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露亦如電
我不知所措的往三哥那兒瞅,但見三哥面色如常,似是還輕鬆許多的樣子。我便放下心來,一板一眼的把功法運了兩個周天。
一小股陰風夾著小石頭子,噌的一下刮在我臉上。我只覺得喉嚨發甜,又干又澀,忍不住翻過身,吭哧吭哧的咳嗽起來。
心肝脾肺腎連帶大腸,嘭的一聲都給撞得移了位,我那全身的骨頭咯咯作響,肋巴條當時就崩斷兩根。一股驚懼直刺喉嚨,我全身像被熊熊大火烤過,一雙臂膀崩巴往外炸血。
「那便走罷。」
三哥也不看我,他伸手探入衣襟,微微用力,扯下一枚的黑色的小小玉牌,連同他那芥子袋一齊塞在我手裡。
河洛真君沒再開口,而是那榆引真人接道:「吾等乃是崑崙仙山的修士,歷練途中,于千里之外感應到妖邪戮殺之氣,便趕來巡察。有兩路大軍于江邊交戰,血氣凜冽有邪法異象。既有妖佞禍國禍眾,我們必要令其伏誅。爾等可曾見過什麼妖佞蹤跡?」
遠遠一個巨大圓坑,熟悉的身影跪坐在坑邊,手中拄著一把劍。
大家眼珠子都明亮著呢。面前四個人,可是打天頂上落下來的,哪裡是凡人手段。想到此節,大家額上潮津津的出了一層濕汗,胳膊腿都有些軟了。
手疼的要死,再也抱不住清姐,只得把她放在地上。我咬著牙,從坑裡一腳一腳的爬上來。待上得地面,再抬頭觀瞧,眼前景象頓時驚得我全身打戰。
眾兄弟哪裡還按捺得住,紛紛咬牙運功,堪堪抵住自身經脈不被那重壓鼓摧。
話到此處,他卻又咽下一口氣,搖了搖頭,在我臉上輕輕拍打兩下,留下幾道鮮紅手印:「不,小五,你一定隨心自在,莫再如我一樣。」
「天下無敵……天下無敵……」
「三哥,他們這……」
河洛真君語氣和善,卻有一股子蓋天的威勢。這也就是問三哥,要是問其他人,估計褲子都濕了。
我顫顫巍巍的俯身去摸三哥,他緩緩抬起頭來,和我四目相對。三哥一雙眼睛黯淡無光,被掏空了所有氣血精神。
聽到此處,大傢伙還不知道這說的是我們自己個兒么?一個個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大氣都不敢喘。
而那河洛真君上下打量我半天:「小子,我看你天賦異稟,是塊鍊氣悟道的好材料。我崑崙仙山乃天下仙修三大巨擘之一,你可有意上山鍊氣學道?」
他口中輕聲默念。
眾人都跪伏在地,大氣兒也不敢喘,也就我心大點兒,抬頭偷偷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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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小五,取我劍來。」他最後道。
我大叫著撲過去,顫抖著用手去試清姐的胳膊。或是清姐功力稍微深厚些,那骨頭卻是沒碎。
我掀了一個又一個,全身都沾滿了他們的血。
響兒脖頸垂下,口鼻流血,它一雙眼睛瞪著我們,早就沒了聲息。
三哥深鞠一躬:「仙長,我們行了半日的路,未曾見到任何端倪。」
「不錯。我三十年前誅殺過七頭狼妖,便是這等路數。諸位真人,隨我出手伏妖!」
河洛真君呵呵微笑,捋著鬍鬚,傲然道:「如我們一樣,得道成仙,偷取天機,延年益壽,舉手投足便能移山填海。如何?你若跟我上山,我就收你做個弟子。」
為首一個白髮長髯有些老氣,皮膚卻光潔如嬰孩,愣是讓人看不出年紀。他身後另外三個男人,三十歲上下模樣,均是背負長劍,一身青衣。
那榆引真人微微頷首,然後望向一旁的河洛真君,由那領頭的前來定奪。
三哥……
呂不平念到此處,大笑三聲,墜倒于地,掀起半尺浮塵。
他們這一手這懸地飛天的本事,想必都是貨真價實的鍊氣之人。
我看到的最後一幅景象,是三哥一人凌空飛竄,揮劍直奔河洛真君而去。
三哥倒是毫不含糊,撩袍捧出腰間寶物:「啟稟老神仙,我等飲食飲水皆在此袋之內!」
兩聲問答,緊跟著四人在空中散至四角,把整個呂涼軍逼在當中。他們身上隱隱蘊起神力,眼看就要動手。
「啟稟老神仙,我們是、是燕子溝的鄉勇,去往、去往晉昌投軍的……」
那老人一句話說完,便不再開口,光拿眼珠在我們身上瞅來瞅去。
那老人嘴唇微動,字字貫入耳中,聲音悠長。
這四人相距我們不遠,懸於半空三米高處,八目如炬,往我們身上掃來。
我連忙將他扶住:「三哥!!」。
「清姐!!清姐!!」
回頭一瞧,呂涼軍的人馬躺了一地,沒有一個站著的。
河洛真君面無表情,御風前行三五尺。他沉吟片刻,皺起眉頭。
「你等行軍,為何不見糧草輜重?」
三哥此時節再也顧不得許多,縱深躍上半空,運足真氣大聲道:「諸位仙長!!小子乃是九丘雲嶺……」
榆引真人靠上近前:「真君,我們再耽擱下去,怕是放跑了那作亂的妖魔邪祟……」
剛走兩步,只覺得身周百丈之內,空氣嗡嗡作響如有實質,似是有無數道匿形的利hetubook.com.com刃豎在身前。我拿手一觸,立時就是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心裏瞬間停了半拍,我把那兄弟翻過身一看,他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已然是粉粉碎,頭骨都癟了。膿血從他口中泉水一樣,咕嘟咕嘟流出來,混著分不清樣子的內臟。
足足看了我們有半盞茶功夫,那老人才緩緩對身邊人說道:「榆引真人,且拿你明身鑒一用。」
狼妖?我們這活生生的大活人,怎麼就變成狼妖了?這老東西,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啊!
我連連搖頭:「我一讀書腦子就嗡嗡響,不去不去。」
可話到此處,那四人見三哥御風起身,動作更快。西南角,榆引真人手中一晃,拿出一枚小小金印,投在我們頂門之上。另外三人劍尖直指三哥,眼看就要動手。
「小五……關中,雲棲鎮,上彈雲山,去尋殷小九。」
那榆引真人回身瞪著劉八斤,一聲大喝:「真君!!」
我一瘸一拐向那邊跑過去,旁邊散著兩具屍體。剛才那幾個意氣風發的真人,此時死狗一樣斷成幾截,胳膊腿兒爛肉一樣灑在地上。
三哥輕聲道:「你且扶我過去。」
我嚇得沒了主意,跟個傻子一樣用手捂他嘴,就好像捂住了就沒事兒了似得。
「小五……」
「真君手下留情!!」三哥棄了偽裝,站直身體高聲呼喊,「吾等並非妖邪!!」
我小心翼翼分辨著殘留劍氣,從縫裡繞開,好容易湊到近前,一眼看到那化神之身的河洛真君正躺在圓坑中央,胸口只剩下一個血洞,他頭顱歪著,白須白髮在血泊中染成了血疙瘩。
老人身後三個青年中橫出一位,向我們挪了幾尺,懷中掏出一面寶鏡。他口中默念幾句真言,然後將那鏡子高高一舉。
就他體內這細細的一縷真氣,轉了小小一下,天上四人立時變了顏色。
三哥那紅劍一早被我拎過來插在地上,此時早已沒了血光,劍身莫名間只留下滿滿銹跡。我把清姐放了,給三哥拔來遞在手邊。
只聽天上悶雷般聲響:「真君,這百多人,一身邪功,妖氣衝天!定是他們無疑!」
我心裏咯噔一下,眼往三哥腰間芥子袋瞟去,心說這可壞了。
三哥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掌將我推開:「快走!!我斬殺三人,還有一人重傷脫逃。你速速離去,不可回頭!」
等我收功抬頭,只見腦門頂上那四人都在點頭。
我腿也疼的要命,乾脆拿屁股貼在地上挪著,湊到最近一個兄弟身邊,想把他和*圖*書推醒。
還未等我思緒轉動,三哥一口鮮血噴出,暗紅浸透前衫。
我全未想到這老東西會把矛頭指向我:「啊?學、學了啊?」
我又去搖她,她那紮好的黑色長發散落了一地,卻始終不見睜眼。我把耳朵湊到她胸口,屏著呼吸,仔細去找那心跳聲音。
不過一會兒功夫,那光便收了去了。可我睜開眼睛緩了半天,還是頭暈腦脹。
「不錯,是純陽一脈的正路功法。」榆引真人道。
他這虛晃的一招,壓根就不是衝著劉八斤去的。可劉八斤那戰場上練就一身機敏,像是上緊了弦的機簧,鋒芒迫近之時,【望月踏雪心法】立刻生勁,帶著他往旁邊一擰。
可不是么,身邊兒的地面硬生生被那金印夯下去三尺,我現在就坐在一個方圓幾十丈的大坑裡呢。
千萬條蟲蛇來咬我的心口窩,我喉嚨矜的發不出絲毫聲音,死死把她摟在懷裡,想拿身子給她暖起來,可萬萬也行不通。
我的手搭上他的肩膀,輕輕推了一把,只覺得手中捏上了一個肉皮袋。
那金印還不到手掌大小,在空中一懸,頓時張開一道金黃色虛影,長寬何止百丈,摟頭蓋頂就朝我們壓下來。
原本平平整整的戈壁灘面目全非,縱橫交錯的溝壑遍布了方圓百丈,犬牙龜背。
我紅著眼,將三哥搭在肩上,一步步挪了回原處。此時四周殘餘劍氣已經消散,風颳得更盛了。
我哇呀呀一聲大叫,連忙叉起雙臂護在身前。【明王決】運到極致的瞬間,那金黃虛影勢不可擋的砸在身上。
手一撐地,可疼得我呲牙裂嘴。低頭一看,兩條胳膊遍布青紫,想要試著捏捏拳頭,只覺得連筋兒都綳斷了似的。
「不生不滅,不垢不凈。」
我血都涼了,拿手去摸她臉頰,已是森森一片冰冷。
移至坑邊,此時我才望見呂涼軍全貌。遍地都是兄弟姐妹的屍身,紅漿子涌在地上,血河一般。我哪裡還敢再看,胸口抽搐著,小心扶三哥滑去了坡底。
三哥腳下一軟,正摔在一具馬屍上。
「你們從何而來,往何處去?」
「老天爺恩典,當日一位鍊氣仙人與戰亂中救下我一村之人,順手賜下這稀罕之物,讓我們去投個安生的好去處,又提點了我們幾句功法。」
我哪裡捨得走,只是僵在原地。呂涼軍歿在此處,清姐歿在此處,三哥……
「鍊氣學道是啥啊?」我一時想不出借口,只得先行裝傻。
河洛真君點點頭,回身縱起手中寶劍,眼看就要衝天而起和圖書。
可那四人如若未聞,身上真氣迅速翻湧。這哪裡是真氣啊……我們練出的那點滴真氣不過初晨露珠,而頭頂重壓卻如山崩海嘯,剎那間就要把眾人壓成粉碎一般。
三哥跪坐在龐清身前,他回身掃過呂涼軍遍地人屍馬骸,又凝視手中銹劍半晌。
真的起風了,大戈壁灘稍一起風便是沙靡靡的一片,地面上那些散碎的小石頭被吹得亂滾,發出滴流滴流的聲響,從坑邊上掉下來。
三哥背對著我,把殘手按在響兒胸口,輕輕拍打兩下。他喉嚨發出一聲粗氣,雙肩微顫。
是三哥殘留的劍氣,他大開殺戒,取了幾條性命。
河洛真君皺起眉頭,榆引真人立刻發問:「你何來此物?」
「都留步吧。」
三哥似是沒有聽見,他倚在我身上,眼中遊動一抹鋒利:「小五,你要替我將世間……」
戈壁灘那麼靜,我卻什麼都聽不見。
我抱著清姐起身,帶著哭腔,迎著戈壁灘的風大叫著。
一手的膿血,滴答滴答往下淌著。我腦子一片空白,連滾帶爬去掀旁邊另一個弟兄。
我呸了呸滿嘴的石頭渣兒,又拿手撲掃了幾下腦門上落的黃土,強撐著坐起來。
什麼化神金丹的,我也搞不清楚,可光聽著就顯得那麼厲害。我連忙把嘴閉上,再也不敢言語了。
「三哥……三哥……你把清姐救活吧,清姐不能死……」我舌頭不聽使喚,木獃獃的胡亂說著。
三哥輕輕替清姐將頭髮捋順,然後一劍寒光點穿清姐額心,留下一道紅痕。
三哥號令聲響,哪有人敢含糊,紛紛擺起陣勢,準備禦敵。
「三哥……清姐……清姐沒了……」我哽咽著嗓子。
三哥在他們落身之前,早早地奔至隊首。我反應也快,緊緊跟在三哥身邊,此刻恰好把這四人面容看個分明。
一道氣刃嗖的抹過,等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蹭著劉八斤的胳膊,把那枯黃地面開出一道口子。
我跪在地上,木然把清姐抬在懷中,怕地上冷壞了她,可她哪裡還能覺得到涼熱。
只聽見頭頂上有人說話:「秉河洛真君,都照過了,無有妖佞。」
「你運給我看。」
河洛真君默然捋須,榆引真人湊上前來:「真君,這西涼蠻荒地界不比中原,確是偶有散修在俗世遊歷,沾染些因緣。」
真君微微嘆氣:「大好機緣,不知上進。朽木不可雕,罷也罷也。」
我眯縫著眼兒,使勁眨巴兩下,好容易才看清楚傢伙什兒。抄鏡子那男的正躬身向老頭回話,他口稱真君不敢www.hetubook.com.com有半點怠慢,想那老頭定然是身份尊貴。
「三哥,你別說話了,我帶你去尋大夫!」我強壓著渾身顫抖,想把他扶起來。
三哥搖搖頭,沉默良久。
無人應聲。
三哥渾身劇震,口中高呼「仙長」,納頭便拜。他俯身當兒又順勁向我們擺個手勢,我們這腿早抖累了,都乾淨利索跪了省事兒。
我剛出個氣兒,就聽得三哥聲音細細納入耳中。他嘴唇未動,想是用了什麼傳音之法。
我心撲騰撲騰亂跳,身上的傷早就不知道疼了。我用力站起來,驚恐的四下看去,終於看見了龐清。
「清姐!起來!清姐快起來!!」
「三哥,你帶我去!我等你帶我去!」
河洛真君沉聲應道:「是了!」
可他還活著,我一顆心勉強吞進肚子,腿一軟跪倒在他身前。
三哥背對著我,就看見他肩膀一僵,我頭皮頓時有些發麻。
可就在這當兒,河洛真君似是又想起了什麼。他扭轉回來,居高臨下,豎起二指,向呂涼軍後面隊伍猛地一甩。
「一個化神,三個金丹。小五,切莫亂動。」
我和三哥均是微微鬆了一口氣。
大傢伙這時候也從初時那肝顫兒回過勁來,紛紛互相攙扶著重新站好,直勾勾盯著這天上飛來的鍊氣真仙。
定睛一看,三哥半身染血,左邊空空蕩蕩,已是少了一隻臂膀。
「三哥!!三哥!!」
三哥結結巴巴的說著,大敞嗓門,讓身後眾人都聽的真切,算是趁機對上了口供。他常跟我說,山上那些鍊氣士多是不諳世事,心下仔細些也不是糊弄不過去。
萬道金光摟頭蓋頂,給我們這一百來人罩了個嚴嚴實實,扎的人根本就睜不開眼。我緊鎖著一對眼皮兒,仍給晃出了一片蒼霧。
我記得,三哥曾這樣做過,只是卻想不起何時何地。此刻聽他如此念度,只覺得悲從中來,胸口劇痛。
體內那股【明王決】養出的真氣還不服輸呢像是開閘的水,瞅准了縫隙直往外泄,隱約間似是在那金光中破出一條小縫。我撐了兩息功夫,哪裡還抵擋的住,終於雙眼一黑。
清姐騎在馬上,仰頭看著天上四尊法身顯現。她渾身發抖著,口中不住念道:「望月踏雪……望月踏雪……」
可河洛真君並未答話,而是隨手朝我一指:「小子,你也學了些功法么?」
三哥轉身踉蹌兩步,湊在我身邊。他看著龐清再無血色的面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將手顫顫的撫上龐清臉頰。
河洛真君也不作答,他看著我們:「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