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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青春,尚好的我們

作者:慕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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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沒有,沒有!」我搖著頭,急得要哭出來。
我沉默,剛剛男人問起的時候,女人介紹我,說我是老家來的親戚。
我訝異,顧躍的爸爸看起來不像是會這樣縱容孩子的人:「你爸可真行,連撒謊都幫你。」
我點了點頭,視死如歸的豪邁勇氣在我身體里激蕩。這一切,不過那樣。我是張媛媛,不是年級第一、學校之光的張媛媛,我是有血有肉的張媛媛。
姑姑攏了攏頭髮,揣著白色的包,噔噔地往裡走,邊走邊語氣冒著寒意地說:「那個包里只有一萬五,我說三萬,你們居然也信了。我跑到你們說的醫院去,你就是交了五千我也當你是做好人好事,結果醫院說你們欠費一個禮拜了!」
場面一下就歡樂了,男人和她笑得前仰後合,她甚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媛媛,你以後努力讀書,考到上海去念大學。這樣,就可以永遠地離開這個菜市場了!」
夠了,這就夠了。我一一看過去,爸、姑姑、顧躍,甚至是現在不在這兒的鄧一、岳輝、高月霖,有過這麼多給我溫暖的人出現,這就夠了。
「你發什麼瘋!」顧躍抓著我的雙手,詫異地說,「不會有事的,我告訴過你不會有事的。」
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顧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偷看我的動靜,但我毫無動靜。
身邊的這個女人是我記憶里的樣子,卻又不是。那時候我們蝸居在菜市場里,鬧哄哄、臭烘烘,可女人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乾凈,她有著恬然的笑,她看起來很美。現在她依然很美,卻不是那種簡單、樸素,我摸得著的真實的美。現在的她精心保養,優雅得與這座城市如出一轍。
我計劃得周密,剛剛我和鄧一就是從鐵門那邊過來的,鐵門肯定沒鎖。我大腦急速運轉,就像充血了一樣,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你不是要錢嗎?我把錢給你!
他倚著靠背,慵懶地眯著眼,把玩著手機,神情放鬆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入夢,我被他盯得奇怪了,他才說:「是你在看我。」
我越想心裏越怕,鄧一叫我陪她去小賣部。我點頭跟著她走,等鄧一進了小賣部,我就去找在食堂打掃衛生的顧躍。然而顧躍卻不在食堂搞衛生,他躲在一個角落裡神色焦急地按手機。
「不,不用了。」
「明明是你在看我!」
「鄧一……」我愣愣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何時我有了一個可以在這種時刻依舊相信我的……朋友?這兩個字,幾個月前我連想都不敢想。
「顧躍,是吧?他說錯話我給你道歉,但你要是還不停手,那我就真的報警了!」姑姑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我已經嚇傻了,周思捷重傷不治?我,我傷人了?巨大的衝擊力猛擊我的意識。
「什麼不是?什麼不是?我跟你說了那麼多遍,不會有事!這才多大點事!你殺人放火了?你當時不是還有膽子在教室里衝著我吼嗎?你那點膽子,就敢對我一個人囂張是吧?」顧躍完全不容許我辯駁,他像是像被我點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炸個沒完。
「嗯?」他轉頭看我。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我喜歡的人,現在擋在我的前面,有著勢如破竹的勇氣想要為我遮擋一切風雨,免我驚,免我憂。他是個裹著尖刺的好孩子,不應該為了我毀掉剛剛走上正軌的人生。
「你別亂講,我管女兒,不關你的事!」爸硬氣地對著王珍珍吼回去。
「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手機怎麼了?你怎麼了?」顧躍見我不對勁,轉過身來問我。
我和顧躍應景地笑了幾聲,我看著她取笑她的女兒,心中五味雜陳,她還記得我不吃魚。
我和顧躍僵立著,誰也不敢開口回答,甚至連對視都不敢。郭主任帶著警察在我們那層轉了一圈,我背上一涼,慶幸自己跟著鄧一下樓了。如果沒有離開,是不是就被那個警察抓出來了?
她記得,她都記得,有些東西就像光一樣,從發出那日開始就從沒停止過,只是我與她隔得太遠了,早已感受不到那光的溫度。我戰慄著,這份母愛遍及我全身,與我十年來執著尋求的一模一樣,卻也不一樣了。她還端坐在我的左側,我卻無法和她親密如昔。
「別磨蹭了!也別問我為什麼!」鄧一果決地說,「你已經跟我說過謝謝了,快走吧!」
兩人再度沉默,過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把手機丟到我懷裡,說:「煩死了,你拿著吧!」
顧躍注視著我,他笑著,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表情:「他們問起來,就說是我攛掇你跑的,反正你就跟小狗似的,逗一逗就跟著跑。」
這話又是誰說的?聲音尖銳,怎麼聽著像王珍珍?可是這跟王珍珍有什麼關係?她又在跟誰說話?
我說得艱難而又慶幸,我沒有她的電話,沒有她的地址,有的只是幾年前收到的一個我背下來的郵件地址。見不到了,也就白來了。我是為了那一萬五而來,可我坐在這裏,已經不是為了那一萬五了。是為了我瘋長了將近十年,被我美化得近乎偏執的思念,又或者說信念。
顧躍看著我笑,我怪不自在地低下頭,裝模作樣去掏顧躍的口袋:「手機拿出來,看看最近的一趟車是幾點。」
聲音太多,反而像沒有聲音一樣了,你不知道該聽哪個,你不知道哪個是自己發出的。我又一次經歷了這樣混亂的局面,上一次我還能輕而易舉地化解,但這一次已成了死局,張媛媛的死局。
……
我的世界是鮮活的,充滿了繽紛的色彩,我微笑著,什麼都不怕了。直到一抹黑色闖入,一個穿著警服的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對著一直不聲不響的郭主任說:「郭慶軍!」
我也笑了:「那還真說不定,不過我這個家教可貴了!」我剛說完,手機屏幕又亮了。
最快為我做燙傷處理的,是顧躍。他幾乎是頃刻間就把一杯冷水倒在了我的手背上,再把濕毛巾敷在我手上,握著我的手,衝著服務員喊「洗手間在哪兒」。
急速撞擊胸腔的心臟,彷彿一瞬間把我拉回漫無邊際的黑暗。恐懼讓我想要張嘴呼救,然而最後一盞燈,已經熄滅。
我猶豫了一下,我想與其藏著掖著,心神難安,不如跟大人透個底,就算我是偷拿的錢,可是姑姑那天的舉動說明她並不在意,說不定說了會沒事呢?於是我說:「不如我投案自首吧?我心裏一直七上八下,還不如告訴我姑姑……」
「成建偉,你給我閉嘴!」
腳步聲跟得很近,我聽到姑父和王珍珍在問怎麼了時,那個聲音大喊道:「快從教學樓那邊繞過去!他們把鐵門反鎖了!」
……
我顧不上去解開姑姑的誤會,或者說我壓根沒時間去了解姑姑誤會了什麼,我說:「姑父不就是想要那一萬五嗎?我們把那一萬五拿回來,這樣就說得清了。姑姑,我和顧躍都不是小偷。我,我以後會跟你解釋的,你要相信我!」
我帶著顧躍衝上地鐵,奔跑帶來的舒暢和心跳加速帶來的愉悅讓我暢快地笑了出來。等我笑夠了,車廂里的大半人已經把我當成了神經病。
「怎麼了?」
顧躍拉著我的手,走在我前面。太多漫長的時間,我都一個人這樣走過來了,可如今有了一個會牽著我的手,將我護在身後的人。我的眼睛忽然被淚水模糊,心卻逐漸變得堅定。
姑姑像是看到了一線生機,她衝過來質問顧躍:「她身上的傷,是不是你……」
「我為什麼要亂講?張媛媛是眾目睽睽之下拉著顧躍跑的沒錯吧?他們班的田甜親眼看見顧躍把她抱上陡坡,兩人從鐵柵欄鑽過去逃了,老師、家長堵都沒堵住。」王珍珍氣定神閑,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手還揮舞著,恨不得做個「張媛媛與顧躍雙雙離家出走」的現場報告。
「你離我遠點!」姑姑暴喝一聲,「張媛媛,你給我過來!」
「我說錯了嗎?」姑父還在咆哮,但這與我這塊腐朽的木頭無關了,「她難道不是……」
「老東西,給我閉上你的嘴!」
「王珍珍,你給我閉嘴!你十幾年前破壞人家家庭被人撞破,遭了打,別時時刻刻以為是劉素蘭揭發你。你自己品行不端,別時時刻刻跟條狗似的,逮著劉素蘭就咬!也別以為所有小姑娘都跟你一樣不自愛!」
姑父忽然抬起手來,指著我,破口大罵:「你還是學生嗎?牙尖嘴利的!老師不管誰來管你?你偷家裡的錢還有臉在這裏嚷嚷,對著老師凶?」
最後我們買到了兩張最快去上海的硬座票,14個小時后抵達上海。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回應我笑容。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裏駭然,暗想臉上表情肯定不對勁,我立馬覷了一眼鄧一,還好她沒有看我。我僵著臉裝成什麼也不知道,對這件事很漠然的模樣。我偷偷觀察著鄧一的臉色,她在繼續撥弄我的文具袋。我的心稍微鬆了松,我試探地問:「警察?警察來找郭主任幹什麼?」
轉身沒有淚水掉落的速度快,可我已經沒有時間感慨,原來敞開心扉會受到攻擊,同時也會收穫美好和信任。我快速向外跑,衝到鐵柵欄前,藉著顧躍的幫助爬上去,然後跳下鐵柵欄,死命狂奔。
「你是誰啊?」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問,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可愛極了。
「她是你哥哥的大女兒吧?」男人給女兒擦手,一邊溫和地笑著對我點頭。
陳鳳嬌給小女孩餵了一勺飯,她看著我,眼睛里似乎深藏著什和_圖_書麼,她說:「要畢業了吧,我都有快十年沒有見過你了。」
我明白顧躍的意思,如果把事情遮掩過去,私底下解決,大家就能風平浪靜,相安無事;但如果我告知任何一個大人,事情就會朝著不可預估的方向越鬧越大,不堪設想。
「唉。」顧躍把我的頭按下去,貼著他的胸膛,「行了,我知道。」
頭一次,顧躍看到他爸時,眼裡是驚喜和委屈。顧躍褪去了在我面前成熟、有把握的樣子,對著顧長行展露出隱藏在心底的委屈和脆弱,他幾乎是用哭腔喊出來的:「你怎麼才回來啊?你怎麼才回?我媽都快死了!」
倉促間掛了電話,我腦海里都是郭主任的話——你們還小,還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我煩他這樣耍無賴,正要跟他爭兩句,手機的屏幕又亮起來了,來電顯示是郭主任。融洽、恬然的氣氛一掃而光,我忽然就感覺到了寒夜的冷。手機早已調成了靜音,我們沒有誰去理會這個電話,從下午到現在已經來了很多通電話了,甚至岳輝、高岳霖都打了過來。
「不是,顧躍不是勒索我,他沒有,是我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拽著姑姑的手,企圖讓她相信我,「我們是真的想給劉素蘭湊醫藥費,但是半途……」
「顧,顧躍。」我哆嗦著伸手去抓他,「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著急了,我,我不是這麼想的。我就是害怕了。我……」
「誰知道呢?」鄧一毫不在意地說,「我把他帶到辦公室門口就走了,也許是哪個學生犯了大事吧!」
我微微點點頭,聲音細得快要聽不見:「姑姑,我能單獨跟你說嗎?」
事情已經過去三天了,如同我們預料的,周思捷不敢報警,也不敢告訴家長。一切都平靜無事,顧躍的舅舅借到了錢暫時補上了醫藥費;顧躍聯繫上了他爸爸的一個合伙人,得知他爸並沒有坐上回程的火車,去了一個更偏遠的縣城。我們只要耐心等到顧躍的爸爸從那個信號不好的縣城回來,一切就可以解決。
我和顧躍相視一眼,兩人都很詫異,我們剛抓著鐵門沒來得及反鎖。然而我們倆抬頭,就看見鄧一站在食堂門口將所有人引開。
「爸?」爸不相信我?
她說到一半,眼睛里全是對往事的懷念,她眼底的光發自十年之前,沒有間隔地投射到我身上,卻已經是十年以後。
顧躍拿過手機,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屏幕說:「沒電就沒電了吧,正好睡一覺。」
顧躍聽到這話,也只能不甘心地停手了。
女人卻對著小女孩說;「邢樂,你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哦。這是姐姐,你要管她叫姐姐!」
「我們不能一輩子待在菜市場!待在這兒,我們就完了,一輩子都完了!」
假的吧,鄧一騙我的吧?此刻我恨不得將躲過此生所有劫難的運氣全放到這一次僥倖上。也許只是為了騙我們回去而說出的謊話呢?我帶著懷疑撥通被我記下來的號碼,幾乎是剛撥通,電話就被人接聽。我驚嚇得連呼吸也忘記了。
「哈!好大的口氣!等你爸回來?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等到了你攜款潛逃?送派出所,我一定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姑父完全不相信顧躍的話,甚至說,「只要你現在能把錢拿出來,別說你媽病了要治病,就是你媽死了,這筆錢我送給你當帛金!」
重傷不治,應該是刑事案件吧?我這樣想著,列車快速駛入隧道,我的天黑了。
我還會遇上很多困難,我還會摔很多跤,可我已經不怕疼了。即便沒有你替我疼,可我已經有了一些不管是遇到什麼困難和險境都會站在我身邊的人。
「想什麼!」顧躍一巴掌拍在我頭上,不重,卻打散了我那些消極的念頭,「又是這副表情!你那一磚頭,最多讓他暈幾天,連縫針都不用!」
忽然廣播開始報站了:「火車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攜帶好隨身物品……」
「我就知道你們家這些拖油瓶,一個兩個都不讓我省心!」姑父指尖夾著煙,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辛辛苦苦、累死累活養活自己家還拉扯你們一老一小,你這個嘴欠的居然還聯合別人偷我的錢?」
「我沒事。」顧躍清冷的聲音在食堂里迴響,「我忘了,你沒有遇到過這種事,難免會怕。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我臉一白,抬頭去看鄧一,難道她知道了什麼?這個念頭幾乎把我嚇得肝膽俱裂。安寧了兩三天,難道周思捷還是報警了?但也許鄧一隻是隨口瞎說呢?也許真的有警察,但只是郭主任的朋友呢?我寬慰自己,但隨即又想哪會有那麼巧!
我看了看身邊的顧躍,又回頭看了看那個逐漸縮小的穿校服的人影,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有了同伴。這番感慨,猶如千帆過盡。
這話還真有人聽進去了,姑父嗤笑地看著我,說:「老張家的好閨女,這麼點大就搞這一套,和你那個水性楊花的媽一個德行!」
王珍珍顯然很樂意姑姑這樣說,立馬引著姑父往外走。我們已經吸引了很多來小賣部的學生,其實家醜早已傳開了。
「你就是這麼看我的?」顧躍說話的聲音很輕,卻生生讓我心裏一駭,我傷到他了。
這一次,我終於從他的鉗制中掙脫。我煩躁地抬頭,對著他惡狠狠地說:「拍周思捷一磚頭的是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當然可以冷靜!你站在岸上呢,你怎麼能不冷靜!你站在岸上看戲就別沖我瞎嚷嚷,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盯著爸,希望他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可他厲聲質問:「是不是他?」
我們看到的風平浪靜,就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小塊冰山,好像撞上去也不會有什麼損傷,但誰知道海底是不是隱藏著那座冰山的龐然面目?
我還猶豫著,又聽見姑姑說:「事情是怎樣,我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自首!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死我死!我聽得還不夠清楚嗎?」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食堂里來回震蕩,安靜下來后,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靜得可怕。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等著他們找上門!他們要是說我蓄意傷人,我就倒打一耙說他們搶劫!」我急切地咆哮,眼淚紛紛揚揚,不是傷心,是絕望,「這有什麼意思!兩敗俱傷,我以後還是連書也念不了,連畢業考也參加不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周思捷死了!夢見我拿了准考證,老師卻不讓我進考場!所有人都進去考試了,所有人都跟我說『張媛媛,你完了』!」
「樂樂也不吃魚!」小女孩突然鉚足了力氣喊。
「我問你話呢,張媛媛!你跟他做了什麼?」姑姑全然沒有了平日的熱情、文雅,她劍拔弩張地把兵刃衝著我,像對著窮凶極惡的歹徒。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但還好她不需要我回答,她興緻勃勃地說:「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大事件!」她一臉神秘,「你猜是什麼事?」
「你笑什麼?」我對顧躍說,他完全沒有焦急和憂慮,甚至都沒有懷疑我的所作所為,他嘴角甚至還掛著傻笑。
「什麼自首?什麼你死我活?張媛媛,你到底瞞了些什麼?」
一隻大手壓著我的頭,我抬頭一看,顧躍安慰我:「沒事,就當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好了!」
他說得很篤定,語氣就像幫我背這個黑鍋反而能讓他因禍得福,他換了個姿勢坐著,又說:「反正有你這個學霸在,說不定晚一年參加畢業考,我還能考得更好呢!」
「跑到上海來參賽?那可真了不起,你讀幾年級啊?」男人接著問。
那些東西都不值一提!我異常高興地對顧躍說:「我們去上海吧!」我從領口拽出那塊玉佩,「我們去上海找我媽媽!咱們拿了錢,星期天再趕回來,算起來我們也就是逃了今天下午的最後兩節課!」我眉飛色舞,這個念頭讓我想想都莫名高興,「只要把錢還給他們,我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小女孩的眼睛看著好熟悉,眉毛皺起來的時候可愛又秀氣,這雙眼睛我看了十幾年,每天照鏡子會看見,夢見女人的時候也會看見。
還回去說什麼,都把我說得這麼不堪了!我們雖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可姑父,你好歹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這種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惡意,邋遢不堪的看法,是從哪時哪刻開始,滿懷著不屑任意地強加在我身上的?
我沒心思思考姑姑到底要說什麼,我反手握住姑姑,直視著姑姑的眼睛,想最直接地把我的認真傳遞過去,我說:「姑姑,事情有點複雜,一時半會兒我也解釋不清。我和顧躍要是跟你們去了辦公室,那我和他就完了!」
我尷尬地想是不是要這樣放棄,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姨媽。另一個前台小姐突然插話了:「你說的那個名字有點耳熟,你再說一遍,我好像記得一點。」
「你別裝傻了!警察都找上門了!我們完了!我完了!」我吼出這句話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害怕。
的確是顧躍說的這樣,我腦子裡有一個念頭,而我現在又在地鐵上,我覺得這一切很快就能解決,甚至說我已經脫離了這一切。因此之前困擾我的種種煩惱,都算不上煩惱了!
姑父的牛脾氣也上來了,他不管不顧地抬腿也朝著餐桌踹了一腳:「叫我閉嘴?你偷了我的錢,還叫我閉嘴?你們兩個賊!」
她怕疼,特別怕我疼。小時候我喜歡瘋玩瘋跑,和-圖-書因為摔倒,夏天時膝蓋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每次幫我處理傷口時,眼皮嚇得一跳一跳的,我吸涼氣,她也吸涼氣。我說寶寶不疼,可她說,媽媽疼。
她沒有叫我的名字,也沒有點出是在說誰,可我的心一下就軟了,她是我的媽媽。即便她已經脫胎換骨,擁有了嶄新的、美好的生活;即便她已經與那個菜市場一刀兩斷,她依舊是我分別快十年的媽媽。
顧躍伸出手,一把拽住我,門一開,扯著我就往外走,他不容辯解地說:「那就坐普通列車!」
當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面爆發,壓抑在表面平和之下的暗涌,洶湧澎湃地化作最尖銳的武器,刺傷愛你的人,相罵無好言。
小女孩不高興了,噘著嘴巴說:「魚那麼聰明,怎麼還會被人吃?這說明魚笨!」
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什麼?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就算是「對不起」和「沒關係」也無法填補傷害造成的溝壑。
我不怕疼,因為我已經有了怕我疼的人。我揚起一個源自心底的、輕鬆的微笑,看著我身邊的顧躍,我說:「顧躍。」
「什麼完了?有什麼你不能跟我說的?難道你們……」
我倚著車窗,看著窗外,其實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剛剛還有兩三處燈火,現在全是無邊的夜了。這節車廂很空,雖然有幾個人,但也睡了。
我回頭看顧躍,列車呼嘯著進來,在我們面前停穩,他笑了,然後說:「車來了。」
也許顧躍真的不介意,我穩定情緒后他就一直在給我分析情況,他靠著餐桌,臉朝另一邊。我看著他半邊臉頰,心裏轉了幾個彎,雖然我很大程度被他說服了,可是我對這樣的提心弔膽厭煩透了。
忽然小女孩嘀嘀咕咕說了一句什麼,男人和她相視而笑,這三個人看起來就是電視廣告里的模範家庭,整個包間都洋溢著幸福的味道。好像自帶柔光燈,一切看起來都是溫馨、柔和的。而我和顧躍所在的地方是冷清的、無言的,甚至是多餘的。他們看起來太和諧了,氣氛不自覺地就在我們之間分割出一條天塹。
姑姑卻完全沒有搭理他,她衝著王珍珍說:「這位老師,麻煩你帶我們去下你們的辦公室,我想這些事,還是在辦公室里解決比較好。」
「我打死你!」一個男人從辦公室的最裡面沖了出來,對著顧躍就是一腳。
「我算是明白了。」王珍珍的話再一次被姑父聽進去了,「偷了我的錢,還對著我喊打喊殺,你爹媽不知道管教,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管教!」
遠處的小賣部門口,一個女生沖鄧一喊,鄧一回頭喊了聲「就來」,然後抓著我的手,把她手上的東西塞到我懷裡:「幫我拿一下!我等會兒就過來!」
十年,我們已經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相交,卻不能填充我們空白了的十年。
「怎麼了?」
「我說真的,咱們把錢給了他們,他們肯定還是要問的。就說連夜去找我爸了!到時候讓我爸做個偽證,事也就過了。」顧躍嚴肅地說。
「滾!」我沒好氣地說,心情好了很多。
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拿著磚頭砸周思捷腦袋的右手,讓周思捷重傷不治的右手,我對著辦公室里的所有人說:「是我砸的,人是我砸的。」
我說完這句話,陳鳳嬌明顯失落了,她頓了頓,抽出一張紙給小女孩擦嘴巴。
這次沒有誰替我反駁了,好像塵埃落定,判決已下。然而爸這一巴掌沒有落下來,一個人忽然把我往後一拽,擋在我身前。
「要不,我自己一個人去好了?」我猶猶豫豫地說,可顧躍的表情並不像是會認同我一個人去的樣子,於是我又說:「咱們錢不夠,不如你在這邊等我,我明天回來了就馬上來找你!」
恐懼、擔憂、後悔、煩悶,這些情緒都是不可抑制的。如果你問我后不後悔幫顧躍偷家裡的錢,我會說不後悔,但如果你問我,后不後悔拍下那一磚頭,我會說……
「我媽,剛剛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我們站在站台上,我眺望著列車來的方向說,「但我沒說。」
「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吧,都被人看到了,都傳遍學校了,還裝什麼。」王珍珍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鄙夷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明顯。
姑父臉上閃過尷尬,突然又找回了底氣,他指著我,對姑姑說:「我不來,你的好侄女把我的錢都偷給一個小毛賊了!沒聽見嗎?主動,主動提出的!」
她連眼角的淚水都沒擦掉,轉頭看我,泛著淚光的眼睛讓她看起來格外柔和,那些深藏的慈愛從眼底深處折射出來,她說:「你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和樂樂說得一模一樣。你那時候為了不吃魚,花招百出,說的全是歪理……」
我不知道怎樣向顧躍說出鄧一的簡訊,我抱著極大的僥倖心理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郭主任為了唬我們回去,而讓鄧一說出的謊言。可如果不是,如果是真的,那些大好的青春,我也就沒有了。
說完,我鬆開了姑姑的手,往後退了兩步,大喊:「顧躍,鐵柵欄,跑!」
我看了看顧躍,他還保持著鬆開我的手的姿勢,他獃獃地立著,眼裡滿是哀傷。那雙狹長的、含著星光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悲傷。
「你給我閉嘴!你是我們班的老師嗎?你教我哪門課啊?用得著你多管閑事?」我斜著眼睛,狠話一句一句往外冒。心裏的屈辱,受到的誣衊,好像只有找一個人撒氣,我才能平緩下來,「要管也是我的班主任管,也是郭主任、年級組長來管,用得著你?」
姑姑責怪地瞪了我一眼,顯然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已經無法不聞不問地袒護我了。但她還在幫我說話,她呵斥姑父:「你說什麼呢?幾十歲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難道還不知道?你別在這裏瞎說,這是學校,有什麼不樂意的,你回去說!」
我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這一切,我就像是陳鳳嬌人生的陰暗面。每個人都會有陰暗面,可她現在向著陽光,看起來妥帖又和諧,彷彿她的人生本該是這樣。
「想說什麼就說!」顧躍看到我欲言又止,吐出了這麼句話,隨即又把臉別開了。
我的死局,我知道我該親手來結束這一切了。
「鄧一說,剛剛有警察來找郭主任。」我吐出這句話。
姐姐?沒錯啊,我是她姐姐,同母異父的姐姐。
這個意識還沒來得及讓我做出反應,顧躍就動了動,如同腐朽的乾屍那樣動了動。
「不是她的錯,你別打她。」顧躍淡淡地對我爸說,「我騙了她,錢是我威脅她去偷的,也是我拉著她逃跑的。」
姑姑和顧躍同時開口罵道。
「我沒偷!那不是偷!」我梗著脖子,衝著姑父嚷,這是我頭一次大聲對他說話,可說完手心都是汗。
「我讓你瞎說!」顧躍衝過去,撲在像一座山一樣的姑父身上,兩人扭打起來,四周的人發出尖叫和吆喝聲,場面亂了。
「你說是借就是借?我還說你是偷是騙呢!我不管你是怎麼把錢弄到手的,總歸是被你弄走了!我現在不要求別的,你把錢還回來!你還回來,我就相信不是偷!」姑父斬釘截鐵地說。
「你不是想要坐……」我指著喇叭傻傻地說。
我不知道記憶里的和現在的,哪個才是真正的她,但她已然與那座菜市場無關了。
可是眼前這個人,從我與他發生衝突開始,他便慢慢進入我的生活,他一點一滴地改變了我。他教會了我敞開心扉,他教會了我散發善意與人做朋友,他教會了我怦然心動。我這一副軀殼,慢慢地被賦予了血肉,我學會了笑,學會了相處,我解除了隱藏在心底最扭曲的執念,我成了有血有肉的張媛媛。
我跟著顧躍踏進車廂,許久才又笑了。
我驚慌地向後彈開,抬頭再看,發現是被我的驚恐逗樂了的鄧一。
誰也不知道周思捷是不是還活著。
我害怕,我提心弔膽地哄騙自己,捂著眼睛和耳朵相信顧躍的堅定,但這些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讓我產生懷疑。我變得多疑、恐懼,我每天走在回家路上都擔心下一秒有人哭罵著要拿我抵命,回到家擔心姑父會不會拿著那把巨大的刀踹開我們家大門,晚晚夢見自己拿著准考證要進考場,卻被人告知有案底的人不能參加考試。
她記得?我鼻子忽然有點酸,說:「是的,學校特批的名額,來參加在上海舉辦的決賽。我看離回去還有點時間,就過來看看你,碰碰運氣。」
像是聽見了開花的聲音,我示意他低頭,然後踮腳飛快地在他嘴唇上輕啄了一下,我說:「我喜歡你!」
「快叫姐姐!」女人說。
我握著筷子胡思亂想,忽然右邊的顧躍碰了我一下,我茫然地抬頭,隨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男人大概也就四十齣頭,卻和我同樣四十齣頭的爸爸截然不同,男人看起來斯文、講究,儼然是精英的模樣。
「你最近怎麼這麼容易被嚇到?剛剛都嚇成那樣了,想什麼呢!」鄧一蹲在我的課桌前面,手指無聊地撥弄我的文具袋。
我掙扎著想要推開顧躍。不會有事?開什麼玩笑?我就知道顧躍會這樣說,我就知道,警察都找上門了!像是黃河水奔向入海口,我心裏咆哮著,如同大難臨頭前的心如死灰讓我肆無忌憚地向著顧躍怒吼。
她的淚水幾乎是在抬頭看我的一瞬間就掉了下來,她沒有說媽媽疼,她說:hetubook.com.com「寶寶,對不起……」
緊張和愧疚佔據了我的心,淚水模糊了眼睛,可我還是哆哆嗦嗦去拽住顧躍的衣擺,不敢鬆手。我怕我一鬆手,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姑姑的身後站著舉著香腸的鄧一,她一臉驚嚇的表情看著我們,看起來像是她將姑姑帶過來的。我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她們到底聽見了多少。可我知道,這件事不可能簡單解決了。
「打起來?」爸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他看著我說:「上次讓你晚上跑出去送葯,說是給和你打了一架的同學,是不是就是這個顧躍?」
「啪!」一個耳光扇在我臉上,聲音清脆得幾乎辦公室外面都能聽到。我的臉被那一巴掌扇得朝向另一邊,一片火辣。
「顧躍,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樣想的。我,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顧躍……顧躍,對不起。」
我默默地轉身看顧躍,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我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說:「對不起,顧躍,我們可能要白跑一趟了。」大堂的門被人推開了,一陣穿堂風把我的熱血全吹冷,我見不到媽媽了。
我說:「我不疼。」
「媛媛,媽媽要去上海,等媽媽站穩了腳跟,就把你接過去。」
我縮了縮肩膀,感到一陣寒涼。外面撲簌簌地響,不斷有東西落下來,一團白色棉絮般的東西撞在我面前的車窗上,下雪了。
辱罵,像一桶紅油漆潑在我臉上,我是年級第一,我品行端正,幾乎沒有污點,但現在我卻連最後一層遮羞的皮也被扒了。屈辱,以眼淚的形式從眼眶裡溢出來。
現實很骨感,用手機查到的去上海的車有很多,但我們身上所有的錢加上鄧一塞給我們的錢,湊到一起剛剛夠買一張高鐵二等座。
幾個月前我是一個為了畢業考而生的機器,我只有一個信念是考去上海,我活著的全部力量是為了擺脫人生前十幾年被菜市場染黑的命運,脫離這段不堪的背景。我自傲,也自卑。
雀躍的苗頭剛剛冒出頭,就被無情地拍回了岸邊。
顧躍咧開嘴笑了,他看著窗外,看著遠方,又像是看著久遠的回憶:「我爸……」他像是發出一聲夢囈,「可好了。」但只是一瞬,那個沉溺在美好回憶里的顧躍,立馬驚醒,他乾脆利落地說:「反正,這事我背了,顧長行一點事也不會讓我有,最多就是轉個學,晚一年參加畢業考。」
她是陳鳳嬌?我腦海里滿是已經相信了的質疑,她是,可她不是我珍藏在記憶深處的、衝著我溫柔微笑的媽媽。
姑姑卻覺得我不爭氣:「你說啊,你說啊!有我在這兒,你還怕什麼!」
「是!」顧躍想也沒想就承認了,「別怪她,都是我害的。你們要拿我怎樣?大不了我退學就是了!」
顧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去前後座找人藉手機。
我被熟悉的聲音嚇得一抖,緩緩朝食堂門口看過去,姑姑正站在門口怒火衝天地瞪著我,她僵著臉,像是對我在學校里的所有作為全盤否定,她說:「我去劉素蘭的醫院問過了,根本沒有人交醫藥費!說吧,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顧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我身邊來了,他拽了拽我,要我不要多說。我知道他的意思,可那麼多盆髒水潑在我身上,我受不了!
「嘿!」
辦公室沉寂了幾秒,一個人衝到我面前。
「你閉嘴!」姑姑一把將我拽過去,「你身上那些瘀青,是他打的吧?你那天在家裡,吞吞吐吐看他眼色行事的樣子,我難道還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姑姑上下審視我,「他對你做了什麼?打你了?威脅你,把你拉成同夥,讓你幫他偷家裡的錢?」
我待世界以天真,世界報我以殘忍。
我欺瞞了顧躍,中山路179號蘭頓酒店,這是七年前我媽給我寄包裹時,郵件上面的地址,我甚至連一個電話號碼都沒有。可現在我無法欺瞞了,我甚至不敢回頭看顧躍的臉。
「啊!」我尖叫著看著顧躍被踹到一邊。
顧躍安然地在我身邊坐下,然後裝模作樣地用雜誌充當被子,蓋在身上。我看著閉上眼睛的他,大腦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誰給你的膽子?誰給你的膽子?」顧長行邊打邊吼,「我以為你和別人打架不過是幾個男生精力旺盛,可你做了什麼?你對著人家小女生做了什麼?我踢死你!」
我耳朵一癢,縮了縮脖子,這個動作卻引得顧躍笑得更厲害了。
顧躍的臉被黑色的車窗映著,我忽然大胆地直接看向他的眼睛,問:「你看我幹什麼?」
我抬頭看著從廁所回來,越走越近的顧躍,哆哆嗦嗦地抬手,將手機舉起來。等到顧躍走到我面前,準備接手機的時候,手機發出最後一聲悲號。
「鄧一?」我提心弔膽地問道。
這句話顧躍對我說了好幾遍,我起初是相信的,可現在……
姑姑卻被顧躍的這話嚇著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威脅她?你恐嚇她?你還對她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一句大不了退學就夠了嗎?」姑姑說不下去了,她哽咽著,衝上來抱住我,捶打著我的背,邊哭邊罵。
因為我不想把她捲入菜市場這個泥潭。
姑父被辯駁得有些難堪,他閉了嘴,可王珍珍閉不了嘴。王珍珍一直站在一邊看戲,姑父休戰了,她正好整裝待發:「做都做了,還怕別人說?」
「你閉嘴!」姑姑急了,拿起餐桌上的一罐子醋就扔過去。小罐子砸在地上,姑父躲了躲,一腳踹開,王珍珍尖叫著跳開。
「邢樂!到爸爸這兒來!」一個男人從電梯里出來,對著孩童喊,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爸爸」,大笑著衝過去。男人抱著小孩,很快來到了女人面前:「怎麼了,老婆?」
我扯著唇角笑,我說:「你好。」手一顫,筷子差點滑落。
「你腦子有病啊!告訴他們算是怎麼回事?告訴他們還說得清嗎?」我的話還沒說話,顧躍就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我,彷彿我燃燒掉了他最後一絲耐心,「還自首,什麼自首?多大點事,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我們不是賊,我沒有偷你的錢,我打了欠條!」顧躍不能忍受這樣的誣衊,他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
我撲哧一笑,這哪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分明是說走就走的逃亡。
爸懊悔又自責,老淚從枯黃的臉頰滑過,四十齣頭的爸,瞬間蒼老得像是六七十的老頭。我一夜未歸,爸找了我多久呢?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著對爸說:「爸,我錯了,你打我吧!你別怪自己,我錯了,我錯了!」
她在洗手間里抱著我哭了很久,一直說著對不起,時間倉促她一直在問我過得好不好,然後又重複地說對不起。我摸著她的頭,一直說:「我不疼。」
「陳鳳嬌?」她一字一頓地說,若有所思地回想著,「這名字聽著好耳熟啊!小蕊,刑總老婆是叫什麼鳳嬌吧?」
姑父往前邁了一步,一臉兇狠:「你說你沒偷,那錢呢?」
「你呀,我還以為是郭主任呢。」
姑姑瞥了一眼姑父,我也趁著王珍珍招呼著姑父往外走的時候,給顧躍使了個眼色。顧躍看到了,仍舊向外走,腳步卻慢了下來。
「她不吃魚!」筷子快落到我碗里時,陳鳳嬌喊了一句,伸著小碗,接過了那一筷子魚。
我僵著脖子轉過頭,一個衣著光鮮、氣質優雅、帶著溫潤氣息的女人正難以置信地盯著我,她眼眶裡的淚水在打轉。她旁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懷裡還抱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
「鄧一,香腸熟了,你還買香腸嗎?」
顧躍看著我,表情變得糾結、混亂,不忍和心疼溢滿他的眼眶,他不想把我攪進來,此刻卻成了一汪渾水:「老東西,我叫你閉嘴!」他一腳踢在餐桌上,鐵桌腿發出刺耳的聲音。
我抬著另外一隻手,摸上了她的臉,她顫了顫,一瞬間僵硬,然後平緩下來。
「呵呵。」他在我頭頂輕聲地笑,「我笑,你終於能放心大胆地不把這事當回事了!」
「你!」爸臉上一片通紅,眼睛因上火而渾濁不堪,「你逃學,你夜不歸宿,你跟人離家出走!」爸氣得手都在抖,他揚起手,哆哆嗦嗦。
也許是練出來了,我張口就把謊話說了出來,兩個還穿著校服,甚至沒有一個背包的學生,怎麼可能是來玩的?
我接著說:「我們是過來比賽的,下午,下午就要回去,明天還有課。」
我轉身往後跑,顧躍聽到我的聲音也毫不猶豫地跳到餐桌上,從餐桌上跳過去。我們的動作很迅速,動靜也很大,但也許姑姑是嚇蒙了,等我們躥出食堂,快要抵達寢室的鐵門時姑姑才爆發出一聲尖叫:「你們幹什麼?」
「我打死你!」爸一張臉瞬間蒼老了,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我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東西!我,我該死啊!我該死啊!」
臉上火辣辣的,我抿了抿嘴說:「我,不是……」
我們回到了學校大門口,昨天我們才恣意、張揚地逃走,不過一天,我們又狼狽、糟糕地回到原點。我看了顧躍一眼,他像是傳遞勇氣般向我笑了笑,抓住我的手說:「不要怕。」
可偏偏還是有人不放過我們。王珍珍尖著嗓子喊:「你媽病了你就騙人、偷錢、勒索人家,還把人家小姑娘身上弄得青青紫紫的?你媽病了你就能做這些?哼,錢偷都偷了,還這麼理直氣壯!」王珍珍雙手叉腰,一副審判長的模樣,和圖書輕易定奪我們的生死。
我的手背被熱湯燙紅了一片,被她撥過來的勺正好打在關節上。疼,不及心裏疼;燙,沒有五臟被灼燒燙。壓抑很久的淚水,原本是應該邊喊著媽媽,邊撲進她懷裡時留的淚水,此刻悄無聲息地落在玻璃桌上。
我信誓旦旦地對著顧躍作保證,可他只是直愣愣地看著我。
門鎖住了,其他人也罵罵咧咧往反方向跑。鄧一突然衝到鐵門前,壓低聲音急促地喊道:「顧躍!把你的手機給我!」
我已經木然了,我如同一塊腐朽的木頭,這世間還有與我相關的事嗎?
即便有人維護又怎麼樣呢?自重自愛,這四個字砸在我的腦門上,幾乎讓我兩眼發黑,這幾個字的一筆一畫都在戳我的脊樑!我是什麼人?我成了什麼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惡意,來自成年人世界的惡意。這幾個字有多重,這是一個成年人對我下的判決書,他幾乎否定了我的全部!
我忽然伸手拽住顧躍的衣擺,大叫:「什麼朋友會需要把整個樓層轉一遍?他們肯定是在找人,他們是在抓我們!」像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我的嗓子莫名地疼痛,「因為我們都不在教室里,所以才沒抓到人!」
有人搭了個台階,姑父非但沒有順著台階下來,反而更兇悍了:「你可別亂說!我才不是她的家長,我沒這種不自重不自愛的閨女!」
「警察?」顧躍臉上有些詫異,但很快他又把那些情緒藏了起來,「警察怎麼了?警察跟我們沒關係啊,也許是郭主任的朋友呢?」
但最後陪我去洗手間處理的,是她。她滿臉的歉疚,連看都不敢看我,可幫我處理燙傷時,她的眼皮也跟我的抽氣聲一下一下地跳。
我瞪大眼睛看向顧躍,是郭主任!
我默認。我還能說什麼?連爸也不相信我了。
「媛媛?」孩童的母親聲音膽怯,帶著難以置信。
不只我亂了,顧躍也亂了。
「阿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顧躍上前一步,急切地說。
重傷不治?周思捷死了?
我慌慌張張地想要抓住顧躍,淚珠不斷地往下掉,愧疚佔據了我的心。我腦子裡像塞著一團亂麻,那個警察像是一個讓我失去理智的開關,讓我情緒失控、口不擇言地刺傷了我喜歡的人。可事實就是如此,我們最容易傷到的,往往是我們最愛或最愛我們的人。
他能說什麼?他不可能曝出錢被搶走的事實,追究起來,最先受過的是我!他的吞吞吐吐,卻被姑父當作了心虛。
「媛媛,怎麼了?」姑姑以為我還因為姑父說的那些話而難過,連語氣也格外小心翼翼,「是有什麼話要跟姑姑說嗎?」
王珍珍假惺惺地攔住暴怒的姑父,說:「不要生氣,張媛媛的家長,這樣,咱們去辦公室,把班主任、郭主任都叫齊了,我們一起把這件事弄清楚。」
顧躍雖然理直氣壯,可我們要隱瞞的東西打死也不能說,他只能含糊其辭。顧躍猶豫卻依舊囂張:「我會還錢的!一萬幾千塊,我還從來不放在眼裡,等我爸回來了,我立馬叫他拿給你!」
我僵硬地轉過頭,辦公室里坐滿了人,人來得出奇的齊。郭主任、政治張老師、王珍珍、姑父、姑姑、爸,甚至連顧躍的爸爸顧長行都來了。看到顧長行的時候,我還出神地想,原來顧躍沒有騙我,他爸真的快回來了。
顧躍還在猶豫,鄧一急了,尖著嗓子喊:「快點給我!他們就快過來了!」
我卻安心了,顧躍的爸爸回來了,劉素蘭的命也就有了保障,顧躍也該沒事了。我在爸爸和姑姑的懷抱里安然地閉上眼睛,這樣我要是進了少管所,也能安心了。
食堂的小巷子可以穿過寢室鐵門繞到鐵柵欄那邊,我們可以從那邊逃出學校!只要把通往寢室的鐵門反鎖,他們就只能繞個圈從教學樓那邊繞過來抓我們,那個時候,我們跑都跑了!
我回頭一看,愣住的鄧一已經被擠開了。大門口被穿著綠色軍大衣,脖子上掛著金項鏈的姑父堵著,那張能讓兩個人並肩穿過的大門,被姑父堵得只剩一道縫隙。透過那道縫隙,我看到了王珍珍。
我轉身,丟下傻愣的顧躍,衝進了辦公室。我對著辦公室里的所有人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男人擔心冷落了我們,起身夾了一筷子魚:「別光吃飯,吃點菜,不夠再點啊!」
「爸?」顧躍捂著肚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他等來的卻是顧長行的第二腳。
鄧一沒入人堆。「嘩啦。」滿懷的零食墜地,罐裝汽水在地上滾了幾圈。
我問出這句話的同時,顧躍繃著臉警惕地快速把手機藏起來,轉頭髮現是我,他才鬆懈下來。
我們在圓餐桌前坐著,女人正熱絡地對我說著什麼,聽到這個,她愣了愣,然後嗔怪地對男人說:「我們家那麼多親戚,你記得誰啊!」
「不好意思,如果你只能提供名字和年齡,沒有任何身份信息、電話號碼的話,我是很難給你找的。」大堂前台小姐歉意地說,「何況,你說的時間都隔了好幾年了。」
如果我告知任何一個大人,事情就會朝著不可預估的方向,越鬧越大,不堪設想,就像現在這樣。
「小兔崽子,我要報警,我要報警!」姑父還在一邊嘟嘟囔囔。
鄧一湊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說:「剛剛有一個警察問我郭主任辦公室怎麼走!」
王珍珍騰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說不是?放學后留下來跟顧躍卿卿我我假裝補課的是不是你?上次沒穿校服,穿著顧躍校服進來的是不是你?」
「你們在幹嗎?」鄧一舉著飲料和零食站在小賣部門口沖我喊。她小跑著過來,往四周看了看,沒看見有別人,才詭秘地說:「我聽見比我們晚下樓的人說,剛剛郭主任帶著那個警察在我們那層轉了一圈!」鄧一興奮地說,「你們說,是不是有人犯了大事?」
姑父張狂地吼道:「說不出話了吧?錢肯定是被你們花了!我真不知道你爹媽是怎麼教出你這種社會敗類的!」
顧躍看起來一臉輕鬆,可他剛剛的焦急讓我明白手機上的內容肯定沒有他臉上表現出來的輕鬆。
我戰慄著不知如何是好,我把手攥緊,卻又覺得自己太慌張,便把手藏在背後。我被姑姑的話驚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驚訝姑姑一開始就沒有相信我們,挖坑讓我們跳;還是該驚訝顧躍說他舅舅借到了錢救了急,但實際卻一毛也沒交。
我和顧躍衝下長坡,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我坐在顧躍後邊,大聲衝著摩的司機喊:「去地鐵站!」
「張媛媛。」
「關你什麼事!」我已經沒法對王珍珍存有什麼尊敬了,「你別什麼都插一腳!」
我歪著脖子朝王珍珍看去,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男人逗弄小女孩,說:「魚聰明,吃了魚,人也會變聰明!」
把手機掏出來才發現只剩下2%的電量了,我解鎖,未接來電和簡訊爆滿。我隨手點開鄧一的簡訊,在一連串「你們怎麼不接我電話,你們怎麼不回我簡訊」的最頂端一條,文字框里寫著——
王珍珍怎麼會讓我辯解,她尖銳地打斷我的話:「你已經承認了!難道你敢說做這些的不是你?哈,沒想到啊,上次你差點和顧躍打起來,現在倒在一起了。」
連日來的緊張和焦慮沒有衝垮我,我卻在爸的眼淚里分崩離析。我做了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會讓我的父親這樣痛苦自責地哭泣?
「怎麼冷靜,什麼自亂陣腳,不是你的事,你當然可以冷靜,你當然不會亂!」我咆哮著沖顧躍說,並且用力地揮開他的手。
「乒乒乓乓」的響聲幾乎是一瞬間結束,她護著小女孩,急切地問:「怎麼樣?有沒有燙著?」小女孩懵懂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姐姐,你好!」小女孩脆生生地喊,綻放一個微笑。
於是我看見了,我雖然已經承認,雖然已經認清,卻依舊難已接受的一幕,我看見她用自己的手擋開危險,保護她的小孩。她的全身心,已經全部掛在那個小女孩的身上了。不是取代,不是多餘,她依舊愛我,她依舊記得我的點點滴滴,但那些都屬於我的過去了。我一直愛她,可我已經不在她全身心呵護的範圍里了。
如果借到錢是顧躍為了安撫我的情緒而騙我,那他說的他爸爸去了偏遠小縣城,會不會也是騙我的?我震驚地看著顧躍,他卻別過臉,不與我交流。
「是什麼?」我配合地回答鄧一的話,教室後門傳來一陣騷動。
「是,但我們不是卿卿我我,是真的在補課。」我站直了,急急忙忙地辯解,手甚至都在揮舞著,試圖讓辦公室里的人相信我的話。
我趴在課桌上,維持著才醒的姿勢,恍恍惚惚地就看見了周思捷在我面前倒下去。顧躍一直在強調他不會讓我有事,我知道,我只是止不住心慌。
顧躍笑,狹長的眼睛里閃著溫潤的光:「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寶寶,小心!」她喊出來的同時,把那把掉下來的湯勺往遠離小女孩手的方向撥。
莫名地,我的臉像火在燒,我心虛了:「那咱們錢不夠,能怎麼辦?」
顧長行大概是倉促間被叫來處理顧躍的事,甚至沒人告知他劉素蘭出了車禍,他愣住了:「你說什麼?你媽怎麼了?」顧躍聰明,跟著他爸學得老練事故,輕易不會在別人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現在顧躍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快hetubook.com.com哭出來,可見事情有多大。
我來不及躲開,來不及縮手,我所有的反射神經在她喊出「寶寶」的那一刻,讓我回頭看著那個曾經管我叫寶寶的人,可她叫的不是我。
姑父是我的長輩,是我姑姑的丈夫,他說的話我可以不耐煩、厭惡,但我不能指責,可是王珍珍跟我什麼關係?她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攪和進來?我跟顧躍發生衝突她要攙和,顧躍翻柵欄她要插一腳,現在我姑父、姑姑在說話,說我的事,她憑什麼插手?她憑什麼多嘴?
我僵住了,那個聲音更大了,似乎是確定了什麼:「媛媛,是不是你?」
我們在座位上坐定,列車就要開動了,我最後看了一眼上海這座城市。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那個菜市場,我不想再把她拖進來,拖進那種糟糕又散發著惡臭的生活。
「媛媛?」連名帶姓地喊「張媛媛」代表了姑姑的怒氣,柔聲細語、小心翼翼地喊「媛媛」,這是姑姑的心虛與愧疚。
哪裡來的聲音,這個辦公室里已經混亂極了。爸自責地淌著淚,說著自己該死;姑姑抱著我罵我腦子不清白,問我怎麼會做這種事;王珍珍和揭發她的張老師潑婦般對罵;顧躍哭罵著問他爸怎麼才回;顧長行一臉悔恨連聲追問劉素蘭怎麼了;姑父念念叨叨說要把顧躍送進派出所……
「不是,我們去找……」
爸側著身子,從未有過的嚴肅在他的眼睛里積聚:「媛媛,你是我的女兒,你說不是,爸爸就相信你!你告訴爸爸,是不是?」
那個警察又來找郭主任了!我偷聽到那個警察說「送進醫院,已經重傷不治」。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有人死了?你們把誰打死了?你們倒是回我消息啊!
我一通話說下來,王珍珍臉都氣歪了。
我握著手機,慌張卻又帶著懷疑:「顧躍,我們打個電話給鄧一吧?」
「你閉嘴!」顧躍伸手來拽我,卻被姑姑啪地打下,一聲清脆的響聲在食堂里回蕩。
「顧躍,我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裡,但這樣落荒而逃事情是不會解決的。你們回來,我們都在學校辦公室里等你們。我們坐下來,好好把事情說清楚。你們還小,還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可我們上哪弄得到錢呢?錢被周思捷搶走了,我怎麼弄回來?我找上門去,然後人家就揪著我追究我打人的責任?我被姑父的話喚醒,各種思緒蜂擁,哪個念頭看起來都像是可以實施,但又好像哪個都可以把我拖入深淵。我亂極了。
我嘿嘿地傻笑了一下,跳起來也要彈顧躍的頭。可他卻不老實,躲躲閃閃,我差點摔倒了,他才一把拽住我。他離我很近,近到我幾乎能看到他校服的每一條紋路。
「沒什麼,叫著玩!」我沖他笑。
「哦。」顧躍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顧躍想要率先進入辦公室,我將他拖到我身後。我們倆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他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我的心忽然就舒暢了。
「我說了我會處理,你來學校幹什麼?你一定要把事情弄到盡人皆知才甘心,是吧?」姑姑氣得嘴唇都在顫抖。
「我是老師!」王珍珍理直氣壯地說。
那個叫小蕊的說,刑總的老婆以前就是在酒店工作,後來懷孕了,就辭職了。我向小蕊道謝,告訴她那位刑總的老婆應該不是我要找的人。小蕊笑了笑正想要跟我說些什麼,視線卻越過我,和我後方的人打招呼:「陳姐,來找刑總吃午飯啊?」
陳鳳嬌有一瞬間眼裡騰出了熱氣,像是不好意思,像是愧疚,她低著頭拿著勺子在小碗里鼓搗:「好,好,一眨眼都這麼大了。」
「做都做了,給我拿出點跟田甜對峙、跟我咆哮的底氣來!」顧躍頓了頓,大概是明白了我想「自首」的原因,他又說,「我告訴你,張媛媛,你把你那點想法收起來,我們倆現在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死我死,你活我活!你要是『自首』了,我也完了!」
姑姑誤會了,難道她以為這些話是顧躍在威脅我?我急忙解釋說:「不是的!」
顧躍二話不說把手機從欄杆縫隙遞過去,鄧一快速地按了一串數字,鈴聲從她褲口袋裡傳出來。鄧一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紅的綠的都有,連著手機一起塞過來:「拿著!拿著!我不知道你們準備去哪裡搞一萬五,但這裏至少有五百!媛媛沒有手機,我會給你們發消息,保持聯繫!」
我坐在可以往後調節的座椅上,比來時舒適了不少。我無聊地翻看著列車上的雜誌,忽然口袋裡傳來了嘀嘀的響聲,手機提醒快要沒電了。
顧躍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你笑我不能笑啊?」
「顧躍,對不起。」我哭得一抽一抽的,還不死心想要抬頭去看看他的臉,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經原諒了我。
睜開眼的一剎那,煩惱像數萬封郵件紛至沓來,再度湧入重新啟動的大腦。我從睡夢中醒來,甩甩頭,把夢中的那半塊沾著血的磚頭甩去。
「不是勒索,主動提出?那就是張媛媛主動提出要把你的錢偷走,拿去給顧躍?這可是合夥作案啊!」
揮手告別,我們轉身走進了高鐵站。剛到上海的時候,我和顧躍只剩下一百來塊,如果找不到媽媽,連回去的票都買不起。離開的時候,我懷裡揣著她強行塞給我的五千塊。
可我不能把你拖入爛泥。陳鳳嬌離開了我,人生變得美好,我不能讓你,因為我而變得糟糕。殺人償命,我得去承擔我應該承擔的一切了。我喜歡你,十幾年來第一次擁有的像花兒怒放一般的心情,怕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我喜歡你,可我不能拖累你。
「你閉嘴,別說話!」姑姑給了姑父一手肘。
「怎麼?周思捷他們還是沒來上課?」事情過去三天,而那天之後顧躍就試圖打探那伙人的消息,興許是他們商量好了,誰也沒有回學校上課。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是該為他們的躲藏安心,還是該為他們的毫無消息而擔心。
「我……」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我們在黑夜裡穿行,奔向一個對我們來說還是一片空白的城市,就像是去探索一張新的地圖!我前所未有的亢奮,一直不願入眠。
小女孩坐在她的左邊,正一口一口地吃著飯。一個服務員端著一盆熱湯進來,從她和我之間上菜。我伸手夾菜,小女孩前傾著身體,伸手去夠小點心。熱湯里的勺不知怎的就翹著往後一倒,熱湯濺了出來。
「哈,真相大白了吧?是我們的年級第一不自珍不自愛,偷了家裡的錢,還和人離家出走。」王珍珍嘲諷地說。
爸從來都是和藹的,即便是後來家裡條件不好,他對我也都是笑著的,從沒有這樣認真、強硬過。酸楚蔓延上我的心頭,我給爸帶來驕傲卻一次也沒有讓他在表彰大會上出現過,可明天起,爸大概要以我為恥了。
男人給小女孩夾了一隻蝦,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們是過來玩還是怎麼?既然來了,就多玩幾天。」
我抓住姑姑的胳膊,乞求的意思不言而喻。剛剛姑父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一萬五,只要我們能拿出一萬五,這場風波就能平息!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子裡逐漸構成,它越來越清晰,我看著這個混亂的局面,沒有比這個辦法更能夠解決問題的了!姑父要的無非就是錢,我把錢給他,這不就完事了嗎?
我簡直欣喜若狂。我趴在前台上,恨不得貼到這個人的臉前:「陳鳳嬌,你記得嗎?陳鳳嬌,耳東陳,鳳凰的鳳,嬌娥的嬌!」
「你不問我為什麼?」
顧躍說得很對,他很冷靜,可我一點也冷靜不下來。
我看著爸,悔恨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淌。我從來不是個好女兒,我以為我可以讓他驕傲,我可以不讓他操心,所以我什麼事情都不允許他碰。我想其實他知道我嫌棄他,我嫌棄他是個瘸子,我嫌棄他沒有一份體面工作,我嫌棄他給我丟臉,我嫌棄他窮。他每一次費儘力氣捧給我他最好的,得到的卻是我的不屑一顧。然而這一刻,我如此讓他丟臉的這一刻,他卻緊緊抱著我,從未想過放手。
手機在黑夜裡一閃一閃,雪花撲簌簌往車窗上撞,冰冷徹骨的寒風襲擊了這輛在夜色里前行的列車,我和顧躍瑟縮著,依偎入眠。
我失落地低頭,刑總的老婆,大概只是同名同姓吧。我還沒聽那個叫小蕊的怎麼回答,一個孩童清脆的聲音在我的後方響起:「媽媽?」
手機屏幕似乎是經過焦急而漫長的等待,但都沒有等到被接通的那一刻,它死灰一般沉寂了。熄滅前的那一刻,屏幕上寫著——鄧一。
「成建偉,你要是現在不停手,老娘就不管你了!」姑姑大喝一聲,終於喝止了姑父。顧躍卻不罷休,又猛地踹了兩腳。
「媽媽?媽媽!」孩童的母親久久沒有回應她,她已經不耐煩了。
「你不要這樣,媛媛,你冷靜下來,我們不能自亂陣腳!」
姑姑猶豫地停下了腳步,等姑父已經罵罵咧咧走出食堂門口了,她轉身握住我的手,關切地說:「你姑父都是瞎說的,回家姑姑要他給你賠禮道歉,你別計較這個。姑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你姑父腦子不好使非要鬧大。你告訴姑姑,是不是這個顧躍抓著你什麼把柄,威脅你去做這些事?是不是他還讓你在外頭做違法的事?還是他……你……」姑姑語氣轉急,停頓卻又恰好沒說到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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