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雲旗
第三章 風青雨白(三十一)
寧簡點頭道:「師父為何今日忽然傳刀?」頓了頓,又道,「『電光朝露』的刀意頗為玄奧,師父卻似不願細加解釋,只說讓我以後隨性揣摩、不必強求……不知師父可是有什麼深意?」
柳空圖怔怔瞧著秋剪水,渾未聽見柳續的感慨,倏而走近秋、楊二人,一把拉住秋剪水的手腕,朗聲道:「啊,我認得你了!」
「他娘的,別人的內力果真靠不住。」楊仞暗罵一聲,擔憂柳空圖的安危,當即躍起急追過去。
霎時間楊仞內息岔亂,被震得踉蹌跌坐,提氣運勁,經絡中的渾厚內力卻已僅剩一小半;柳空圖灰袍甩動,長袖掃退周遭諸人,嘶叫著奔向岸邊。
柳續輕嘆道:「我悟成『意勁』,創此刀術,實不知是對是錯。」
「陳姑娘,我見到了你,也許就能見到吳重。」
「吳重,他、他不是死了么?」那女子神色驟變,泫然欲泣。
「什、什麼消息?」那女子又惑又怕。
堂中寂靜,桌椅四下翻倒,只有正中央的一張桌子擺得穩穩噹噹,正對著門口。桌邊坐著一男一女,男子臉色寧淡,嘴角有兩撇小鬍子,不時舉盞飲茶,手勢悠然清雅;那女子卻身軀僵和*圖*書硬,似被封住了穴道,眼神驚懼。
楊仞掠近柳空圖,將他緊緊攙扶住,暗忖:「許老頭這是從畫里看見了一座山么?」他奪過畫紙還給葉涼,柳空圖卻仍神情驚恐,不住嘶叫:「我要去青鹿崖……去青鹿崖救我徒兒……我那七個好徒兒啊!」
少頃,酒館門外遙遙傳來幾聲窸窣響動,那男子神色不變,仍是靜靜品茶。
「柳老山長開創停雲武學,是武林中千百年難出的大宗師,到暮年卻也落得神思糊塗。」
臨江集,陳家酒館,晨光熹微。
柳續對柳空圖頗存敬意,見狀走近勸慰,他與柳空圖同出身於洛州柳家,也正是因為感佩于柳空圖脫離柳家另創宗派之舉,受此事鼓舞,當年才毅然離家出走;然而他不善言辭,此際沒聊幾句,反惹得柳空圖眉頭大皺,喝罵不絕。
——晨光微暗,何輕生與裘駟面色慌張,你推著我、我搡著你,慢吞吞走進門來。
她等了一陣,見男子不答,便又道:「你若要喝茶或是吃酒,鄙店伺候著便是,你讓我動彈不得地陪你坐在這裏,卻又有什麼用?」
楊仞心頭莫名一凜,脫口道:「葉兄,先別讓他看畫—和_圖_書—」話未說完,卻已遲了,柳空圖劈手搶過畫紙,掃量一眼,頓時手舞足蹈,連聲驚叫:「青鹿崖、青鹿崖……」
楊仞驚駭不已,沒想到柳空圖未動用全部內力,竟仍能施展出這般絕頂輕功;身邊倏然閃過一線白影,卻是方白亦掠江而去,追向柳空圖。
楊仞先前一直在思悟刀術,方自醒神與秋剪水打過招呼,聞言不禁皺眉:「許老頭,我與你同住九年,你不認得我,卻認得秋姑娘,這是什麼道理?」
那女子顫聲道:「可是他們沒能殺死你,我在屋裡偷看到你逃了……昨夜天不亮,你又返回這裏,把店裡的夥計都驅趕出去,你、你究竟要幹什麼?」
那女子一會兒看看門口,一會兒又瞥向那男子,忍不住道:「我、我認得你,你昨日傍晚來過,有許多人都要殺你……」
「爾等可知摩雲教徒人多勢眾,修為又高……我若去晚一步,我那七個徒兒便都活不成啦!」
寧簡瞧見柳續的窘境,與陳徹對視一眼,便走過來為柳續解難,恰逢秋剪水正自朝楊仞行去,經過柳空圖時,柳空圖的神情倏忽安靜下來,盯著秋剪水久久不語。
柳空圖瞪他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隨即又盯著秋剪水道:「你練得不是刀法,而是『燭照劍』的武功,你是巴山的郁姑娘,和小燕兒是一對兒……」說話中笑逐顏開,語氣親切,卻是將秋剪水誤當成了郁剪寒。
眼看即要追上,柳空圖一隻腳踏進江邊淺水,倏忽縱掠而出,足尖在湍急的江流上接連數點,如鷗鷺起落飄飛,徑自凌江渡到對岸去了。
男子從容敘說,目光落向門外,忽而淡淡一笑。
那男子輕嘆一聲,道:「算來貴店的夥計們也已將消息傳遍臨江集了。」
男子說著轉頭凝視那女子,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身患重病,來此是想見一個人,或許他能為在下治病。」
「他……他是誰?」
眾人相顧失色,都涌到岸邊,楊仞自知沒柳、方這般身法,掠到船上扯起一隻舢板,拋到江面上,閃身躍上;隨即舢板微沉,卻是秋剪水、葉涼雙雙落足,三人乘著舢板疾向對岸駛去。
柳空圖自被何輕生與裘駟救下,與「乘鋒幫」短暫同行,卻已接連數次大發脾氣,嫌棄乘鋒幫刀客「面目粗陋」,執意要讓「劉師侄」侍奉他,可是劉萬山卻已被制住關進了底艙,眼下他見眾www.hetubook.com•com人各自談聊,無人理會自己,便又鬧將起來。
柳續略一靜默,道:「如今世上已有速成『意勁』的法門,今後江湖武人若都輕易可成高手,只怕猶如飲鴆止渴,武道一時昌盛,卻終將陷入永久凋敝。」
「也許是死了吧。」男子嘆道。
寧簡道:「莫非師父也和燕山長一般想法,覺得世間不該有『意勁』么?」
柳續望向柳空圖,搖頭一笑,繼續道:「但若時光倒轉,料想柳老山長也必不後悔,仍會潛心研習武功。」
寧簡一怔,明白過來:柳續與燕寄羽終究不同,燕寄羽在意的是「武林」,柳續卻只在意「武道」。
……
「但在下昨夜忽發奇想,倘若吳重其實未死,我又如何才能見到他呢?我想了很久,究竟誰才是他最在意的人,他為了這個人,或許願意現身見一見我……也許這是一個讓『青崖六友』和『乘鋒幫』都忽略不察,卻偏生是吳重真心惦念的人。」
柳空圖卻不理他,聽見不遠處眾人正自談論一幅畫,心神微動,喃喃道:「我從前似也頗擅筆墨丹青……」當即轉身走開,快步擠到葉涼麵前,伸手道,「有什麼畫,拿來給我瞧瞧!」
「我來到貴店的消息和圖書。」
「他名叫吳重。」
——柳空圖仰頭一嘯,臉上老淚縱橫,陡然迸力一掙。
男子莞爾道:「這話不錯。」
「青鹿崖之戰,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楊仞沉聲一喝,便想將柳空圖的神智鎮住。
柳續微笑道:「但講無妨。」
楊仞苦笑道:「許老頭,柳老山長,我真不知如何才能治好你……」
柳空圖聞聲一呆,慢慢環顧周圍,顫聲道:「不,你們,你們這些人……你們頭髮這麼黑,都不是好人……你們這些黑心人是想攔住我,不讓我去救我徒兒嗎?」說到後面,嗓音愈發嘶啞焦急。
陳徹耳聽眾人對葉涼的那幅畫各抒己見,卻似無甚興味,與寧簡走離了人群;寧簡道:「那畫中頗蘊深意,恐怕不遜於所謂的『刀宗書信』,你不再多瞧一會兒么?」
陳徹搖頭道:「不必了,那烙餅畫在紙上,又不能吃。」言畢忽聞十余丈外人聲吵嚷,卻是柳空圖又犯起糊塗來。
柳續鬆了口氣,默然退到一旁;寧簡猶豫片刻,來到柳續跟前,道:「師……師父。」卻欲言又止。
「這個人就是你,雖然沒有人會相信吳重當真在意你,即便他親口說出,聽者也都當成戲言,他以為如此才更能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