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雲旗
第一章 浮舟問劍(三)
那年輕人道:「嗯,你是雲夢山『白鶴劍』的徐開霽徐前輩,是也不是?」
阿葉得知此事後甚是掃興,只覺若要瞧陳掌柜出醜,恐怕不大容易。直到一個多月前,那姓徐的道士初來酒樓。
陳掌柜身軀輕顫,退步一揖,不再多言。
徐道士微笑道:「嗯,你姓葉,大名叫什麼?」
那年輕人目光與徐道士相觸,當即快步走到徐道士那桌坐下;阿葉一驚,未及勸阻,便見那年輕人拿起碟子,將四顆蠶豆盡數倒進了嘴裏,嚼得嘎嘣作響。
想到這裏,忍不住湊近了問道:「道長,我方才聽你說打了三場架,不知你是打贏了還是打輸了?」
阿葉問道:「道長,你說殺我父母的人糊塗么?」
這一個月多里,阿葉一直暗自計數著,徐道士吃蠶豆最多的一天,卻是吃了八顆蠶豆,那天也是徐道士返回酒樓最晚的一天,臉色頗有些疲倦。
徐道士聽見「舂雪鎮」三字,側頭瞟了那年輕人一眼。
阿葉今年十四,已在這春風酒樓里當了四年跑堂,本來岳州城裡幫派混雜,酒肆茶樓客棧之地不甚太平,常有各色人等不知為何便打將起來,可是四年來阿葉卻極少見到有人敢在春風酒樓鬧事,偶有不開眼的酒客挑釁賴賬,也只是當時囂張,往往不出兩日便會登門賠錢謝罪。
徐道士道:「不錯,你想找他們報仇么?」
岳州城內,春風酒樓。
阿葉尋思了一會兒,茫然搖頭:「我找不到他們,也沒本事報仇,而且……我也不想殺人。我只想揍他們一頓。」
阿葉不hetubook•com.com時瞟一眼門外,盼著那個姓徐的道士快些來到。因為陳掌柜很不喜歡徐道士。
徐開霽打量那年輕人一陣,道:「瞧你風塵僕僕,想來也是個獨來獨往的江湖孤客,相逢是緣,咱們同去便是。」
阿葉心想:「莫非不只是陳掌柜怕他,他也怕陳掌柜?」頓覺一陣失望,轉念又想:「不對,他是壓根兒沒將陳掌柜放在眼裡。」
那道士笑道:「你且安心,我平白無故的,自不會難為你。」說著袍袖一翻,掌心裏多了一根雪白的翎羽,又道,「我姓徐。」
翌日清晨,徐道士如約而至,對著空葫蘆和蠶豆坐到晌午,仍讓陳掌柜留著桌子,卻又去湖上泛舟。
徐道士問明情由后,連聲嘆道:「糊塗,糊塗,世上再珍奇的書信,又怎能抵得消這許多條性命?」
陳掌柜神情狐疑地取過葫蘆,頓時一愕,隨即倒轉葫蘆口,卻無一滴酒水灑落,原來那葫蘆里竟是空的。
陳掌柜見狀重重一咳,走到那道士桌前,讓他將自帶的酒水收了。那道士恍若未聞,手持酒葫蘆又灌了一口,才笑吟吟道:「我這葫蘆中的酒,只怕還礙不到貴店的規矩。」悠然將那葫蘆擱在桌上。
阿葉心下好奇,走到門口張望,但見徐道士步履奇快,在人群中穿梭如電,眨眼間已不見蹤影。
「徐前輩既已猜到,那我也不隱瞞了……」那年輕人聞言神情一肅,拱手道——
阿葉道:「我也不知自己的大名。」原來十多年前,有一群黑衣麻鞋、腰插竹和圖書簫之人闖入了葉家村,揚言要搜尋一封書信,卻將許多村民殺死,阿葉的父母也不幸遇害,阿葉則被一個好心的漁夫收養。那時阿葉才兩歲,什麼也記不清,漁夫知道葉家村的人大都姓葉,從此便只以「阿葉」稱呼他。
那天辰時三刻,徐道士踏進堂中,他年約四十,面容清雋,身穿洗得發白的道袍,踱到櫃前,摸出幾枚銅錢,笑道:「店家,來一碟蠶豆下酒。」
徐開霽微微一笑,也不驚異,道:「你年紀輕輕,修為不凡,又有幾百個手下……如此說來,我倒猜出你是誰了。」
「在下便是青簫白馬盟『白』字堂堂主齊桐。」
那道士搖頭嘆道:「我好心來照顧龍鈞樂的生意,怎麼卻說我來生事?」
徐道士哈哈笑道:「我是徐開霽不錯,但卻不是雲夢山的徐開霽。我孤身漂泊多年,早已與雲夢山無關了。」
等徐道士吃完四碟蠶豆時,阿葉對他早已是又驚又佩,暗忖:「他每天都吃蠶豆,那就是說,他沒有一天打輸過。」既知徐道士如此厲害,不由得期盼他能將陳掌柜教訓一番,可是徐道士對陳掌柜說話時卻總是和顏悅色。
晨光稀薄,照進堂中,像在地上灑了淺淺的一層水,店夥計阿葉低頭掃地,地面本就乾淨得很,但阿葉仍遵照陳掌柜的吩咐掃來掃去,仿似要將那層「水」掃干似的。他知道這是陳掌柜故意找茬,陳掌柜總是找茬剋扣他的俸錢。
對此阿葉頗為驚奇迷惑,後來有一次陳掌柜喝醉了酒,才得意洋洋地說出了緣由:https://www.hetubook.com.com原來世上的春風酒樓不止一家,卻均是柳州「袖中龍」龍家的產業,龍家是武林中威勢赫赫的名門世家,自然能震得住一眾宵小。
阿葉聞言忍俊不禁,本想趁機與徐道士說幾句話,忽見一個頭戴斗笠的灰衣年輕人進了門,便轉身去招呼那人。
徐道士眉花眼笑,道:「甚好,甚好,真是個好小子。你小子認得我?」
徐道士一拍桌子,瞪眼道:「好小子,這般目中無人。」
那道士從陳掌柜手中接過葫蘆,仰脖又灌了一口,笑道:「酒葫蘆雖空,但我心中自有滋味。」
午時兩刻,徐道士起身走到櫃前,和和氣氣地對陳掌柜道:「我要去西邊的洞庭湖上泛舟釣魚,勞煩掌柜的替我看好桌上的蠶豆,晚上回來我還接著吃。」說完便出酒樓去了。
徐道士呵呵一笑,似甚歡喜,道:「小兄弟,你不願殺人,那是極好的。天道循環,公義自在,說不準那些害你父母之人也早已受到了懲治。」
陳掌柜瞧他一副窮酸打扮,懶得搭理,只擺了擺手,讓阿葉招呼他。那道士找了堂中最亮堂的好位置坐了,阿葉端上蠶豆,正要問他喝什麼酒,卻見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個酒葫蘆來,仰頭便灌。
那年輕人環顧堂中,笑道:「他娘的,這酒樓倒是與舂雪鎮上的那家一模一樣。」
徐道士聞言失笑道:「若是打輸了,那還能吃蠶豆嗎?」又道:「小兄弟,你不必叫我道長,我不是道士。」
到得辰時三刻,徐道士緩步進了酒樓,阿葉將那碟蠶豆端上,徐道士打m.hetubook.com.com量著四顆蠶豆,又翻了翻行囊,喃喃道:「快買不起蠶豆了,今日可得少打些架。」
阿葉不知趙長希是何許人也,卻聽見櫃檯后的陳掌柜猝然「啊」的一聲,倒似受了驚嚇,阿葉聽得暢快,愈發覺得徐道士仙風道骨,心底便仍當他是道士。
徐道士偶爾也和阿葉閑談幾句,問起阿葉的姓名出身,阿葉答道:「我叫阿葉,是岳州城南葉家村出身。」
那年輕人笑道:「這蠶豆挺好吃,店家,再來五碟!」轉頭對徐道士道:「徐前輩,我請你吃個夠可好?」
阿葉對「天道」、「公義」云云似懂非懂,便道:「我只盼著好人能有好報。道長,你是好人,我盼著你天天打架都贏。」
阿葉撓頭答應下來,心中隱約明白了:「陳掌柜是怕了那道士。」他越想越覺快意,將那一桌蠶豆當寶貝看護著。
阿葉從旁聽見,料想陳掌柜絕不肯讓一碟蠶豆佔住了堂中位置最好的一桌,卻不料當即便被陳掌柜叫過去叮囑了一通:「阿葉,你須得守好了蠶豆,若有新來的客人想坐那一桌,你便給勸到旁桌落座。」
——當時阿葉甚至以為徐道士第二天不會來了,可時至今日,徐道士的第五碟蠶豆也已吃到只剩四顆。
阿葉一愣,眼瞧著徐道士身上的道袍;徐道士見狀笑道:「這道袍是我多年前找趙長希借的。我買不起別的衣裳,便一直穿著。」
晚上,徐道士回來落座,道:「今日打了三架,能吃三顆。」隨後便漸次拈起三顆蠶豆吃了。
阿葉怔怔看著那道士,心想:「原來這人是個瘋子。」和-圖-書
阿葉心想:「他說去湖上泛舟,卻又說是打架,岳州最厲害的門派『留影舫』便在洞庭湖上,難道他還敢和留影舫打架不成……」
陳掌柜面色微變,沉吟良久才拱手道:「閣下即說到這份兒上,便請也賜下名號來,好讓我對主家有個交待。」
臨近晌午,堂中酒客漸多,徐道士兀自旁若無人地「吃喝」,眾酒客不時側目,嘖嘖稱奇,唯有陳掌柜臉色發苦,始終一言不發。
徐道士一怔,嘆道:「小兄弟,有你此言,不枉我在岳州耽擱許久。」
那年輕人點頭道:「聽聞徐前輩近來常去洞庭湖上釣魚,今日便讓我陪你去如何?」說話中隨手將斗笠丟在桌上。
陳掌柜冷笑道:「看來閣下是生事來了。」
這次他只坐了片刻,便走到櫃前,笑道:「勞煩將那碟蠶豆寄在柜上,待我明晨來吃。」
那徐道士也不再理會陳掌柜與阿葉,徑自低頭端詳那碟蠶豆,看一會兒蠶豆,便拿起葫蘆空灌一記,如此反覆,一個時辰過去,卻連一顆蠶豆也未吃下。
那年輕人笑道:「那你可想錯了,我手下有幾百兄弟,可不是獨來獨往。」
此後月余,每日辰時左右,徐道士總會來到酒樓端坐,晌午離去,入夜再回來吃蠶豆。那碟蠶豆總共也就二十來顆,徐道士有時吃兩三顆,有時吃四五顆,到第七天上,已將蠶豆吃光,便又要了一碟。
等到掌燈時分,那徐道士果真回來了,重又在那桌坐下,自言自語道:「今日打了兩場架,便吃兩顆吧。」言畢拈起兩顆蠶豆,慢吞吞地吃了,頷首贊道:「嗯,滋味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