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煙花
許曳喘著氣看向喬顏，卻發現後者的視線並不在他身上。
她不傻，怎會察覺不出身邊所有族人的異樣。只是那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喬顏不願，也不敢接受。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緒，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望著被劍氣振出很遠的鏡鬼。
「我……」
一團烏漆麻黑，哪裡見得到半分人的影子。
那是她娘親的字跡。
最讓他拿不定主意的，是好幾個察覺了生人氣息、跌跌撞撞朝他和喬顏靠近的鏡鬼。
許曳匆忙扭頭，竟見到大門入口出現了成群的鏡鬼，十幾雙渾濁不堪的黑眼珠死死盯著他看，目光里儘是令人遍體生寒的殺機。
裴寂沒應聲，寧寧便順理成章地當作了默認，眼底笑意更深，雙腿悠悠晃了晃：「這好像是你第一次誇我。」
他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在極其短暫的遲疑后，將她朝自己肩頭挪了一點。
這還不是最棘手的。
眼看其餘鏡鬼即將再次襲來，許曳暗自咬牙，將靈氣集中在長劍之上，默念劍訣，用力一揮。
和他相比，真宵像是一坨巨大的人形冰塊，面色不改地指了指鏡面。
此番下水，「尋找灼日弓」只是用來自我安慰的借口，其實喬顏心裏比誰都清楚，自己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麼。
寧寧本以為被他抱在懷裡就已經是極限，萬萬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稀里糊塗做出這麼親密的姿勢，胸口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衝撞，讓她有些發懵。
祁寒直到現在還是滿臉懵，兩眼一瞪嘴巴一張，像噴泉似的吐出一口潭水，修長四肢隨著水波來回晃蕩。
「我會處理。」
好似夜風吹落滿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綻開一朵朵圓形的花。
許曳大駭：「當心！」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終於長大了，媽媽我好欣慰啊！」
倘若我們無法再見，那便由小顏代我和爹爹一併去看看吧。
其中一個怪物的爪子，就那樣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它一大塊血肉。
喬顏與許曳皆是一驚。
她有些困，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不知道水鏡另一面的秘境……究竟是什麼模樣。」
然而就是這樣苦心孤詣設定的陣眼……居然被一個小姑娘給直接看穿了？不可能吧？假的吧？
祁寒落入潭水時，激起了一大片驚天地泣鬼神的水花。與噗通水聲一併響起的，還有玄鏡外長老們綿延不絕吵吵嚷嚷的喊叫。
真宵不樂意了：「難道同門之間就不能為了彼此犧牲性命？」
裴寂：「……安靜。」
眼看喬顏已經揚起弓箭，許曳慌不擇路地一把按住她手腕，大腦從沒像如今轉得這樣快過：「喬姑娘，萬萬不可！」
「煙花？」
「對、對不起！」
他被陰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聽喬顏沉聲道：「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娘親總是信誓旦旦告訴我，水泊另一邊有許多實力高強的修士……可每當我靠近湖泊，見到的都只有鏡鬼而已。」
魔氣為陰，正氣為陽。
哦，不僅僅是「看穿」。
許曳心道他也不想來啊，可師姐說過，修道之人理應兼濟天下，他總不能只顧著自己逃命，放著這丫頭不管吧。
這世上除了秘境，還有許許多多你未曾見過的景象，南城的水鄉，京都的樓宇，仙道之上厚積的雪與雲。
那副半死不活胡亂撲騰的模樣，生動形象演繹了什麼叫做青蛙亡子、乘風破浪的小白船。
當它們一束一束地綻放，漸漸填滿夜幕的時候，星痕劍劍氣也隨之爆開，牽引出綺麗灼目的雪白流光。
玄鏡外哀嘆陣陣，瀑布下的裴寂無言轉身，看向那道飄浮在水面上的人影。
許曳徹底慌了陣腳，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眼眶陡然變紅，想方設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傷心，狐族雖然受了魔氣侵染，但只要離開秘境好生修養——嘶！什麼聲音？」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陣眼和水鏡有關，卻不曉得頭頂上的天也算——說老實話，誰會想到那一層啊和*圖*書？把天射破這種事兒也太那什麼了吧，寧寧的腦瓜子怎麼長的？」
再低頭時，嘴角帶著與她相仿的、靜靜上揚的弧度。
祁寒好歹貴為魔君，即便靈力受了重創，也斷然不會情願在小輩面前受辱。
「兩個世界應該快要融合了吧？」
裴寂：「安靜。」
若是不依靠他的劍訣，喬顏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潛入村子，她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毫不猶豫點了頭。
她在不久前曾對許曳說，要來「找一樣東西」。
許曳無法獨自對付這麼多敵手，理所當然地落了下風。
由白光織成的繁花千姿百態，無比絢麗地綻放于穹頂之上，伴隨著裂痕出現時的轟然巨響，虛妄得不似真實。
許曳的心口噗通一跳。
林淺拍桌而起，雙眼直勾勾盯向玄鏡里一片漆黑的畫面，視線異常恐怖，那叫一個如狼似虎：「裴寂那小子之前把瀑布下面的視靈弄壞了啊啊啊可惡！叫他賠！至少要兩倍，不，十倍的價錢！」
那不就跟同族相殘沒什麼兩樣了嗎？
這一招蘊含了鋒利劍氣，勢不可擋地席捲夜色，靈壓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將好幾個鏡鬼擊飛數尺之遠。
這會兒他也看見了裴寂，曾經的自己是多麼邪魅狂狷、所向披靡，如今立場互換，兩相對望之下實在有些尷尬。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獃獃怔住。
無論結果如何，爹爹與娘親永遠愛你。
鏡面之中，魔族女修用盡體內殘存的氣力，最後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后，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許許多多藏在心底的疑問，都隨著那串千絲穗的出現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里，被不知什麼東西壓得喘不過氣。
如同被施了某種奇異的法術，他的心臟居然毫無緣由地也有些癢。
她被裴寂的腳下不穩嚇得不輕，之所以伸手抱住他，完全是情急之下的條件反射，等少年重新站穩，才發覺兩人之間的距離過於親近了一些。
紀雲開眯眼笑笑，滿臉的單純無害：「叫他賠錢，雙倍，哦不，五十倍。」
在明鏡的正反兩面，兩處近在咫尺卻最為遙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見，皆是同一幅景象。
「是裴寂乾的，對吧？」
她說著快步上前，在路過近處一座小院落時停下腳步，遲疑出聲：「這是晏清家，我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可他更喜歡看書，不愛和我玩。」
原來陪伴在身邊這麼久的，全部都是謊言。
他靈力散盡，又遭到陣法破滅后的劇烈反噬，狀態跟寧寧沒什麼兩樣，同樣是渾身無力、連站立都很難做到。
許曳看出她神色有異，聲音小得難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許曳自認明白她的心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去哪裡找？」
「師兄，天邊有異。」
這裏作為真正的秘境，生存環境差到令人髮指，不但四處瀰漫著血腥味，還遍布了植被與生物的殘骸，濃郁魔氣縈繞在空氣里，匯聚成灰濛濛的霧，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裴寂按在她肩膀上的左手下意識緊了緊，脖子上莫名感到一絲癢。
希望他能多加保持，這句話她沒好意思說。
別問，問就是懷疑人生。
她在過去的數年間與仇敵相伴，不辭辛勞地助他們恢復靈力，並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親手殺害了曾經朝夕相伴的族胞。
他渾身脫力無法起身，只能佯裝無事發生地冷哼一聲，語氣里仍舊帶了囂張跋扈的意思：「看什麼看，沒見過下水乘涼啊？」
「噢。」
謝天謝地，小姑娘的耳朵總算晃了一晃，隨即輕輕點頭。
由於是鏡面翻轉的緣故，真假兩處秘境的道路布局一模一樣。雖然風景天差地別，喬顏卻還是能憑藉記憶不斷往前，最終帶領他來到被廢棄已久的狐族村落。
「你不是想找住在這裏的魔修嗎？」
耳邊滿滿都是瀑布的咆哮，寧寧卻在喧嘩與騷動里十分清晰地聽見，裴寂的心跳快了許多。
許曳只想帶和*圖*書著她儘快離開這兒，一邊用劍訣擊昏襲來的鏡鬼，一邊裝作對一切都毫不知情地發問：「你真不走？留在這裡有什麼打算？」
鏡面之外，喬顏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晝的夜空。
雲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靜站在他身旁，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柔聲應道：「好像煙花啊。」
鏡鬼乃魔族所化，醜陋畸形、無情無欲，只懂得不斷地殺伐與屠戮，不存在任何多餘的感情，也不會記得曾經認識的人。
「天邊怎會出現這般異象？」
以天為水為鏡，這是多麼超脫常理的絕妙設計，他曾信誓旦旦地堅信，除非由自己主動解除陣法，否則水鏡之陣永不可能消失。
被莫名其妙點名道姓的天羡子打了個噴嚏，匆忙扭頭看他們一眼，許是被曲妃卿提到的畫面噁心得不輕，臉色白得跟紙片沒什麼兩樣。
他竭力做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加重語氣：「此地兇險萬分，若是讓它們流了血，說不定其他鏡鬼會尋著血腥味趕來。咱們悄悄潛入就好，千萬不能惹出大動靜——不對，這鬼地方也太嚇人了，咱們還是快快離開吧！」
裴寂向來不屑與旁人爭論，就算聽見關於自己不好的言論，也只會面無表情地置之不理，很快將其拋在腦後。然而聽罷祁寒最後一句話，卻語氣淡淡地開了口：
秘境之中，明空從洞穴里探出腦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顆滷蛋狀光頭被照得發亮：「有股巨大的靈力被迫散開了。」
真是要死。
裴寂說話時，胸腔也會隨之輕輕顫動。她的腦袋剛好抵在那地方，能觸及到少許的輕顫，一種很奇妙的感受。
喬顏恍惚之間聞聲抬頭，透過房門，窺見一片狹窄的天光。
他們坐得很近，如今寧寧毫無徵兆地突然入睡，在整個身體往前傾倒的剎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輕輕接住。
這句話讓她有點開心，寧寧又開始輕輕搖晃小腿，抬眸看一眼遙遠的天邊。
這姑娘還是有夠勇。
許曳知道，她不會在村落里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或人，因此答應得很快：「我能陪著你一起去，但你得答應我，一旦沒找到那玩意，就立刻跟我回去陣法另一邊！」
……太丟人了。
它替她擋了那一擊，又被許曳的劍氣所傷，本應虛弱不堪、無法動彈，此時卻竭盡全力地撐起身子，在地上細細尋找著什麼。
而它茫然無措地跪在地面，彷彿滿身傷痕都不存在，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點點撿起來，輕輕放在手心之中。
包括為喬顏擋下致命一擊的那個。
林潯聞言咧開嘴角，眼底的笑意與亮色更濃：「真的好像啊！」
天羡子本人蔫成了一株久旱的野草，彷彿被榨乾身體里的最後一絲水分，懨懨把跟前作為賭注的靈石往前一推：
他之前在魔潮中耗去大半力氣，加上雙腿在寒涼刺骨的水裡浸泡了好一陣子，打算向前邁步時，腳下竟不穩地一個踉蹌。
於是許曳開始兢兢業業地扮演護花使者，見到襲來的鏡鬼並不拔劍，只用劍氣將其打暈。
許曳心下生疑，差點以為那位魔君殺了過來，等出門抬頭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是挺奇怪的。」
等全部靈石都進了儲物袋，立馬噔噔噔地跑到真宵身邊，一看就激動得不得了：「快快快！他們倆怎麼樣了？」
許曳努力圓謊：「你要不要……把它打開看看？」
只是寧寧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摟在了他脖子上。
他笨拙地轉移話題，試圖讓喬顏不那麼傷心：「我們一間房一間房地找找看，怎麼樣？」
他心頭震顫，在電光石火間迅速轉身扭頭，本打算直接揮劍殺掉它，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從未想過的景象。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談與微笑，還說要一起離開秘境，去南城看煙花……
這個「它」應該就是灼日弓。
喬顏道：「後來為了離水源近些，我就在瀑布旁建了新房子——你看，那是我家。」
然後hetubook.com.com又挪一點，直到寧寧的腦袋穩穩噹噹靠在他肩膀上。
「……糟糕，看來這地方是他們的老巢。」
其實那並非灼日弓，而是某個人手腕上的千絲穗。
寧寧聞言亦是驚訝地眨眨眼睛，小聲問他：「這算不算是……你在誇我？」
喬顏對真相一無所知，可他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些形貌詭異的怪物都是靈狐所化，皆乃喬顏同族。
然而隨著日復一日的相處，不對勁的細節也越來越多。
有女修雙手捧臉，眼底儘是愜意與歡愉，笑得跟今晚自個兒成親似的，嘴角差點咧到耳朵：「這就是年輕人吧。年輕真好。」
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走上前，拿起信封抖落灰塵，一眼就見到三個醒目的大字：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雲師姐，你快看！」
流明山掌門人何效臣生無可戀，不停朝玄鏡所在的方向張望：
隨著一聲刺耳咆哮，門口的鏡鬼傾巢而出，喉嚨里發出的怪異聲響一串接著一串，匯聚在一起時，像極了骨骼被碾碎時發出的聲音。
劍訣定然無法解決這麼多鏡鬼，許曳凝神片刻，拔劍出鞘：「看來找不到你想要的灼日弓了。等解決它們，我倆就一起離開吧。」
鏡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邊的一點逐漸擴散，好似蛛網千千結，迅速擴散至整個天空。
光暈不斷掙扎，竟引出一道道不斷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點為圓心，朝四周如同絲線般細細散開。
曲妃卿一向與林淺交好，聞聲輕笑著睨向他，懶洋洋接下話茬：「喲，那我也沒見到你把天羡長老打橫抱啊。」
裴寂實在聽不下去，自行將它無視屏蔽拉黑一條龍。
「喬姑娘。」
身為唯一猜對的贏家，紀掌門踮著腳伸出小胳膊，快快樂樂地把靈石往自己這邊攬：「多謝各位，多謝多謝。」
寧寧認認真真思考了好一陣子，決定用轉移話題的方式緩解尷尬：「水裡的那位……應該怎麼解決？」
從小到大隻有自己纏著他的份，晏清只會極其偶爾地站在某個地方，遙遙注視屬於她的影子。他們之間的距離那麼遠，遠到喬顏看不清他的模樣。
當你看見這封信，我們與魔族的戰鬥應該已入尾聲。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只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際，總得有人為此而站出來。
像極了裂開的鏡子，即將分崩離析、搖搖欲墜。
——那就是說，她勉強能算得上是「重要」啰。
不過他懷疑人生的視線沒停留多久，便又轉過身去低下腦袋——
「我這不是要懲奸除惡嘛！」
「是我娘的字跡。」
「我們靈狐族的村子。」
可為什麼……直至此刻，還要這麼竭力地、連性命都不顧地，保護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絲穗呢。
許曳雖然拿著劍，卻並不打算將它們全部斬殺，只是依靠劍風與劍氣逐漸把鏡鬼逼退——
「等、等等！」
好在身形很快被穩住了。
說罷咬了咬牙，又恨恨道：「這次算是你們運氣好，運氣也有用完的時候，給我等著瞧。」
對不起啊，明明早就約定好了，卻不能陪你離開這裏，一起去看場煙花。】
在漫天綻開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側過頭去，視線正對寧寧面龐。
而喬顏行走在昏暗的暮色里，身形和聲音都是模糊不清：「我們為什麼找不到灼日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裴寂一定是被她嚇到了。
「像不像是一場煙花？」
裴寂不動聲色地將視線移開。
什麼煙花和約定，儘是無法實現的假話，而她已然成了滿手血污的罪人，犯下無法洗凈的罪孽。
在山間一處不易察覺的山洞里，林潯同樣仰起腦袋，頗為好奇地睜大眼睛：「那是什麼！」
他聽得後背直起雞皮疙瘩，只想拔劍把這道聲音切個粉碎，奈何承影並不理他，越說越噁心：「這滿潭的水，都是我為你流下的口——」
「看不見了……怎麼會突然什麼都看不見？」
喬顏的聲音很低：「這是她的習慣，若是和爹爹因為和*圖*書族裡的事務臨時外出，便會在這裏留下一封信——可在之前的空間里，我從沒見過它。」
許曳怎麼也不會想到，水鏡的另一面居然會是這副模樣。
字跡被滴落的淚水漸漸暈濕，變成模糊不清的墨團。
喬顏心有所感，不顧許曳勸阻，大腦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或是說，它之所以靠近喬顏，正是刻意想為她擋下致命的進攻——
他真的想不通。
有另外三個怪物也察覺她沒有太多還手之力，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朝喬顏靠近，在千鈞一髮的剎那，它適時出現在狐族少女身後。
可少年人從來都是溫和又靦腆，就算被她搭話，也只會低下頭安靜地笑，很少說些話來應答。
水鏡之陣由祁寒的絕大多數靈力作為支撐，如今陣法被破，浩瀚的靈氣便也隨之四散，無法再回到體內。
見字如面，切勿挂念。
夜色無聲沉澱下來，穹頂之上是濃郁的血紅與墨黑，一切本應當渾濁幽暗，見不到絲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卻突然迸發出無比璀璨的白光。
喬顏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猶豫不決地閉了嘴。因為走在他前面，許曳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望見小狐狸的一對耳朵軟綿綿耷拉下去，似是有些難過的模樣。
他說：「先送你上岸，他不重要。」
他入水倉促，沒來得及用上避水決，因此身上沾滿了血水和污泥，爬出水面的時候嫌棄得不行，簡直想把自己剁成幾塊丟進河裡餵魚。
「喬姑娘。」
「我這是何必呢？非要不自量力來跟你們打賭玩。這下倒好，不但輸光身上的所有靈石，還沒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我聽玄鏡那邊的長老們都快激動瘋了。」
他見到少女小扇子一樣纖長的睫毛與圓潤小巧的鼻尖，她像是夢見了開心的事情，在睡夢中無聲地輕笑。
木桌被灰濛濛的塵埃染成了灰白色，在桌面中央，平躺著一封淺褐的信。
給喬顏。
浩然門掌門人吹鬍子瞪眼，痛心疾首：「可惡！為什麼祁寒那白痴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作陣眼！害我白白輸掉了五萬靈石！」
喬顏將四周頹敗荒蕪的景象打量一番，細聲細氣地認真解釋：「那些魔修若滯留於此，一定會在村落定居，只要我們前往那裡，或許就能找到除了鏡鬼以外的其他魔族，從而套取情報。」
喬顏沒料到他居然會一併跟來，聽罷微微一愣，略帶了幾分遲疑地放下長弓：「許道長，你既然知曉此地兇險，又為何要隨我前來？」
他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捲整個秘境的轟鳴。
在空茫的血紅夜色里，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來，瑩潤剔透，為她照亮鏡鬼跟前散落著的物件。
更何況，喬顏與它理應是從未見過的。
許曳點點頭，跟著喬顏走進她家。
他答得乾澀，下意識有些慌張：「琴娘不是說過，可能是被卧底拿走了嗎？你之前也是這麼推斷的。」
與許曳的預想沒有太大差別，這裏仍然只有四處盤旋著的鏡鬼，見不到絲毫所謂「元嬰大能」的影子。
說完喘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又雙眼發亮看向身旁的曲妃卿，露出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笑：「嘖嘖，這算是同門情誼嗎？裴寂為了保護寧寧，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
那是一串幾近枯萎的千絲穗，被劍氣振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月亮被星痕劍刺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巨大裂痕，昏黃光暈與凜冽劍氣迅速擴散，破開一處又一處猙獰的斷痕。
晏清一定覺得她很煩。
屋子裡顯然很久沒有住人，積攢了厚厚一沓灰塵，喬顏一言不發地端詳著大廳，當視線拂過廳堂里的木桌時，整個人不由愣住。
「陣法已經在逐漸碎裂了。」
一家歡喜幾家愁，圍在木桌前的所有人里，只有紀雲開笑得格外燦爛。
只要見到它，一切就都能明了。
唯有灼日弓不會被水鏡之陣複製，既然神弓隱匿了蹤跡，那豈不就再直白不過地說明，她所處的地方是https://m.hetubook.com.com魔族所在的陰面么？
「你娘不是好端端活著嗎！說不定她本來是留了信，但後來在大戰里逃過死劫，就又把信封收回去了。」
在天羡子面前的木桌上，一場懸念叢生的賭局正式宣告終結。
寧寧已經沒了力氣，連說話和睜眼都格外吃力，只想什麼也不想地睡上一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化作一道輕柔的風，緩緩落在少年耳邊：「送給你哦，就當作是……裴寂捨身救我的獎勵。漂亮吧？」
晏清從沒說過在乎她。
喬顏這回居然沒不假思索地應答，而是微微一怔，低聲應道：「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那鏡鬼跌跌撞撞撲向喬顏，卻並未加害於她——
而在廢棄的老宅中，許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語，喬顏則藉著滿天光華，打開被攥在手裡的信封。
他的語氣多少有點虛，然而話音剛落，還不等喬顏做出回應，不遠處便突然響起幾聲刺耳的尖嘯。
寧寧不像他那樣喜怒不形於色，匆匆忙忙將雙手鬆開。
鏡鬼被魔氣入體、理智盡失，會襲擊他們是意料之中，但如果放任喬顏將它們射殺——
後來經過大戰，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更加生疏。那時的喬顏想，不喜歡就不喜歡吧，等她出了秘境，准能遇上許多許多更好的人，她才不稀罕他。
那丫頭還不知從哪兒拿來了一把弓，直接把陣眼給破了。
「這是在叫你多誇誇她呢！快跟我一起念——」
若要擊垮魔族，需以我們體內的全部靈氣為引，這是一場非生即死的賭局，將你剔除在外，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點私心。
「喬姑娘，你沒事吧？」
反觀鏡鬼，不但數目繁多、一擁而上，而且每一個都殺機重重，頗有要將他倆生吞活剝之勢。
裴寂心知他已再無威脅，並不想多加理睬，於是抱著寧寧轉過身去，打算先帶她離開水潭。
等怔愣一瞬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寧寧的呼吸靜悄悄落在皮膚上，暈開一片柔柔的熱度。
這段小插曲並未持續太久，裴寂在低低道了聲「抱歉」后，便帶著她走上岸邊。
畢竟受到魔氣侵染的人與妖並非無藥可救，只要能得到合理醫治，總有一天會回歸正常。喬顏與靈狐一族還有機會，他不能讓這個希望斷送在自己手上。
喬顏定定望他一眼。
「與運氣無關，師姐比你更聰明而已。」
這種雲淡風輕陳述事實的口吻最最氣人，祁寒嘴角猛地一抽，差點又從喉嚨里蹦出血來。
承影不愧是靠譜的中年大叔，重點一抓一個準，聲情並茂地在裴寂耳邊柔聲朗誦：「啊，師姐，你的雙眼那樣美，讓我分不清見到的究竟是滿天繁星還是你的眼睛。是你讓我明白了傾國傾城的意義，師姐是杯酒，誰喝都得醉——啊！都得醉！」
寧寧坐在水潭不遠處，身邊是一襲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綁，為了不讓求饒聲惹師姐心煩，裴寂毫不猶豫將他丟在了瀑布旁，與嘩啦啦的水聲孤獨做伴。
族人們的刻意疏離、母親記不起曾經的許多事情、詭異莫測的鏡鬼，徹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里不翼而飛的灼日弓。
喬顏總覺得晏清從不在乎她，想方設法尋找著他心悅于自己的蛛絲馬跡。
剎那間劍光四起，然而許曳雖然實力不俗，但總歸沒動殺心；
這應該就是導致靈狐產生異變的罪魁禍首。
猶如一場真正的、被整個世界注視著的煙花。
這縷氣息輕薄得過分，像藤蔓那樣瘋狂生長，順著皮膚一直往裡，途徑血液、經脈與骨髓，最終抵達心口的位置。
「我、我的老天，喬姑娘，你快看天上！」
他在打鬥中無法抽身，很難顧及到身後的狐族小姑娘。只不過須臾的功夫，就有一個渾身是血的鏡鬼發現了這道空子，在凝視喬顏片刻后，猛地撲身靠近她。
【吾兒喬顏：
「我們族人本來都住在這兒的。」
明凈坐在地面上，雙手合十，語氣毫無波瀾：「定是不知何處又起了殺伐……只是秘境中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礴的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