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夜雨青鋒(五)
半路上,忽聽有人叫他——「陳徹。」
陳徹道:「咱們走吧。」
剛跑出幾步,韓昂受到震蕩,清醒過來,又咳出一大口黑血,忽道:「行囊……在行囊里……」
那兩人已走出十數步遠,聞言頓時停步。薛秋聲轉回身來,緩緩地道:「你是在笑我么?」
薛秋聲點了點頭,道:「好個刀客。」說著拍了拍韓昂肩膀,轉身離去。那富家公子看了韓昂一眼,也跟著走遠。
韓昂脖頸一垂,暈厥過去。陳徹想到方輕游正在左近,興許能救韓昂,當即在周遭疾奔了一圈,口中高聲呼喊,卻沒能找見方輕游。他靜心想了想,返回去將韓昂背起來,打算奔回客棧求救。
韓昂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其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一個刀客。」
方輕游道:「青鋒令頒給何人,那是正氣長鋒閣七位閣主共同議定,不是溫樓主一人之言能左右的。」
韓昂道:「我叫韓昂,無門無派,是個刀客。」
兩人繼續前行,各自聊了一些從前的見聞,韓昂道:「陳兄弟,你沒去過冀州吧?」
韓昂輕輕搖頭,勉力道:「刀譜,在行囊里……師父留下的刀譜……」
韓昂嗯了一聲,道:「你家主人說你天資聰穎,果真沒說錯。」
陳徹道:「沒去過。」
「方師兄,這兩三年來你一直心事重重,究竟是為了什麼事這般和-圖-書困擾,連……連我也不肯告訴么?」
「陳徹,你怎麼了,有誰欺負你么?」
隨後,幾人閑談起沿途風光。陳徹本是想著來到客棧或有機會請教溫歧,刀宗不會內功,為何仍能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眼下溫歧不在,他便對韓昂道:「韓大哥,我須得去街上等我主人。」
陳徹順著韓昂的目光望去,但見野地上春草散亂、飄搖如泣,一株老樹枝杈橫斜,遠遠的宛如一道揮舞著雙臂的人影,再遠處便只有天邊的一角殘照。
韓昂道:「不錯。」
陳徹道:「韓大哥,你在看什麼?」
兩人轉身向東,默然走出老遠,轉過一個街角,忽然聽見有人交談:
陳徹急忙將韓昂扶起,攙著他走到街邊靠牆坐了。韓昂茫然一笑,想要說句什麼,卻止不住地咳血,起初還是殷紅的鮮血,片刻后便轉為黑色。
薛秋聲走了回來,面無表情,打量著韓昂手裡的刀,忽然伸手摸了摸刀刃,道:「這是你的刀么,你是誰,哪個門派的?」
韓昂道:「小時候我在冀州追隨師父學刀,總也學不好,很想棄刀不練了,每當這時,師父便會為我講起刀宗的諸多事迹,他說天下刀客,無不西望崑崙,因為刀宗就在崑崙。後來師父死了,我自己練刀,練到苦處難處,便向西張望一眼,也就能繼續練下去和*圖*書。」
陳徹道:「我們先前吃過烙餅了。」
韓昂道:「崑崙。」
兩人對視片刻,方輕游搖頭道:「我不知道。」
他轉回身,氣喘吁吁 ,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陳徹沉思片刻,卻覺無從說起,只得老實答道:「看出來便是看出來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出來的。」
——天色已極昏暗了,兩人在當日最後的一抹餘暉里相對而立,兩道斜長的影子如刀劍一般,刻在青石地面上。
陳徹從旁悄聲問過韓昂,得知天音宗是「武林八奇」之一,亦可算是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宗派,門規教義向來不為外人所知,也沒人說得出天音宗的宗主是誰、究竟有多少門徒,只知道他們人人身披墨袍,有時三五成群,有時孤身一人,攜帶竹簫行走各地,聆聽天聲地籟。
方輕游道:「攀附?岑兄覺得『攀附』正氣長鋒閣有何不對么?」
陳徹心中莫名鬆了口氣,道:「韓大哥,再往前走,便是咱們今日初見時的地方,我便在那裡等我主人。」
陳徹與韓昂又走了一陣,卻見迎面行來兩人,一人四十多歲,黑衣麻鞋,腰間掛著一支竹簫,陳徹猜想此人多半便是先前方輕游與岑東流提到的薛秋聲。另一人則三十來歲,身形肥胖,華服玉帶,儼然一位富家公子,陳徹卻不知是誰了。
陳徹道:「你很想見到刀宗和-圖-書么?」
方輕游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與楚輕鴻走到別處去了。
岑東流一怔,隨即哈哈笑道:「那也沒什麼不對。方兄,我敬你一碗。」
陳徹一驚:「韓大哥,怎麼回事?」
陳徹忽然發覺,日落前夕,天地反而無比澄澈,春草一根根清亮欲滴,彷彿每片草葉都是孤零零生長著,又看了一陣,那些春草卻終究又匯聚在一起,起起伏伏,草色漸遠漸沉鬱,如一道河水綿延西去。
陳徹回頭望去,卻是方輕游和楚輕鴻不知何時也來到了街上,兩人都是神情憂凝,邊走邊相顧交談,卻沒留意到陳徹韓昂。
岑東流沉吟道:「溫樓主與天音宗交情匪淺,說不準真會把青鋒令給了薛秋聲。」說著坐了下來,招呼店夥計上酒。
方輕游道:「溫樓主是正氣長鋒閣的智囊,運籌帷幄,謀慮深遠,此舉必然大有用意。」
方輕游頷首道:「天音宗近年來愈發熱衷名望,薛秋聲是天音宗的長老,更不例外。」
韓昂愣了一陣,笑道:「這廝好生古怪。」
那女子語調清冷,帶著些許不耐煩,但陳徹仍覺心中忽然一暖,漸漸鬆懈下來。
韓昂頓時呆住,默默拾起地上的斷刃,臉色慘白。
陳徹怔了怔,卻見韓昂已再度陷入了昏迷。他撿起韓昂的行囊,抱在懷裡,朝著客棧狂奔而去。
「薛兄的『寒蛩爪』輕輕一擊便廢了弓www•hetubook.com•com魔右臂,那是已修至化境了。」那富家公子說話時滿臉堆歡,語調極是油滑憊懶。
陳徹從前多次見過主人打架,知道這是傷勢已深至臟腑,一時間驚慌失措,顫聲道:「是薛秋聲,是他方才……」
說著搖了搖頭,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噴出一口血,栽倒在地。
岑東流又道:「這弓魔作惡太甚,百死難贖其罪,也不知溫樓主為何不許咱們殺他,卻要咱們將他帶到這青石鎮上。要我說七日前便該殺了他,省卻諸多麻煩。」
韓昂靜靜立著,恍若未聞,神情奇特而僵硬,目光彷彿落在很遠的地方,陳徹正要再說話,韓昂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隨即大聲道:「蚍蜉撼樹,實在可笑。」
韓昂道:「那我也到街上走走。」
岑東流道:「我一直覺得此事甚為古怪:天音宗不設總壇,門徒漂泊無定,一貫清苦得很,絕非爭名逐利的宗派,何以這十多年來一味攀附正氣長鋒閣?」
那兩人掃了陳徹韓昂一眼,見不相識,便沒理會,只自顧自談笑。
岑東流提起酒罈倒了兩碗酒,隨口道:「那麼方兄是覺得,明晨薛秋聲是拿不到青鋒令了?」說完抬眼看向方輕游,目中鋒芒一閃。
陳徹見狀不敢再疾奔,將韓昂輕緩放躺在地,道:「韓大哥,別管行囊了,你先在這裏歇息,我這便回客棧去請人來——」
韓昂道:「我也三https://m.hetubook.com.com年沒回去了,我從前是和師父在冀州城郊的一處山崖上練刀,那是座沒有名字的荒山——」正說到這裏,啪啦一聲,手中的長刀斷了。
韓昂神情困惑,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好像聽見有隻蟲子在我肩上叫了一聲。」
兩人走出客棧。韓昂道:「陳兄弟,你是怎麼看出張輕鹿劍術破綻的?我方才便想問你,只是不好當著他的面問。」
方輕游聞言似怔住了,未及作答,韓昂便輕咳一聲,兩人這才察覺到附近有人。楚輕鴻臉色微紅,欲言又止。方輕游道:「兩位不回客棧用飯么?」
陳徹一怔,道:「崑崙離青石鎮尚有千里之遙,看不見的。」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經過了韓昂和陳徹。一瞬間韓昂攥緊了拳,沒有說話。
陳徹霎時頓住步子,一顆心砰砰急跳,幾欲炸開,只覺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在他背後,有個身披鶴氅的年輕女子正朝他走來。
兩人都沉默下去,一齊望著西邊。 一道冷風如長刀離鞘般穿過狹長的石街,拂動兩人衣袂,吹入了茫茫荒野,就此消散無蹤。
沉默片刻,又道:「師父從沒見過刀宗。我自然更沒見過,其實天下刀客,大都也沒見過的。」
說完忽而佇足,眺望客棧西邊,久久沒再說話。
「廢了弓魔不算什麼,」薛秋聲的嗓音宛如老琴枯弦,又澀又悶,「待我去到崑崙,將雲荊山那廝也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