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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往事

作者:美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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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Chapter 4

下卷

Chapter 4

安德烈垂下眼睫讓視野變得黑暗時,他能感受到遊走在自己耳畔的旖旎的呼吸,克制的情慾隨翕動的唇彌散開來,如蛛網纏繞他,濃烈到讓他無力的心更加疲憊。艾利希奧再次吻上來時,解開了他睡衣衣領的扣子,親吻落在他的唇上,下頜,滑落至脖頸。安德烈輕微地呼吸,仿若自己不存在。他釋放走了自己的靈魂,讓此處空留一具肉體。
在看到人群中伊森的剎那,克麗絲木然的臉上現出驚訝,卻很快變為一道笑容。她笑了,於是周圍的討伐聲更高,聲浪如洪水猛獸淹沒她,女人們朝她扔石頭,為那些在她手下受盡折磨的女孩兒們,用盡污言穢語辱罵她。一塊石頭砸在她的額頭上,鮮血頓時糊滿她那張漂亮卻蒼白的臉。她搖晃地摔倒在地,又掙扎地爬起來。
他快被氣得暈過去,猛烈的咳嗽后,布蘭卡醫生在外輕敲門,提醒他晚餐時間已到。他沉吟片刻,回了句「知道」后,又小心翼翼撥開窗帘。
教授意識到了,他在逼自己。
當伊森又走在海里時,天色已經開始變幻。夕陽被厚厚的雲層遮擋,陰翳籠罩之下,狂風四起,他在海里站立不穩,卻依舊緊盯岸上的安德烈。有士兵勸安德烈終止今日的散步,安德烈抬頭看了看天,便默然不語地往回走。
可她依舊在笑,望著伊森,她彷彿看到了他。她在死亡的前一刻感到無邊的幸福,彷彿下一秒就要落入那個人的懷抱。於是當行刑隊數支槍口對準她的時候,她笑得就像那張躺在書房抽屜里的照片上的女學生。
安德烈心不在焉地用起晚餐,餐廳的雕花玻璃窗在雨點的敲擊下彷彿下一秒就會碎掉。他咬上一小截蘆筍,咀嚼好一陣才記起來需要吞下去。他在心裏祈求暴雨的的停息,卻在越來越猛烈的風聲中,讓理智漸趨湮滅。
這嘲弄是對於自己的,也是對於這個世界的,彷彿在說隨你吧,他此時的配合不過是www.hetubook•com•com對世界失望之後的墮落,無關乎任何愛情,所以隨你吧。艾利希奧愣住了,在這無所謂的態度中悻悻鬆開束縛住安德烈的手。他從教授身上下去,一改往日沒有睡在書房的沙發上,就在他側邊躺了下來。
於是他睜開眼,洇著海霧的眸子里沒有往日的溫柔與繾綣,他勾起唇角,迎上艾利希奧的灼灼目光,滿含譏諷地微笑了一下。
遙望海洋,伊森幸福地垂下頭,將手放在海面上,感受海水從手指間流逝的觸感。漁船上,薩洛斯控制發動機,兩人朝古巴島駛去,他們要去城市裡採購修繕房屋的材料,薩洛斯聽說伊森是從哈瓦那來的,於是他請求伊森帶他去一趟哈瓦那。
他們採購完物資,在回程的時候,看到一群婦女圍在運河的空地上,憤慨地揚起拳頭,嘴裏發出討伐之聲。不知為何,伊森被這一場「審判」吸引,他和薩洛斯下車,來到了運河邊,穿過人群后,他獃滯地站在原地。
他索性不再去看,和衣躺到床上,他預備用睡眠來麻痹自己的思想,來躲避這種必輸的挑戰。可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將近半個小時,卻根本無法產生半點睡意。他懊惱地下床,走到窗邊,怒火中燒地看到伊森依舊站在暴雨中。
「咱們的國家變了,我想去看一看首都。」薩洛斯在前一晚目光如炬地說。
希望——他被希望害慘了。過去十幾年他懷有回去的希望,後來又懷有與愛長廂廝守的希望。他曾在前一刻升入雲端,后又猛地墜入黑暗的冰罅。明明已經摔得體無完膚,卻在伊森將他從后抱起來的哪一刻,細細的火焰又在他心裏開始燃燒,長明不止。他恨這樣的自己,也恨此時無法反抗艾利希奧的自己。
他並非不痛苦,但這痛苦在安德烈房間的窗帘拉開,現出他模糊的身影的那一刻,就變得微不足道。很卑微,他知道,但他樂在其中和-圖-書,也深知這是自己必須受到的懲罰。他時常撫摸飽受痛楚的右手食指,喃喃自語。
「我的小雲雀。」伊森還記得父親在照片背後寫上的義大利語,十六歲的克麗絲,梳著兩條辮子、穿著白色長裙、斜挎書包的克麗絲,是父親的小雲雀。她本該有機會逃離古巴,可她永生不會離開哈瓦那。
她依舊是美麗的,儘管襤褸的衣裳遮蓋不住她遍布傷痕的身體,毫無光彩的眼睛看不到一絲生氣,但這種衰敗的美只會更令人心驚,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伊森在幼時總愛端詳照片上的清純可人的女學生,如今卻被士兵的來複槍指著頭,跪在運河邊的刑場上。她在愛而不得中背叛了愛情,成為殺害他父親的幫凶,自己也走上了一條喪失人性,永遠無法回頭的道路。
安德烈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他說:「叫他回去吧,帶上你們的晚餐,本尼廚師已經做好了。」
「感謝上帝!」女人在胸前拚命畫十字,捻起一顆葡萄送進伊呀學語的孩子嘴裏。
伊森爽朗地笑了幾聲,從屋頂上跳下來,抓起一塊塗滿黃油的麵包狠狠咬了一口。棚屋快修完了,他預備下午就去「陪」安德烈散步。
他蜷縮著睡去,在天明時重複一樣的生活。艾利希奧來的時候他便藏起來,不再窺探二人,懷揣痛楚縮在林子里。直到直升飛機離開后他又現身,如此好幾回,兩個禮拜過去了,他比來時瘦了好幾斤,晒傷讓他的臉頰通紅,在夜裡不得不拜託薩洛斯從療養院里弄來點冰塊降溫。
「蘭茲先生!」布蘭卡醫生看到,安德烈站起身,以她從未見過的速度,快步走出別墅,衝進了呼嘯的狂風暴雨中。
有一天,薩洛斯在晚上歸來時興緻很高,黝黑的臉上掛滿了笑容,他從懷裡拿出一沓比索,說這是他人生中拿到的第一份工資。
「你在看著我嗎?你看他,明明也在看著我,卻裝作看不見的模樣。」https://m.hetubook.com.com伊森露出悵然的微笑。
「先生,您走吧,你會被曬壞的。」薩洛斯憂心地說,伊森在他眼裡也是個好人,淳樸的他不忍心見他這個執著的年輕人受苦。當然,布蘭卡醫生偶爾也會來到療養院前的棕櫚樹下,站在陰影里看他,然後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搖頭離去。
「我沒有學問,先生,可我能聽出來那是情詩,沒有『愛』這個字眼,但念出來的都是愛。好心人在書房裡默默念給自己聽,但我卻看出來了,那是念給您聽的,先生。他在想念您。」
他們上了主島,伊森租了一輛汽車,開車前往哈瓦那。城裡的秩序正在重建,隨處都可見身穿橄欖綠軍服的軍人。人們向軍兵控訴那些曾迫害過無辜人民,來不及逃離古巴的巴蒂斯塔政府分子,曾經不可一世的軍警此刻被人民踩在腳下,發出乞憐卻無人理睬的哭嚎。
「至少允許我睡在這裏。」他閉上眼睛,不等安德烈的回答,將他扯到自己懷裡,好似已經擁有他。
當他感覺衣衫從肩膀處褪下,熾熱的吻並沒有停下的打算時,他終於忍不住伸手將上方的人推了推,力氣不大,態度卻很明顯。他依舊沒有睜開眼睛,於是看不見艾利希奧通紅的眼睛是如何將交織愛與恨的目光狠狠釘在他的臉上。艾利希奧因這拒絕有片刻惱怒,他反過來抓住安德烈的手,用力地摁在他的頭頂。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心中有道聲音不斷警戒他,猶如咒語般束縛他,卻在一道閃電劈過,刺眼的銀光映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時,他從餐刀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眼中再也無法掩飾的焦急與慌張,以及根本無法抑制住的愛情與絕望。
手腕上傳來痛楚,安德烈在想,自己為何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他已經不再年輕,他所堅持的仿若虛無縹緲的亭台樓閣,大霧籠罩中什麼都看不見。他任人擺布,對人生毫無主導權,若說年少時是因為不https://m.hetubook.com.com得已,可如今人已至中年,卻愈至困境。倘若他再迎合一些……不,沒有任何作用,他知道自己的癥結所在。
接下來他花了兩天時間幫助薩洛斯修葺棚屋,薩洛斯擔心丟掉療養院的工作,依舊照常去上班,回來時帶的食物豐富到讓他的女人吃驚。
他的目光只在海中的伊森身上輕輕一掃就掠過去了,當他走進別墅時,便加快步伐,迅速走到二樓,透過窗帘縫隙窺探從海里爬起來的伊森,如是之舉他幾乎每天都做。當伊森濕淋淋地站在警戒外注視他時,他也在房間里以同樣憂鬱的目光守護他。
「我喜歡。」薩洛斯眯起眼睛說:「這是新生的古巴,再也沒有可怕的軍警,再也沒有侵佔土地的黑手黨,孩子們都可以去學校,年輕人會找到工作,所以我很喜歡。」
薩洛斯點頭后離去,安德烈快速回到房間,看到薩洛斯衝進雨幕,跑到伊森面前勸說他,可伊森巋然不動,就像被釘在原地,死死盯住自己這邊。
叮噹一聲,手中的刀叉掉在堅硬的瓷磚上。
他狠下心回頭,走進書房攤開書,卻沒想到是本聶魯達的詩集。他懊惱地合起書頁,走出房門呼喚薩洛斯。
暴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翻起滔天巨浪,風穿過棕櫚樹林,發出鬼怪般的嚎叫。雨勢漸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陽台的玻璃窗上,灰暗而模糊的視野里,他看到伊森仍舊佇立在原地,決絕地望向這邊。
「先生,您有什麼吩咐?」薩洛斯站在樓梯上,恭敬地問。
「當然,我會帶你去的,薩洛斯。」
「我可以修葺屋子了。」他對伊森說,「孩子他媽可以坐在露台下乘涼,颱風來的時候,也不會再漏雨了!」
伊森快站不住了,海上的暴雨中他猶如一條可憐的蟲子,若不是身旁還有礁石可以靠上一靠,他根本無法堅持這麼久。人影晃動在窗帘后,他倒要看看安德烈什麼時候才會軟下心來。他等得起,就是一整夜,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等得起。
伊森在西邊的漁民——介紹他去療養院工作的跛腳薩洛斯家裡睡了一夜,好心的薩洛斯給了他家裡最好的一條羊毛毯,他裹著毯子躺在棚屋外的露台上,看夜幕低垂,看清晨濃霧侵襲而又散去。
一陣急促的槍聲后,人們歡呼起來,伊森將目光艱難地從那具屍體上移開,轉身離開了運河。這是最後的落幕,伊森抬頭看向天空,一隻黃蝴蝶悄然飛過運河。
伊森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美好的願景正在實現,他相信。與此同時,在見證到城市裡的混亂后,他意識到艾利希奧想從這些審判與抓捕當中抽身已經不再容易。得抓住好機會,伊森想,在下一次艾利希奧去往吉耶爾莫島上前,他至少要在那堵牆上打上一個缺口。
夜晚時,他會回到薩洛斯的家,睡在露台上,將今日看到的安德烈的身影在腦海里回味,反覆咀嚼他每一道步伐,每一次轉身。但他總是不笑,伊森想,那是他的驕傲。
伊森為他感到由衷的高興,半個多月的借宿讓他和薩洛斯建立起來了友誼,尤其薩洛斯總會偷偷告訴他一些關於安德烈的消息,諸如「好心人今天沒有咳嗽」「好心人昨晚在書房裡念詩」「好心人總是站在窗前」……
「走吧,薩洛斯。這就是哈瓦那,你喜歡嗎?」
「好心人給的。」薩洛斯抬頭看向伊森,「是他給的。」
下午時,當安德烈在海灘上散步時,會有士兵警戒在周圍。伊森不被允許上海灘,於是他便在齊腰的海水裡前行,與安德烈相隔幾十米,或是走,或是游,他總保持和他一個速度。
他在自欺欺人,但如果有別的辦法,沒人會願意對自己說謊。
他吃了塊麵包,就往療養院的方向走,但走到警戒邊緣就識趣地停下來,靠在一塊礁石上,盯著安德烈所在的別墅就是一整天。艾利希奧臨走時下了死命令,不允許任何人與他有交談,於是漫長的仰望是孤單而寂寞的,除了薩洛斯偶爾給他端來一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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