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Chapter 41
他坐到病床旁邊,輕輕握住他那隻由於輸液變得冰涼的手。在他印象里,安德烈的手一直很涼,他的身體也是如此,即使是在熾烈的性*當中,他那蒼白的身體彷彿也由內而外嘶嘶冒著寒氣。熱帶人民貪戀每一份冰涼,艾利希奧想,可能這就是自己如此迷戀他的原因。他就像一片永恆的雪。
「和我跳舞。」
伊森難過地搖頭,安東尼奧望向病床上安德烈毫無血色的面龐,不禁哽咽。他的安慰無力而蒼白,在某種程度上他也需要安慰,因為安德烈對他來說同樣重要。他是他最敬愛的師長,是他理想之路的引路人。
「為你的新生,親愛的,你可是生了場大病,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兩人無聲地坐在床邊,安東尼奧將伊森摟進懷裡。伊森自顧自地流淚,隨後吸了吸鼻子,轉頭看向加西亞醫生。
安東尼奧猶豫地看向艾利希奧,沉默后說:「希望你不要對他做任何事,他們都受不了刺|激。」
安德烈在馬那瓜暈倒時,正在陪同菲德爾進行視察。他熱心地為他和埃內斯托以及古巴軍隊的高級軍官們講解這些一兆噸核彈頭的貯存以及威力,突然感覺到天旋地轉,瞬間呼吸不過來,當著菲德爾的面,他朝後倒去。還好菲德爾這個大個子眼疾手快抱住了他,否則安德烈就要摔到地堡深處的冷卻池裡去。菲德爾盡了朋友之誼,跟一眾幕僚們親自把他送到了加西亞醫生那邊,千叮嚀萬囑咐醫生一定要照顧好他們這位珍貴的朋友。
一個禮拜后,安東尼奧撞見在市場上選購食材的伊森,他捧著一大束花,看起來似乎從悲痛中緩過來,但安東尼奧知道這不過是因為安德烈今天要出院,他迎來了短暫的喜悅。
「看,今天我做了起司蛋糕。」伊森將安德烈扶到餐桌旁,餐桌上一個雙
hetubook.com.com層的小蛋糕塗滿了奶油,不平整的表面上點綴的幾顆歪歪扭扭的草莓表明其為某人貨真價實的手工製作。安德烈羞澀地笑,問:「為了什麼?」
可被死神宣判的人,卻沉浸在一片夢幻的海洋里。他看到了所懷念的過去,所憧憬的未來。儘管死亡與他如影隨形,但他並不感到悲傷,也無任何恐懼。他只感到一陣悵惘的惋惜,在哭聲中,他多想抹去面前已經是可以依靠的男人的淚水,親吻他由於哭泣而發紅的眼睛。
「今夜過後,我將不再愛你。」
安東尼奧難過地低下了頭,伊森迴轉身,仿若行屍走肉般地沿街道向前走,靈魂已經從他的肉體里出逃,與安德烈相會在夢中的西西里。容許他腳步向前邁開的不過是殘餘的理智,只是他走了不過十幾米遠,便一頭栽倒在地。
「我明白,這不需要你來提醒。」
「你知道嗎?我也是有過夢想的。」安德烈靠在伊森的肩上,突然說。
「後來,我成為了另一種演員,間諜也是無時不刻在表演。」
明知得不到回答,他卻自言自語,可他再也不能多說兩個字,喉嚨已經不允許他繼續說話,他張了張嘴,卻破開在一道愴然欲絕的嗚咽聲中。
他極力壓制聲音的顫抖,佯裝堅強。可加西亞醫生在那雙閃爍的淚眼裡看到了深不可測的悲傷與一觸即塌的心防。醫生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別假惺惺的了,你根本不想要我來。」安東尼奧毫不留情地拆穿伊森的客套話,伊森嘿嘿傻笑兩聲,兩人又不可避免地沉默下來。最後,伊森鄭重其事地說:「總之,那天加西亞醫生說的話,我們都給忘了,誰都不準提,也不準告訴任何人。」
於是當安德烈推開門時,搖曳的燭光中,遍地都是柔軟的花瓣和*圖*書,在鋼琴曲中,伊森站在客廳里,笑著向他張開雙臂。
他突然抬頭凝視伊森的眼睛,露出一道旖麗而悲傷的笑容,「這場戲,你來陪我演,好不好?」
「在卡捷琳娜想要成為一名鋼琴家前,我想成為一名戲劇演員,他們都說我有一副好面孔,和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或許我們需要一首更歡快的曲子。」
他們抱著彼此,在客廳里輕柔地踩著舞步,伊森摟住安德烈越發細瘦的腰,在這裏他可觸碰到他悸動的靈魂。安德烈緊貼伊森,將臉貼在他的肩上。他們無聲地跳,腳下踩著牽牛花和秋海棠,在燭光中靜默,讓鋼琴曲如流水湧進他們的心間。
「可伊森不會離開。」
這是間高級奢華的專為領導人準備的病房,消毒水味中混雜玫瑰和茉莉花的香味,旨在舒緩病人的情緒。安德烈還在昏迷中,眉頭舒展,好似沉入往昔的薄霧。埋在他手背血管中的針尖讓那一塊的皮膚發青,藥水在寂靜中滴答滴答落下,像不滅的生命之源,匯入這塊雪原上的荒蕪。
伊森在安東尼奧頭上揉了揉,抱著花朝家的方向走去。九月下旬,天高雲淡,雲層綿延在天際,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清爽的空氣驅趕走心中的陰霾。走在色彩鮮艷的街道下,他告訴自己,得用笑容迎接安德烈回家。
「不累。」安德烈將手搭上他的肩,「我需要活動,和你跳舞正好。」
「不,這首很安靜,我很喜歡。」
安東尼奧以為要花點功夫才能讓伊森離開病房,沒想到他只是嘗試提議要伊森休息休息再來,伊森卻很爽快地點頭。只是在走出醫院的那一刻,他深深回頭看向病房所在的樓層。他什麼都沒說,但安東尼奧從他顫動的眼眸中看出他已知道艾利希奧在那邊。
「真甜,我的水平真好。m.hetubook•com.com」
「你想要我陪你演什麼戲呢?」
他們給予彼此一個綿長而溫暖的擁抱,還有一道纏綿悱惻的親吻。
「他是太累了。」醫生說,「他承受了太多。」
沒過多久,安東尼奧也從外交部趕來,他將焦急和慌張的神色扔在病房外,保持基本的鎮定走進去。病房裡他和加西亞醫生相視一眼,便默默地走到了伊森身邊,將手放在朋友微顫的肩上。
「拜託您。」伊森懇求道,「我能接受一切。」
在伊森涌動的眼眸中,安德烈緩緩垂下眼睫,再度靠在伊森的肩上。
用過晚餐后,安德烈走到唱片機前,換上舒伯特的唱片,在降E大調第二號鋼琴曲中,他伸出手,要伊森抱住自己。
安東尼奧站在病房門口,小聲地關上了門。在走廊盡頭,他看到昏黃的燈光下默然佇立的艾利希奧。淚痕掛在他臉上,他在小聲啜泣。
「你的確是,親愛的。」
在這一日,安德烈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收到了死神對於他的宣判。
「是什麼呢?」
可哭聲不止,他只好把他抱在懷裡。那一刻,他跟他來到了西西里。蜿蜒曲折的海岸線,散落的零星島嶼,白色石灰岩的懸崖上布滿波浪形的紋路,從山體一直延伸到海中,就像一座座天然的階梯。黑色的鵝卵石包圍寧靜的海灣,巨大的火山在休眠,像沉睡的巨人。他們在柑橘樹下奔跑,看紅海龜爬上海灘,產下一顆顆巨大的卵。他們還會看到大雁和火烈鳥,在潮汐里振翅,飛向金色的天空。
「他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他喃喃自語,也許驚擾了安德烈的夢。安德烈的眉頭忽地皺了皺,艾利希奧嚇了一跳,連忙收聲,將安德烈的輕柔地放下。思前想後,他小心翼翼地在安德烈臉頰上留下一吻,逃離了病房。他寧願安德烈醒來時看到
hetubook.com•com的是空無一人的房間,而不是給他帶來無盡傷害的自己。
「我為他準備一個歡迎回家的派對!」伊森趴在安東尼奧的車窗上說,「你要來么?」
伊森的瞳孔驟縮,整個人獃滯住,眼淚于無聲中洶湧而下。安東尼奧哭出聲,再也忍不住俯身將安德烈抱在懷裡,而在他們看不見的病房外,艾利希奧捂住嘴,背靠走廊的牆壁滑落,痛哭到渾身顫抖。
「痛嗎?安德烈。」
他切下一小塊,送到安德烈面前。在蛋糕旁邊還有他精心準備的晚餐,羅勒葉涼拌的龍蝦肉,熏烤培根還有牛奶蘑菇湯,都是安德烈喜歡的。他撐著雙手,看安德烈用餐,就像在欣賞自己珍藏的寶物。
他會吻他,和他在一切可以躺下的地方做|愛,用盡各種姿勢,不再在意世俗的眼光,他們會在神廟裡為彼此祈福,許下永不分離的誓言。
「沒錯,去好萊塢。」安德烈笑了笑,腳步不停,說:「可我不愛演那裡的戲,我想演我自己的戲。」
艾利希奧推開門時,看到安德烈掛在唇角上的微笑,於是他也笑了。
「你看,你要是繼續睡下去,我就又可以吻你了,多麼危險。」艾利希奧輕輕撫摸安德烈手背上的淤青,朝上輕輕哈了一口氣。
菲德爾無法在這裏停留,埃內斯托反倒是拉著醫生說了很多,說安德烈為古巴做了這麼多應該授予榮譽勳章,醫生說這是他該得的,於是埃內斯托懷著一腔熱心回去準備授勛儀式。待所有人走後,已經臨近夜晚。
伊森用指尖沾了點奶油,塗在安德烈的鼻尖上,然後湊過去舔了舔。
伊森在醫院外徘徊多時,直到醫生出來向他招手他才連忙跑去。他趴在安德烈床邊小心翼翼地撫摸他微浸冷汗的額頭,親吻他安詳的臉龐,指尖的微顫出賣了他痛苦的內心,他強忍眼淚,花了很大的努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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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自己不哭出聲。他怕驚擾安德烈的休息,也許在夢中,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拜託,讓我去見他一次。」艾利希奧向安東尼奧投向懇求的目光。
他的伊利亞現在變成了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說什麼也不要在醫院里繼續接受治療,而在這個世界上似乎也沒有能夠拒絕他要求的人,於是加西亞醫生幾乎是戀戀不捨地為他辦理了出院手續。伊森想,他要在家裡灑滿他們所愛的秋海棠和牽牛花。
加西亞醫生又看了眼安東尼奧,低下了頭,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一句:「最多,最多不過半年了。」
「好。」
「沒錯,這麼說我也是演員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好萊塢。」
他捧著安德烈的手,淚流滿面,在心裏拚命禱告。他向上帝和聖母懺悔自己的罪過,懇求他們能夠把自己的罪孽的生命勻給安德烈,讓他能夠活得久一些,活到他所希望的真相水落石出,活到他能夠回到蘇聯的那一天。
「好的,再見了我的努涅斯外長。」
沉睡中安德烈露出恬靜的微笑,伊森守在一旁,在這抹微笑中他看到了安德烈的幸福,於是他俯身在他耳畔輕聲說:「你去哪裡了呢?好伊利亞,帶上我吧。」
「這沒什麼值得哭泣的,可以說,這將是一場有意義的死亡,對於那些已經逝去的事物,我們能做的只有埋葬。我埋葬了我的過去,而你將埋葬我。」
「所以請你幫忙,安尼。」
伊森走上前去摟住他的腰,「不累嗎?」
艾利希奧露出慘白而感激的笑容,對安東尼奧話語當中尖銳的防備毫不在意,點頭說:「我一定,一定很安靜。」
積攢一夜的悲傷讓他再也無力支撐,命運的枷鎖太過沉重,沒有安德烈,所有希望付之一炬。他在水泥路面上哭泣,眼淚裹上塵世的泥灰。
「拜託您,告訴我真相,他還剩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