蓉。
「少爺——」容江想喚住他，卻被雲青喝住。
這時，容江回來了。「少夫人，我把油紙拿回來了。」
雲秋塵慢慢地放下了手，抬頭深深看了蘇雨蓉一眼，卻見她臉色平靜如水，沒有露出任何驚訝或是悲痛的神色。
「少夫人，容江說的是實話。其實，少爺真的很在乎你。他為了你，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的。那天他說的全是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殺老鼠？」
「他敢休了你？我就打斷他的腿！」
地面上，那刺骨的寒意瞬間滲入肌膚，讓他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雲秋塵看了蘇雨蓉一眼。
琴玉緊緊抓著手中染血的方巾，一邊搖頭，一邊踉蹌後退。
從前的少爺潔身自好，從來都不沾染這些東西的，可現在的少爺呢？
蘇雨蓉不禁輕嘆了口氣，只好接過外套，披在身上。
蘇雨蓉搖頭和*圖*書，「容江，你自己穿，我不冷。」
容江嚇了一跳，「老爺，你不能——」雖然他知道老爺向來火爆脾氣，一生起氣來，就會六親不認，但也不能這樣就趕走少爺啊？
那他，又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小姐，門外雲家老爺求見。」
徐子皓停下了腳步，背影有些僵硬。
「容江，你不用替這個混帳求情！」雲青怒聲打斷了容江的話，然後轉頭看向雲秋塵，「混賬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都做了什麼？在斷嶼山，你竟與金人勾結，出賣一個叫徐子皓的人，是不是？現在整個江湖都傳遍了。我就是因為聽到這個消息，才急忙趕回來！原本我還以為，你是為了雲府，你也是迫不得已，但此時此刻，我更相信，你只是為了自己能活命！！」
還未走到大廳，雲秋塵就聽到了陣陣熟悉的怒吼聲。
「容江，你剛才莽莽撞撞跑進來幹什麼？是找我有什麼事么？」
「嗯。」蘇雨蓉深吸了口氣，壓下胸膛里翻湧的情緒。「容江，我要去太原。」
徐子皓看著二人走遠的身影，一聲輕嘆，語氣也不知是哭是笑。
「少爺，少爺——」
可行么？
可直到那一天，她出門辦事，經過群芳閣的時候，她竟真的在群芳閣門口撞見了雲秋塵。
蘇雨蓉說著，低頭就要叩首，卻被雲青一把扶住。
雲家上下頓時一片慌亂。
雖然他只是一個不食人間愁苦的大少爺，但她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一天，應該是所有的人都被憤怒和傷心蒙蔽了心，於是，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容江低低地問，但除了半空中那蕭瑟的風聲，沒有人回答……
「少爺，你——」
她不信，雲秋塵會變成一個紈絝子弟，她不信，雲秋塵會真的不管雲家的死活。
他只是為了救他們！為了救回他們，少爺心底所背負的，遠比他們這些被救的人沉重得多。
少爺會去哪裡呢？他還發著高燒，而且地上那些血跡……心中的不安一直在擴大著，已經走到雲府門口的容江卻是停下了腳步，蹲下身子，恨恨地抱住自己的腦袋，自責不已。
明天爹就要回來了，那麼，一切，也該有個了結了。
琴玉連忙扶起蘇雨蓉，發現她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
剛才要回家時才想起，先前訂了一些油紙忘記取了，便讓容江幫忙跑一趟。於是，她在滿香樓等容江。
「難怪啊，你剛才跑得比誰都快啊！」
「少爺，你是不是受傷了？」容江吶吶地問。
雪光襯著匕首上的刀芒，冷例而幽寒。
「你等等——」琴玉連忙攔住容江，「我們是你少夫人的朋友，剛才你家少夫人被金兵襲擊。你難道不記得我了么？」
該死！真該死！
半晌，他終於淡淡地開口：「她是來找徐子皓的，不是么？」
然而，那深藍色的長衫卻打散了她的想法。
「好一個忠僕啊！」琴玉含笑看了徐子皓一眼，卻見徐子皓別過了臉。
「是啊。不僅是老爺回來了，少夫人也回來了。她是老爺帶回來的，現在都在前廳等你呢。」
坐在雅座包廂，蘇雨蓉慢慢地品著香茗。
「小兄弟，你這是幹什麼啊？」琴玉連忙扶起容江。
可是，即使他做好了心理準備，當他從爹的嘴裏聽到那樣無情的話語時，他的心還是痛了，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與他已沒有任何關係，就算他此刻抱著一個花娘回雲府留宿，她也沒有那個資格去阻止。
寂靜而清冷的房間里，頓時只剩下了雲秋塵一個人。
容江卻根本就沒注意到琴玉，而是憤怒地瞪著徐子皓，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
畫心坊。
「什麼？」蘇雨蓉臉色頓時慘白，「徐大哥，你——」
琴玉呆若木雞般地怔然看著他，久久無法回神……
是進？還是退？
「相公，你究竟在哪裡？」
那他……又該怎麼辦？
好半晌，她才緩過一口氣。
她就坐在雲青的旁邊，低著頭，並沒有抬頭看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陣血氣翻湧，他再度吐出了一口鮮血。
他想笑，但胃裡卻是一陣翻湧，他極為難過地趴在床頭大吐。
蘇雨蓉卻以為徐子皓不肯原諒雲家出賣自己，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徐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摘下面具？是不是還在怪相公，還在怪我？其實相公也是因為我才會——若不是我，他不會做這樣的做——他的心底其實比誰都痛苦——」
「少夫人，我陪你一起去吧！」
掩住唇，他低咳了兩聲，然後舉步走入了大廳。
還來不及細思，黑暗完全吞噬了她的神智。
「哈哈哈——雲秋塵，我終於可以為徐大哥報仇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這一天——一直在等著——」
那一句「徐盟主」頓時讓蘇雨蓉僵直了身子。
「算了，我一個下人也管不了什麼。少爺你受怎麼鬧就怎麼鬧去吧！反正受罪的人又不是我。」
「叮」，隨著他跌退到身後大樹上，從背後透出的劍鋒也深深地插入了大樹，將他牢牢釘在了樹背上。
眼前火光閃動，枯枝在火堆里發出「噼噼叭叭」的響聲，蘇雨蓉盯著自己那雙火光映射下幾近透明的手怔然發獃，這一路上所經歷的人和事，給了她諸多觸動。
他說的，只是氣話！
「哦？那是我昨夜我殺老鼠時沾上的。」一陣調息下來，雲秋塵眼前的視線終於清晰了些，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一邊跟容江說話，一邊換下了那身血衣。
男子那一頭長發只是簡單地挽起，面上卻是戴著銀色面具，掩住了大半個臉龐。但那修長而挺拔的身影卻隱隱有幾分熟悉。
容江卻是堅持，「少夫人，我可不想你病了。若是被少爺看到，一定會心疼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而也在這一年冬天，雲青病重去逝，臨死之前，一直喊著雲秋塵的名字，但直到合眼，也沒能看到雲秋塵最後一面。
那是雲秋塵的聲音。
公元1125年十月，金人分東、西兩路大舉侵宋。
「我也想找少爺。」容江眼眶濕潤，「那天他離家的時候，好像在發熱，我想知道，現在他過得怎樣？」容江最終沒有將那血跡的事說出來，他怕少夫人太過擔心。
「蘇雨蓉？」琴玉也吃驚萬分地看著蘇雨蓉，她沒想到這次救到的人會是蘇雨蓉，「怎麼會是你啊？」琴玉別有深意地看著身邊的藍衫男子一眼，然後低低說了一句。
蘇雨蓉一個人正在裝裱間里的忙碌著。
一時間，戰火紛火，百姓離散。
少爺一去就是一整宿，然後每次都是大醉而歸，有時候他甚至醉得連回家都路不認得了，就直接倒在群芳閣的門前睡大覺，還是他半夜三更地跑去青樓，將醉得不省人事的少爺給帶回來。
沒想到爹竟會這個時候回來。
……
這一年來，爹是真心得疼愛著雨蓉吧？他早就在心底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雨蓉當成了自己的女兒般看待。若在平時，他肯定會為之而高興，但今天……
「雨蓉——」琴玉忽然開口，「徐大哥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容貌已毀，嗓子也壞了，所以，失去了聲音，已經不能說話了。」
雲秋塵虛弱一笑，吃力地從懷中淘出了一方手巾。「你、你先看看——」
是啊，除了血，他還能吐出什麼東西？
此時已是傍晚，寒意也更甚了，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冬衣。
東路軍由完顏宗望率領，到達燕山府，守將郭藥師投降，金軍長驅而下，直至東京；而完顏宗翰所率領的西路軍，卻在太原城受阻，長期未能攻下。
這樣的結果，正是自己所期盼的，不是么？
徐子皓緊緊抱著昏倒在自己懷中的蘇雨蓉冰冷的身軀，獃獃地出神，忽然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如果不是他們趕到了，那後果……琴玉打了個寒顫。
雲秋塵那日離去的原因，她直到今天也沒能想明白，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雲秋塵有事瞞著她。
可容江心疼之餘，也有些氣惱。
小鎮上人人自危，輕易不肯留陌生人住宿，而他們也沒有銀兩投棧，只能露宿荒郊。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容江幫蘇雨蓉架起篝火，讓她取暖后，便尋思著去找些野果之類來充饑。
「容江。」
「都怪我平時太寵他了，雨蓉，如果他有做錯什麼，公公在這裏給你賠不是。你不要理那個小子——無論怎樣，你都是我雲家的兒媳婦——」
容江正想開口問些什麼，卻被已經換好了衣物的雲秋塵打斷。
「琴玉姑娘，你應當認得他的筆跡，你——」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雲秋塵，他已無法再說下去了，不住喘息著。
「琴玉姑娘，你、你聽我說——」
男子沒有回答。
「少爺——」容江驚呼，扶住雲秋塵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他身體的滾燙。
「琴玉，我聽說，聽說徐大哥沒有死。而且在太原。」蘇雨蓉的目光又落到了那藍衫男子的身上。
其中一名金人顯然沒有耐性，大笑了一聲，便朝蘇雨蓉撲了過來。
「琴玉姑娘，我不可以死。我不可以死的——現在、現在——只有你可以幫我——只有你——」
「少爺——」容江難過地看著他。
「不，我要去。」蘇雨蓉微微握起了手心，「除了找徐大哥，也許，也許，相公也會在那裡。」
「秋塵，道歉，馬上跟雨蓉道歉！這樣的話，竟也說得出口么？群芳閣的花娘是什麼東西？你居然敢用那些花娘跟雨蓉比較？你的眼睛是瞎了么？」
他有。
「容江，徐大哥——徐大哥——他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幾個月來，原本黯然無光的目光頓時亮了起來，蘇雨蓉流露出了以往所不曾有過的激動神色。
這時藍衫的身邊多出了一抹紅色如同火焰一般的身影。
轉過頭，看了眼桌旁放置的大包小包，蘇雨蓉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落寞。
「容江……」
「我能受什麼傷？」雲秋塵一邊說，一邊默默運起內力抵住那滿目的暈眩，就在剛才，他都差點兒看不清容江的臉了。
其實，少爺並沒有錯。
忽然，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的身軀。
眼前陣陣黑暗，看著圍住自己的那一張張邪惡笑臉，蘇雨蓉絕望了。
頭頂上方忽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容江緩緩地抬起頭，看見蘇雨蓉就站在自己面前。
而他……又會是這樣的人么？
於是，她拼了命地讓自己忙碌起來，甚至將以前裝裱過，卻又不甚滿意的字畫重新再裝裱一次。
「是么？他沒死么？」容江也高興地跳起來，「徐公子，他現在在哪？若是少爺知道了，他肯定也會高興的，這樣，他也會回來了，是不是，少夫人？」
雖然沒有很明顯地表露出來，但他的心底就是在責備。
蘇雨蓉不禁笑了出來。「容江，你放心，相公一定會好好地活著的，我們也一定能找到他。」
「喂，你還不放開——」容江惱了，作勢就要衝過去。
等蘇雨蓉從震驚中回過神，那兩名男子已經離去。
——「娘子，我來接你回家。」
容江負氣而走。
「嗯。」蘇雨蓉點頭。
容江擔心地看著他單薄的背影。
邁開步伐，他正想追上雲秋塵，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床榻上那一件刺目的血衣。
可是那時，他竟什麼也沒說！
可雲家的少爺依舊不管不顧，依舊整天尋歡作樂，每天大醉而歸。
這幾個月來，他們找遍了蘇州都沒找到雲秋塵。
秋季的天空總是很高遠遼闊，繁星也特別明亮。恍惚間，蘇雨蓉似乎看見了雲秋塵那一雙如星辰般的眼眸。
秋塵，你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雲秋塵一怔，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己那一身的狼狽，可此刻已來不及換了。
那個時候，他喝得大醉，滿臉通紅，身旁還有兩名嬌艷的花娘摻扶著。
「少爺，你這不是自找罪受么？」
好冷。
今天她是出來購置一些裝裱用的工具和材料的，以前雲秋塵總會陪她同來，然後大包小包地幫她提著，毫無怨言，臉上也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但這一次，只有容江來陪她了。
以前這蘇家的姑娘究竟是怎樣看上雲家那不爭氣的小子的？
「嗯。」容江拚命點頭。
那抹笑容雖輕，卻讓人看了揪心地痛。
高個男子「啪」的一聲，拍案而起，怒目圓睜。「金人占我大宋國土，我們一定要把這筆血債討回來！」
「她比我大上三歲，當時我只是一時被美色所迷惑，但相處這一年來，她實在太冷冰冰了，所以，我覺得沒意思。還不如群芳閣的那些花娘——」
「少夫人，就算少爺不在太原，我也要去。我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如果你少了一根頭髮，少爺回來可是會罵我的。」
——「好，我等你回來。」
那一隊金兵也發現了蘇雨蓉的存在，迅速地將她包圍，十幾匹馬，在蘇雨蓉面前長聲嘶叫。
那藍衫男子也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她。藏在面具下的眼眸，閃過了一絲淡而莫名的複雜之色。
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想撐坐起來，可眼前卻驀然一陣暈眩，又讓他重新跌了回去。
雲秋塵極輕極輕地一笑，轉頭看向怒氣沖沖的雲青。
「少夫人——」容江哽咽。
往事歷歷在目，自從他離去之後，她總會不經意地想起他的一切。
他的諾言還沒有實現，他的責任還需要承擔，他又怎可這樣放棄了？
想來是昨天半夜，他口渴爬起來想喝水，卻不慎直接吐血摔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向前走了一步，她伸出手，似想觸碰徐子皓，眼前卻是一黑，向前栽倒。
一直沉默的蘇雨蓉終於站了起來，走到雲青面前屈膝一跪。
她這雙手除了會裱畫，還會做什麼呢？
也許，自己早已注意到了，可他選擇了忽略。
他的身體竟已虛弱至了如此地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