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站 月世界·巴比倫尼亞
第六十節 第二循環·超越怯弱
她看了看天空,那輪玉色的寒陽依舊高懸。在寒陽的內部,或者表側,她隱約間似乎可以看到群星環繞的輪廓。那看上去像是一個星系,一個恆星系,一個大型旋渦星系。她覺得那和仙女座的模樣很想,但她並不能夠確定這一點。
這是心的領域,心的深淵——不,這裏並不是心淵,而是心淵之外的情緒荒原。因為某種緣由,自己的精神和那位沙俄皇女的情緒相互連接。雖然不知道那位冬之少女為什麼選擇停在這裏而不願離去,但立香知道只要自己想要離開,就一定能夠從這裏脫離!
這是一個錯誤。擅自地對他人抱有期待,或將某種他人的優待視作理所應當,本就是一個錯誤。
「你害怕從這裏離開嗎?」來自迦勒底的少女反問。「你害怕回到現實,讓時間流動嗎?羅曼諾夫的安娜斯塔西婭公主殿下?」
她知道自己只要離開這裏就會死,因為這裏的時間無盡地趨於停滯。但即便如此——
這裏到底又是哪裡?
而現實的冰冷與死亡隨即迎面撲來。
……
「但你仍舊會在離開的那一瞬間死去,死人救不了任何人。」
她詢問。
那位皇女凝視著她的雙眼。
——「你在動搖,你在懷疑自己的判斷,你在考慮,考慮藤丸立香其人是否就真的是天命所鍾的主角。」
身體已經不會在疼了,因為已經感覺不到身體了。但寒冷卻依舊存在,就彷佛這股冷意源於內心深處,然後它取代了神經和血肉。
她已經猜到這是什麼地方了。
「安娜斯塔西婭·尼古拉耶芙娜·羅曼諾娃。」她將視線從立香的身上移開,又一次地投向遙遠的地方。「我知道你,你是藤丸立香。迦勒底的使者,人類最後剩餘的兩位御主中的一人。」
當人不再能夠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也找不到能夠證明時序的參照物時,想要衡量時間便成了一件十足困難的麻煩事。她只知道自己正在向著風暴前進,沒有止境地向風暴前進。她感覺不到身體,自然也就感覺不到累和餓,而她繼和_圖_書續向前。
積雪從膝蓋又降到了腳踝,又從腳踝變成了平靜的冰原。
想要談談。
「我的確害怕從這裏離開。」她的詢問者沒有一絲猶豫或者遲疑地回答。而在安娜斯塔西婭開口的那一剎那,遙遠的天邊便不再落下雪花。「我若是從這裏離開,這個世界則將會迎來可怕的災難。雖然我已經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世界已經因為我的緣故死去了兩次。」
而那個隨即在立香的意識中涌動,刺|激著她那完全感受不到的喉嚨,讓她用她那不知是否還存在的聲帶發聲而出……
她有名字。
來自迦勒底的少女並不清楚以上兩個問題任意之一的答案,但這也並不妨礙她朝著那團肆虐的暴風雪所在的方位邁出前進步伐。因為她感覺那裡的感情最為濃烈,而既然是感情濃郁的所在,那麼那裡想必會有著某個類似於源頭一般的事像。
純白色的長發,冰藍色的眼眸,藍和白相間,其上點綴著漫天星辰的斗篷與薄紗為她增添了一份優雅和神秘相互交接的色彩。而當她稍稍偏轉眼眸,將視線移到立香的身上的那一剎那,她的形體就彷佛整個冬天的集中。
「你能夠幫我嗎?」立香直直地看著她。「我的同伴被困住了,她需要我的幫助。」
於是她向那個方向邁出腳步。
「現在的你,會想要變成未來的那個決定離開時的你的樣子嗎?放棄自己曾經所珍視的一切,然後踏上和現在沒有任何區別的道路?」
四周都是冰,一望無際的冰。不遠處有著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冰山,而天空中飄落著銀白色的雪。
沉默持續了或許有五分鐘。
她的語氣中有著十分清晰的疏離感與拒絕,這是和藤丸立香有認知以來,踏上冠位指定之路后所認知到的任何一位從者都截然不同的感覺。或許這便是她第一次收到來自從者的明確拒絕與抵制。
談談。
——「那麼她擊敗你了嗎?艾麗斯。」
——「開什麼玩笑,她所做的事情我做不做得到,你和_圖_書心知肚明。我曾經做了多少次,你心知肚明。我之所以感嘆,只是因為她和過去某個時間段的我如此相似,雖然算是某種共情現象,但你知道這對真神而言意義不大。」
「我知道。」立香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做出了點頭的動作。「但這並不是我不去救她的理由。我必須得去救她,無論如何都要去。我不會停下我的腳步,無論如何都不會停下。」
冰岩上的蒼白少女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沐浴在寒陽之下,凝視著天邊的極穹。
而當立香朝她再度欠身,轉身便要離開的時候。少女的聲音卻在她背後響了起來。
立香感覺自己應該知道她的名字。
「我能。」抱著膝蓋的冬之少女淡淡地回答道:「但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既不是我的御主,也不是我的朋友。還是說你認為接受到請求就要應承對方,被提出要求就一定要接受?」
「但你遲早會出去。」立香認真地看著她,說道:「一千年,一萬年,一億年,你遲早會從這裏出去。當你最終決定出去時,一切都會像是你所害怕的那樣發展。而那時的你或許已然不會害怕,不會在乎。因為那時候的你已經看開,已經厭倦,已經不在乎世界的生死與萬物的存亡。但是——」
「我知道。」皇女回答:「可恥的逃避,但這卻是有用的。尤其,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但一旦錯誤發生便必然會帶來慘烈後果的時候——」
「這裏的時間不會流動,只要你不從這裏出去,你的朋友只要在這時候還保持著完好,那麼就永遠不會受傷。而你只要不從這裏離開,那你就永遠不會死去。」她頓了下,然後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從這裏離開?」
——「我寧願選擇在那之前溺死在我現在的理想裏面。」
寒陽,寒冷的太陽。
然而少女的聲音如影隨形。
「我會來找你的,瑪修。」她嘗試著做了一個握拳的動作。「無論你是否在等我,我都會把你救出來的。」
她發現自己在踏出m.hetubook.com.com腳步的剎那,身形便奇異地跨越時空來到了那塊孤獨地冰岩之下,出現在了那位皇女的面前。
「真抱歉,是我唐突了。」她在接下來認真地朝冰岩上的冬之少女鞠了個躬。「那麼,請問你能夠告訴我怎樣從這裏出去嗎?如果不能說的話,那麼請容我告退,我要繼續探索這個地方了。」
她搖了搖頭,向外踏出一步。
入眼所及的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冰原,腳下是冰,厚重的蒼白的冰堆積成了巨塊。因為有了引發漫反射的蒼白,所以它並不是非常光滑。而這讓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藤丸立香也能夠從這冰面上站起,並走動著朝各個方向張望。
即便如此——
「Anastasia……」她用自己都感覺怪異的語調說道。
「我的同伴還等著我去救她。」立香並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繼續朝著寒陽之外的某個方向走去。「我必須要去救她。」
不,這並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那位居住在霧化腐朽都市中的蒼白之王。她是第一個不由分說直接向立香等一行人下殺手的從者。而在那之前,哪怕是冷酷如同所羅門王,淡漠如同狂王庫丘林,它們在動手之前總是會給立香說話的機會,甚至就在動手時也不會將立香視作主要的攻擊目標,總會留手。
左手,右手,兩隻完好的手。但手的顏色卻是出乎預料的慘白,白得純澈,白得徹骨,白得透化到能夠透過皮膚看到骨頭和血管,以及被手遮擋住的天空的輪廓。
然後,她看到了盡頭。
——「……我會再驗證一遍。」
——「我在動搖什麼?」
——「說的也是,沒有受過百種苦,千般痛,萬樣折磨而又最終一無所獲。沒有過這樣慘烈的經歷,那麼即便是超凡生命也很難成為真神。但痛苦的記憶並不是值得稱道的倚仗,你強調一件沒有意義的事,艾麗斯,雖說這的確對你意義不大,但它卻也的確讓你產生了一點動搖。」
而錯誤不應該再犯。
一步又一步。
「我留在這裏對誰都好。只要我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不去做,我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她抬起手,捏住了一枚冰晶。「同樣,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我。」
一天?兩天?
「我果然是比不上弗洛拉學姐么……」少女深深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覺得自己或許在這片漫無盡頭的冰原上走了一個月,或者更加漫長的時間。
她去過美索不達米亞的冥界,見過冥界的女神艾蕾什基伽爾。但那裡的冥界只是一片又一片的幽暗深谷以及山巒,而那裡的靈魂也像是漂浮的藍色火球,沒有固定的形體,也沒有質感和實量。
「不管怎麼說,我要回去。」她對自己說道,雖然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但她依舊能夠控制它們。她從地上站起來,努力地朝四面八方張望。「既然我還有知性,那麼我就能夠活動,既然我還能夠活動,我就能夠回去。」
立香覺得自己應該是做了一個伸手的動作,然後她便看到仰躺在冰面上的自己,朝澄凈的天空中伸出了自己的手。
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當藤丸立香睜開眼睛的時候,迎面而來的並不是傷痛與虛弱。而是更上一層的空無,與徹骨森寒。
——「凡物想要戰勝超凡,唯一能夠仰仗的便是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通過展現出某些連超凡生命自己都做不到的特質來從心靈上擊敗它——我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有效的策略。」
真奇怪,明明雪不過是冰晶和水團所混合而成的聚合物。明明不過是一種常見於低溫天氣中的自然現象。但立香卻能夠從那些雪中讀出『哀傷』的情緒。
它像是太陽一般播撒光輝,但卻讓那從靈魂深處迸發的寒冷愈發的劇烈。
然而立香並沒有回答她。
那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雪中有著淡淡的哀傷。
一陣沉默。
——在這片大地上,雪的意思便是『哀傷』。
但冥界也是會下雪的嗎?
白色的雪,冰冷的雪。
她目光灼灼。
腳下的冰原逐漸堆積起了冰雪,雪又漸漸地從腳踝到了膝蓋。她一直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和-圖-書久。
不知何時,天穹之上的那團暴雪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輪如同玉石一般的碩大寒陽。
「那只是單純的逃避罷了。」
雪是哀傷,腳下的冰原卻是『後悔』與『自責』。她隱約還能夠看到極遠處有著肆虐的冰雪風暴。而她覺得那應該是『憤怒』和『憎恨』的具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夠看到仙女座,但她知道自己能夠看到的不止是仙女座。在那一輪星輝轉動的剎那,她看到了地球,看到了美索不達米亞,看到了那處廢棄的戰場所構成的怪物巢穴,看到了那躺在巢穴邊緣,四肢失卻其三,已然陷入瀕死之中的自己!
「我……死了嗎?」少女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她慢慢地從地上坐起來。然後發現自己的一雙小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膝蓋上,破碎的迦勒底外裝也完全恢復完好——自己的身軀完全恢復到了沒有受傷的模樣。僅有的區別便是自己完全感覺不到它們,以及它們全都呈半透明,白得像是玉石一樣。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願意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談的,並不是想要講道理就一定有道理可講的。而直到現在,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終於在付出了慘痛代價后明白了這麼一個道理。
而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緣由,她才會在那座腐朽都市中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從而導致失卻先機的全盤潰敗。因為她以為,自己可以像是以前的許多個特異點里的遭遇一樣。在面對作為從者的敵人時,可以『談談』。
——身為迦勒底御主的藤丸立香幾乎都要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了。
這是哪裡?冥界?
「——我寧願選擇逃避。」
然後,她聽到了蒼白少女那宛若冷泉流淌一般的婉轉嗓音。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發生了什麼?
「離開這裏,你就會死。」少女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察覺不到什麼心緒起伏。然而在她開口的瞬間,自遙遠的天邊卻下起了雪。
她在那一輪刺骨寒陽的正下方,一塊孤獨屹立於冰原之上的冰岩上端,看到了一位抱著膝蓋獨坐的蒼白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