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秋水刻劍(六)
雷澈瞥了管家一眼,那管家趕忙湊近,卻聽雷澈緩緩道:
葉涼出神片刻,環顧庭院:眾賓客臉色驚慌,議論紛紛,雷家弟子手持兵刃,往來匆忙;唯有雷纓絡仍然靜立於庭院中間,與周遭的慌亂格格不入,宛如湍流中的一塊礁石。
雷澈被嘯聲震得連退三步,瞥見數尺外雷纓絡仍自靜默立著,嘴角溢出的血已染紅了面紗。雷澈急喝:「絡兒快退!」揮袖一拂,連帶著女兒飄退丈許。
蕭野謠趁隙掠向庭院東邊,有幾人擋在半路,都被他隨手震飛。葉涼看著他如疾電般閃過了身側,一剎那似乎衝著自己眨了眨眼,再一想,卻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心頭一時悵恍。
葉涼看得悠然神往,只聽眾賓客一陣驚呼,讚不絕口。
「嗯。」老者低頭看著地上,目光自西向東緩緩轉過,一直望到牆外,才抬起了頭。
葉涼心中微動:那是先前蕭野謠襲殺龍霖時遺落的。
眾賓客看得一頭霧水,許多人都不住打量吳重。葉涼問道:「師父,方才是怎麼回事?」
吳重擺了擺手,站起身來,與雷澈對視。一時間庭院中鴉雀無聲。
雷澈低低喝問:「誰指使你來的?」說著手指扣緊。
花家弟子紛紛呼喝:「狂徒休走!」「好個賊子!」手上卻也並不怎麼費勁攔阻。等到雷澈追至,蕭野謠已躍過院牆,不見蹤影。
吳重笑道:「這人很是狡猾,知道花家求婚遭拒,不會幫雷澈攔他的。」說罷忽然站起,快步走到庭院中間,低頭看著地上的一張紙。
又見雷澈走到了庭院中間,與龍霖交談;數丈外站著一名畫師,手持紙筆,正自定睛端詳這對翁婿,似是要描摹他倆的相貌。葉涼瞧了兩眼,心中怦然一跳,幾乎驚呼出聲——
一旁的雷府管家聽了,張口欲罵,瞧了瞧雷澈臉色,卻又忍住。雷澈以手掩口,m.hetubook.com.com咳了好一陣子,聽得葉涼心弦緊繃。
那年輕人點了點頭,默默朝著院子東邊走去,漸行漸疾,倏忽縱身而起,從雷家弟子的刀劍上借力數次,節節拔高,在高過院牆的一瞬身形凝滯,彷彿銅鏡當空散碎,消失在眾人眼中,似已隨風化入了九霄。
龍霖微笑道:「只可惜什麼?」
那畫師容貌清秀,嘴角的笑意如微風般自在,赫然便是葉涼在舟中遇到的書生蕭野謠。
蕭野謠道:「只可惜眉骨斷了。」
雷府管家見狀,快步走近,道:「諸位高人商談要事,本來萬萬不敢打擾,只是今時今地,咳咳,還望莫教小人為難。」
「這便是『雷淵壺』么,雷家內功名不虛傳。」蕭野謠一笑,頭頸微仰,注目蒼穹,似乎正有雷潮從天上倒灌下來。隨著他說話,一股股鮮血不住湧出嘴角,淌在衣襟上。
「七、七弟?啊,你們是花家,這個、這個……」秦楚額上見汗,張口結舌。
此時庭院中的數名畫師都振奮了精神,有的運筆如飛,有的則湊近了仔細觀察,生怕畫不好這賓主言歡的熱鬧情景。
雷澈客套了兩句,向眾人引見他左手邊的年輕公子,那公子氣度俊雅,白衣廣袖,臉上笑意溫潤,對著眾人拱手道:「柳州龍霖,見過諸位英雄。」眾人哄然應道:「見過龍大公子!」
那老者站定了,道:「去問問。」年輕人找雷府管家問明了情形,回稟道:「是蕭野謠,殺了龍家公子便逃遠了。」
葉涼聽見不遠處有人嘀咕:「方才雷老怪掌勁一吐便可震死這人,卻收手走了,嘿嘿,這人撿回一條命卻還不自知。」
雷澈說完便劇烈咳著,忽而伸手拍向吳重肩頭。
葉涼目光一頓,但見她神情被面紗遮掩,難辨悲喜,處在自己家裡倒像是個過客。
葉https://www.hetubook.com.com涼的目光緊追著蕭野謠,但見他躬腰碎步,小心翼翼走到庭院正中,對著雷、龍二人長揖道:「在下奉命作畫,只是離得遠了,瞧不清兩位貴人的眉目,可否容我近前一觀?」
雷家弟子在庭院中搜尋一陣,又拷問了幾名畫師,沒能找出什麼頭緒,便都聚到庭院東邊,準備翻過院牆搜尋。
葉涼當即低聲說與了師父。吳重頭也不抬,道:「你才瞧見么。」仍自夾菜吃。
吳重道:「不遠,不遠,雷兄客氣了。」
秦楚神情由怒轉懼,眼珠一轉,懼意又被滿臉笑意化開,一迭聲道:「言重了,有話好說,好說。」
他怒喝一聲,起身四顧,花家諸人正立在丈外,為首一人冷冷盯著他,道:「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若答得不好,便請喝了這杯『針酒』吧。」
雷澈道:「你當真不知?」語聲喑啞,如雨前的悶雷。
庭院中一寂。龍霖軟頹在地,無聲無息地死去。
「登刀入白雲,了不起。」吳重輕嘆道,「那人是叫胡飛塵么,想不到胡家年輕一輩竟出了這般人物。」
雷澈微微頷首,龍霖也溫聲道:「閣下請便,有勞了。」
霎時間滿庭嘩然。有人似是認出了這支筆,叫道:「此人是『龍骨丹青』蕭野謠!」
葉涼驚訝不已,道:「師父,你……」
他走近了瞧去,紙上粗粗勾勒出一個眉骨開裂的骷髏。不少賓客也圍上來看,都道:「聽聞這蕭野謠畫人只畫骨相,果真不虛。」
雷澈掃視庭中,忽然走到吳重面前,道:「那姓蕭的與雷家素無恩怨,不會平白來殺人,你可知是誰收買了他?」
「他要多少,就給他多少。」
雷澈哼了一聲,若有所思;片刻后微笑道:「你好生活著,且看你還能活幾日。」言罷轉身而去。
那老者忽道:「飛塵,你去www•hetubook•com•com會一會他。」
花家那人道:「我家七弟是被誰害死的?」
龍霖倒地之際,雷澈身形微晃,右掌已扣在蕭野謠肩上——手指觸及肩頭的一瞬,蕭野謠束髮的帶子立時斷了,長發飛揚,袍袖鼓舞,衣衫上流漾出一片輕雷般呲呲微微的響聲。
說完俯身撿起了那張畫,只看得幾眼,微風拂過,那畫卻飄成了紙屑,想是先前便被震碎了,卻竟凝到此刻才散。
葉涼不自禁地多看了雷纓絡幾眼,不經意間與她遙遙相視,只覺似有兩泓清光涼涼地轉過臉頰,一瞬里眼前忽明忽暗,光影紛亂,彷彿日光被她的目光拆散了。
雷澈大步走近,冷眼打量吳重,咳嗽了兩聲,緩緩開口:「吳重,你這條老狗,還活著。」
雷府管家聞言大怒,搶上前來道:「大胆!我看你是活得膩——」話說至此,忽聽雷澈低聲道:「讓開。」語聲冷銳,那管家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遠遠躲到一旁去了。
忽聽吳重道:「她在看我。」葉涼定了定神,卻見雷纓絡的目光已落在庭柯上了,隨口接道:「你說她么?」
葉涼見內堂中走出數人,當先一人年約五旬,身披鶴氅,鬚髮濃密,樣貌英武,只是每走兩三步便咳嗽一聲。葉涼問過師父,得知那人便是雷家家主雷澈。
吳重輕嘆道:「此人號稱龍骨丹青,但畫人骨多,畫龍骨極少,沒想到以龍霖的天資,也只是人骨。」
葉涼一驚,卻見吳重面不改色,不閃不躲,任憑雷澈的手搭在了肩頭。雷澈神情微訝,撤了手,道:「你的狗膽倒是越來越大了。你到金陵來作甚?」說到後半句,語聲已極冷肅。
吳重道:「不錯,你瞧雷澈是不是在看我。」
話說至半,蕭野謠衣袖微振,拈筆的手心一揚,筆鋒倏忽點在龍霖的眉心上。
花家那人哼了一聲,未及開口,庭院中喧嘩起來和*圖*書,賓客們接連站起,紛紛道:「雷家家主來敬謝客酒了!」
此時,內堂里的其餘客人也走到了庭中,那個引領師徒倆來到雷府的年輕人正在其間。吳重指了指年輕人身旁的一位白髮清矍老者,道:「那老頭便是胡家家主胡越枝。」葉涼一怔,那老者似與尋常田家翁無異,只是腳步聲極重,渾不似是輕功世家的家主。
雷澈與蕭野謠對視,只覺眼前這畫師渾似換了個人,彷彿周身蒙上了一層古意,江山如畫,多少英魂盡在眼中。當是時,秋風掠過庭院,兩人的衣角卻突兀垂落,蕭野謠微微張唇,雷澈臉色驟變。
蕭野謠手腕空懸,如點眉妝般輕靈,賓客們眼睜睜看著,但見他手裡的筆桿隱隱透紅,像是一根沉浸了血色的細骨。
龍霖訝然笑道:「在下眉骨好端端的,怎會——」
花家弟子相互對望,為首那人瞪了秦楚一眼,道:「今日我等是來給雷家賀喜,稍後再請教閣下。」
蕭野謠緩步來到雷澈面前,只看了兩眼,便走到龍霖對面。打量片刻,草草在紙上畫了數筆,贊道:「龍公子風神秀拔,骨相清奇,可謂是龍鳳之姿,只可惜……」說到這裏,輕輕一嘆。
葉涼聽見賓客們議論,得知雷纓絡年方十九,自幼投入峨嵋「織星劍」一派,未學雷家武功,江湖中也無人知曉其劍術深淺。
「多謝。」
蕭野謠身軀微震,咳出大口的血,忽而閉目一瞬,再睜開時,目中神光飛動,溫和的神情變得清狂落拓,葉涼遠遠看著,喉嚨莫名一緊,似乎從前聽的說書人講過的那些傳奇都從心中緩緩升上來了。
葉涼一愕,醒覺是自己聽岔了,卻見雷澈正在與賓客談笑,道:「他沒——」話未說完,心頭不由得一凜。
吳重搖頭道:「不知。」雷澈不再多言,轉身便走。吳重忽道:「雷兄,請留步。」
葉涼一怔,自是不信,只hetubook•com•com不知是該笑還是該陪師父一同嘆氣。
雷澈等三人走到庭院西邊敬了兩桌酒,龍霖舉止淡灑謙和,抬手之間袖緣泛著淡淡的金光,似是綉入了金絲。雷纓絡卻不飲酒,只是靜靜隨著。
雷澈止步回身,皺眉不語。吳重拱手道:「實不相瞞,此次我來金陵,已花光了身上銀兩,唉,行路艱難,還望雷兄慷慨解囊。」
一片喧鬧中,有個紫裙女子靜靜立在雷澈右側,身姿纖細,雙眸凝如寒星,只是臉上卻遮了紗巾。雷澈淡淡道:「這是小女。」人群中一片低語惋惜,頗以不能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容顏為憾。
雷澈似是忽然在人群中看見了吳重,將酒盞隨手拋在桌上,直直注目過來,眼神中蘊有震怒。他周圍的賓客們不明所以,也都望向庭院東邊。
吳重呵呵笑道:「我怎會知道?雷兄太高看我了。」
吳重笑道:「我來金陵的緣由,就和龍鈞樂不來金陵的緣由一樣。」
似有古鯁在喉,縱聲一嘯,吐出千載風流!
吳重道:「昔年我和雷澈對掌,震傷了他的肺經,害他落下病根,咳到了今日。」言罷長嘆,似深覺愧悔。
吳重笑呵呵道:「不敢當,雷兄比我年長,不也清健得很么,不知雷兄有何指教?」
秦楚一驚,將針倒在桌上,卻聽「叮」的一聲,又一根針飛入酒杯;他甩手欲將酒杯擲出,叮噹連響,一蓬銀針齊齊撞入酒杯,震得他手臂酸麻,竟拋不出去。
雷澈默然片刻,冷笑道:「論厚臉賴皮,雷某是比閣下差得遠了。」
吳重笑道:「沒什麼事,故人閑談罷了。」坐下又吃喝起來。
吳重瞥見葉涼神情疑惑,微笑道:「這老狐狸將輕功練成了『重功』,其中大有真意。」
葉涼看在眼裡,心頭一凜:這老者方才本在堂內,但卻看破了蕭野謠一路逃離的蹤跡,庭中以青石磚鋪地,不留腳印,也不知他是如何瞧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