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這頓沒下頓
「來人!給熊壯士上肉!」
三哥話音剛落,只見懷遠王手往外猛的一揚。
那黑衣知辦進廳稟報,然後傳來一縷渾厚聲音。
「你呂涼軍那些人馬,前後被圍,又能撐得幾時?」越璃郡主的聲音有些高了。
「好!既然呂將軍已經思慮周全,本王允了。兩日之後,我懷遠府大軍開拔,呂將軍算好關節,自行決斷。只望五日之後,能在千波潭與將軍匯合。」
大廳靠外的幾圈文武大臣也悄沒聲的走了,只留下二文八武十個人,都是能說上話的重臣。
「本王有一幕僚,深受本王依仗。此人三番五次向本王提出要把你收在麾下,認為你必有作為。本王略有疑慮,所以非得當面見你一次。」
這時候,我看見越璃郡主那雙眼睛不住向三哥打眼色。三哥微微有些發愣,也猜不出她什麼意思,只得權當沒看見。
「謝王上賞識!」三哥又施一禮。
懷遠王端著一隻碩大酒尊,豪飲一口,綉著細金紋的白色袍袖沾著一層醬黃油漬,在桌上拖泥帶水,伸手抓過一隻羊腿撕在嘴裏。
懷遠王和那越璃郡主一前一後幾乎同時開口,說的話卻完全不同。
懷遠王在席上哼了一聲,並不作答。
「敢問王上,桐山守軍現有多少?」
「如果只是防備後方,寧幽府並不需截斷民間往來。寧幽懷遠兩地商戶來往利潤頗豐,如果不是要對懷遠府下手,也不需要出此決然之策。寧幽府必定是要遮掩住他人耳目,才好慢慢在桐山屯兵。」
懷遠王歪在榻上,把油光鋥亮的手指頭往身上抹了兩下。
懷遠王喉頭嗬嗬作響,旁邊使女連忙端過一隻金盆,接了他口中的一口濃痰。
這懷遠王的態度,和剛坐下的時候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收放自如,也是個能演會唱的角兒。
我一個餓虎撲食就過去了,一把按在手裡,嘎吱嘎吱啃。
三哥眼中全是不忍,我連忙眯著眼跟他笑。吃個臭肉算什麼。我是斷不能看著三哥這般受辱。
我心說,三哥這消息也夠靈通的。不過也不奇怪,他們天天商議事兒的時候,我也沒在,光尋摸吃食兒去了。
一聲令下,兩邊奴僕立刻穿梭而入,眨眼功夫,兩邊文武的條案軟席撤了個乾乾淨淨,大廳那油髒水滑的地面也打掃的精光鋥亮。剛才還熱鬧如街市的宴會,一下子變成了莊嚴肅穆的議事堂。
這時,屏風後面有四名使女魚貫而入,白衣長裙,一個個眉清目秀煞是好看。四人腰間掛有長劍,劍鞘裝飾簡樸,似乎不是拿來裝樣子的。
三哥裝模作樣https://m.hetubook•com.com想了一會兒,鄭重其事單膝跪地,向懷遠王拜道:「呂不平願帥麾下人馬突襲桐山,以解王上之憂。」
懷遠王言語輕巧,話瓤兒卻像殺人的刀。
兩旁文武哈哈大笑,十數雙目光刺過來,看落水狗一樣。
「呂不平,知道本王為何把你喚來么?」
三哥也沒廢話,只是行禮謝過。
三哥再次跪拜,懷遠王哈哈大笑轉向屏風後面。
「最近半年,這呂不平仨字,冷不防就在本王耳邊繞那麼兩下。那殺人越貨的賊寇匪軍卻被人提的越來越少。本王差人在十里八鄉探訪一圈,發現件件功勞都要算在你的頭上。我這懷遠府的黎民,再過幾個月,怕是只認得你這呂凉義軍了吧?」
懷遠王看了那女孩一眼,懶懶說道:「這是本王之女越璃郡主,從小性子就野的很。既不愛女紅書畫,又不愛劍戈騎射,偏偏喜歡在兵略上下功夫。閑來無事,本王就命她參謀軍議,現在看來倒也是井井有條,有些獨特見地。」
剛才三哥寵辱不驚,這會兒卻渾身微震,神色陰鬱,好半天擠出一句:「小五,你……」
不料越璃郡主卻發出一聲嗤笑,那笑聲中滿滿的都是輕蔑。按理說,這婆娘一臉看不起三哥的模樣,我本應該看她特別不順眼才對,可心裏卻愣是提不起氣兒來。
「寧幽府地只有兩個敵人,寧幽以南和懷遠府。如果說寧幽府要對南方用兵,故此兵封桐山,以防備王上奪此險地,是說得通的。」
越璃郡主無奈嘆了口氣,只得開口:「山上千人據險而守,你呂涼軍再厲害,又能有何作為?」
「給他們看席!」
正當中紅漆的大屏風,一張軟榻上斜倚著一位,不是懷遠王又是何人。這懷遠王生的一臉橫肉面色黑黃,絡腮的長髯,猶如鋼針恰似鐵線,是個圓滾滾的胖子。不過單看他隆起的肩膀頭就知道,那絕不是肉墩墩的虛胖。
懷遠王恰到好處的喝止了郡主,明面兒上給三哥留足了臉面。越璃郡主馬上垂首低眉,向後挪了兩步不再說話,只是那雙眼睛依舊牢牢地落在我們身上。
偏廳里果真是大排筵宴,兩邊廂長桌軟席坐了好些人。看衣著打扮,也是有文的有武的,一個個都吃喝盡興。
「呂涼軍本就無需和守兵正面交戰,我們只要摸上山去,牢牢掐住桐山西側兵道,開石毀路,拖得寧幽府大軍兩日,便可等到王上派兵來援。拖至懷遠軍一到,桐山易手。」
「小子今日去德月樓作樂,卻嘗出樓中當家名hetubook.com•com菜潭江魚味道似有不妥,想來是沒有如往常般購得千波潭的潭魚。德月樓一直以來竭心經營,聲譽良好,又是王上產業,斷不會偷工減料取那點蠅頭小利。」
越璃郡主不再做聲,懷遠王豎眉道:「依將軍所見,究竟寧幽王是什麼圖謀?」
「這正是末將向王上一展呂涼軍之能的機會,願王上首肯!」
三哥朗聲道:「不必!多餘人馬行止不便,懷遠府制式兵器也只會暴露身份。呂涼軍輕裝上陣,把握更大。」
這時候,廳里文武也都靜下來,帶著一股子不懷好意打量我們。
安靜了好半晌,上頭的懷遠王才懶懶散散的開了口:「呂涼軍呂不平,真是一表人才……」
廳中鴉雀無聲,文武僵在一處,連最上坐那胖子都愣了。過了好半天,懷遠王突然放聲大笑,群臣也如釋重負喧鬧起來。
三哥快步前行,單膝跪地拱手抱拳:「小子呂不平,參見懷遠王殿下千歲!」
我一看這架勢,也連忙撲地上跪了。
三哥的話字字句句都說在懷遠王心坎上,懷遠王那張胖臉微露喜色,連連點頭。
三哥面露喜色:「王上若有差遣,我呂不平自當效力!」
沒想到懷遠王之前提過的幕僚,竟然是他自己閨女。也就是大涼州民風彪悍、和胡人習性多有融合,門閥女子拋頭露面並不引以為忌。這要放在關內中原,像她這樣的姑娘,哪兒邁的出後院半步啊。
女孩對我們這邊輕施一禮,饒有興趣的看著我們,一雙大眼睛目光閃亮,毫不露怯。
「後面這位,就是差點吃空德月樓的壯士吧,也報上名來。」
沒等他說完呢,我兩手一翻,連骨帶肉混著那胖子的口臭味已經進了肚。這肉骨頭吃起來腥臊難咽,如同餿掉的隔夜剩菜,可我還是大口大口的往下咽去。就算懷遠王再乖戾,總歸不會和我這麼一個傻大個一般見識。
懷遠王微微坐正,面無表情:「你一個山野散人有此等見地,也算不易。」
三哥低頭,惶恐道:「小子不敢驚動王上屬民,便拿那些流寇匪軍開刀,掠些金銀,好歹帶兄弟們吃上一口肉。」
懷遠王手臂微抬,點了一個武將。
雖是偏廳,可也深的很,加上屋裡聲音嘈雜,能一嗓子把話直接傳到廳外,這懷遠王看來也很是有些功力。
我眼睛尖,看見側面有婢女往裡面來回運著吃食,一盤算,竟然已經快到了晚膳時刻。
人家高高在上懷遠王,願意讓你亮出個當狗的樣子來給他樂呵樂呵,那都抬舉你了。
三哥高聲應諾,卻也不退和*圖*書下,依舊立在殿上。
越璃郡主轉身向懷遠王:「父王,此舉兵行兇險,應當再調撥呂不平五百人,配足弓馬兵器再做籌算!」
「我這女兒,放養的,又在廳堂上指手畫腳慣了,言語之間有所冒犯,呂將軍莫怪。」
三哥話音一出,旁邊那幾名武將均是搖起頭來。
那武將拱手道:「秉王上,桐山現駐有八百步軍,二百長弓手,紮營正在千波潭東西兩側。」
這幾句話說的好聽,但語氣卻生冷刺人,我抱著胳膊杵在三哥身後,等她說後面兒那個「但是」。
這是怕我直接開吃亂了禮數哇?也太小瞧人了,我是那樣的人么我!?
「好!」
「妾身研習各方書信情諜已久,得知不平先生數年來在關下騰挪轉移,憑一己之力蕩寇剿匪,功績顯著。憑先生之能,若是向各路諸侯自薦,現在大概早已替主公拿下半壁西涼。可先生並未投向任何門閥,我曾經猜想,或許是一腔傲血高骨使然。」
三哥眉頭緊皺:「此一役王上其實是勝券在握,沒有關要之憂。只是,懷遠府富庶全靠各路客商來往經營,戰火一起,便是損失。只要寧幽王放任騎兵在界內橫行擄掠三個月,還有幾人敢再經鄯城做生意?至少需要一年半載,才能恢復市井這般繁華。」
等她從屏風後面真正走出來,我才看清楚,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頭烏黑長發披在後背,是學著胡人那一水兒的打扮。她耳後頭髮編出一綹一綹的小辮子垂在脖子上,俏皮可愛。
「呂不平,肉給你了,吃了再說話。」
小郡主狠狠瞪了三哥一眼,再沒話說了。
懷遠王也道:「本王未嘗不想把桐山拿在掌心,只是大軍稍有異動,寧幽王在此處的探子就會立刻傳書。等我們在鄯城整撥了軍隊,開到桐山腳下又是三天兩夜。寧幽軍主力距桐山只有一天腳程,大軍到的只會更快。所以,終究都是些無用之功。」
不知道為啥,此刻三哥卻回頭專門看了我一眼,然後才繼續說道:「除此之外,那便是寧幽府要與懷遠府南邊的梁氏聯合,取懷遠府這片好地了。」
腦門頂上傳來懷遠王的聲音,兩旁有人端來條桌軟席,給我們擺在偏廳中央。三哥在席前正襟跽坐,我盤著倆腿兒在三哥後面藏著半拉身子。奴僕在條桌上擺上幾盤瓜果權作點綴的時候,三哥本能的伸手攔了我一下。
「剛才將軍說到寧幽府異動,請細細說來。」
「如今關下三家勢力,懷遠府兵強馬壯,背靠九丘雲嶺無有背後之憂,進可攻退可守。而懷遠界南方接壤的
和-圖-書
軍閥梁氏,地廣人稀,時常被三四方勢力侵擾蠶食,已是焦頭爛額。只要王上出兵,先滅他一家,日後霸業可待。懷遠府地至今未有所動,只因西邊有卧虎。」三哥倒是冷靜:「請郡主示下。」
不過換句話說,三哥也夠不地道的!為這麼齣戲,餓我一晚上呢。
「不可!」
「呵呵,不忙謝。你帶著隨扈在德月樓大張旗鼓以造聲勢,不就是想讓本王留意么?現在既然已經上得殿來,何必再藏著掖著?」
三哥繼續道:「西邊寧幽府地,亦向中原請了封號。寧幽王手下兵馬和王上旗鼓相當,中間又以桐山為界,所以數年間雙方才能相安無事。只是,這桐山一直處於寧幽王控制之下,兵行進退主動權盡在他手,實在是王上心腹大患。」
此時,只聽越璃郡主小聲道:「爹爹,我去送他一送。」
緊跟在她們後頭,湧出一團火紅。我定睛一看,發現走出來的是個女的。她穿的那紅衣服有一對兒大袖子,綉著金絲花兒,跟不要錢似的老長老長,和裙裾一起散在地上。
懷遠王側目看向自己女兒:「為何不可?」
那棒骨早已滾在地上,它被懷遠王啃得精光,兩頭脆骨上掛了幾縷肉絲兒,留著牙印。
三哥眉頭微挑,自嘲一笑就要伸手。
懷遠王假意扮作昏邁模樣,拍了拍腦瓜:「待得勝歸來,必有高官厚祿在懷遠府等著呂將軍、那時節,怕就能做得一家人咯。」
「越璃!」
越璃郡主得懷遠王授意,開口落落大方:「妾身久聞不平先生大名,今日得償一見……」
廳中左右哄堂大笑,有那行止粗魯的武將差點仰翻在後面同僚的桌子上。
我壓根不知道該是怎麼個禮數,心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便強擰著嘿嘿笑道:「我叫熊小五!」
三哥也不含糊,扔了那張低三下四的人皮,站起身來。
「好,讓他進來。」
「不敢當,折煞小子。」三哥連忙道。
「郡主所言極是,小子本也不是什麼英傑,只是帶著一幫兄弟在刀口上討飯而已。」
三哥狼狽想躲,已經晚了。
「那妾身就要請教呂先生了。依先生之見,懷遠府該如何應對?」
「先發制人,取了桐山。」
三哥早在肚中盤算好了計劃,他立刻針鋒相對道:「不妨,我們只需扮作流寇馬匪去探個虛實,若是敗了,自然和懷遠府沒有干係。」
說到此處,懷遠王撐著膝蓋緩緩站起,兩邊女婢使出吃奶的勁兒前來攙扶,好容易給他扶起來。懷遠王那蒲扇般的肉掌連拍三下,聲音震耳,在廳中嗡嗡作響。
我在旁邊耷拉著腦和*圖*書袋撕掌心老繭,心說三哥這演技也是一絕。
三哥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王上慧眼如炬。」
「但是今日在堂上,先生言語閃爍,作情作態,讓妾身很是失望。要麼是先生真心向父王低頭諂媚以謀高就,要麼是先生故意遮掩心性用來降低父王警惕。無論哪一種,都實非英雄豪傑所為。」
「少說廢話。」
一尺多長的大棒子骨,被他啃了半天,還掛著油脂湯水,咣當一聲砸在三哥面前條案上。羊腿骨彈飛了瓜果盤子,碰倒酒尊。羊油混著酒水噗呲灑在三哥前襟上。
我們在一座偏廳停下腳步,門口甲兵林立,很是森嚴威武。這偏廳建的四敞大開,裏面人聲鼎沸,還挺熱鬧。
兩邊僕從閃電一樣溜出來,三下五除二打掃乾淨,須臾之間桌上就擺好了三五件肉食。此時三哥已經恢復冷靜,重新正坐,然而我在他眼中卻看到一絲精光,甚是不善。
「嘿、嘿嘿、三哥,我這還有點兒餓!」
越璃郡主正色道:「呂涼軍不過百十來人,有何能力攻下桐山?不過是平白喚起寧幽府警兆,我們將無再戰之機。到了那個時候,懷遠府公開與寧幽府撕開麵皮,對方更是站住大義,大可以放開手腳,連橫合縱對付懷遠府。所以,要取桐山,必須一錘定音。」
「千波潭正在桐山之上,必是寧幽王軍切斷了上山之路,使得民間買賣不能正常進行。如今雙方沒有摩擦,兵禁桐山是要禁斷密探來往,以掩蓋將來的軍情調動。他們想瞞的只有一人,即是懷遠王殿下千歲。」
這時,越璃郡主再次發話。
懷遠王鼻子里悶哼一聲,算是應了。
聽到這兒我才明白,三哥大概早就知道德月樓東家是誰。這德月樓來往人多,懷遠王肯定插著眼線。三哥帶我一頓胡吃海塞引得眾人矚目,懷遠王這才接的我們入府。
「請王上明示。」
「那麼本王給的肉,你吃是不吃?」
「撤席。」
我以為後面怎麼不得跟上一句名不虛傳之類的馬屁,卻不想說到這裏,她卻故意一頓,露出遠不屬於她年紀的輕佻笑容:「今日得償一見,只覺得有些名過其實。」
再仔細看她頭上戴那翩花紫冠,好傢夥,拇指大的珊瑚紅寶珠足足鑲了五個。這要摳下來一賣,夠我吃仨月。
「不錯。」懷遠王微微點頭,「呂將軍與我懷遠府眾將想法不謀而合。寧幽府現今調撥錢糧,是戰禍前兆。寧幽府現在還未大舉調兵,只因為南邊梁氏還需花些時日穩住自己周圍的幾頭猛虎。等到梁氏後方大定,便是寧幽王聚兵桐山、雙路夾擊我懷遠府地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