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重刃
第六十八章 簡寧兮
岳凌歌一怔,良久才道:「其實那日寧姑娘說得沒錯,我對知雨確是存有利用之心,既利用她對付嚴家,也利用她是燕山長女兒的身份;等到華山大會上,興許還能令燕寄羽有所忌憚。」
陳徹道:「不是將你的本名簡寧兮顛倒過來取得化名么?」
陳徹點頭道:「主人,你想通了就好。」
「我曾問簡青兮,為何對我好,他只說是想幫我。也許他是覺得我性情孤僻,算是他的同類吧……那段時間他因為護我,惹出了不少麻煩,常受責罰,性情變得愈怪,慢慢與我也疏遠了,有時我偷練冰拳被他撞見,他總會出言譏諷我,卻也將我練錯之處指點出來。」
「嗯,」陳徹點頭道,「你說你曾到過舂雪鎮。」
陳徹也不著惱,悶聲又道:「我知先前我暈倒時,定是主人你保護我。」寧簡道:「不是,是你自己命大。」
岳凌歌嘆道:「不錯,好在也僅是懷疑,那日在觀雲亭前,岳某才未極力攔阻陳兄弟為他解救『描紅』。」
「說來可笑,簡熙捕風捉影,不知從哪聽說,有幾個掌握摩雲教、明光教至高武學機密的叛教弟子相攜逃來了中原,裝扮成賣藝人,正住在蘇州城中,他以為我娘便是其中之一,平素花言巧語,旁敲側擊,便是為了從我娘口中套出話來,得到那套武學……呵,現下想來,那武學機密自是關乎珠釵與後來的『意勁』,其實他想要找的人,該是周固或是秦芸前輩吧,他們就潛藏在簡家,可簡熙卻不自知。」
岳凌歌走入院中,瞧見她的神色,輕嘆道:「寧姑娘節哀。」寧簡蹙眉道:「我節哀什麼,岳公子,怎不見你家知雨?」岳凌歌道:「知雨她心地仁慈,幫蘇前輩安葬亡者去了。」
陳徹瞧出寧簡心緒煩郁,若有所思,忽而起身走去;寧簡疑惑道:「你去做什麼?」陳徹道:「我去將簡青兮的屍體葬了。」
方輕和圖書游周身虛脫,很快在帳子中沉沉昏睡過去;談寒雁一言不發,取來不少食物飲水、盆碗用具,送到方輕游的帳中,隨即又快步走出。
「且慢,」寧簡忽道,「我想請問岳公子,去年在青石鎮外,咱們隨同溫歧樓主去見『青崖六友』時,你吹得是什麼曲子?」
陳徹低聲道:「記得,你說,『那天你在臨江集對我說的話,我不能答應你,我不答應你求我一百件事,我不要你做我一百年的僕人。』」此際他將寧簡的原話複述出來,回想她當時的語氣,仍覺悵惘若失。
陳徹聽得暗凜,心想即便簡青兮確是認同了簡家人,改以簡家利益為重,他對簡熙卻定也仍存怨意,去年在青石老店裡才會說出其父「泉下無知」之言;至於當年簡緝與簡熙究竟是如何死去,怕也難說得很。
陳徹皺眉道:「這倒確是簡青兮會說的話……」
……
寧簡深深看他一眼,道:「這些時日,多虧有你,我才能想得通。」頓了頓,眸光愈發清亮,「在靈州那晚,我對你說,我不能答應你,你可還記得么?」
「我曾暗中聯絡方白到舂雪鎮挽救大局,曾暗將燕山長指使溫蔚劫持楚姑娘的計謀泄露出去,曾想暗中護住留影舫的滿船刀客……可卻均未能成事,岳某敗便敗在這『暗中』二字上,不願真正冒險。」
「這一回,簡青兮沒再為我說話,也不知他是終於『懂事』了,還是變得更怪了……夜裡,我打破關押我的房門,一路逃出家去,驚動了簡家侍衛,使出『冰拳』與他們交手,於是簡青兮偷偷教我冰拳一事也就瞞不住了……」
荒野中,陰雲蔽月,楊仞念及方輕游勞損過巨、幫眾里亦多有傷者,便下令群豪暫且露宿一晚,再去與方天畫、李素微等人會合。
岳凌歌言畢苦笑,「可是若無楊仞的狂妄念頭,若無『乘鋒幫』飛速崛起,誰敢率先反www.hetubook.com.com燕?若沒有吳重的謀划布置,楊仞的『雲旗』又從何得來?總不能就憑那群天風峽的莽撞刀客,他們若非看了楊仞手中的刀宗書信,恐怕如今不是滿門覆滅,便是東逃西躲,狼狽不堪。」
「我離家之後,聽聞簡青兮性情大改,似乎徹底認同了自己是簡家的血脈,不但甘願領罰,更從此幫簡家爭名奪利,背地裡做下不少臟惡事,終於爭得簡熙信重,沒過兩年,簡緝、簡熙相繼死去,簡青兮繼任了家主,行事卻重又狂悖起來,變本加厲,愈發不可理喻……現今想來,若非燕寄羽給了他停寄箋,收束住他的扭曲心性,恐怕他所造殺孽更要多得多了。」
「他已死了,那便誰都不是。」陳徹說著,背負起簡青兮的屍身,走出宅院。
陳徹張了張嘴,含糊應了一聲,繼續吃餅,寧簡出神一會兒,喃喃道:「陳徹,你可知我為何名叫寧簡?」
「你說什麼?」寧簡一驚,「可他不是、不是殺死你朋友的兇手么?」
「我娘姓寧,本是跑江湖的賣藝女子,年輕時經過蘇州,與簡熙相識,簡熙對她百般討好,兩人因此有過一段情緣,當年簡熙在江南頗有俠名,簡家又是武林世家,我娘不懂簡熙為何能瞧得上她,起初以為簡熙愛慕她的美貌,漸漸也覺得簡熙是真心待她,便也不求名分……可是等她有了身孕,生下了我,才發覺簡熙接近她原來另有緣由……」
岳凌歌撓了撓頭,似被問住了,只道:「華山之會過後,我再答覆寧姑娘。」說完便要起身離去。
寧簡道:「陳徹,你可還記得,那年我在青州與你邂逅之後,曾獨自離開了一年?」
「不錯,」寧簡道,「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陳徹見她說這番話時臉色極平淡,如在敘說旁人遭遇,卻知其中蘊有極大的悲楚與凄憤,暗嘆欲語,寧簡輕輕吁了口氣,繼和圖書續道:
「我進得簡家之後,既不受簡熙所喜,旁人自然更冷眼看我,平日里缺衣少食不說,簡熙與他弟弟簡緝的妻妾們對我動輒斥罵,便連簡家一些旁支子弟,也敢來欺凌我;至於簡青兮……」寧簡說到這裏,語聲微頓。
「後來簡熙試探良久,見我娘確是武功平平,不似偽裝,才知尋錯了人,便將我娘拋棄,我娘悲傷絕望,不久便鬱郁病逝;簡熙雖將我帶入簡家,想來卻也覺得我不過是個累贅吧……」
寧簡道:「存有利用之心,和喜不喜歡是兩回事,你喜歡她么?」
陳徹微怔,只聽寧簡道:「簡青兮自幼性情古怪,旁人極難理解他,但念他是簡家大公子,也不好多置喙,有時我被人欺負得狠了,便是他出頭護我;簡熙只讓我學了些普通拳腳功夫,卻不許家人傳我簡家絕學『冰霜結玉』,也是簡青兮偷偷將冰拳心法教給了我……」
陳徹聽她說完,澀然不語。寧簡凄淺一笑:「我本已立誓,要在華山大會上,讓簡家身敗名裂,從武林中除名,可是現下忽而覺得,此事也沒什麼要緊,簡熙、簡緝死去多年,今日簡青兮也死了,我和簡家已無關聯,『簡寧兮』這個名字,是真真正正再也不存於世了。」
楊仞暗嘆一聲,想起去年方輕游曾勸他說,有傷在身不可練刀太過,以免損傷本元,可是今日這一戰,方輕游卻毫不顧惜自己;轉頭凝望帳子,心中感動不已。
「那次我沒殺他,返身走了。只說下次若再碰見他,便當他是仇家陌路。我記得那天是在鄧州城郊的田地邊,遠處有人吹葉子,曲調很好聽。」
寧簡道:「後來我漸漸長大,簡緝枉為長輩,人面獸心,竟想對我……」陳徹一驚;寧簡若無其事道:「那次仍是簡青兮救了我。他因為我的事,和家中叔伯長輩鬧得很僵,所受責罰自也更多,有不少長輩均對簡熙說,大公子極不懂事,和圖書以後決不能將家主之位傳給他;而簡熙不信我的話,自也不會懲處其弟。」
「其實我至今也不明白,簡青兮他究竟為了什麼,是想保全簡家么,也許他什麼也不為,只是與這世道、與世上所有人過不去,與他自己過不去。」
深夜,乘鋒幫刀客來報:涼水鎮上的葉涼、徐開霽等人,以及寧陳主僕都已趕到。楊仞前去迎接,和眾人敘了幾句話,忽聽寧簡道:
「……無論如何,他確是個怪人,確曾幫過我,後來確也作惡甚多。」
少頃,陳徹歸返;寧簡與他相視一眼,道:「來我身邊坐。」陳徹坐下吃起烙餅,倏聽寧簡輕聲道:「……陳徹,多謝你。」
陳徹默默聽著,想起他和寧簡初到涼水鎮時,曾說想幫她,當時她張望街上,說從前有個人也對她這麼說過,現下才知,那人竟是簡青兮。
寧簡道:「不錯,但簡寧兮是簡熙給我取的名,並非我的本名。」陳徹知道簡熙是她生父,心想既是父親所取之名,又如何不是本名;卻聽寧簡繼續道:
寧簡失血頗多,臉色雪白,沒好氣白他一眼,道:「我是受了傷,不是挨了餓。」
「楊幫主,我和陳徹也想加入乘鋒幫。」
「嚴姑娘心底仁慈,難道岳公子便是冷血之人么,」寧簡淡淡道,「有時我真想不清,你在舂雪鎮上那般肯為燕寄羽效命,怎麼卻又漸漸與他背離?」
帳外,楊仞與諸人正在議事,阮青灰見狀笑道:「談姑娘不必擔心……」談寒雁卻似沒聽見,徑自去遠了。
涼水鎮上,風雨初歇,葉涼、蕭野謠來回奔忙,救治傷者;蘇妙夷吩咐新被葉涼解開「驚鴻影」的玄真教徒將一具具屍身抬走埋葬;院落中,陳徹為寧簡包紮好腹上傷口,取來烙餅、水囊遞給寧簡,道:「主人,你吃喝些吧。」
岳凌歌微愕,想起那天自己確曾隨手摺了片草葉,吹了一曲,便道:「不過是一支尋常的鄉間小調和-圖-書罷了。」隨即記起當時簡青兮聽見這曲子,似曾雙目泛紅,莫名落淚,岑東流問起緣由,簡青兮卻只說是「觸景傷情」;想來寧簡提及此事,定和簡青兮有關,他不便細問,徑自告辭而去。
「……簡青兮是家中唯一對我好的人。」
「再後來,我從家中人的閑言碎語中得知了娘親死亡的真相,在簡家大吵大鬧,要為娘親報仇,便被簡熙下令關了起來……」
寧簡道:「可我那時已得了『綠玉寒枝』,學了刀術,雖被他重傷,但他也中了我幾刀,他見我並不想如他說的『欣然赴死』,便又束手罷斗,轉而讓我幫他一個忙,將他殺了……」
「嗯,只盼方兄平安無事。」寧簡輕嘆一聲,轉念問道,「可是有件事,我卻能拿得准,絕非僅是懷疑:岳公子是否知道,嚴姑娘真正喜歡的人,其實一直是你?」
寧簡微微搖頭:「岳公子做那些事,實也冒了不小的險。」又道,「起先咱們受燕山長言行誤導,本都懷疑方輕游才是乘鋒幫內奸,今日才知竟是岑東流……」
寧簡久久凝望陳徹離去的方向,嘴唇微顫。
此際游、阮、秋等人俱已察看過方輕游傷勢,游不凈沉吟道:「輕游此番苦戰,性命雖無礙,傷損著實不輕,恐怕須得歇養很長時日。」
寧簡道:「不錯,就是那年,我在歸途中,曾見過簡青兮一次。那時他已作下了不少惡,正趕去鄧州謀害一夥得罪過簡家的商人,卻被我阻住,我勸他迷途知返,他卻只想殺了我,對我說:『人生最苦,死了才是解脫,我殺你仍是想要幫你。』」
岳凌歌沉默片刻,道:「當時我見燕山長對刀宗以外之人無甚殺心,本想先贏取其信任,再圖救人,後來卻愈發察覺,燕山長所謀極大,恐怕救幾個掌門、甚至幾個門派,也無助於挽回局面。」笑了笑,又道,「不過在下見風使舵,為求自保,也是有的,那也無須瞞著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