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生命復甦,風雪中的曹敬呼出灼燙的空氣。身體不再疼痛,那些酗酒縱慾造成的暗傷,通宵達旦的內臟糾結,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純正暴躁的活力,和推動活力的憤怒。世界變得慢了,他意識到自己的神經反射速度變得超凡脫俗,等待一片雪花緩緩落到鼻尖。
「你這道貌岸然的變態雜種……誰給你的權力來審判我?!你也只不過是個騙子、怪物、沒有人性的殭屍……你憑什麼把自己擺在比我高級的位置?!我呸!你和我一樣,都是應該死在爛泥里的渣滓,你之所以坐在我的對面,而我卻被鎖在這裏,要被槍打頭,吃幾顆鐵豆子,僅僅……僅僅是因為命呀!」
兩個房間,曹雪卿觸碰牆壁,這是真正的電視劇里那樣的單向鏡,兩個房間被強化的單向玻璃阻隔,曹敬和毒販對峙的時候,隔壁的審判者們作壁上觀,看著他痛苦、猶疑、掙扎、汗流浹背的模樣。吳曉峰出門去找煙了,現在房間里只剩下曹雪卿一個人。在吳曉峰不在場的時候,她終於能夠放縱自己的回憶,重溫那些曖昧模糊的回憶。
結束自己墮落的一生,腦子裡的聲音這樣說,就這樣放棄,你知道自己無藥可救,空虛、無聊的一生,最後得來一個空虛、無聊的結局,不是很好嗎?
幾乎幽然無聲的嘆息,消散在巨大的空調噪音里。
不!曹敬痛苦地哀嚎,聲帶都嘶啞了。我不!我不要這樣!全身上下的痛苦連環重拳出擊,把他打得喘不過氣來,涕淚橫流。曹敬原先清秀的容貌現在已經一片狼藉,他刻意維持的俊美外貌和內斂氣質,在毒癮發作的時候全被扒了下來,露出蛆蟲般在地上翻滾的原型。他踉踉蹌蹌地推開想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扶起他的津島鬱江,在一片淚眼朦朧中看見床頭上的針管和粉袋。
「你對我弟弟表現出的同情心感到不滿?」
「他應該更強硬的,但我注意到……他逐漸和對方產生了某種共情聯繫。」吳曉峰低聲喃喃自語,「這種共情聯繫……是人類道德感的基礎,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身上。」
後來隨著時代和思想的進步,這種思潮逐漸消失了,自然,也有人認為這是心靈感應者族群從中作祟。甚至有人認為存在一個心靈感應者組成的精英集團,滲透進全世界的權力圈,長期影響世界的局勢,在陰影中控制各大政權。這種歷史悠久的陰謀論在地攤文學中頗有市場,不過很多文章,把「心靈感應者」這個詞換成猶太人、中國人、吉普賽人、或者說全體進化者……聽上去都很有道理。
她只是想攀附你的姐姐罷了!那個聲音在耳邊嚴厲地大喊。你算什麼?你只是一個陰沉的窮小子罷了!來一針,你就能夠從這種痛苦中掙脫出去!
他在雪地中慢慢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身後那座排屋,整個人被風雪淹沒。
曹敬深呼吸,然後命令自己轉身,他要離開這個讓他無法呼吸的地方,一個沒有父母的冷漠家庭,回到福利院里去。我的父母已經死在了洪水裡,曹敬對自己說,這些都是幻覺,虛幻,假象,謊言,這些錢是假的,快樂也是假的。
「這種同情心出現在除他之外任何一個人身上,都不會令我不滿,反正與我無干。人有道德感,有同理心,對我來說是個利好消息;然而偏偏一個心靈感應者不應該有這樣的感受性。我已通過多日的教和圖書導去指引他用客觀、獨立的視角觀察他人,但很顯然,他在這次重要的考核中沒能做到。」
我要離開。
又是一個雪天啊。曹敬模模糊糊地想。
相陽說的話,他想,相陽說,「你想讓你愛的人得到幸福」。
「他在做什麼?」吳曉峰皺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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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一刀刺穿他的防線,那種深切的,從骨髓內部而來的渴望,幾乎摧毀了他的意志。曹敬慘叫一聲,扭頭就跑,再也不敢去看第二眼。推開門,他在樓道里跌跌撞撞地往下爬,腿一軟,直接滾地葫蘆似的滾下樓梯,渾身上下的疼痛被放大,骨頭斷了吧,這麼痛。他手腳並用地爬出公寓,卧倒在冰雪裡,把臉埋進冰雪,任由鼻涕和眼淚噴涌而出。
「小敬……」
眨眼——迄今為止最用力的一次眨眼,眼球幾乎滲出鮮血。
「我對此深表懷疑。」
「你覺得他能否通過考核?」
他重新鏈入。
曹敬倒持短刃,刺入自己的左胸,讓鮮血浸濕襯衫。
你不抗拒我的過去?方成站在他身邊問,我以為你會像之前那樣,咬著牙抗拒住所有誘惑。離開這片黑色的回憶漩渦。
「這次不會。」曹敬抽出甩棍,旋轉機簧。他一直想給自己做一件這樣的武器。
曹敬看著床墊里的那些錢,訓練有素地換算出這些大額紙鈔能夠換來多少日夜的紙醉金迷,多少袋欲|仙|欲|死的粉末,自己可以一次性抽到死,在飄飄欲仙中鼻子里流出鮮血,腦子燒壞,然後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停止呼吸。僅僅是暢想這個畫面,就令他心曠神怡,骨髓里又酸又酥,好像要飛起來一樣。
短刃緩緩出鞘,曹敬大步走向破敗的小巷,越過車牌被卸下的麵包車,他聽見遠處好像m.hetubook.com.com有女童的哭喊,假鱷魚皮鞋咔噠咔噠的腳步聲,充滿猥褻意味的笑聲。
空調強勁的監控房間里,能從這裏看到曹敬和毒販方方。曹雪卿注意到,吳曉峰在這裏不再做出平時那種快活的模樣,而是表露出內心的真實想法。
曹敬額頭上綻開青筋,雙拳握緊。鉛筆啪的一聲從中折斷。
有十幾秒鐘,室內只能聽見空調製冷機的鳴響。
然後他做出了進入少訓所以來最大胆的舉動:
他似乎聽見隔壁有人驚呼,就連桌子對面的毒販也吃驚地抬起了臉。
至少你快樂過。
就在這裏死了吧。
曹敬和方成衝進回憶的模糊人群中,展開利齒,再一次殺死一個該死的人。
「問心無愧。」他簡短地說。
曹敬握住那女生的手,他被毒癮發作時的痛苦折磨得抓心撓肝,全身上下的血管都有螞蟻爬動般的痕癢,他鬆開手,看著津島鬱江吃痛而皺眉的表情。他看見對方纖瘦脖頸上的吻痕,心亂如麻。有個聲音在對他說:她和你考上了不同的學校,周圍的人,那些比你更陽光開朗,帥氣青春的男人們圍著她大獻殷情,每一個都比你更有競爭力……你被淘汰只是意料中事。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方方正在嚎啕大哭,還有第二個人的哭聲,曹敬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抽泣。
但僅僅是快樂又有什麼意義呢?曹敬詰問自己。他和自己做著辯論,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錢,那些粉,那些快樂。
「你想讓他通過嗎?」吳曉峰臉上的訕笑越來越盛,「你說出你的看法,我一定賣你一個面子。不僅是曹敬,津島鬱江那位小小姐也一樣。你以後會有很多機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從現在開始熟悉權力的感覺,以後你還會面和*圖*書對很多很多類似的情況。」
方成痛苦地向臉上伸手,試圖捂住自己的臉,曹敬看見他流下了渾濁的眼淚,在臉上沖開幾道灰塵溝壑,整個人的額頭上都是汗珠。
曹敬拉著方成,一同墜入痛苦的過去。
快樂是真的。
斷線。
他拋下鉛筆,伸出手,握住了方成的手。
「什麼意思?」
吳曉峰迴頭漠然一瞥,曹雪卿回以寸步不讓的眼神。
「僅僅是因為……我們的命不一樣……遇上了不一樣的人,撞上了不一樣的事……異地相處,我也有可能成為你,你也有可能成為我……我現在真是後悔呀,如果當初不吃最開始那顆葯,如果我沒碰毒品,如果我沒有遇上陶……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為什麼……」
嘴唇的柔軟觸感,肌膚之間的摩擦,汗水的味道……她把手掌按在單向鏡上,手指壓緊玻璃,然後把整隻手掌按上去,想象玻璃對面的手掌和她的手掌相貼,就像是兩人的手掌相握,少年熾熱堅硬的身體,然後是令人窒息的深吻,直到最後一絲氣息也消失在肺部深處,黑色的暈眩蓋住了一切,最後只餘下心靈內部傳來的深摯愛語。
他眨眼。
曹雪卿冷眼旁觀,她不應該在這裏,坐在評審的座位上,但當她表露出旁觀的意願后,有人立刻做了安排。這或許就是真正權力的滋味,她還沒有提出明確的要求,僅是一個模糊的意願,就有人為她把一切都安排好。曹雪卿不禁想,如果她表露出想要干涉考核成績的暗示,能不能得償所願……
「x你媽!放你x的屁!我才不會變成你這樣的人!」在對方劇烈的情感衝擊中,曹敬嘶聲大吼,「我去你x的!」
「對他還保有人心這一點……我很滿意。」曹雪卿說。和_圖_書
然後吳曉峰補充道:「我對他很失望。」
【他還清醒嗎?……他還活著嗎?】
兩個遍體凌傷的人打量著彼此,一樣的傷痕纍纍,一樣的灼燙呼吸,一樣的流下藍色殘瀝的針管。
「你愛著這麼多的人……」相陽落寞地說。
【這兩個人好像都沒有呼吸了。】
「呵,還有一件事,你真的覺得曹敬的『天性』真的需要保護嗎?」吳曉峰訕笑著轉頭,對上曹雪卿忽紅忽白的臉色,「我替你解除深層暗示的時候,你那時候可沒有現在這麼鎮定。」
「你覺得,做這種事會讓你比起其他渣滓更好一點嗎?會讓你比其他芸芸眾生更有底限,讓你有一晚能夠安睡嗎?」方成問。
之前吳曉峰給曹敬說過,心靈感應者是一個令人厭憎的稀少族群,而他們最令人恐懼的就是深度暗示能力。優秀的心靈感應者能夠影響目標的潛意識,將ta改造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一個人的記憶會被篡改,虛假的記憶,洗腦,完全的精神控制……在二十世紀早期,曾經有人認為心靈感應者應該被從世界上徹底根除,一個不留。
「你的這份心意讓我很受觸動,真的,在我的職業生涯里很少能遇到你們這樣的關係。」吳曉峰掏出一個打火機,卻發現口袋裡沒有煙,只能悻悻地打開關上,「但,曹小姐,你得明白一件事情。我和你的出發點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為了曹敬好。但,你想要保護他的天性,而我想讓他去適應這個世界。讓他獨立自主吧,曹小姐。」
他把相陽之前說的話反覆咀嚼了幾遍,看了一眼單向玻璃,他知道那後面的考官們正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門外傳來打火機點著的聲音。
最後,一劑藍色的針劑,神經活化劑,針頭刺入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