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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希奧睜開眼睛，軟軟地看了他一眼，移開了目光。

阿列克謝耶夫之所以能和艾利希奧平起平坐地說話，全依託于蘇聯這個國家給他帶來的光環，然而實際上，一個情報官員和一個國家領導人有本質上的區別。古巴是艾利希奧和菲德爾他們親自用槍杆子打下來的國家，而阿列克謝耶夫只是一個外派在古巴的官員，艾利希奧只需要向克里姆林宮隨便抱怨幾句，按照赫魯曉夫現在對古巴的極端寵愛，考利區的蘇聯大使館輕而易舉地就能易主。

艾利希奧強忍聲音的顫抖，努力使聲線成為一條慷慨激昂的向上的直線。藉此機會他將對安德烈多年以來熾烈的愛情全盤托出，毫無隱瞞，每一字都是真心實意，安德烈詫異地望向他，感覺那隻握住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此際阿列克謝耶夫在腦海里飛速複述艾利希奧的話，這難以置信的一切讓他感到恍惚和恐懼，別說把艾利希奧帶走，強行拆穿他的隱秘已經讓這位謹慎的外交官開始擔憂起自己的處境，他可不想跌落進燃燒的煙葉田或沸騰的黃油罐里去。

安德烈馴順地點頭，「我知道，我會讓他離開。」

他倉皇地逃離這間辦公室后，艾利希奧才鬆開安德烈的手。

「我親愛的加西亞，謝謝你。」安德烈微笑地說，「這對我來說不重要。」

「你得放下一些。」加西亞醫生指著安德烈的心臟說：「這裏承受不了那麼重的東西。」

「我們沒辦法建起一道牆。」菲德爾說。

加西亞和-圖-書醫生黯然地垂眉，他彷彿聽到那個名為「仇恨」的蟲豸在安德烈心窩裡窸窣作響，啃噬血肉的聲音。良久，他鄭重地央求道：「至少，至少每周來我這邊一次，我會想盡辦法讓你……讓你活得久一些。」

「為什麼？」安德烈拉住他，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看向沉默的加西亞，寬慰地笑，說：「看在我們是多年朋友的份上，讓這成為秘密，好嗎？」

他抬眼朝辦公桌后的艾利希奧看去，他側對著他，陷在柔軟的皮質辦公椅中，微閉眼睛，進入短暫的休憩。安德烈知道自己並不能離開，戲要演足，他在等他醒來兩人一起去赴晚宴。相隔一張辦公桌，他打量著艾利希奧。

艾利希奧閉目養神，略顯疲憊地說：「我會殺了他，相信我，就地處決。那個時候，你會連來找我上床的機會都沒有。」

「那便恨我吧，艾利希奧，總好比愛我。」可即使安德烈在心裏如此說，他也是希望和艾利希奧恢復到過去的時光，但這不過都是妄想，他和艾利希奧誰都回不去，他們都走上了無法回頭的路。

艾利希奧瞥了他一眼，走到辦公桌后，癱軟在辦公椅上，轉身看向夜幕籠罩中的哈瓦那，「這是最後一次。」

而艾利希奧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阿列克謝耶夫的確是個優秀的外交官，在古蘇關係上一直盡心儘力，所以他尊敬他，儘管他將手伸到了安德烈這邊來。

「我真的太歡迎了，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和圖書教授呢！」

「這是最後一次，我為你犧牲我的原則。伊森最近在古巴與一些不乾不淨的人搞見不得光的事情，下次再被我抓到，就不是坐牢這麼簡單了。」

菲德爾在郊區的宅院足有好幾個足球場那麼大，周圍戒備森嚴，兩人通過重重警戒后，與這位忙碌了整整一天的領導人見面。晚餐期間，菲德爾對核彈顯示出極大的興趣，並表示要親自去貝胡卡爾和馬薩瓜地區視察，屆時希望安德烈能夠陪同。安德烈自然答應，三人又聊起此際不斷出離逃往美國的古巴人，菲德爾詢問安德烈有何種解決之道時，安德烈只是提出了蘇聯在柏林地區的做法。

「不，只是我承認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沒有證據。」

看到他沉靜的睡顏，安德烈總會想起石榴樹下的學生領袖，那時艾利希奧總愛臉紅，目光落在樹下的玫瑰，然後游移到自己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崇敬。有時他不禁恍惚，時光流逝如此之快，原來人真的會一步一步走到自己最害怕的境地。

「大使先生，當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我就愛上了諾維科夫中校，他是我見過最好，最完美的人。在我的眼裡，他從來都不是一名克格勃，而是一名導師，他為我們帶來了希望，帶來了真理和光明之路。儘管你們將很多莫須有的罪名安置在他身上，但相信我，他在我心裏無以倫比，我愛他，且將他奉為我的信仰，我會用我的生命來守護他。現在，我和他要去菲德爾那邊用晚餐了，如果您還和圖書有什麼想說的，請抓緊時間。」

「我自有辦法。」

菲德爾爽朗的笑容從電話里傳來，顯示出不加掩飾的熱心。在此期間艾利希奧一直用陰冷的眼神緊盯阿列克謝耶夫，等掛了電話，他再度走到安德烈身邊，牽起了他的手。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某種決心，艾利希奧開始了他的獨白。

「好。」他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低聲說：「我唯有祝福你們。」

在艾利希奧和安德烈的目光中，他露出一道極為勉強和蒼白的笑容，強自鎮定地道：「我想菲德爾領袖大概不會祝福您們的戀情。」

他搬來了菲德爾，期望能起到半分的威懾作用。艾利希奧只是微笑不變，走到辦公桌前摁下了領袖辦公室的電話。

於是他走到艾利希奧面前，輕輕將手落在他的肩上。

阿列克謝耶夫愣了愣，說：「可這是在犯罪……」

「不過是想找個機會吻你罷了。」艾利希奧撇開安德烈的手，冷笑道：「至少你不會反抗，不是嗎？你還真是自私，安德烈，只要對你有用，接吻和上床都可以。」

「免得為你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艾利希奧淡淡地說。

安德烈眼眸涌動，無法掩飾難過，輕聲說：「我已經為他想了很多，只是，再允許我自私一回，讓他多陪我一段時間。」

艾利希奧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美國在日本投下的原子彈已經顯示出輻射給人體所帶來的危害。只是古巴人民對其大多不知情，而知情的卻在對抗情緒中並不在意。他們看不見，或者視而不見m.hetubook.com.com。誰也不清楚那些鋼鐵包裹之下的「炸彈」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毀滅性災難，畢竟古巴恢復全體國民教育並不久，人民文化素質並不高，而高素質的領導人們卻對研究核彈的後果並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即時的威力。

說完艾利希奧鬆開他，關上了車門。安德烈站在路燈搖晃的空蕩街道上注視艾利希奧遠去，就如過去多次一樣。車內，艾利希奧閉上眼睛，強忍住沒有回頭。

菲德爾意會，向安德烈舉杯。艾利希奧在一旁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安德烈。晚宴結束后，艾利希奧送安德烈回家。兩人坐在後排，各自朝向自己一側的車窗。夜幕深沉，棕櫚樹向後的陰影掠過他們安靜的面容，兩人一路無言。直到臨近目的地，艾利希奧吩咐司機在一個街區之外停車。

「沒錯。」安德烈垂下眼睫，「我自私，不值得你為我這麼做。」

「菲德爾，還記得你說過要一起用晚餐的嗎？勞爾不在，今晚我和教授一起過來。」

安德烈在一次無端流鼻血后終於來到加西亞醫生那邊，醫生在為他進行檢查后拉住他不住地嘆氣。

加西亞哽咽地點了點頭。

「走吧，艾利希奧。」

安德烈總會想，他這一生沒有虧欠過誰，除了他那逝去的親友，就是眼前的這個人。他對他似乎永遠無法彌補，看似艾利希奧加之於他身上的傷害，其實成倍地反作用在艾利希奧自己身上。他不能忘記艾利希奧讓他抓住槍抵在自己額頭上要他殺了他時的模樣。在那一刻安德烈才和_圖_書幡然醒悟自己將他推入了怎樣的深淵。

加西亞抬起眼睛，迎向安德烈的目光，他彷彿還是那位哈瓦那大學的哲學教授，總愛站在辦公室的窗前，靜默地遙望遠方。他鼓勵這群古巴年輕人走了這麼遠的路，現在卻要自己停下腳步。他看到安德烈的那條生命的細線在風中輕輕搖晃，只消一瞬，就可走向滅亡。

「不。」安德烈說，「重點不在牆，在於精神之壁，也就是說，發揚古巴傳統的民族精神，留住該留住的人。」

「可你至少也該想一想他，那個為你留下的孩子。」

「那你又是為什麼不辯解？難道你還想對外交官出手嗎？」

「可這裡是古巴。」艾利希奧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阿列克謝耶夫打了個冷噤，聽懂了其中的威脅之意，面前的兩人，一個是克格勃在古巴的頭子，一個是古巴國安部的部長，沒有強大的背景支撐，一個他都招惹不起。想起死去的葉戈爾，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這裡是古巴，是離蘇聯十萬八千里的古巴。

「可你知道，若沒有這裏的東西，我早該死了。」

「離開？他可不會這麼聽你的話。安德烈，我也算是了解他。」

安德烈感激地微笑，下車時卻被艾利希奧抓住了手，「我聽說核武器沒有專業的儲存設備時會有放射性物質，那種東西對人體有害，你以後少去地堡。」

只要能給美國佬來個狠的，古巴不介意自己也去陪葬。這天真且無辜的念頭註定會為古巴這座島嶼帶來無數亢奮與甜蜜，但與之而來的，還有苦難與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