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雲旗
第三章 風青雨白（十三）
龍霖道：「她說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你。」
江海余怔了怔，臉頰急劇一抖，手中珠釵震動，似乎直到此時才從一場恍恍惚惚、怪誕而又凄涼的長夢裡醒來，他的脖頸彷彿僵住了，幾次發力，卻轉動不得，突然伸手掰住自己的頭顱，向右擰動，發出「咔」的一聲脆響，目光終於落到嚴知雨身側數尺之處：
——便在這時，楊仞、李素微等人聽見一股悲切的哭號，從江海余嘴裏迸射出來，穿透春風暮雲，掠過悠悠江水，攜著十六年的光陰，朝高天上傾灑而出，隨即又如淚如血般，淋落在他自己身上。
「公子，這人、這人是誰呀？」嚴知雨望向岳凌歌，神情迷惑，不知為何嗓音已微微顫抖起來。
葉涼沉吟不語，忽聽不遠處的岳凌歌道：「葉兄弟，你何不趁此時機安葬了令師，以免稍後李道長等人又回來阻你。」
柳空圖指著江海余，忽而笑呵呵道：「劉師侄，你瞧這人，嘿嘿，怕不是和圖書個糊塗瘋子。」
岑東流去年曾參与擒拿江海余，聞聲皺眉：「原來弓魔竟也在此間？」
燕海柱眉頭緊皺，似頗不願江海余將嚴知雨誤認成秦芸，忍不住道：「這是我孫女，她姓燕，可不是『秦師妹』！」
葉涼一怔：「她如何說？」
岳凌歌嘆道：「葉兄弟，你這又是何必？」
秦芸低眉斂目，靜靜端坐，宛如慈悲的仙佛。
龍霖聞言輕輕皺眉，略一猶豫，道：「可你知道雷姑娘是如何說的嗎？」
嚴知雨挪步到秦芸跟前，慢慢跪坐，端詳著秦芸的容貌，啜泣不止。
正要出門，忽覷見後堂的布簾之後有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稍稍露頭，隨即卻又返身走了；葉涼一怔，認出那女子是陳掌柜的女兒，也即師父從前常提起的「陳家姑娘」。
葉涼靜默一陣，道：「嚴姑娘性情純真，我方才瞧著她的眼睛，實在……實在不忍心說謊騙她。」
嚴知雨卻不介面，歪頭想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道：「可是她……她的模樣和我好像。」
燕海柱指了指嚴知雨身旁的秦芸，道：「你好糊塗，這才是秦芸，她、她已經死了……」說到後面，語聲也不自禁地低落。
嚴知雨張了張嘴，眼眶泛紅，飛快地低下頭去，過得片刻，低低哭出聲來。
龍霖默然一陣，徑自轉口道：「岳兄，如今武林這般局面，咱們四個可要淪為笑柄了。」
店夥計個個支吾不答；葉涼又道：「請恕冒昧，陳掌柜與我師父是棋友，多年的交情；我想當面請求陳掌柜一件事，不知他可在後堂？」
進得堂中，酒客們早已躲散乾淨，僅幾個店夥計正自收拾碗碟；葉涼愕然道：「怎麼不見陳掌柜？」
岳凌歌隨口道：「是嗎，我可沒瞧出來，她哪有你這般——」話未說完，嚴知雨倏然側頭看向葉涼，道：「葉公子，我知你從來都不說謊，請你告訴我，這人是誰？」
岳凌歌笑嘻嘻道：「不過是此地的一名村婦罷了，我也不認得她。」頓了頓，又道，「知雨，你餓不餓，咱們進酒館吃些飯食？」
葉涼皺眉不語，回想先前柳鷹被李素微所制，道破「描紅」真相之際，他分明瞥到陳掌柜躲在門后，也不知是在偷聽還是觀望，後來驚變乍起，秦芸、穆清池、龍鈞樂先後死去，自己無暇分神，卻沒瞧見陳掌柜何時離開。
岳凌歌又對龍霖道：「龍公子，你不妨也將令尊安葬在此間吧。」
一瞬間江海余似被她的哭聲所吸引，目光離開了珠釵，瞧了她一眼，頓時脫口道：「秦師妹，你怎麼來了？你、你怎麼哭得這般傷心？」
岳凌歌先前不放心嚴知雨與燕海柱，又要看守江海余，便未去江邊，徑自用繩索將弓魔雙腿捆起，江海余眼神痴痴愣愣，見岳凌歌不來奪他手中的珠釵，垂頭出神，也不反抗。
岳凌歌卻笑和_圖_書嘻嘻道：「大局猶未定住，龍公子此言尚早。」
江海余瞪眼道：「胡說！她不是秦師妹，誰是秦師妹？」他低頭看看珠釵，又看看嚴知雨，滿臉驚奇疑慮之色，恍若心上人早已化成一道光華，凝聚在珠釵之中，不知為何此刻竟仍能現身在自己眼前。
劉萬山心說：「你與這人也不分伯仲。」賠笑道：「柳老山長慧眼。」
一個店小二撓頭道：「我家掌柜現下應是不在酒館里。」隨後帶著葉涼去後堂找了一圈，果真未見陳掌柜。
葉涼從旁聽見，心下微奇：「聽龍霖所言，他與岳公子私下裡似有什麼隱秘，也不知另有兩人是誰……」一邊尋思，一邊走向陳家酒館，想問問陳掌柜是否同意自己將師父葬在酒館附近。
他心下暗嘆，快步回到酒館門前，嚴知雨已在燕海柱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氣色雖仍虛弱，眼神卻已清澈了許多。
嚴知雨與葉涼對視一眼，瞥見他腳邊有一具焦黑的屍體，不禁「啊」的一聲，頗受https://www.hetubook.com.com驚嚇，緩緩轉頭，又瞧向不遠處垂首坐地的秦芸屍身；葉涼看在眼裡，不由得心弦收緊。
葉涼顫聲道：「她是……她是秦芸前輩。」
龍霖道：「你今後可要找雷姑娘報仇么？」言畢眼瞧葉涼低頭不答，便又輕嘆道，「葉兄弟，在下勸你今後別再和雷姑娘相見，彼此天各一方，對你二人實都是好事。」
嚴知雨只顧哭泣，卻不答話；江海余神情焦急，不住催問：「秦師妹，你說話呀，你怎不說話？你是責怪我么？」
片刻前，葉涼聽了龍霖的一問，也不生氣，只黯然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但無論我是否配得上雷姑娘，都已不重要了——她、她殺了我的師父。」說到後來，心中悲傷之餘，仍極感荒誕錯愕，卻到此刻還是難相信吳重已死在雷纓絡的刀下。
葉涼心弦微顫，嘆道：「雷姑娘當真太過謙了。」
「不錯，」李素微苦嘆道，「聽江兄的哭聲，困在他身上十余年的那道『驚鴻影』，怕是今日終於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