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竹聲新月(十一)
陳徹抬起頭來,卻已經眼眶泛紅。寧簡蹙眉道:「你究竟看出了什麼,瞧一闕詞卻把自己瞧哭了。」
陳徹道:「柳……柳大俠,你是武林高人,一定什麼都經過了,我想請教你一件事情。」
方天畫道:「那春風酒樓,該已打烊了吧?」
柳續聽到此處,神情頓緊,截口道:「你說吳重收了徒弟?」
柳續默然片刻,淡淡答道:「依我說來,人生最苦,不過內外交困四字。在外,躲不過世道艱險;于內,求不得心中所願。」
柳續道:「陳兄弟請講。」
柳續道:「這心術據吳重自己所言,又名曰『心外之心』,究竟是什麼,世上無人知道,想來只是他自己胡亂杜撰的。」
陳徹一愣,欲言又止;方要轉身離去,卻聽柳續道:「陳兄弟,瞧你神情,莫非是已見過蕭野謠了?」
寧簡道:「嗯……你先前提到的『吳重』,究竟是什麼人?」
柳續卻只沉思不語;寧簡自遇到柳續以來,從未見他臉色這般凝重,心中也自驚疑。良久過去,卻聽柳續苦笑道:「沒什麼,只是怕他誤人子弟罷了。我想起從前他曾吹噓過,說自己https://www.hetubook•com•com修成了一項名為『心術』的奇技,也不知會不會傳給徒弟……」
柳續訝道:「怎麼,寧姑娘也認得他?」
陳徹神情迷惑道:「我起初覺得這四字似乎寫得比其餘的字更早,要早很多年;可是看了一陣,卻又覺得其實是寫得更晚,簡直像是今夜才剛剛寫下似的……」
頓了頓,又道:「實不相瞞,這『竹聲新月』四字里,藏有一路我多年以來也未能參透的武功。
寧簡道:「心術是什麼?」
柳續一怔,道:「陳兄弟,你不妨也留下來看看。」
寧簡沉吟片刻,點頭道:「我遇見吳重時,卻也恰逢他正在行騙,是在一處小江村的酒館里,他賭棋使詐,騙得了一壇酒;我聽酒館中的客人們說,這吳重還收了個小徒弟,卻什麼也不教,每日里只是支使徒弟砍柴幹活……」
陳徹將那闕詞默念了一遍,從前他雖跟秦老丐學過識文斷字,但終歸也不甚通曉詩詞,有些字句的意思便不怎麼明白,只覺得讀完之後心頭空幽幽的,恍如誤入了一處深深庭院,思緒轉來折去,卻找不到出https://m•hetubook.com.com路,便愈覺悵澀;看了一陣,目光停在了「竹聲新月」四字上。
呂玉寒笑道:「想來是打烊了,不過若方盟主還有酒興,便請到舍下……」
柳續淡淡道:「這吳重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他的胡言亂語,寧姑娘也不必當真。」
他在空蕩蕩的街上走了一陣,只覺困意不斷湧來,極想坐倒了酣睡一場,轉念又想,過不了多久,只怕便可一直睡下去了;這般一想,困意倒似淡去了不少,便在夜風中疾行起來。
柳續一怔,莞爾道:「如此甚好。」
陳徹卻只久久端詳著地上的絲帛,一時不答。
柳續忽道:「陳兄弟,你莫非是瞧出了什麼?」
寧簡聞言一驚,不禁也瞧向地上的那捲絲帛;柳續目光灼灼地注視陳徹,道:「陳兄弟,我想請問一句,這四個字,你能看懂嗎?」
柳續沉吟不語。寧簡看向柳續,問道:「這四個字是你自己寫下的,你卻自己也參不透么?」
柳續輕嘆道:「不錯,正是如此。」
聽了一陣,陳徹便悄然躡行到街對面,尋了個暗處蹲下,將那柄柳續給他的短刀捏在袖中,靜和-圖-書靜等待。
陳徹道:「嗯,我想知道,人生最苦,能有多苦?」
寧簡頷首道:「我本來也只是想學你的刀術,並不想拜你為師。」
柳續道:「你覺得哪裡不同?」
柳續聞言眸光驟亮,沉思良久,似有所悟,隨即頷首道:「白天我在當鋪門口初見你時,便看出你天資很高,但此時才知,你的天分卻比我看出的更要高得多了。」
陳徹雖久聞呂玉寒的惡名,卻也不知他究竟住在何處,便想著來當鋪查探一番,當即湊近門邊,偷聽當鋪夥計們說話,得知他們已將遭劫之事知會了呂玉寒,眼下卻正等著呂玉寒親來當鋪處置。
方天畫忽道:「春風酒樓打烊了,那麼春風也打烊了么?」
說完看了陳徹一眼,問道:「陳兄弟,你還沒瞧完么?」
陳徹「嗯」了一聲,雖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麼「以後」,更遑論「用處」;卻也沒再多言,徑自出門離去。
少頃,來到呂記當鋪附近,卻見當鋪的門兀自敞著,屋裡已點起了燈燭,有幾個店夥計正在清點損失的銀兩,口中不時迸出幾句牢騷謾罵。
呂玉寒賠笑道:「方盟主實在辛苦,晚輩本想略盡地主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誼……」
柳續道:「什麼怪話?」
陳徹抹了抹眼睛,道:「我只是覺得,這『竹聲新月』四字,好像與其餘的字有些不同。」
柳續目光微動,轉頭對寧簡道:「寧姑娘,稍後我便傳你刀術,但咱們卻仍是平輩論交,你不必拜入停雲書院,咱們也不算師徒,你看如何?」
陳徹道:「我丹田損毀,看了也不能練的,嗯,我還有別的事須做,咱們就……咱們後會有期。」說完只覺胸膛里深深發悶,一時間心想,不知那些江湖故事中的俠士在說出「後會有期」之際,心中是否也是這般苦澀?
陳徹不料柳續目光如此敏銳,便道:「嗯,他給我畫過像了。」說完便從衣襟里取出了那張臟油紙。
柳續接過看了一眼,道:「果然是龍骨。」隨即還給陳徹,又道:「你收好這張紙,以後或有用處。」
但見呂玉寒從旁引路,微微躬身,似是對方天畫極為恭敬;方天畫晃晃悠悠地邁步,宛如一縷畸長的孤魂,緩緩飄行在夜色中。
陳徹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一瞬里心想:若是如此,那於我來說,便是此刻最苦了。隨即又道:「柳大俠,和圖書請你傳授寧姑娘刀術吧,我便先走了。」
寧簡道:「我是數月前在滁州左近遇到了他,他這人很是古怪,瞧著不會武功,不似武林中人,卻能看破我的出身,對我說了一些怪話……」
——這一問極是古怪,呂玉寒怔了怔,一時接不了口。
說到這裏,神色倏忽異樣,猶豫片刻,轉口道:「嗯,他說話實在是太……太過怪誕,不提也罷。」
寧簡道:「嗯,怎麼了?」
陳徹低頭又端詳片刻,想了想,茫然搖頭。
卻聽柳續嘆道:「近日裡『龍骨丹青』蕭野謠也在青州,若你倆能相遇,我倒真想瞧瞧他會如何畫你。」
半晌過去,呂玉寒來到了當鋪門前的石街上,身旁卻另有一個身形高瘦的漢子;陳徹眼看呂玉寒沒帶得許多僕從,方自微微鬆了口氣,忽而卻又辨出那瘦子赫然正是青簫白馬盟之主,「白馬長戈」方天畫。
霎時間陳徹心中砰砰急跳,拿不準方天畫與呂玉寒究竟是何關係,猶豫不決之際,卻聽方天畫道:「夜長事多,未曾想竟忙亂到了此刻。」
寧簡道:「譬如他說只要我能見到你,就一定能學到你的刀術,我當時聽了卻是不怎麼相信的;他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