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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刀宗

作者:雨樓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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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乘鋒 第四章 燭影飄鴻(十六)

第二卷 乘鋒

第四章 燭影飄鴻(十六)

燕寄羽輕嘆道:「師父說的,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楊仞心中微動,想起曾聽蕭野謠評說趙長希的字跡,與燕寄羽所言倒是相差無幾,卻聽燕寄羽繼續道:「趙兄平素懶散不羈,若真能袖手武林爭鬥,做個笑傲浮生、遊戲風塵之人,豈非人生快事?可趙兄偏生又勘不破,放不開,丟不掉骨子裡那一抹莊重,總是對這紛亂的江湖於心不忍,貌似散淡無拘,實則憂心忡忡,卻又是何苦來哉?」
秋剪水一怔,她雖已瞧過師姐郁剪寒所留的書信,但柳空圖交與楊仞的那封她卻只看過背面字跡,一時不明燕寄羽的話意,只聽他繼續道:「想是你並未看全書信,體內雖隱約有『意勁』萌生,卻是潛藏不顯,但即便如此,已然能被『竹聲新月』引動,不枉我數月以來幾次向柳兄請教此技。」
楊仞氣極反笑,道:「今日當真大開眼界,原來郭正不是被你害死,反而是我害死的,原來燕山長卻是一位處事公允、心中無愧的大好人。」
楊仞心中一動,脫口道:「燕寄羽,你今日故意當著柳老前輩,說了這許多虛偽話語,又制住趙前輩、秋姑娘等人,便是為了試探柳老前輩會不會阻攔你,是不是真已迷失了神智,聽由你的擺布吧?」
燕寄羽苦笑一聲,卻不回答。
柳空圖嘆道:「小燕兒,方才我瞧著他倆,瞧著那支燭台,卻想到了你,當年郁家姑娘本是甘願為了你放棄繼任巴山掌門,唉……小燕兒,你和郁姑娘沒能做成夫妻,你心裏悔也不悔,疼也不疼?」
趙長希聽他說得坦然,轉頭與游不凈相顧一眼,游不凈嘿嘿笑道:「臟道士,還是讓我老游先試試這鳥人的斤兩。」他自忖功力與趙長希不相伯仲,但所修「萬物一爐」心法能消解天下諸般內勁,便想著先行出手,即便最終落敗,也能將燕寄羽「天人三策」的內力耗去大半,此後趙長希再出手,便算是立於不敗之地了。
燕寄羽沉默片刻,道:「楊兄弟,你當真是個極聰明之人。」
忽聽柳空圖蒼老的嗓音道:「小燕兒,罷了。」
他說完見柳空圖眼神迷惘,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不禁心下暗嘆,轉頭看向燕寄羽,搖頭笑道:「燕山長,你命戚晚詞殺死了郭正,此刻站在郭正的屍身之前,卻仍然坦然自若,我倒真有些佩服你了。」
楊仞急聲道:「那你是誰?」說話中不自禁地走近了幾步;秋剪水一驚,手持燭台,快步走到他身邊站定。
楊仞越聽越怒,冷笑道:「若非是你執意命郭正將我生擒回華山,他又怎會那般不顧性命地攔阻戚晚詞?郭正如此敬重於你,聽信你的吩咐,你卻借刀殺人將他害死,燕寄羽,你可對得住郭正么?」
趙長希不待燕寄羽走近,便搶步掠上,身側人影一閃,卻是游不凈也想搶先接下燕寄羽的招式。
卻聽燕寄羽答道:「十三年來,除了刀宗,在下未曾殺過一人,可是趙兄修為太高,在下不想傷及趙兄的性命,又要制住趙兄,不得不借用一點『雨梳風帚』的劍意。」頓了頓,又解釋道,「在下本與方兄相熟,在下的徒兒葉涼亦得承方兄的劍境,在下既見過他兩人施展,多少也能領會到些許。」
楊仞心想:「放屁。」嘴上冷冷道:「若不是你,武林中便沒這麼多爭端。」
此念方生,燕寄羽的掌風便落在了游不凈的衣襟上,游不凈只覺臟腑間鼓鼓一熱,內息倒亂,癱軟倒地,側目瞥見趙長希僵立不動,似也已受制,隨即便見燕寄羽出指連封趙長希多處穴道,右手倏忽探入趙長希襟懷——
燕寄羽頷首道:「既然如此,便請趙兄賜教吧。」
燕寄羽亦望了師父一眼,轉回頭來,輕嘆道:「井兄,我對你素來敬佩,實不願與你為敵。」
柳空圖想得入了迷,嘴角流露出歹毒刻薄的笑意,正要再捏死一隻螞蟻和-圖-書,手腕忽被燕寄羽拉開,不禁一愣,轉頭與燕寄羽對視片刻,臉色慢慢平復,嘆道:「我已想起來了。到如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秋剪水一驚,道:「楊仞,你莫亂說話。」卻見燕寄羽神色寧淡,似渾不著惱;柳空圖聽見楊仞這句話,轉過頭瞪著楊仞,皺眉呵斥道:「你這小娃娃,好端端的為何罵我徒兒?」
井凡石心知六十年前,西域「明光教」教主號稱無敵,卻仍敗在柳空圖的「言劍」之下,而柳空圖當年雖收了七個徒弟,卻一直未將「言劍」傳授出去,今日在肅州城外的荒野中,若想逆轉情勢,恐怕也只能寄望于柳空圖出手了。
楊仞見狀心弦微動:先前燕寄羽不論是黯然嘆息,或是笑語陳說之時,目光深處始終凝有一絲靜定,讓人瞧不出他的真正心事,但此刻他眼裡卻失去了那抹穩固的神采,恍似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
燕寄羽道:「秋姑娘,你修成『心照』之境,我本不易勝你,好在你已看過了刀宗的書信。」
楊仞心弦一緊,靜靜等他作答。
楊仞一怔,隨即哈哈笑道:「燕山長,我現下不但愈發佩服你,更有一句四字真言非說與你聽不可。」
卻聽趙長希冷笑道:「燕寄羽,你惡事干盡,還想不擔惡名,天下哪有這等美事?今日貧道便與你好生清算清算!」
楊仞心知燕寄羽所言不無可能,對郭正之死更覺酸楚,哈哈一笑,道:「照此說來,我反倒該做個寡義涼薄的惡人,郭正便不會死了?」
燕寄羽搖頭道:「若沒有我,武林中早已腥風血雨。」一邊說話,一邊邁步走向楊仞,便要將他制住,取得刀宗的書信。
趙長希聞言冷笑道:「既然不欲相見,怎不快些縮回你的華山鳥窩裡去?」
燕寄羽恍若未聞,只淡然瞧著師父,眼見柳空圖伸手輕輕撫過樹榦,神情痴迷,卻不知此刻他又想到了什麼。
秋剪水眼見雙方即要動手,右手倏忽撿起先前放在地上的行囊,似要從中取出某物,卻又猶豫起來,遲遲不將行囊解開;楊仞瞧在眼裡,心下暗奇:「秋姑娘的燭台明明便在她左手中拿著,為何卻又去拾行囊,這不是擺明了告訴燕寄羽書信在行囊里嗎……」又見燕寄羽目不斜視,似未留意到秋剪水的舉動,不禁暗自鬆了口氣。
趙長希知他心意,但也不忍讓老友先行赴險,搖頭笑道:「貧道三招兩式便能取勝,就不勞游兄了。」
燕寄羽神情平靜,眼看著柳空圖一邊苦思冥想,一邊伸指在樹上戳戳捏捏,卻是隨手將爬在樹榦上的蟲蟻一一捻死,忽而輕嘆一聲,握住了柳空圖的手腕,道:「師父,不必想了。」
燕寄羽語聲平靜道:「趙兄,游兄,你們不必犯難,便請一齊賜教吧。」言畢衣袂輕振,邁步走向兩人。
游不凈掌上加勁,便要將燕寄羽「天人三策」的內勁徹底沖消乾淨,忽而覺出異樣,任憑自己如何急催掌力,燕寄羽劈來的掌風中卻仍剩下一抹狹薄如刃的勁道凝聚不消,非但難以撼動,更似是無法觸及,彷彿將粗厚的樑柱剖散后露出了柱中的一把薄刀——那刀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似遙遙浮於天際雲外,明明下一瞬便要斬及身前,刀意卻極為古舊縹緲,彷彿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斬出,彷彿在自己死去之後也不會斬落;一時間游不凈魂悸魄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宛如濃雲籠罩下來:「……天地朝夕,這一刀是『天地朝夕』……」
隨即望向楊仞,肅然答道:「我平生所做最大惡行,便是沒在十余年前就殺死刀宗,以至於為武林留下了禍患。」
柳空圖直勾勾地瞪著楊仞,搖頭道:「我不是許念。」
燕寄羽一時靜默。
楊仞當即道:「怎麼,燕山長現下敢認了?」
諸人聞言一怔,相顧凜然,只有柳空圖目光兀自被樹榦上的和_圖_書蟲豸吸引,似渾未聽見燕寄羽所言。
燕寄羽道:「趙兄能直承此節,足見道心誠樸。在下只盼趙兄能更進一步,當真看淡這些……」
秋剪水輕晃燭台,正待化解指勁,目光倏又觸及燕寄羽的眼神,只覺他眼中似有一絲冷芒流過,宛若一道冰寒的月光映照過來,驟然將自己的內息凝凍在經絡中,隨即便覺肩腿刺痛,已被燕寄羽的指風封住了穴道,手足難動。
楊仞心神一緊,只見燕寄羽手持刀譜,微微搖頭道:「天風峽的這門刀術,也該絕傳了。」言畢手腕輕抖,那冊刀譜頓時化為碎紙,飄散入風。
燕寄羽一怔,回身望去,恭謹道:「師父,不知你老人家有何教誨?」
柳空圖臉色一松,咧嘴微笑,忽又想及一事,語氣憂慮道:「可是你現下自己也身受重傷,我真怕你敵不過那許多要殺我的人,那各門各派,漫天遍地的人,那拿刀提劍,奔來走去的人,數也數不盡,躲也躲不開,我一閉眼便能瞧見他們……」
楊仞心下一沉,道:「許老頭,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楊仞,你是許念,咱們倆在舂雪鎮上鬥了九年的嘴,你都忘了嗎?」
「他娘的。」楊仞氣血上沖,雙目通紅,一霎里眼前閃過趙風奇橫刀傲笑的身影,只覺那身影似也隨著刀譜破碎成片,心中一痛,拔刀在手,便要朝著燕寄羽斬掠過去。
井凡石一驚,以為燕寄羽要取趙長希性命,明知自己修為荒廢,仍撲躍過來阻擋;燕寄羽衣袖微振,井凡石身形頓滯,踉蹌坐倒,眼看著燕寄羽從趙長希懷裡取出一冊書來,燕寄羽略略翻動書頁,道:「本以為趙兄已從楊仞手中取得了刀宗的書信,卻不料只是一本『天風縈迴』的刀譜……」
燕寄羽淡淡道:「郭師兄之死,在下雖未親見,倒也能推測一二。料想是楊兄弟得罪了戚姑娘,致使她要殺你,卻被郭師兄攔阻,兩人這才打殺起來。楊兄弟,究其根由,郭師兄卻是因你而死。」 郭正、庄誠等停雲書院執事的武功是由柳空圖的幾名師弟所授,但拜入書院均比他早,故而他在言辭中便稱他們為師兄。
柳空圖打量著燕寄羽,又搖頭道:「小燕兒,你心地這般仁善,為何頭髮卻是黑的?你該滿頭白髮才是呀……」
楊仞聞言一怔,暗忖:「先前倒也曾聽寧姑娘提起,這燕寄羽是在舂雪鎮上被薛夜魚的『刺青』所傷,遲遲未愈,可瞧他眼下的模樣,卻也不像身受重傷呀?」又見燕寄羽恭恭敬敬地道:「徒兒必會盡心竭力,護得師父周全。」
——電光石火之際,楊仞身影倏閃,暴起一刀,斬向燕寄羽眉心!
燕寄羽一怔,道:「師父,你老人家許是站得太久,又犯起迷糊來了,我扶你老人家坐下歇歇吧?」
「郭正?」柳空圖愕然失笑,「胡言亂語,郭正才只是個八九歲的孩童,那死人又怎會是他?」
燕寄羽道:「一個人只是為了做好人、行義舉,有時也不免會害死旁人。世事本就如此。」
游不凈聞言臉色陰晴數變,苦笑道:「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將『竹聲新月』、『雨梳風帚』與『天地朝夕』兼於一身……嘿嘿,燕寄羽呀燕寄羽,是我老游從前低估你了。」
燕寄羽又是一怔,秋剪水與楊仞聽了,亦是頗覺詫異。
燕寄羽嘆道:「趙兄的書法飄逸如游龍浮空,一筆一劃的底蘊卻竟仍能不失肅重端凝,在下是極為佩服的,然而常言道『字如其人』,趙兄為人亦是如此,那就令在下深感惋惜了。」
燕寄羽淡淡道:「游兄言重了。」言畢忽而咳嗽了幾聲。
楊仞緊握清河刀,心頭震驚已極,轉念又想:「嗯,燕寄羽多年前便能寫出『停寄箋』——也即雷纓絡所說的『偽信』,自是對雲荊山的刀意早有體悟……」沉吟中瞥見燕寄羽嘴角咳出血絲,頓時恍悟:「m.hetubook.com.com許老頭所言不虛,燕寄羽果然身受重傷,只是到此際才顯露出來。」
「是么,真是郭正?」柳空圖垂下頭來,久久注目郭正的屍身,臉頰忽而微顫,怔怔然落下淚來,「原來郭正這小娃娃已長得這麼大了。唉,人若不長大,便不會死。」
燕寄羽拍了拍柳空圖的手背,勸慰道:「請師父安心,徒兒絕不會離棄你老人家。」
楊仞與柳空圖對視一眼,心中一時狂怒,一時悲苦,片刻后卻轉開目光,也不接話;他方才逞口舌之快,罵了燕寄羽一句,卻亦知自己修為相距燕寄羽太遠,不能莽撞出刀,心中苦苦思索計策,忽聽秋剪水輕聲道:「燕山長,我從前本來對你深深敬佩,郁師姐臨終前要我小心提防你,當時我心中還很不明白,後來才漸漸知曉,原來你竟是這般……這般的人。」
燕寄羽不閃不避,倏忽垂臂收指,趙長希一怔,但見燕寄羽雖撤去了指勁,卻仍有一絲微風當空懸浮,竟似並非內勁催出的指風,不受「氣珠」所吸,宛如天地間自生的秋風裡凝出了一柄極細的風劍,撞入氣珠之內,游繞了一瞬,隨即穿出,那氣珠頓時疏解消散;趙長希大驚失色,正待再度出招,燕寄羽手腕一顫,已點出了第二指,指風輕輕漾動趙長希的衣襟,趙長希頓覺周身各處經絡中湧起一股潮濕之意,恍若體內倏忽接通了飄蕩在荒野間的一片雨汽,丹田發悶,再難提聚內勁,心頭震駭,驀然間明悟:「燕寄羽何時竟學到了方白的『雨梳風帚』……」
燕寄羽微微頷首,道:「嗯,她要你小心提防我么。」語聲冷淡,似仍不以為意。
趙長希武功大成之後便懶得隨身再攜「無鋒劍」,覷見燕寄羽這一指來勢空靈,辨不出勁道輕重,當即也不閃避,徑自屈指也彈出一縷指風,去勢卻似比燕寄羽點出的指風更緩,飄悠悠飛向燕寄羽心口——
方才游不凈眼見燕寄羽的掌風沛然渾厚,宛如一根樑柱急撞而近,冷笑一聲,揮掌迎擊,掌心「萬物一爐」的內勁迸發出去,頃刻間燕寄羽的洶湧掌風便如火焰驟遇寒風般萎縮收斂。
他一邊說著,一邊顫巍巍地伸出手臂,緊緊攥住燕寄羽的袖角,滿臉哀求之色,「小燕兒,倘若你也離我而去,我可真要死啦,我年紀老了,沒幾天好活,可也怕死、怕死得很……」說到後來,嗓音中已帶了一絲哭腔。
燕寄羽道:「楊兄弟請講便是。」
楊仞道:「去你娘的。」
楊仞心下悚然,一時說不出話來,暗忖:「過去數月里許老頭與燕寄羽同行,也不知遭遇了什麼,終究是又中了燕寄羽的邪法,不但變不回昔日的柳空圖,也不再是我認得的那個許念了。」
趙長希看向那老者,神情一肅,嘆道:「見過柳老前輩。晚輩知道柳老前輩早已不問江湖事,可是如今令徒燕寄羽不擇手段,為禍武林,難道你老人家當真要坐視不理嗎?」
燕寄羽黯然道:「回稟師父,是咱們停雲書院的禮殿執事郭正。」
楊仞點頭道:「好,我且問你,如今戚晚詞殺死了郭正,你要如何為他報仇?」
秋剪水從旁聽著兩人對話,眼看楊仞越說越不客氣,不禁心弦愈緊,心知以燕寄羽在武林中的聲名與位份,原可不必理會楊仞,也不知他心中是否氣惱,會不會一怒之下對楊仞出手,但見他沉吟了一陣,從容答道:「料想戚姑娘不會無緣無故便殺死郭師兄,倘若是郭師兄先行出招攔阻她,那此事就頗有些棘手了,等我回到華山,會同武林各派,將諸般大事定下之後,自會妥善處置此事。」
燕寄羽卻不答他,只莞爾道:「楊兄弟,你骨子裡有股狂勁,偌大的武林,你誰也不放在眼裡。我有時覺得,你與我真有些像。但你只是想自己做武林第一,而我卻想救這武林。」
柳空圖點了點頭,未及www.hetubook.com•com開口,忽而留意到地上郭正的屍身,問道:「那死者是誰?」
燕寄羽道:「楊兄弟此言差矣。郭師兄他為人固執端正,但也絕非愚昧糊塗之人,不是在下三言兩語便能哄得他喪命的,實是他聽了葉涼與庄誠師兄所言,知道楊兄弟頗有俠心義舉,才甘願捨命救你。」
燕寄羽微微一笑,道:「楊兄弟,我不過是誇讚你聰明罷了。」
趙長希與游不凈、井凡石默然相顧,想到武林中人人景仰的老前輩柳空圖竟淪落到這般境地,均覺心頭沉重。
燕寄羽淡淡一笑,未及開口,便聽身旁的灰袍老者道:「小燕兒,扶我去瞧瞧那棵樹。」燕寄羽當即謹聲道:「是。」兩人轉身行到草坡上的一株老柳樹邊。
燕寄羽微微頷首致意,左手食指悠然點出,落向趙長希胸口,同時間右掌斜劈,掌風霍然而起,掃向游不凈肋間。
秋剪水一凜,扯住他的衣袖,急聲道:「別去。」話音方落,便見燕寄羽倏而轉頭回顧,眸光落在她手中的燭台上。
柳空圖順手拈起垂在頸邊的一縷白髮,端詳了一會兒,輕輕搖頭,嘆道:「不錯,悔恨有什麼用,我做過太多惡,一顆心早已黑透,那也不必悔恨。」說著說著,忽又露出疑惑神色,道,「可既然如此,為何我的頭髮卻是白的?我這副身軀從裡到外,都該是黢黑一片才對呀?」
燕寄羽方才在轉瞬間制住趙長希、游不凈、秋剪水這三大高手,心神耗損極巨,牽動了舊傷,不禁微微皺眉,運功調息了一瞬,忽聽井凡石大聲道:「柳老前輩,難道你老人家要眼睜睜地看著燕寄羽行惡么?當今武林,也只有你老人家的『言劍』能制得住他了!」
趙長希此話問出,卻莫名想到了師弟李素微,心知師弟與自己不同,大半修為都在無鋒劍上,所攜道劍「墨淵」名震江湖,自己從前瞧不起他總愛用劍,說他是修為不純才「拘泥外物」,此刻受制於燕寄羽,卻不禁暗嘆:「方才我刺出的若非指風而是無鋒劍,多半燕寄羽便沒那麼容易以一縷微風破解。」
楊仞瞥向秋剪水,心想:「你讓我莫亂說話,你自己這番話可也不怎麼好聽……」心念一轉,笑呵呵道:「燕山長,我有一事不明,如今尊師柳老前輩已是糊塗老朽,你若忌憚他,何不徑直將他殺了,卻還要費心試探?你若說自己做不出欺師滅祖之事,我卻也不大相信。」
趙長希臉色一黯,不再多言。游不凈冷哼道:「聽聞柳老前輩離了舂山之後心思便不大清楚,嘿嘿,也不知真是被刀宗擊傷了神智,還是遭了不肖徒弟的暗算。」
轉頭瞧向燕寄羽,問道:「徒兒,你說這究竟是為何?」
秋剪水輕輕換過一口氣息,「心照」境的內勁流轉周身,燭焰瞬息由青白轉為血紅;燕寄羽神情微變,屈指連彈,幾縷指風分襲秋剪水雙肩雙腿。
柳空圖打量著楊仞與秋剪水,道:「我瞧這兩個小娃兒都很好,便放他們去吧,讓他倆做夫妻去。」
趙長希聞言一凜,若換作武林中的其他前輩義士,往往以心系武林為己身榮責,但他卻一直視此為枷鎖,頗受困苦,燕寄羽此番話實是點破了盤旋在他心中最為深久的執念,多年來他屢屢想要割棄這一執念,從此洒然自在,卻總也難以做到,聞言默然片刻,也不隱諱,點頭道:「燕寄羽,你所言不錯,我對這江湖無愛無恨,只是於心不忍罷了。」
趙長希這一指看似是以指代劍刺出「玄真八劍」第五式「野馬吹息」,實則卻也融入了「玄真八劍」中最為神妙的第八式「赤水玄珠」,指風離指后便聚成一枚小小的「氣珠」,蘊含極大的收納之力,雖不能如知味谷的「萬物一爐」心法那般化解敵勁,卻能將周遭的諸般內勁都吸附在氣珠之上,敵人襲來的勁道越強猛,反能越增氣珠的威力,實是趙長希將功力運至巔峰的一擊。hetubook.com•com
「我是誰,呵……」柳空圖苦澀一笑,「我是柳空圖,是個做下無數罪孽的大惡人,世人無不想找我尋仇討債,天底下的每一張嘴都恨不得生吃我肉,活吞我血……」語聲一頓,目露極大恐懼,轉頭看向燕寄羽,哆哆嗦嗦地又道,「只有、只有我這徒兒不嫌棄我,若沒他守著我,我早已被殺死萬千次了……」
那老者柳空圖脖頸轉動,目光緩落在趙長希身上,語聲疑惑道:「你這道士胡說些什麼,我可聽不大懂。你到底是誰,為何這般髒兮兮的?」
楊仞目視柳空圖,認認真真道:「柳老前輩,你是名震武林的大宗師、大俠客,你從沒做過一樁惡事。」
燕寄羽沉思片霎,苦笑道:「師父忽出此言,實在讓徒兒困惑。」
楊仞忽地叫道:「許老頭,許老頭!」方才他見燕寄羽現身,心中頗為驚凜,但亦知趙長希、游不凈功力都極深湛,而秋剪水的「心照」之境也頗神異,燕寄羽倘若要發難,料想也未必能討得便宜,就只不知柳空圖眼下修為高低,會否相助燕寄羽,故而才出言喚他,卻是心存試探之意。
楊仞聞聲一怔,他從前倒也聽過「言劍」之名,暗忖:「也不知這『言劍』是什麼武功,難道是三言兩語便能將敵人說死么……」瞥見柳空圖倚靠樹榦,滿臉痴惘,卻似渾不在意井凡石所言。
燭火一閃,秋剪水心中突兀一頓,只覺燕寄羽的目光宛如有形有質一般,幾乎將她的心跳壓得止息,剎那間凝神靜氣,燭火重又定住,仍不禁驚凜駭異,此刻與燕寄羽僅隔一丈,卻竟似有些瞧不清他的面目,神思如被雲霧繚繞,回想平生所遇,只有數月前在舂雪鎮外面對方白時,才生出過這般深遠難測之感。
楊仞心中轉念:「先前岳凌歌不是說戚晚詞傾心於燕寄羽么,怎麼卻又不願見他?」隨即又想:「他娘的,燕寄羽心思這般沉靜深遠,要想抓住他的什麼把柄,可著實不易。」
秋剪水聞言恍然,心知柳續的絕技「竹聲新月」是專為克制「意勁」而修,而自己本來無意去練「意勁」,卻不想仍因「意勁」而被燕寄羽制住,不禁頗有些懊惱;忽聽趙長希澀聲道:「……好個燕寄羽,卻不知你又是如何偷學了方白的劍意?」
燕寄羽淡然道:「我與戚姑娘已有十余年未曾見面,又怎能命她殺死郭師兄?我知她不願見我,近日裡也只是給她寫過書信,略略提及有些瑣事想請她相助罷了……無論是對於戚姑娘,抑或是簡青兮、岳凌歌乃至玄真教的素微真人,我都從未讓他們做過一件惡事。至於他們自己如何猜測我的心意,那就由不得我了。」
楊仞瞧見許念落淚,心中也頗難過,顫聲道:「柳老前輩……」話一出口,才醒覺這是自己與許念相識近十年來,第一次稱呼他為「柳老前輩」。
柳空圖神情一震,喃喃道:「你這娃兒問得極有道理,只是我竟想不起來了……我須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說著臉上憂苦畏懼之色漸減,重又露出從前楊仞在舂雪鎮上見慣了的瘋癲偏執神態。
柳空圖聽見呼喊,轉頭打量了楊仞一眼,皺眉道:「你這娃兒是誰,可是在喚我么,你說的『許老頭』又是何人?」
楊仞心念電轉,大聲道:「柳空圖,你既說自己作惡多端,卻不知你平生做下的最大一樁惡行是什麼?」
卻聽燕寄羽淡淡勸道:「好在刀宗已於數月前伏誅,師父也不必太過悔恨。」
趙長希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必再勸,等貧道除了你這武林禍害,自然看也看得淡,棄也棄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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