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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我們表現出詭異的和諧。

不知道剛才去了哪裡的方須臾出現在門邊，倚著門框看著我所在的方向，深邃的眸子望不見底。他異常安靜，視線似乎在我身上，又好像透過我在想什麼事。

方崇衍和他搬走，我熱鬧的童年逐漸褪色、冷清。那時我才發覺，人生中有討厭和熱鬧也是好的，好過之後漫長時間里，無邊的孤寂、虛無，那種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強裝出來的懂事。

「學的文學？看到你從文學院出來。」方須臾邊開車邊問我。

「祝您健康。」我抿抿嘴，乾巴巴地說，有些笑不出來。

「好好好……」方崇衍收了那條灰褐色的圍巾，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顫聲說道。

「看路啊。」我沒好氣地指著前面，朝他吼道。他稍微愣了一下，回正身子，一手悠閑地打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車窗邊上。

記憶中，我討厭他，他也討厭我。

然後，我們再沒有說話。

我避開他的手：「不用。」

他吝嗇于解釋，我試著理順他的意思：為了邀請我來，他在食堂門口等了一星期，所以能「巧遇」到？

從未想過會再次踏進這裏，哪怕時隔多年，我仍記得這裏的一草一木。我曾在大門外駐足路過很多次都失望而歸，也曾發誓不要再來這個和_圖_書地方了，但是，我還是回來了。

「不要了。」

溫柔的話突然從他嘴裏說出來，撞得我心底泛起一陣漣漪。這不像他的風格，刻薄的他我有把握針鋒相對，這樣的他讓我無所適從。

「你不是都查清楚了，還問我做什麼？」我故意懟他。

他也老了，想到這裏，我對他的感情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

答應方須臾會去方崇衍的生日宴后，我一直在考慮買什麼禮物給方崇衍好。有天在街上，我無意中路過一家精品屋，透過玻璃櫥窗，看到裏面擺放著的漂亮毛線團，總算有了主意。

我花四天時間趕織了兩條圍巾，一條灰褐色，一條純駝色，都用的雙元寶針織法，簡單但好看。

我的內心原來這麼渴望回來嗎？還以為會有很多怨念，哪知道此刻真正回來，心裏卻平靜得如一汪深秋的湖水。

「方須臾，你嘴怎麼那麼賤呢？」無名的怒火猛漲，我迅速跟他保持距離，沒好氣地罵他。

「好聽。」我老實回答。

「你不進來？我關門了。」方須臾站在最高一級台階上，毫不客氣地對我說。

「等了一星期，巧遇一次。」他答。

「送那個男生的？」他目光灼灼，拐彎抹角地挖苦我，我懶得在這種嘴仗中跟他一較和*圖*書高低。

「給你換一杯，茶涼了。」他看到快被我捂出痱子的杯子，不由自主地伸手。

方崇衍越提起從前，我就越難受。他的生活一帆風順，生意如日中天，偶爾會想起對女兒的虧欠。他有心贖罪，我卻沒做好原諒的準備。

打開燈，藍色的房間內很乾凈，除了床單和窗帘是新的，其他都沒動過。寬闊的落地窗面對著大海，海面黑沉沉一片，遠處閃爍著燈塔的亮光，海浪的聲音和輪船汽笛聲隱約傳進耳中。

他看著安靜的我沉默良久，那張張揚的臉在逆光下有種難言的憂鬱。我分不清他的憂鬱來自何方，正如我分不清他對我不明不白的靠近究竟何意。

「你能過來，我很高興。」方崇衍的眼睛里染上一層喜悅，繼續說道，「你和阿海現在念同一所大學，我就讓他叫你來吃飯，沒想到你真的會來。這些年我……」

「來，快來坐，別傻站著。阿海，喊阿姨泡茶。」方崇衍的熱情讓我十分不自在，我木訥地挪步到客廳的沙發上。

方須臾走過來，與我站在一起，看著遠處的海面。

我推開隔間的推拉門，走到陽台，獃獃地看著蒼茫的海面，聽著嘩嘩的海浪聲，心裏空落落的。

餐廳里做飯的阿姨在忙晚餐，客廳里的電視機聲音很大，播和_圖_書放著綜藝節目。方須臾坐在我右手邊，交疊著雙腿看電視。我握著玻璃杯，啜著茶。

「嗯，文學。」他湊過來，翹著嘴角看著我，心情似乎不錯。

「你的杯子。」他提醒我。

「蔚蔚？是蔚蔚嗎？你來了！」他激動地起身，聲音裡帶著幾分顫抖。

誰知下一秒，他飛快地抽過我的杯子舉高。我心頭一火，撲過去就想奪回來。他看到我的動作順勢往後躲，我想都沒想直接倒在了他的懷裡。他身上淡淡的紅酒味襲入我的鼻腔，我臉頰如火燒。

比起單純想見他，不如說想見如今的他對當初的選擇的內疚。只有這樣，我才能安慰自己，是他錯了。

「你果真記著我的仇。」他望著前面，無奈地笑。

他這愚蠢又強大的意志力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對，有仇。」我氣鼓鼓地答，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這個人很討厭，我不想靠近他，偏偏又得與他親密無間。

我一眼看到了客廳里的人——方崇衍。他坐在沙發上喝茶、看報紙，旁邊的熏香在他眼前升起淡淡的青霧。聽到門口的聲音，他回過頭，我看到他眼神里滿是震驚。

二樓有很多空房，當時的方崇衍卻偏偏將我最愛的卧室，給了方須臾。

「好聽嗎？海浪聲。」他雙手插在褲wｗｗ.ｈｅｔｕｂｏok•ｃｏm•ｃoｍ兜里，很正經地問我，身上有著無法言說的清冷。

等到他終於不嘮叨了，我拿起書包，慢吞吞地拿出兩個禮物，低聲道：「送你的，你選一個。」

我只好收起思緒，往裡面走。可是才踏上台階，就被他拽進了屋內。

「咔嚓」一聲，房門被打開。我轉過頭，兒時的記憶和現在的少年，重疊成一幅畫，畫外站著百味雜陳的我。

想起來了，我和方須臾的初見。

「……好。」他點了點頭，黯淡的眼眸里變得濕潤，「蔚蔚有心了。」

離開客廳，我去了卧室。

我又羞又氣，抬起頭看到他彎起了嘴角，語氣里充滿了調侃：「方蔚央，你心裏想著另一個男生，現在是對我投懷送抱？」

周三下了課，我隨著人流往校門口走，大老遠就看到一輛車打著雙閃燈，走近了又沖我鳴喇叭。我煩躁地皺眉，隨即便震驚地看著方須臾從車裡鑽出來，靠著車門招呼我上去。

方崇衍不差錢，給他買車並不奇怪，我沒料到他會直接開到學校來。

「我也覺得好聽。」他聲線低沉。

我們都是善於偽裝的人，所以特別害怕見到彼此的認真。

方崇衍又跟我說了一會兒話，就去書房忙了，留下我和方須臾。

冬天的海風吹得人很冷，汽車駛入我最喜歡的海濱大道，住宅區和*圖*書上次見到的粉色野花全部凋謝了，枯黃的藤蔓爬在灰色的樹榦上，毫無生氣。

方須臾將車從鐵藝門開進去，停在了院子里，我看到游泳池已經被清理乾淨，換上了澄澈的池水。

當時的小男孩坐在房裡，像夜幕里一顆孤獨的星星，低垂的眼眸砸下一顆顆晶瑩的眼淚。我看著淺藍色的床單被染成大片沉重的深藍色，那時的我，不明白他的心裏多難過，遇到了什麼事。

因為不清楚方崇衍會喜歡哪個顏色，我將兩條圍巾都用禮物袋裝好，放在了書包里，選剩下的那條送給林嘉軒，反正他不嫌棄。

「不是，你想多了。」我覺得好笑，他以為自己是誰？

我只知道，他霸佔了我的卧室，搶走了方崇衍。

「上次食堂門口怎麼回事？」我問。

「那個袋子。」方須臾視線放在給林嘉軒的禮物上，我聽見他的聲音帶著愉悅，「給我的？」

答應他來就是個錯誤，我當時的腦袋一定是被榴槤給砸了。

有血緣關係的父女，生命中空缺了近十年，換誰心裏也不能在陡然之間親近起來吧！

我的視線無處安放，冷著一張臉，不知道該喊他什麼。

方崇衍絮叨著說起一些事，我聽不進去。比起他的反應，我或許顯得過於冷漠。方崇衍比我想象中胖了不少，鬢角添了白髮，眼角多了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