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秋水刻劍(七)
吳重道:「想是有人不欲見到龍家與雷家太過親近,嘿嘿,興許就是花家說動了蕭野謠。」頓了頓又道:「不過武林中瞧不慣四大世家的大有人在,究竟如何,倒也難說。」
葉涼欲言又止,只覺心亂如麻,也到門檐下坐了。秋雨一點一點綿密起來,將雷府遠近都織了進去。
七日後,師徒倆過了荊州,在山林間走了許久,入夜也沒找到宿頭,吳重卻也不著急,笑呵呵地時而吟兩句詩文。
半路,忽有一個清秀少年攔在吳重跟前,作揖道:「奉命請君赴宴。」他站在陰雲之下,一身灰衣,倒像是從雲中降下來的。
葉涼道:「是誰?」
葉涼道:「那不如買兩口新劍,這把柴刀實在銹得厲害了。」
不待吳重開口,少年再度退後、進步,衣袖輕抖,手心裏已多了一根芒草,作揖道:
葉涼眺望湖上,但見敗柳飄枝,殘蘆泛葉,一派蕭條景象,心頭空落落的,道:「也不知那蕭野謠為何要殺龍家公子。」
葉涼道:「莫非師父想殺的人就是雷澈么,那怕是……怕是有些渺茫。」
吳重掐算時日,緩緩一嘆:「不錯,料想是他們懾于為師的威名,自行退避了。」
葉涼沮喪迷惑良久,轉念一想,師父所傳劍術雖然平平無奇,但畢竟練了七年,早練得爛熟,短日里改不過手來,恐怕也是難免。好在沿途也沒遇上什麼山中刺的殺手,心緒漸漸輕鬆起來。
連日里,葉涼見吳重似乎渾不將山中刺
和圖書的請帖當回事,行走在暗夜的荒野中仍似閑庭信步,穿梭于熱鬧的街市間也並不怎麼提防路人,不禁頗覺蹊蹺。心想芒草到處都有,至於山中刺的那些古怪規矩,也只是師父自己說的,多半並沒有什麼殺手要害師父,只是師父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那酒家開在郊野中,很是簡陋,兩人進了門,坐在爐火邊,聽著門外風聲瑟瑟,各自出神,半晌過去,誰都沒說什麼。
吳重沉吟自語:「聽聞山中刺分為零、落兩堂。草曰零,木曰落,嗯,他們送來芒草,沒送花枝,那是要派出零字堂的高手來殺我。」
說話中望著茫茫秋雨,目光落在極遠處。葉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雨霧瀰漫天地,模糊了萬物的邊界,什麼看上去都像是生了銹。葉涼隔著行囊撫過那柄銹劍,心中莫名一定。
當晚,師徒倆下榻在客棧中,葉涼又開始練他僅會的那式劍術。
吳重道:「這不是草,這是請帖,是『山中刺』要請我去赴鬼宴。」
他尋了一條僻靜的巷子練至夜半,心知遇到真正高手,怕是沒什麼用處,可是也別無他法。默默走回客棧,眼前忽然閃過蕭野謠逃離雷府時震退攔路賓客的情形。
吳重緩過氣來,點了醬牛肉、烤羊腿,店家卻說都沒有,只給兩人各盛了一碗青菜豆腐湯。吳重嫌太素,讓店家烹了兩碟椒油拌在湯里,道:「湊合吃兩口吧。」隨後連吃了三大碗。
葉涼道:「師父,那和_圖_書山中刺的殺手不會再來了吧?」
葉涼道:「話是不錯,可是師父為何要坐在這裏?」
葉涼點了點頭,問道:「師父是和雷澈有過節嗎?」
吳重道:「不知道。」
吳重一笑,道:「且算是吧。」
葉涼恍然點頭。吳重又道:「那些山鬼,自稱山中君子,有許多古怪規矩,不但刺殺之前先遞請帖,而且接帖后只要能活過七日,他們便不會再出手。」
葉涼道:「是雷澈嗎,要麼就是師父從前的仇家?」
天上淅瀝瀝落起了雨,葉涼立在門外,大惑不解。卻聽吳重忽道:「今日雷家的定親宴,很不尋常,其中許多關竅,一時倒不容易想明白。」
天上陰雲漸凝,兩人在莫愁湖畔閑逛,吳重嘆道:「這場定親宴,武林轟動,風光熱鬧,卻不料是這般收場。」
葉涼道:「既是如此,那咱們在雷府借住七天,是否就沒事了?」
吳重卻不回答了,看看天色,道:「咱們須得找個避雨處。」說著當先朝湖邊一間酒肆走去。
葉涼奇道:「難道師父殺人也非得用這把銹劍不可嗎?」吳重卻不接話了。這一路上,葉涼多次問吳重要殺何人,吳重始終避而不答。葉涼愈發好奇,心想或許到得衡山便能見分曉。
吳重道:「有時長夜獨酌,慢慢喝著冷酒,看著天邊一點一點亮起,會以為是自己把這夜色一口一口喝掉了。」端詳著窗紙上的月色,忽而輕嘆。
吳重似也不覺意外,點頭道:「
m.hetubook.com.com你到臨江集的第一天,我便看出你遇事沉靜,很有膽氣,想來是幼年遭過什麼磨難吧。」
霎時間,葉涼心中如被雪光照徹,回想白日里蕭野謠信手揮灑,如兔起鶻落,電閃虹飛,其中的神妙處似乎頗可融入劍術。他又返回巷子,苦思冥想,試練了許多新的劍招變化,直至自覺已將所睹所悟盡皆化在了劍術里,抬眼見晨光稀微,卻是一夜無眠。
那少年倒退三步,整衣斂容,又進前三步,身姿甚是古雅,再度長揖道:「再請。」
頓了頓,又道:「那山中鬼宴可不是好吃的,你背著金葉子,自去別處吧,不必與我同行。」
吳重搖頭輕嘆,似笑非笑,低頭把玩著手中那根芒草。葉涼道:「這根草有什麼不尋常么?」
吳重笑道:「這確然是個法子,但雷澈本就厭我,又新死了女婿,心中更不痛快,恐怕不怎麼樂意幫我。何況山中刺此次動用了『三請之禮』,也未必肯輕易罷休。」
吳重嘿了一聲,半晌才道:「走吧,先回雷家。」領著葉涼匆匆走了回去,在雷府大門的門檻上坐了,手托腮幫,沉思不語。
「這人走路很是古怪。」葉涼收回了目光。吳重嘆道:「那是『忘返步』。」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但葉涼卻恍惚聽見了什麼,彷彿她成了一塊多孔而峻峭的奇石,秋風偶過,嗚咽如歌。
吳重喜道:「可算能喝杯熱酒了。」兩人已在寒風中跋涉良久,此刻心頭和_圖_書一陣安寧,不約而同地松出長長的一口氣。
「走吧,」吳重忽而站起,笑道:「世間風雨多得很,總不能在人家門口避一輩子。」
往後數日,師徒倆一路南行,葉涼稍得空閑便去練那新劍招,每日都不乏新的體悟。起初他甚感歡欣,然而悟來練去,不是手上滯澀,便是心中疏離,竟是越練越不滿意,遠遠不如最初所學的那招劍術得心應手。
呼啦,夜風吹開了門,店家走過去掩門,卻聽吳重道:「且慢!」
師徒倆翻過一處草坡,望見淡淡的眉月之下,遙遙飄出一角酒旗,燈火在夜色里暈散成溶溶的一團。
葉涼怔住,片刻后道:「我沒什麼地方可去。」卻是與七年前初遇吳重時的回答一字不差。
少年的語氣一次比一次恭謹,將芒草遞給吳重,隨即掉頭離去,邁步間快慢飄忽,沿著湖岸漸漸融進天邊灰雲里。
葉涼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沉默。秋雨在檐上敲出碎玉聲,師徒倆靜靜坐在門檻上,聽了很久。
師徒倆背著兩袋金葉子離開了雷府。
吳重笑呵呵道:「為師教你一句江湖經驗:眼前有酒喝,又有人陪你喝時,不妨多喝幾口。」
葉涼心中異樣,想多聆聽片刻,卻聽吳重催促道:「快走快走,莫等雷澈反悔。」
葉涼好奇道:「師父,是誰要宴請你?」
吳重搖頭道:「我殺雷澈作甚?」葉涼一怔:「那是要殺何人?那人是在衡山么?」
吳重頷首道:「是有人找了他們,買我的命。https://m.hetubook.com.com」
葉涼啞口無言,又聽吳重抱怨道:「悔不該從雷府拿了這麼多金葉子,只怕三年五載也花不完,徒增累贅。」
葉涼也站起來,隨著師父走入了雨幕。
說完見葉涼不懂,便又道:「『山中刺』與『無顏崖』齊名,是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兩大殺手幫會之一。」
吳重道:「山中刺多年前欠過雷澈的情義,只要我不走出去,他們是不會在雷府門口殺我的。」
「再請。」
吳重搖搖頭,道:「行走江湖,往往是不知死在誰手裡,也不足為奇。」
葉涼喝了幾杯酒,伏在木桌上打盹,迷糊中聽著吳重不住倒酒飲酒,聽了一陣,漸漸醒過神來,道:「師父,再喝下去,怕是要喝醉了。」
師徒倆跟著管家去賬房取銀子,走出幾步,葉涼頸后忽一涼,莫名覺得背後有人正在注視自己。回頭望去,卻見雷纓絡的面紗皺起了一角,唇邊掛著血絲,發梢低垂,像是被流淌的日光打濕了。
此時賓客們正陸續告辭離去,在門口撞見吳重,都不免神色古怪。那雷府管家摸不清吳重與雷澈的交情,倒也不敢驅他。
葉涼一驚,道:「那山中刺是要……」
「胡說。」吳重肅然道,「這銹劍大有用處,你須好生保管。」
葉涼一怔,想了想,與吳重對飲了兩杯。吳重醉眼朦朧,道:「你有沒有一個人喝過夜酒?」葉涼搖了搖頭。
吳重臉色微變,未置可否。
半晌,葉涼見吳重仍似不打算開口,忍不住道:「那咱們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