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竹聲新月(十六)
眾人聞言紛紛叫好,饒是方天畫縱橫江湖多年,闖過不少難關,也不禁面上發窘,彎腰為寧簡倒了一碗酒,道:「寧姑娘,閑話少敘,快請喝酒吧。」
方天畫目光灼灼地看著陳徹,緩緩道:「陳兄弟,你與我等緣分不淺,自該也喝一碗。」
「何況……」寧簡又道,「何況我從前雖也不認識方前輩,但剛才聽了方前輩吟的詩詞,卻能聽出其中的豪邁磊落,故而覺得,方前輩定然不是壞人。」
話音未落,街上倏忽一靜。片刻后,鐵風葉忽然縱聲大笑:「老方,她說的可是真的?你他娘的竟然還會吟詩?」
寧簡默然片刻,輕聲道:「那我也去那裡站一會兒。」
陳徹聞言搖了搖頭,想到眼下朋友的仇已報了,似乎以後再沒任何想做的事,也再沒有他能做的事了;良久才喃喃答道:「我不知道,我沒什麼地方要去了……嗯,我也先回棺材鋪,今日我須得將陳徹好好安葬了。」
陳徹聞言低頭,這才察覺自己手裡竟仍捏著那隻空酒碗,沉默片刻,答道:「……多半是要繼續討飯吧。」
那棺材鋪的主人聞言苦笑道:「我開店數十年,卻也是頭一回見到活人自己要躺進棺材里的。」
寧簡蹙眉道:「走吧。」
「沒想到,還是都被吳重說准了。」
鐵風葉忽道:「小兄弟,你為何想要喝這碗酒?」
https://www•hetubook.com•com寧簡正自留心聽著這些人的姓名出身,忽見方天畫側頭看過來,道:「寧姑娘,你也來喝一碗嗎?」
他緩緩站起,道:「寧姑娘,你怎麼沒走?」
方天畫一怔,卻微笑不語。寧簡蹙眉道:「柳續不是我師父。」
隨即,眾人都鬨笑起來;阮青灰道:「方兄,咱們相識多年,我可從沒聽過你吟詩,嘿嘿,不如你現下再來吟上幾句,從此水裡來火里去,咱們大伙兒全聽你吩咐如何?」
寧簡蹙眉沉吟,忽見陳徹從棺材里取出了一頁紙箋,當即接過,只見紙上的筆跡縱橫如刀,卻是幾行詞句:
隨後不斷有人上前喝酒,其中有些人之間似是相互厭惡,瞥見對方去喝酒便面露不屑,卻也都先後喝了酒。
陳徹聞言怔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默默看著她,心裏忽然閃過了晨光中她微微低頭,佇立在當鋪門前柳續站過的地方時的樣子;轉瞬之間卻又想起她在月光下握住刀鋒時的神情,眨了眨眼,又似看見初遇她時,她站在午後濃烈的陽光下,正仰頭打量著什麼,裙角輕揚,恍如要乘風飛起。
寧簡淡淡道:「終究卻也治不好你的丹田,不提也罷。」頓了頓,又道:「當時你和你的朋友為何會在當鋪門口?」
寧簡輕聲呢喃:「難道他、他竟離和_圖_書去了?可他還沒教我餘下的刀術呢……」
那薛夜魚站在不遠處,打量著兩人,忽而一笑:「方盟主說服不了柳續,便想拉攏他的徒弟么?」
孔蕪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吳思邪忽而輕嘆:「等再過幾年,咱們這些人不知尚能有幾個活著?」
他隨口說出了朋友的姓名,說完自己卻是一怔,似乎今日是要將自己葬下似的。
寧簡道:「昨夜我撞見你和呂玉寒打鬥,你能想到用我的拳術去破呂玉寒的招式,果然天分很高,當真不該一直做乞丐的。」
寧簡問道:「他當時是站在哪裡?」
短時里又有幾人上前喝酒;陳徹拎著空酒碗,緩緩坐倒,只覺陣陣困意如醉意一般沖昏了頭腦,張望周遭,但見街上眾人兀自鬨笑著,笑聲飄浮在月色中,混進了風聲里,恍如一陣清寒而激揚的鼓點。
定了定神,又瞥見地上摔碎了許多酒碗,瓷片凌亂而鋒利,在晨光中微微發亮,宛如價值連城的珠玉。
側頭看去,卻見寧簡身披鶴氅,眸光明麗,正凝視著他輕笑道:「陳徹,你好生厲害,騎著馬竟也能睡著。」
他定了定神,向著西邊眺望,目之所及,宛如在天地間摔碎了許多酒碗,瓷片般的山峰凌亂而鋒利,山間積雪在晨光中微微發亮。他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片綿延到雲深處的山峰,卻莫名覺得熟悉,彷彿曾夢見過似
https://m•hetubook.com.com
的,不禁脫口道:「咱們到了?」——下一瞬,在寧簡回答他之前,他便已經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默默聽著鼓點,不知不覺地沉睡過去。
陳徹點了點頭,低聲道:「寧姑娘,昨夜我朋友死後,我睡了一覺,也是一睜眼便看到了你,當時你已經到了很久了吧——我醒來覺得丹田裡不那麼痛了,一定是你已經幫我治過傷了。」
醒來時已是清晨,卻見方天畫等人都已離去,只有寧簡站在他身前,正自低頭沉思。
陳徹想了想,道:「這多半便是餘下的刀術了。」
陳徹聽她語氣失落,不禁一愣:「寧姑娘,吳重說你定會學到柳續的刀術,那不是很好么?」
寧簡恍若未聞,收起紙箋,轉身走出了門。
人群里有不少人知道薛夜魚是「山中刺」零字堂的堂主,一時間相顧低語。
陳徹猶豫片刻,也跟著來到了街上;正要開口,忽聽寧簡輕聲道:
陳徹道:「因為柳續曾在當鋪門口站了很久。」說完見寧簡似是不解,便又解釋了幾句。
又過片刻,寧簡忽然問道:「我回去棺材鋪瞧瞧,你呢,你要去哪裡?」
陳徹一怔,卻見她果真走了過去,低頭佇立,許久沒再說話;陳徹默默瞧著她的側臉,只覺似乎從未見過她露出這般柔和得近乎凄婉的神情,一時間不禁看得呆住了。
https://m•hetubook•com.com那棺材鋪的主人愕然道,「這人是什麼時候走的,我怎麼一點也沒察覺?」
薛夜魚眉梢一挑,便要開口;陳徹卻突然打了個哈欠,道:「我能喝一碗酒嗎?」
寧簡道:「左右無事,便多待了一些時辰,正要走。」
鐵風葉一愣,與方天畫對望,不禁都啞然失笑。
陳徹老老實實答道:「我渴了。」
「算銀台高處,芳菲仙佩,步遍纖雲萬葉。覺來時、人在紅幬,半廊界月。」
陳徹指了指不遠處的地面。
方天畫莞爾道:「寧姑娘答應的卻是痛快。」
寧簡低頭輕念了兩遍,一時間神情悵然若失。
少頃,兩人來到棺材鋪,走進堂中,卻不見柳續;陳徹正覺疑惑,只聽寧簡微笑道:「他昨晚說要養傷,便躲進了棺材里歇息。」
一霎里他心頭恍惚,似乎有三個不同的寧簡倏然重疊在他的眼前,將晨光、月色與烈陽也重疊在了一起,讓他模糊了時辰,再也分不清年月,他覺得自己明明才只與她相識了一日夜,可是卻又似已相處了許多年,剎那間思緒晃蕩盪如雲一般,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手心一松——
寧簡道:「嗯,停雲書院本就慣用書法傳授武意。」沉默良久,忽而輕輕一笑:
眾人一陣靜默,忽見月光下灰白的身影一閃,卻是那道人尹天敵掠近酒罈站定,冷笑道:「諸位都是老江湖了,誰也蒙不了誰,來都來和圖書了,還有什麼好算計的,喝酒便是。」
尹天敵喝完之後,很快又有一男一女走過來喝酒。那男子眉目精悍,頭髮極短,自言是西域「明光教」弟子陸孤月;那女子臉頰上刺著一條青鬱郁的魚,卻正是先前質疑寧簡姓氏之人,她一口氣喝完了滿滿一碗酒,嘴角掛著一絲誚笑,隨口道:「山中刺,薛夜魚。」
兩人走了一陣,寧簡瞥向陳徹手中,道:「你拿著那碗,是打算以後繼續討飯么?」
說完卻想到陳徹丹田損毀,天分再高似也沒用,不禁神色微黯,轉口道:「說起來,昨晚我才只學了一招刀術便趕去了當鋪,柳續說,他今日會將餘下的刀術傳授給我。」
寧簡淡淡道:「我不認識燕寄羽,不知他是好是壞,但我一向討厭正氣長鋒閣,嗯……我最鄙夷的便是那些趨附正氣長鋒閣的勢利小人。」
方天畫哈哈一笑:「說得好。」
陳徹道了謝,徑自取碗倒酒,咕咚兩聲,仰頸喝完了一大碗酒。
「吳重說我只要能見到柳續,便一定能學到他的刀術;又說我若學了他的刀術,從此便會……便會喜歡他。」
說著走向堂中的一口棺材,移開棺蓋,一霎里驚呼出聲;寧簡與陳徹快步走近,低頭瞧去,棺材里卻是空無一人。
「好。」寧簡聞言點頭。
他睜開眼睛,發覺自己醒在馬背上,行在春草起伏的荒野間。
啪啦一聲,酒碗墜地,驚醒了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