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Chapter 3
這是與自己的戰鬥,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滑過安德烈蒼白的臉頰,滴入海水中。伊森想替他拭去,可抬手將將觸碰到安德烈的臉時,教授微微側頭,躲開了他的手。伊森只好收回手,胡亂抹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艾利希奧,我不想與你發生任何衝突,我向你道歉,為我所做的一切。」
安德烈難以置信地回頭,藍眸顫動,怔怔地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伊森的臉頰時悻然收回。他推開了伊森。
「艾利希奧,我……」伊森頓了頓,哽咽地低下頭,「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只希望你能允許我留下來。」
艾利希奧沒有理他,一想到艾利希奧今晚又會在這裏留宿,他生起報復心,繼續喊:「那張床我睡了,全是我的味道。」
他幾乎對伊森咬牙切齒,欣賞伊森因為愧疚而慌亂地打顫的模樣,他抓住伊森的下頜,逼他看自己,「他差點死在你手上,你說說,你還有什麼資格留在這裏?」
「安德烈,你看我,看著我。」他輕輕捻住安德烈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回來,回到正確的路上來,回來我的身邊,回到最初。」
他聲音沉穩,顯得很有信心。沉默片刻,他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閱讀燈下低垂眼眉並不說話的安德烈。他走過去半撐在床上,湊上前在安德烈唇上吻了吻,凝視他被薄霧籠罩,看不清任何情緒的藍色眼睛。
伊森慌忙地抱住他,他仰面躺在伊森的臂彎里,微長的頭髮在海水中如海藻般漂蕩,整個人都漂浮在海水上。在這一刻,伊森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並不是因為未能得到原諒的愛,而是在安德烈幾近於無的重量中,他意識到拉丁美洲的魔鬼再次攀附上了他,這個世界能夠挽留他的時間不多了。
無言的時刻,伊森只能緊握安德烈的手,期待他哪怕再與他多說一和-圖-書句話。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有耐心,緊盯安德烈,渴望從那張淡漠的臉上看出一絲神情的波動,他還愛自己,伊森可以感受到,這讓他幸福,卻又讓他心痛。因為他足夠了解安德烈,他所擁有的無一不都離他而去,曾經的自己也都是如此。
伊森跌坐在地,看到安德烈踉蹌地爬起來,搖晃地朝前走,他步伐無力,每走一步都似有跌倒之勢,伊森連忙爬起來從后抱住了他。
他越是愛自己,越是阻擋自己。被自己打碎的保護牆已經被再度建立,他是如此的小心謹慎,面對失去的可能再度建立起保護自己不受傷的壁壘,這壁壘牢不可破,已經將他隔絕在外。
他暈倒在了海水裡。
他抱著安德烈走到岸邊,徑直回了別墅,在布蘭卡醫生驚詫的目光中,他沉默地將安德烈抱回了房間,鎖上了門。他為他脫下濕衣服,用干毛巾擦拭他遍布傷痕的身體,在觸碰到教授腹部那道刀傷時,他俯身親吻了那道傷疤。
「布蘭卡醫生只是簡單描繪了幾句,我就知道是你。」艾利希奧從陰影處走出來,陰鷙地冷笑,「你很不錯,能找到這裏,讓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氣。」
「你這是在威脅?」
他放下了槍,因為他不預備做出什麼決定,因為在他看來伊森的威脅不過就是胡攪蠻纏,他一腳踹開伊森,在伊森慌忙爬起來再度抱住他的雙腿時,他終於忍不住用槍托狠狠地砸向他。伊森沒有發出聲音,任艾利希奧宣洩怒火,因為他知道他有這個權利。為了梅梅,為了安德烈,伊森甚至希望艾利希奧朝自己開一槍。可善良依舊不肯離去這位新生的古巴領導人,他不能忘記在印刷室里流淌汗水、在運河靶場的烈日下教導他們射擊、成日沒個正經卻總能把學生們逗得前仰後合的那個他曾經視作m.hetubook.com.com朋友的人。艾利希奧直接抓起伊森,把滿臉是血的他摁在牆上,隨後將他連拖帶拽地架出別墅,在巡邏的士兵的幫助下,將他扔到了警戒區外。
「不,你不能這麼做,艾利希奧,你看不見嗎?他,他輕得很,我們快抓不住他了,他的日子不多了,求你,讓我留在他身邊。」伊森抓住艾利希奧的胳膊,緩緩地滑落,跪在了他面前。
「不,我是在要你做決定。」
「因為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他親吻安德烈冰涼的額頭,將他抱在懷裡。
安德烈掰開伊森繞在他腰間的手,咬牙擠出幾個字,固執地向前走。他走得很快,彷彿前面有什麼在召喚他似的,可前面有什麼呢?只有沙灘的盡頭,無邊的海。他踩入海水裡,卻仍不停下,紛繁不堪的情緒叫他無法面對,腦海里只有道聲音不斷催促他,走,往前走……
他親吻安德烈瘦削的肩,教授感到頭腦發昏,努力想要忘卻的人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他面前,無異於在他腦海劈過一道回憶的驚雷。愛與恨從心中的裂痕中噴薄而出,他毫無心理準備。
「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伊森泛起一抹決絕的苦笑,「要不殺了我,要不留下我。」
「他需要我,真的,他需要我……」
「他,他需要我。」伊森牙關都合不攏,從青白的唇間擠出蒼白無力的說服,「他需要我,他還愛我。」
伊森沒了底氣,因為他知道那是安德烈無法接受的。他來是要獲取他的原諒,而不是繼續傷害保護他的人。伊森又氣又怒,卻無可奈何,他朝往別墅走去的艾利希奧喊道:「至少給我一條毯子。」
但他對自己有信心,也做好了長久作戰的準備。他發誓,安德烈每添上一磚,他就拆掉一瓦。自此他再也沒有別的追尋,這世界上他只要他。
驕傲的伊森,和_圖_書攀住艾利希奧的雙肩,緩慢地下跪,跪在他昔日的同學、戰友的面前。他抱住他的腿,在他卑劣的心中並不奢求他的原諒,只希望他能夠允許自己留在安德烈身邊。
「不。」艾利希奧緊咬牙關,眼角發紅,「他還會活很久,我會請最好的醫生醫治他,我會保護他,等政權穩定,我們會和蘇聯建交,我會動用我的一切力量,洗清他身上背負的一切罪孽,幫助他回到蘇聯……」
安德烈的目光越過伊森的肩落在遠處粼粼的海面上,千言萬語無法言說,他始終靜默,用幾近殘忍的淡漠來面對伊森。海水輕輕拍打兩人,湧上又退下,兩人的襯衫衣擺漂浮不定,小心翼翼地觸碰彼此,繼而迫不及待地交疊。而沒有任何外力可以藉助的人類,只能等待橫亘在心間的壁壘被打碎。
果然,艾利希奧迅速轉身掏出槍啪啪啪幾顆子彈打在他面前的沙灘上,他嚇得直跳腳,卻因為成功激怒艾利希奧而得意地大笑。他不好過,也不打算讓艾利希奧好過。
伊森掙扎著想要去往別墅,卻三番兩次被攔下,嘗試無果。他心想打也打了,至少讓他留在那裡,然而艾利希奧似乎鐵定了心要驅趕他,他氣喘吁吁,抹去鼻血,又恢復了惡劣的本性,惡狠狠地說:「要知道解決你的這些手下對我來說並不難。」
伊森朝安德烈靠近了一步,沉默將近五分鐘后,他嘗試去吻他。安德烈依舊看在別處,當伊森的唇貼上時,在熟悉而思念的柔軟觸感中,他顫慄了一下,發出一聲痛至深處的嗚咽,心中的裂痕再度被撕扯開來,他陰鬱的眼睛終於收回目光,然而並沒有望向眼前的男人。他仰起頭,直視金色的天空,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神思被上樓的腳步聲打斷,艾利希奧輕敲房門後走了進來,十分自然地將身上的薄風衣脫下,掛和*圖*書在門口的落地衣架上。他風塵僕僕趕到此地,形容並不規整。他並不看床上的安德烈,背對著他,向後順了一把頭髮,活動脖頸,解開了襯衫領口的扣子。
他再度嘗試掰開伊森的手,可他氣力虛弱,嘗試好幾次未能成功,索性垂下手,沉默地站在海水裡。
他撥開安德烈額前的發,捧住他的臉,眼淚滴在教授交疊的手背上,聲音顫抖地說:「不要再讓我心疼你了。」
「不要……碰我。」
艾利希奧只是冰冷地微笑了一下,「沒錯,如果你想讓這片海灘也沾染上鮮血的話。」
「你無需在意,因為一切我都會妥善地解決。」
爾後他為他換上乾淨柔軟的睡衣,自己也脫下衣服,鑽進床鋪里與他相擁。他看著懷中呼吸孱弱的人,深知他已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擁有足夠長久的壽命。或許他只能繼續活二十年,十年,甚至是五年,但伊森在他耳畔許諾,他離去的路上決不會孤單。
不遠的未來艾利希奧將時常回想起這一晚,如果他拋棄了所謂的善良和仁慈將伊森解決了之後事情會不會向好一點的方向發展,但當他在知曉自己將手槍對準伊森額頭的那一刻安德烈就已經站在二樓的走廊后默然不語地凝視他們時,他就明白了所謂命運的軌跡——那是無法撼動、無法更改的存在。
他沒有動,看向伊森沉睡的模樣,那無辜孩童般的神情,拋棄他的人此刻就睡在他身邊,他只覺得荒誕得像一場夢。這夢是危險的,如毒品般引人沉淪的。他無比清楚,卻在伊森懷裡再次閉上了眼睛。
「而你。」艾利希奧低垂眼眉,看向跪在自己面前哭泣的伊森,「你除了能為他帶來被背叛的不堪回憶之外,不能給他帶來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凝噎一下,說:「我真希望我能夠狠下心來殺了你。」
晚上伊森醒來,穿好衣服剛下和-圖-書樓,一柄槍就抵在了他的額頭上。伊森辨認出,那是一把蘇聯槍——蘇聯克格勃高級軍官的制式配槍,馬卡洛夫手槍。
「伊利亞,我錯了。」伊森小心翼翼地繞到安德烈面前,抓住他浸在海水裡的手,凝視他淚流滿面卻毫無表情、甚至有些冷漠的臉,乞憐道:「你懲罰我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打我吧,你也捅我一刀,把你的恨都釋放出來,求你……」
「不可能,如果你留下來的目的是因為安德烈的話,我絕不會允許。因為像你這樣的人,不值得讓人信任,你傷害過他一次,就有第二次。伊森,我很好奇,你怎麼能狠得下心捅了他一刀,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艾利希奧情緒變得激動,步步逼近伊森,「你知道嗎?加西亞醫生看到你跑了,手上全是血地跑了,你不僅捅了他,還將他扔在那裡,要不是加西亞醫生挽救得及時,你以為你還可以見到他嗎?」
「可你的道歉不會讓梅梅起死回生,也不會讓安德烈好起來。」艾利希奧打開手槍保險,再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怨恨,「過去是我太心軟,讓你如此肆無忌憚,我真想知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出現在這裏,你背叛了所有人……包括我。」
而這一切,都被站在窗前的安德烈透過窗帘縫隙看在眼裡。他默默轉身躺到了床上,沒錯,這裏全是伊森的味道。他暈倒不過一個小時就醒了過來,便發覺自己和伊森睡在一起,兩人的呼吸纏繞,仿若過去的每一日。
「這不重要。」艾利希奧冷下眼眸,「愛上你是他犯的錯,錯誤總會有糾正的時刻,而我會盡全力幫他改掉這個錯誤。」
「可你要去哪裡呢?!」伊森心痛地喊道,衝進海水裡將安德烈抱住,水已蔓延至他的腰際,可他卻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你要去死嗎?寧願去死也不願意回頭看我一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