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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三歲

作者:羅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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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歸人

第十八章 夜歸人

最後得出結論,就三個字:又一年。
「吃不下了,」行騁爸爸仰頭幹完了大碗里的茶水,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厚棉衣,「走。」
耳邊的風太大,寧璽沒聽清這句話,只是捂著臉罵:「你人來瘋!」
程曦雨順著行騁的眼神望過去,喜出望外,先開口喊他:「璽哥!」
「這口號喊了三年了,怎麼就沒膩。」
她也跟著樂,眼神轉著彎在兒子身上打量,嘴上也不饒了他:「你這種小孩,招人嫌,寧璽那種,就招人疼。」
行騁見寧璽埋著頭不吭聲,伸手去揉捏寧璽軟軟的後頸:「生老病死,都逃不過。」
醫院門口的人流量特別大,他穿梭在人群中朝前跑了幾步,站定,伸手去拍行騁的肩,待他轉過身來,再緊緊抱住。
他一邊拼了命地長大,又一邊沒了命地失去著。
北京大部分高校的寒假放得比高三早了半個多月,再加上媽媽催著他,寧璽便買好高鐵票,提前兩小時就到了車站。
「初中畫校服後面的那隻螃蟹,表示你橫行霸道,現在不畫了?」
初五倒是輕鬆了些,大姨那邊過完年回來幫著照看媽媽了,寧璽破例在家裡一覺睡到中午,等陽光都從窗戶外進來曬屁股了,才聽到行騁站在他一樓的窗戶邊喊他,手裡提了兩瓶汽水。
「行了!」寧璽推了行騁一把。
他背上背了個籃球袋,裏面一顆Spalding(籃球品牌),藏藍色皮混著黃,上面印了NBA雷霆隊的標。
行騁雖然大冬天一早就被親媽給關在門外守班,但心裡頭暖得熱乎。
寧璽瞬間沒了話語,只得生硬地問:「哪個醫院?我打車來。」
一個箱子,裏面裝了些換洗衣物,幾袋特產,三本書。
行騁倒不以為意:「你要不要再試試看我下手狠不狠……」
寧璽正想過去喊行騁,反倒是行騁個子高視野廣,跟座瞭望塔似的,腦袋四處看了看,一眼便看著了他哥,整個人都愣住。
這驚喜的確是驚喜,行騁在校門口就把寧璽扛起來轉了一圈:「你是驚喜中的驚喜!」
寧璽精神了點:「你就這點出息?」
寧璽:「呃……」
寧璽一整天都好像在黑暗裡摸索尋找,如今行騁突然出現,像一束追光,徹底點亮了他的前方。
到了屋內,燈光亮堂些了,寧璽才看清楚,那黑玫瑰是行騁拿紙紮的,細看歪歪扭扭不成樣子,花瓣下包了根金絲條,扎得亂七八糟一團糨糊。
前面還坐著爸媽,行騁把寧璽的手心拖過來,用指尖在上面寫字。
如今身邊有重要的人,錦繡前程,未來可期,總有挑戰的意義。
給了小區院牆後面的爬山虎,給了在他面前胡鬧搗蛋的跟屁蟲弟弟。
寧璽沒躲得開,嘴角被塞入顆濕漉漉的提子,酸甜帶澀,卡在那處,就是吞咽不下去。
寧璽十歲的樣子,眉眼跟如今不太像,溫軟許多,但表情仍是冷冷的,靠在最邊角的樹旁,濃蔭投下一層陰影,就在要按快門的時候,那會兒才七歲的行騁,扭過頭去,看向了那棵樹。
回家后,行騁從衣櫃里拎了件大衣出來給寧璽披上,兩人出門去小區外面的連鎖超市找地方充了水電費,再添了些生活用品,另外,依舊是帶著那兩罐汽水,又慢悠悠地晃回家裡。
看行騁真的有這打算,寧璽趴在他的背上,心裏要樂死,還是嚴肅道:「你去安個LED屏,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循環播放。」
寧璽從醫院回來就犯困,他還是每天都會去石中跟行騁碰個面,偶爾給他帶點飲料,行騁會高興。
說關係也還挺好,是哥們,但行騁愛吃醋改不掉,免不了偶爾說幾句。
寧璽半睜開眼看他,低聲說:「一起喝啊。」
行騁朝寧璽那邊擠了擠,他意會,微微側過身,就半靠在彼此身上。
寧璽沉著聲說完,喉嚨被堵得哽塞。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我也會。」行騁跟著他講,「但是,我希望你只經歷前兩個。」
行李就這麼被他們暫時寄放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里,這冬夜裡風大,回家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路上偶爾遇到認識的同學,行騁只說有人發燒了。
寧璽側過臉去看窗外的景,發覺他的小半輩子,就這麼交代出去了。
寧璽打球,跑步,成績優異,幾乎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成績要拿第一名,打球要打成MVP,就是覺得是爸爸把生命的餘額交到了他手上,歲月不容得他渾渾噩噩,更不容得他原地踏步,他只能選擇拚命地跑,去踏山河千川,去全力擁抱他的人生。
寧璽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次爸爸去世,如今再次踏入醫院,再找到住院部,迎面而來www.hetubook.com.com的是滿鼻腔消毒水味,連帶著病房裡全是,擺再多的鮮花也掩蓋不了那股氣息。
後來寧璽回到房裡,又偷偷在備忘錄上記了一筆。
直到他走了一截,望到門診部門口站著一個人,喝牛奶喝到了一米八七左右,校服湛藍,腳上一雙球鞋戰靴,書包都沒背,正四處張望著。
行騁被推搡著出門,回過頭來詢問:「那還吃喝玩樂嗎?」
家裡書架上還擺著合照,上面是小時候院里經常一起出來玩遊戲的小孩們,年齡從三歲到十三歲的都有,身高落差大,行騁年紀小但躥得高,直接搶了最中間的位置。
這下倒是戳中了行騁的痛處,他板起一張臉,聲色俱厲地道:「做題這種事看緣分,今天黃曆說宜吃喝玩樂忌寫試卷,那我跟它們就是有緣無分,等有緣了再寫。」
大姨估計是悶得久了,難得有個小輩來陪她坐著,找了梨來削,邊弄邊說話,把病歷遞給寧璽,他看得費勁,大姨又挨個跟他講……
寧璽也乖,一遍又一遍地去掖不漏風的被角,說有開,媽媽問冬天也開嗎,寧璽說,也開的。
寧璽的臉悶在行騁校服領口邊:「我也會。」
寧璽還沒走到校門口小賣部的地方,老遠就從人群之中瞄準了比挺多人都高半個腦袋的行騁。
行騁跟著擠進來脫鞋。
行騁再次見到寧璽媽媽,都有點記憶模糊了,似乎他記憶中那個蠻橫刻薄的女人,不應該像這般躺在病榻上,戴著帽子,憔悴不已。
「啪」的一聲筷子碰碗壁的響聲,行騁爸爸緊皺著眉,不吭聲,而寧璽幾乎同時間,喊了聲「行叔叔」。
行騁爸爸點了根煙,往裡面加上沉香,滿屋子悶得熏人。
寧璽歸心似箭,一步並作兩步,他只想快些。
他哥這是提前回來了?還是他產生幻覺了?
那天寧璽沒有去問,行騁是怎麼找到這兒的,是不是應與臣告訴他媽媽生病的,是不是逃課了,是不是回去又被抓住訓斥了……
只是一個下午加傍晚,行騁的寒假作業就在寧璽的監督下又寫完三張試卷,兩個人弄得腰酸背痛,偷懶睡了三小時,才又爬起來,挑燈夜戰。
寧璽上手掐他的臉頰:「不行。」
全程寧璽閉著眼沒有睡著,心思全在手心上,在感受行騁比畫了些什麼莫名其妙的。
行騁爸爸開的悍馬H2平緩地駛過往日他們最愛騎車過的濱江東路,行騁偏過頭去看府南河,寧璽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只看到河面波光粼粼,有幾盞路燈不太亮。
寧璽渾身發冷,想去摸兜里的煙,又想到這裡是醫院,便悶著頭往前走,完全急於要逃離這個地方。
行騁伸手冰了一下寧璽的臉蛋,沒多少溫度,剛想說話,又看程曦雨這丫頭還戳在這兒,看樣子,她壓根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您不是老在家裡念叨嗎,寧璽要是我兒子就好了,行騁你看看你自己,像個什麼德行!」行騁學他媽媽說話,被擀麵杖拿著敲了腦袋,邊躲邊笑,「這下真成你兒子了。」
寧璽一顆心全撲到學校門口去。
「行騁。」
「對,你下去睡,讓寧璽上來住。」
本地女人說話難免帶些嗲氣,倒是要被兒子給氣得想笑,開啟了一波行騁無法反駁的攻擊:「你想得倒挺美?你考得上北京嗎,你那個成績,念周邊吧?每周騎你小破三輪去北大找寧璽,小心他同學往你籮筐里扔廢品!」
他突然站起身來,從兜里摸了一個紙包,趁著醫生給還在沉睡的媽媽檢查的時候,把那個紙包塞到她的枕頭底下,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
寧璽無奈,訓他:「你真的瘋。」
寧璽往前挪了幾步,把提子吐在紙巾上,疊起來扔進垃圾桶,「嘭」的一聲。
「別貧!」寧璽下巴一抬,指揮他,「試卷寫不了,那你寫作文。」
這種東西,對小孩的胃來說,或許確實不好,但寧璽就是忍不住想多嘗幾口,這還是媽媽給他買的。
行騁嘴角沒忍住勾起來了,又說:「不都是在當事人不在的時候,才起鬨嗎?」
行騁不知道從哪裡變了朵黑玫瑰出來,插到那束花的最中間,說:「這叫,只有我一個。」
行騁說完,伸臂去抓寧璽的手腕,直接把人拽到自己身邊,一側身擋住寧璽的半邊臉:「你喜歡,你就去約他,你找我哥出來幫忙沒用,應與臣只看我哥,不看你。」
寧璽憋著笑想罵他。
在這種充斥著希望與絕望的地方,在冬日的凜冽里,等了自己多久?
「別說了,」寧璽強硬地打斷她難以入耳的話語,「我過去。」
行騁一轉身,球一甩,還不小心打到旁https://www.hetubook.com.com邊的燈桿,他還跟著「嘶」了一聲,低聲說了句「好痛」。
母子之間的交流依舊很少,媽媽也不太愛講話了,只是常躺在床上,閉著眼,問寧璽,五樓秦家的花,今年有開嗎?
行騁一聽他哥講這話逗自己,咬著牙說:「安,我今天就安!」
行騁試探性地問道:「明天你要去醫院陪阿姨吧?」
那天寧璽拿著手機在窗邊站了很久,才給應與臣發簡訊,說這天怕是沒辦法赴約了,要去一趟城周邊的醫院,媽媽生病了。
寧璽說:「給你一個驚喜。」
寧璽差不多坐到下午三四點,醫生來換藥,把床上病人蒙了半邊臉的被褥和毛線帽揭開,寧璽才看清楚,媽媽已經把頭髮剃了,還在睡,沒醒。
寧璽有點覺得電話里的大姨和坐這兒的不是一個人,他也不覺得自己多招人疼,被過分關心了反而彆扭,他安安靜靜地不再講話,手裡捧個梨,等著他媽媽睡醒。
行騁從兜里掏出一部手機看了一眼,又皺著眉把手機塞回去。
或者是,他在這裏等了多久?
——延年益壽誰不想,只是想和你一起長命百歲。
媽媽把盛了大碗骨頭湯的保溫碗用保鮮膜覆了,拎袋子遞過去:「你今晚還回來住嗎?」
在外念書的人,總是思鄉的。從前大概並不覺得家鄉有多麼好,可一旦離開了一段時間,便開始想念家門口轉角賣的二兩麵條,初高中校門口一塊錢一次的刮刮樂,或是一到夏秋之交,便急忙落了滿地的樹葉。
這一趟車開得很快,領著寧璽他淌過山川湖海,遼闊原野,好似一條南歸的江河,自北方匆匆而下。
行騁媽媽把罐子一放,抽出手去推一把行騁,塗了甲油的手朝廚房灶上煲湯鍋里指:「你想什麼呢?那兒鍋里大骨頭湯,我熬了一晚上,味道香得你爸半夜都起來了!快,你端下去。」
寧璽的生活中,與長輩打交道的時刻屈指可數,更別說是「叔叔」「阿姨」之類對他來說算是親密的用詞,他現在在乎行騁父母的態度,落了碗筷在桌上,不敢再動那些菜盤,行騁媽媽和行騁也停下了。
「我也想要以前的味道,」行騁笑了,「那怎麼辦啊?」
昨晚除夕,奶奶回縣城裡了,行騁趁著這年家裡就他們一家三口吃團年飯,跟爸媽說了寧璽家裡的事,三個人沉默一陣,誰也沒說話,行騁倒也安靜,等他爸開金口。
行騁跑過去把寧璽手裡的箱子拖好,人還是傻的,他哥不是還在北京上著課嗎?
行騁是愛球如命的人,那雷霆的隊標要是落了漆,不知道得鬱悶成什麼樣。
「沒事,」行騁不假思索地答,「這些事情,本來就應該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承擔。」
「怎麼了?」寧璽還有點蒙,「叔叔阿姨怎麼了?」
年後的時間過得很快,大年初二,行騁一大早爬起來跑去小區門口的水果店買了果籃,也沒跟寧璽打招呼,到小區單元樓下等著寧璽,跟著一塊兒去了醫院。
寧璽點點頭,怕行騁想跟他一起去,迅速換鞋,被拖著就上了樓。
陽光灑到寧璽的睫毛上鍍了層金,行騁看得呆愣。
行騁倒像真在思考,摸摸下巴道:「也不是不行……」
行騁插鎖插得急,弄幾次弄不進去,寧璽實在看不下去,一把奪過來開了門。
行騁不依不饒地說:「你要是喝膩了怎麼辦?」
身邊的親戚他本來就接觸得少,倒是考上好大學之後,莫名其妙多了幾個來噓寒問暖的,媽媽那邊的親戚更是不怎麼熟,從小自己咬著牙撐大的,寧璽一面對長輩,難免局促,找了個板凳坐下來。
行騁飛奔下樓,一頭扎進房間里翻寒假作業。
看到行騁這個動作,寧璽才想起來,他在車上睡著之後急著下車,再趕路,也沒來得及回行騁的簡訊。
最後一段路,行騁實在累,沒堅持下去,感覺他哥都要滑下去了,才放下來,寧璽站在小區不遠處的街角,又看著行騁跑得像風中一匹狼,折回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紅石榴味的。」寧璽懶懶地答。
寧璽的腦子轉得快,聽懂了什麼意思,瞪他:「你不要沒事找事。」
「得,我說不過,走為上策。」行騁被說得頭疼,半個字也不敢堵回去,抓著試捲去開家門。
弟弟的硬茬子腦袋又剃了短寸,夏天晒黑的皮膚白回來些,校服拉鏈還是弔兒郎當地拉了一半,或許是因為訓練辛苦而消瘦了,下顎線條有稜有角,鋒利不少。
程曦雨知道這哥倆好,沒想過別的,拖著寧璽的胳膊就求他:「璽哥,你能幫我把應與臣約出來嗎?」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孩大多潑辣敢做,聽了這話差點兒跳起來,興奮地去捏衣擺:「約約約!你跟他說!明天下午四點太古里百麗宮,我等他!」
「我們?你提前跟他說你回來了?」
那幾個哥們一臉詫異,四周黑漆漆的,硬是沒看出來背上的是寧璽,也沒想到是誰,笑容曖昧,挎著書包吹上口哨在後面追著喊:「騁哥牛!」
「好,」寧璽一下就緊張了,任行騁捏他,「但明天才是除夕啊。」
行騁正糾結著,就看到媽媽站在房間門口,手裡的罐里還拌著醬瓜:「兒子?你倒騰什麼呢?」
這一路,寧璽用盡了力氣,去同行騁相互攙扶著成長,前方等待的是什麼,他也不想知曉。
寧璽把花攥在手裡,想塞回去又想自己收著,翻過來拿花桿往行騁頭上一敲:「寒假作業做完了嗎?」
行騁憋著笑,悄悄對寧璽說:「以前,我打比賽,一累得不行,他們會喊你的名字。」
寧璽從小身體還不錯,極少去醫院,家裡人也沒怎麼操過心。
其實寧璽心裏明鏡似的,他是白天在醫院照顧了媽媽一天,行騁擔心他太累。
「我怎麼沒聽見過?」寧璽嘴硬。
行騁爸爸站直了身子,一揮手:「行騁,我們帶寧璽去外面吃更好的。」
「哎喲,寧璽來了啊,」大姨的金棕捲髮久未打理,使她看起來憔悴不已,指尖還捏著顆剝好的提子,見著寧璽就要往他嘴裏塞,「你先進來,你媽媽睡著了。」
「呃……」
這書還是寧璽在北京沒事每天趴書桌上抄的,全是他高三高考總結的一些重點,強調句用紅筆勾畫得鮮艷,封皮寫了行騁的名字,力透紙背,那微微的凹陷總讓寧璽忍不住,想用指尖觸摸。
寧璽幾乎是跑著出住院部的,下了樓梯又在一棵樹下站了一會兒,冷風呼嘯而過,吹得枝頭落葉洒洒,他想起那句「樹欲靜而風不止」,下一句卻再不願意去想了。
行騁這臭小子,之前還騙他說不冷,明明就是旱冬來了,盆地降不下雨,風往脖頸里狠命地刮,冷得乾燥刺骨。
大姨回過頭來看他,寧璽只是說:「謝謝大姨,我吃不下。」
程曦雨興高采烈地一走,寧璽瞪著行騁:「他明天跟我們約了。」
就像寧璽長這麼大所接觸過的人,「對他好」與「不好」,他都明明白白,但只要一扯上親情,這個界限便變得模糊不清。
後來,很多年匆匆而過,每逢除夕,成都不再下過雪,寧璽還記得他和行騁最開始的那兩年,瘋狂、迷惘,那會兒還是最年輕的他與他。
應與臣跟行騁都是混世小魔王,得虧有他在中間攔著,隔著,舉一把秤,不然進校隊第一天敢上房揭瓦,第二天敢開瓢打架,非得成一雙天敵,比誰剋死誰。
寧璽毫不留情地呲他:「因為你傻。」
行騁雖然高壯力氣大,但寧璽好歹也躥到一米八左右,沒走幾步行騁手就軟了,開始出餿主意:「哥,我背你回去,你要是不好意思,就把我帽子掀起來遮臉。」
坐公交車慢慢回家的路上,他們找到最後一排的位子,行騁讓寧璽靠窗坐,兩個人的肩膀跟隨著坎坷不平的公路,搖搖晃晃,起起伏伏,最後撞到一起。
當初任眉天天上課揪著他,動不動就說要給寧璽打小報告,行騁像被戴了緊箍咒似的,立刻坐正,抄起筆記本就寫黑板上的公式,當然,三天打魚曬一百天的網,後面專心當護草使者去了,還真影響了他學習。
「但求同年同日再買兩瓶紅石榴汽水,一起喝到落日夕陽無邊醉。」
行騁彷彿化作了這小舟,載著他朝家鄉的方向奔流不息。
這麼甜這麼酸,咽下去一口氣往頭上沖,他捨不得這味。
試卷寫著寫著,就寫到草稿本上去了,寧璽本來看行騁這漫不經心的態度,想發火,又覺得算了。
行騁一聽這話,跟被幸福砸暈了頭一樣,傻了:「我還能不回來?」
寧璽特別惦記去年在北京下樓「拿快遞」那一瞬間的心情,就好像天降驚喜,那滿世界落的都不是雪,是飄下界的雲朵,來領著他和行騁回家。
行騁在樓道里,把燈吼亮了,去捏他衛衣袖口下藏的指尖,說:「我爸媽讓你上樓吃團圓飯。」
行騁現在膽又養肥了,捏著他臉:「窗戶都快被我翻塌了,我當時就在想,你怎麼還對我有意見?」
他當時傻在那兒,點了點頭,還是埋著頭吃。
行騁的家裡面寧璽有一段時間沒來了,落了座就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看行騁爸爸喝大碗茶,一五一十地回答問題,大多都是關於大學生活的。
「哥,你說。」
那女孩這麼冷的天手裡拿個冰淇m.hetubook.com.com淋,校服裹得暖和,雙頰紅撲撲的,跟在行騁身側一步步地走,嘴裏說了什麼,寧璽聽不見。
一月底,寒假。
寧璽還記得,小時候,捧了碗水果刨冰站在家門前,行騁拎著小汽車模型飛奔過去,又慢慢倒退回來,一副小大人做派,正色道:「寧璽哥哥,我媽說這個涼胃,你別吃太多!」
寧璽的瞌睡一下子醒了,抬起一條胳膊,放在行騁的頭上,像摸小狗似的哄:「不會膩,傻子。」
後來爸媽問行騁為什麼往後看的,行騁只說是想看那棵樹結果了沒,葉子落了多少……
寧璽覺得她很眼熟,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是之前在玉林路跟行騁他們吃夜宵打了架的女孩子,校籃球啦啦隊的。
四個人湊了圓桌,行騁媽媽端碗給寧璽盛米湯,笑容還是寧璽記憶里那般:「你小時候就愛喝,行騁愛顯擺,有點好吃的就在外面啃,招人恨!」
寧璽回來第一晚,不好意思把行騁留下來,只得以累了為借口,待兩個人收拾好房間,衛生也弄完之後,才催著行騁回家。
寧璽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行騁蠻勁扛背上了,少年有力的臂膀反手托住他的身體,寧璽迅速罩上帽子只露出一雙眼,半眯著四處看,還是那副睡不醒的樣子。
她連拿個蘋果手都發抖,抬眼一看是行騁,眼裡平靜無波,只是淡淡地喊了一聲:「行騁來了啊。」
兩個人幾乎是摸黑跑進樓道,燈都沒給一嗓子吼亮,扒在門縫邊,行騁手忙腳亂地從自己書包里掏鑰匙,這鑰匙是寧璽走之前留給他的,他一直帶在身上,想起來了,偶爾進去坐坐。
去年行騁擠在這處扇自己耳光的情景歷歷在目,寧璽忍不住問:「你自己扇自己耳光扇上癮了?」
差不多十小時后,寧璽終於到了成都,整個車廂都像蘇醒了一般。
寧璽自從跟行騁一塊兒之後,捫心自問,開朗了不少,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連帶效應,似乎都在互相影響著,他能感覺到行騁的成熟與日漸穩重,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門,慢慢地以一種平和樂觀的心態,在對待一些人和事物。
寧璽剛感動了一秒,這會兒就想把花插行騁頭上,天天玩個翻天覆地的,還考不考大學了。
寧璽就這麼趴在行騁背上,難得溫順而服帖,沒有板起臉,沒有冷著眼,只是用臉蹭他的校服,再評價一句:「行騁,你那隻螃蟹呢?」
那年去過醫院后的寧璽,疲憊地回到家。
現在如若爸媽還要問起,行騁特別想說,結果了,也落葉了。
好一會兒行騁才想起來自己是帶他去吃飯的,把手裡兩瓶飲料舉起來:「哥,這牌子出了新的口味,青檸的,我一個買了一瓶,你要哪個?」
寧璽的心太軟了,也只為他在乎的人柔軟。
寧璽乘著地鐵才過了一個站,又覺得太慢了,提著箱子跑出地鐵站,打了車就往小區的方向趕去。
行騁覺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沒說錯。」
寧璽忽然一種無力感從心底涌動起來,經歷過直系親屬的離開,他明白死亡不是簡單的一瞬間。
她說完,寧璽把米湯接過來,笑著說:「行騁長大了也很優秀,招人羡慕。」
也就是大年初一一大早,行騁或許是還記得小時候干過的那些蠢事,抱了一小束花,站在寧璽家門口給他:「這花語叫勿忘我。」
寧璽閉了閉眼,沒說出這句話。
喝膩了怎麼辦?喝膩味這事寧璽就沒想過。
「曦雨,我跟你說了,他喜歡傳統的,淑女的,比他大的……」
寧璽走了一學期,寧璽媽媽很少給寧璽打電話,寧璽每周打過去也不接,偶爾接那麼一兩次,也是說「都好」「都好」,便掛斷了電話。
其實行騁都做了一大半了,二十張試卷,還剩幾張政治的,可惜他實在沒有那個覺悟,做這種題純靠編,說些流氓話,凈挨老師罵。
行騁說:「曦雨,你先回去,明天我幫你約。」
寧璽把衣服的扣子扣好了,對著在嗑瓜子的女人低聲說道:「大姨,我明天再來。」
寧璽還沒說話,倒還有個短髮女孩從一側繞過來,喊了行騁一聲:「行騁!」
晚上這一覺睡得舒坦,寧璽一個人躺在床上,閉上眼,滿腦子都是行騁那會兒翻進窗戶,蹲在他床邊,脫衣服或是穿衣服,連趴書桌上寫字的姿勢,都順眼。
行騁一笑,笑得有些勉強了,提到這種沉重的話題,勸慰般地說:「那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或許是那邊聽筒的電流聲大,寧璽費勁地聽,大姨在那邊拿著電話一陣吆喝,倒像絲毫不覺得患病的是自己的妹妹:「你是不曉得你媽媽,宮頸癌,之前就說身體不舒服,去檢查hetubook•com.com的時候,都中後期了,沒活頭!」
獨一無二的一,萬里挑一的一。
回來的第二天,寧璽一大早給媽媽打了個電話,那邊接線的是大姨,說轉院了,要去看的話,得坐公交車多少路,再換乘,下了站坐個小三輪,五塊錢就到了。
成都東站寧璽第一次來,大概因為返程巔峰,都九點鐘了,地鐵站人也非常多,他還好,個子算高,行李也少,才得以擠上去。
「給你閑的。」
他渴望而畏懼,同時承擔著這份責任。
寧璽回到那條他熟悉的街道,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拖著箱子往石中的方向走,行李箱的小轉滾一路有些響聲,下晚自習的全是高三的學生,都匆匆往家裡趕,過路的行人偶有幾個回頭看他,他壓根沒注意到。
寧璽二十一年來對「母愛」的理解太過複雜。
這一年的春節來得很快,大年二十九,行騁從二樓往一樓飛奔下來,忙著去敲寧璽的門,一打開,行騁拎著寧璽轉了一圈,看上看下,「今天一看就討我爸媽喜歡!」
應與臣說要一起去看,問他捎不捎上行騁,寧璽只說行騁要念書,一大早就看到行騁背著書包出門了,天都沒亮,手上拿了盒奶,衣服也穿得不夠,估計被凍著了。
父親的死亡並非在那一瞬間,那一天,或者那一日,而是從頭到尾,貫穿了寧璽的一生。
寧璽推開門,迎面撞見出來倒垃圾的大姨,沒喊,目光全鎖在病床上的媽媽。
寧璽眼看母親再婚,脫離他的生活,再到有了自己的家庭,後來偶爾的關心與問候,雖然很小也很少,但還是抓緊了他那一處敏感的神經,每每一被碰到,就好似陳年舊傷,往上澆酒精,撒鹽,都抵不得這種痛楚。
大姨電話一來,說是離婚了,他那個開著二手小寶馬的后爸帶著弟弟走了,估計下了哪個周邊衛星鎮去,沒待在市裡,寧璽完全愣住了,他沒聽見半點風聲,每個月那點生活費雖然不多,但還是照常往卡上打,得了病這事,沒人跟他提,他也沒想到過。
寧璽開始每天早上往媽媽那裡跑,偶爾買些水果過去,大姨收了他私下給的一些錢,倒也更願意幫忙照顧著。
大門被媽媽關上的時候,行騁聽他媽媽咬牙切齒地講:「你翻窗戶不是挺厲害?繼續折騰,摔斷腿了看你怎麼考試!」
「這在大街上……慢點!」
寧璽嘀咕:「你怎麼不畫我的臉啊?」
「媽,我怎麼沒聞到,」行騁站起來,樂得很,「您對我哥怎麼這麼好啊?」
行騁把作業找出來壓平,摁了兩支筆出來,想了一會兒又塞了一隻回筆筒里。
冬日的夜,難得有此間澄明晚景,天淡如水,月亮掛了梢頭,被城市的霓虹倒映出暈染開的紫紅。
「那是蝎子,寓意是你,我再強調一遍,」行騁喘著氣,「我直接寫你名字成嗎?」
那裡的人,那裡的事,催促著成長的腳步,跑到了盡頭,再消失不見。
寧璽趴到窗邊,睡眼惺忪,幾乎又要困得睡了。
她不等行騁回答,抬了抬手裡的罐:「喏,給寧璽拿點去,我看他讀個大學都瘦了,心疼得我……」
行騁看著他媽媽手裡的罐子,皺眉問道:「這個?」
行騁看著他哥悶著臉站在門口,伸手去關門了,又扒著門邊哄他:「哥,我寫個遊記吧?玩也玩了,作業也寫了。」
大年初三的晚上,寧璽被行騁看著早早就入睡,說是春節風俗,別瞪,得按著來。
飯吃了一半,桌上寧璽幫著擺盤又夾菜的,看得行騁胸口堵得慌,他抬眼去看他哥的表情,分明就是完全放下了平時的「架子」,卸掉那層保護膜,認認真真地想要靠近。
行騁聽見寧璽壓低了嗓音,有些犯啞,手攀著他的胳膊,說:「我把攢下來準備在北京租房的錢,給我媽了。」
他們班主任還教育過:「你們高中,要不然好好談個戀愛,要不然好好考個大學,不學無術弔兒郎當,沒個正經樣子,白白浪費三年做什麼?」
大姨像是在吃飯,那邊市場吵鬧得過分,拿著電話也惱,但還是免不了對外甥一頓叨叨:「地址我發你微信上!寧璽,你們家出了個北大的,不得了啊,你媽媽收那麼多紅包,都不曉得拿出來治病哦?說是只能活半年了,沒得治,她男人嫌,說是她私生活不檢點……」
行騁在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對寧璽,仍舊是那個上天入地的大男孩,急著把最好的都給他,再急著成長。
他七點自然醒了一次,洗漱完又鑽回去睡回籠覺,這下徹底醒了,但還是睏倦,回來待這段時間,人都開始犯懶。
寧璽也在學著,在別人很熱情的情況下,盡量不用「嗯」或者「好」之類的單字去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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