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江野奇遇記
弟弟出生的那一天,七歲的江野無人在意,吃過了冰涼的午飯,他朝門外走去,新換的保姆是繼母的親戚,她沿襲了這個家的主人對待長子的態度,漠然地看著他離開。
小小的江野獨自走回了家,臉上棕色的油彩都沒有卸下,演出還在繼續,一路上月與星高懸,往後的日子里他就一直是那棵樹。
「不要緊張,用不用我幫你?給你倒數五個數。」
即將湧來無邊無際的黑夜。
懷疑,嘶吼,碎裂,這些江野從未聽到過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在家裡響起。
幸福的時光像一連串沒有瑕疵的泡沫,浮在空氣里向前飄去,不知道將在何處落地。
他走累了,睏倦上涌,俯身撣開一粒粒碎石,坐在路邊休息。
一種格外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不應該走進去。
他是個天真快樂的孩子。
最後角色都分完了,他主動說演那棵所有人都不想演的樹,唯一的台詞是在謝幕前作為旁觀者宣布結局: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房門半掩著,在和緩的風裡微微晃動。
江野的英語口語是全班最好的,老師希望他演王子,可每一個人都想演主角,都想說最多的台詞,這樣回家后就能被父母表揚。
然後他跨過那道邊緣,斜角越來越大,重力牽引著他。
他長得很像江隨安,性格卻不像,父親似乎不太喜歡這一點。
在源源不斷的熱湯和補品里,一切都沒有好轉。
十天後,他參加了母親的葬禮。
話音落地,江懷素朝他露出一個美麗的笑容,不再說話,倚在扶手邊,靜靜地看著他下樓。
「我不是很想成年,因為活著真的很辛苦。」
他稚嫩的面孔上洋溢著許久未見的笑容,同一時間,與他容貌相似的江隨安也在笑。
在旁人眼裡,他是最好的丈夫與女婿。
對世界的所有期許接連幻滅,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被殘酷打碎,應該怎麼活下去?
他會把對方當作未來全部的世界,獻上他所能付出的一切,直至毀滅。
葉子絆住了他。
如果他真的有同伴。
終於,他雙腳離地,張開了雙臂,像鳥兒一樣滑入透明的空氣里。
傍晚放學回來,保姆提著他的書包,在即將步入玄關的時候,樓上www•hetubook•com•com傳來一陣驚恐的尖叫聲。
沒有人看見他,沒有人聽見他,沒有人朝他伸出手。
這是他最勇敢也最好的同伴,他時常需要依靠同伴的力量,才能繼續往前走下去。
數秒后牽引繩慢慢放下,輕柔地讓他降落在地面的緩衝氣墊上。
他安靜地看著同學們吵鬧著爭搶角色,有個孩子說著說著就哇哇地哭了,說自己只想演王子,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個童話故事,他一定要演王子,說話間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掉,江野就把紙巾遞過去。
桎梏轟然破碎。
他活過來了。
但他不能再讓同伴生活在這樣危險的環境里。
「對不起。」
在悄然而至的黃昏里,江野睜開眼睛,身旁仍是一片空寂。
但那不是最後一次。
「我想好好睡一覺。」
可惜基因無法改變。
江隨安一直以最大的包容對待著妻子,從不與她爭吵,也從不還手,臉上時常帶著妻子留下的傷囗,結痂后化作褐色的深淵,凝視著深夜辦公桌前明亮的燈光。
在童話一般的幼年歲月里,江野記得的都是美麗燦爛的片段。
他找不到意義。
這是對一個人最簡單又最困難的期許。
滿腦袋胡思亂想的江野獨自回家后,在只有傭人的房子里度過了一夜,遲遲沒有見到父母。
它永遠不會被毀滅。
除了江隨安以外,其他姓江的人,都同情過他的無辜和坎坷,但誰也不願主動承擔起什麼,他們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張臉,面對他血管里另一半冰冷的血脈。
垂葉榕無法回答,只能以永遠茂盛的綠意回應。
那時父親江隨安站在樓梯上看了很久,一直到同學們離開。
不過主角只有母親。
直到月末彙報開始的時候,江野仍在惴惴不安,台下坐滿了陌生的家長們,唯獨沒有他的父親或母親。
江野凝視著它,想了很久,撿起一片它在昨夜落下的葉子,放進胸前的口袋,然後出了門。
他要回去給另一棵樹澆水。
但她最終僅僅是伸出手,輕輕撫過兒子稚氣的面龐。
可他始終不能完全掩蓋的,是他對那粒果實的在意。
江野獃獃地抬起頭。
直至今日作為旁觀者宣布結局:從此,江隨安和他的www•hetubook.com•com家人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舅舅出了意外。
他也不喜歡自己的臉,所以他不常刮鬍子。
江野找到了母親那一邊的親人,是多年以來,他第一次主動向他們求助。
遙遠的醫院里,回蕩著嬰兒降生時的啼哭,新生的幸福。
江野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它收起來,重新栽下種子。
江野第一次意識到這個詞語的另一層含義,是五歲的時候,幼兒園的同學們來他家裡玩,傭人端上了精緻的茶點,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商量著角色分配,那是要在月末彙報里表演給所有家長看的英文舞台劇。
半夢半醒間,眼淚浸濕了孩童柔軟的發梢,沒入一地塵埃。
在舅舅的葬禮上,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人世無常的江野,望著玻璃相框里黑白色的熟悉面孔,放聲大哭。
江懷素開始變得神經質。
江野以為母親在為昨晚的瘋狂而道歉,便大度地安慰她:「沒關係,今天晚上要好好睡覺。」
父親一定是因為他的角色生氣了。
把從高空跌落的心臟,一片一片拾起,用葉子包裹、彌合,栽進鬆軟的泥土。
幼時的江野是一個天真的人,許多人都這麼說過,這原本是一個美好的詞彙,形容人單純、真誠。可不知為什麼,後來人們在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常常都帶著一股譏諷的意味。
在絕望滋生蔓延之際,一顆小小的東西,驀地從樹梢落下,輕盈地落在他眼前。
江隨安始終沒有改回自己的姓氏。
他在最繁華的街道上徘徊,五光十色的廣告牌,笑容明艷的明星,面目模糊的行人,無數幢拔地而起的高樓。
還有總是埋首在書房裡拚命工作的父親,無論忙到多晚,都不忘去廚房給妻子端來一盅安神的熱湯。
沒有等常規的倒數,在安全員驚訝的目光里,他向前傾身,鞋底鮮明地感受到跳台板尖尖的邊緣。
緊接著,失重感褪去,身體開始變得輕盈,風聲忽然柔和,世界向下生長,他像一隻自由失序的鳥,從天外墜進溫熱的人間。
太陽發了芽,抽了枝,長成了小小的榕樹,然後被弟弟踢翻了花盆,泥土灑落一地。
可是沒有,那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血液猛地和*圖*書沖向頭頂,耳旁風聲尖利,他眼神失焦,世界混沌,喉嚨里無法逸出一絲聲音,那是最漫長的一秒鐘,江野幾乎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死去。
他什麼也沒有想,好像剛剛來到這個世間,一切都尚未開始,充滿了希望與光明。
當江野想要提步往前走的時候,他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他在這個太過盛大的世界里迷路了。
孤懸在百米高空上,望著眼前無盡的都市深淵時,他依然這麼想。
在蔚藍天空中沒有雲朵的那一日。
他想離開江隨安,搬出去獨自生活,但他沒有證件也沒有錢,江隨安不願放他走,因為他要好好照顧與亡妻生下的兒子,除非是亡妻的娘家提出要求,相當尊敬他們的江隨安自然會同意。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江野,用一種年幼的兒子看不懂的眼神打量著他:「江野,你太天真了。」
一粒躺在他手心的太陽。
這是他記憶里最後的母親。
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於是江野站在房間外,一動不動地看著面露驚惶的人們來來往往,潔凈的地毯上留下了許多塵土交織的鞋印。
所以他只能活在一條狹窄的縫隙里,與兩邊的世界全無關聯。
下次他會努力爭取主角。
江野以為跳下去的那一刻,腦海里會像走馬燈一般閃過十八年來所有的怨懟與不甘。
然後他跟著茫然失措的保姆上樓,來到母親居住的二樓,所有人亂作一團。
對客人的怔忡習以為常的安全員笑著比了一個推人的手勢。
江野曾經以為那出舞台劇已經在五歲那個清涼的秋夜結束了,散場后孩子們嬉笑著爬進自家的車,全班只有他的家長沒有來,連司機也沒有來接他。
連江野都一度厭倦起母親的歇斯底里,他希望母親振作,希望生活恢復過去的樣子。
從小便看了很多書的江野比同齡人要成熟一些,從紙頁里學到了許多人生道理,但仍純粹地相信著善有善報,為富有仁,正如母親一家始終堅持的那樣。
門裡的人聽他說完來意,點頭答應了,但到他離開前,他們始終沒有直視他的面孔。
「我想告訴我媽,不用對不起,不是她的錯。」
「我永遠姓江。」
懷真抱素,鳴野食蘋。
她在道歉,沒有留戀,沒有悲傷,
和*圖*書
只有無盡的悔意。和他們一樣的江。
江野睜眼到了天明,望著窗外初升的太陽,又一次想起了那個不眠的夜晚,那個與母親告別的早晨。
他在人行道上沉默地佇立,無數路過的陌生人撞過他的肩膀,在茫然涌動的倉惶里,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一棵樹。
江野撿起來,盯著這顆金黃色的果實,覺得它很像一粒太陽。
在成年前的那一晚,終於實現心愿獨居的江野,聽著牆上時鐘指針滴滴答答的聲音,仍然感受到一種無盡的疲憊從身體里無法抑制地冒出來。
他夢見了曾經美好燦爛的歲月,夢見了仍能微笑的逝者,夢見了他以為會永遠與自己絕緣的兩個詞語,孤獨和絕望。
在往後的十年裡,江野沉默地長大了,他幾乎沒有什麼喜惡,從不表現出對任何事物的興趣,像一杯不起眼的白開水,普通、平凡地生活著。
在惶惶夜色中,小小的江野回到了父親的家,手心裏始終緊緊捏著上天贈予他的禮物。
江野其實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他穿過花園,穿過街道,穿過人群,穿過這個對他而言驟然顛倒的世界,安靜地往不可知的前方走去。
他是樹,所以口袋裡長出了一片屬於樹的葉子。
第二天,他面色蒼白地起床去上學,見到了難得走出房間的母親。
坐著坐著,在沁涼的樹蔭下,江野陷入了午後靜謐的睡夢裡。
從舅舅離世這天起,家裡安寧美好的氣氛就變了。
江懷素的臉色比他更糟,像被暴風雨壓垮的花朵,迷惘黯淡,淚水已經乾涸的眼睛注視著他,似乎有許多話想講。
雙腳所及之外沒有了地面,只要往下看一眼,就足以令人頭皮發麻,失去全身力氣。
太陽又長大了。
身旁屬於都市的繁華漸漸消逝,他走進了一片草木蔥蘢的曠野,正像他的名字。
那些晦暗的時光如流水一般在江野腦海里劃過,他忽然間失去了衡量時間流速的能力,在萬物消逝的這一刻,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他成了真正的樹,與身旁的同伴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盤根錯節,生長在天與地接壤之處,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地方,萬籟俱寂,周身是無盡的虛空,虛空里漂浮著從它們心臟上長出來的葉子,紛紛揚揚、深深和圖書淺淺的綠。
第二天,他才知道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江野理解這種逃避。
在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緒里,江野蜷縮在床邊,一夜未眠。
所以他選擇了一種綁著繩子的死亡。
某一夜,二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尖銳女聲,依然是江懷素的獨角戲,她的話語破碎支離,住在三樓的江野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只能聽出某種絕望又深重的痛苦。
溫柔善良的母親,儒雅寬厚的舅舅,爽朗慈祥的外公,綠茵如畫的後花園,木架上整齊排列的深奧書籍,玩具上漫過的陽光。
他備了很多個新花盆,好不容易把它慢慢養大,又在某個放學歸來的夜晚,見到了垂葉榕被剪碎的枝葉,扯斷的根。
亡妻祭日,他在墓前放下一捧天真爛漫的白玫瑰,在裹挾著窺視欲的鏡頭面前,疲憊的眼睛滿含痛楚。
透過搖晃的樹葉,他怔怔地望著頭頂寬闊遼遠的天際,太陽漸漸隱沒,晚霞染紅了棉絮般的雲。
母親總是默默垂淚,日漸憔悴,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外公也因此生了一場大病,元氣大傷。
他繼承了母親一家的個性,母親江懷素在極為優渥的家庭環境中長大,是個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的女人,幾乎可以稱得上天真爛漫,在和舅舅江懷真一道為他起名時,兩兄妹的性情就可見一斑。
他在舞台背後等待上場的時候,江懷真乘坐的轎車被重型卡車碾成了廢鐵。
被遺忘的夾縫裡生長著兩棵努力向陽的樹。
他跟窗邊花盆裡生機勃勃的垂葉榕說話。
早慧的江野一直記得這句話,他想了很久,想弄明白父親話語背後對自己的期許是什麼,也許是希望他來扮演王子。
江野的眼角溢出星星點點的水汽,瞬間灑進了風裡。
葉子從口袋裡驀地滑出來,在氣流里打著轉兒,在他眼前紛飛,靜靜地陪著他墜落。
江野回眸看他,低聲道:「謝謝。」
不諳世事的富家大小姐與心志堅定的窮小子,沒有爭吵,沒有齟齬,只有令人艷羡的深厚感情。
可他已經答應要演樹了。
半年後,他又參加了外公的葬禮。
江野比母親往前多走了一步。
一年後,繼母悄悄住進了全新的大房子,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
然後在那之上,重建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