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強蛇不壓地頭龍
多少還是差點兒意思,三個人一同跌在淺灘上,一身的泥。我踉踉蹌蹌又爬起身,拽著兩人的衣服后領子,給他們一下一下拖到岸上。
呂不嘆從懷裡摸出他那銀票,早就泡成了一灘紙糊。他一把扔在地上,咬牙切齒。
我擺擺手:「我這腦子可弄不清這個。你回頭要是琢磨明白了,也和我說說。我只知道一點,論對錯之前得先好好活著,人都死了還論啥是非對錯啊。」
我這水性,也就是在西涼的時候下河捉蝦摸魚練出來的,著實不怎麼地。現如今身上掛了兩個人,一對兒臂膀比劃不開,全靠倆腿瞪水,沒一會兒功夫就喘不上氣兒了。剩下的那個艄公要是在這個時候從水下扥一把,那真得要命。
從小被雲遊的師父選中帶上山去的孩子,大多都是沒了雙親的苦娃娃。就說我們仨吧,均是沒爹沒娘,誰比誰慘吶,反而也就無所謂了。
洛水初之前灰頭土臉,身上衣服也破爛爛髒兮兮的,可此時她眼中火光跳躍,竟有十二分動人。
漫漫的大山,雖說地勢起伏不高,但這蚊蟲鼠蟻卻著實惱人。憑你一身的能耐,睡在野地上也難免被咬個鼻青臉腫。
冷不丁,洛水初突然站起來,對著黑漆漆的天空大笑了幾聲。
歇了好一會兒,腿肚子還擱那抽筋兒,只能坐起來嘶著涼氣給自己揉腿。呂不嘆嗆的厲害,在旁邊不住咳嗽;洛水初呆愣愣的望著河面,頭髮梢往下滴滴答答淌水。
他倆似是被嚇了一跳,一臉惶恐,拿大眼珠子看我連連點頭。
蹲在棚子里,那叫一個折磨。天氣悶濕,烏泱泱的飛蟲都往我們這棚子里躲。呂不嘆連連扑打,可那耳朵上已經被叮出了一對兒大包,癢的他抓耳撓腮。
「死了呀。」
「煙大。你當是個木頭就能點火?」我眼都不抬,「人小姑娘家比你撿的強多了。」
我們這正在鬥嘴,不遠處林中卻冷不丁閃出一個身影。
腳踩上實著地方,這一身的真氣好歹算是用上了。我忍著腰酸腿軟,狠命一蹬,躍向岸邊石灘。
呂不嘆之前叫水泡的暈頭轉向,低頭耷拉胛,一路上都安靜得很。現在一看,這是緩過勁兒來了。
我嘆口氣:「這江湖上的路數其實我也不熟,這鬧出事兒來,才把當年聽過的種種是非從頭到尾串在一起。現在再回頭一想,為啥臨出門的時候就看不上你倆這扮相呢?其實心裏早就有數,只是我腦子不好使,一時半會也沒攏清楚,糊糊塗塗就帶你們上路了。這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你若細想,一樁樁一件件看似普通,底下都藏著道理呢。」
這磕一下不要緊,嘴巴一張頓時灌進幾口河水。我努著眼睛,在水裡只看見一片氣泡,哪裡尋得著方向。撲騰半天,總算用手摸著船幫,往外使勁蹬腿。
「此番我才發覺,天地是如此之廣,自己又這般渺小。可這不是很有意思嘛!一想到可以在此世間盡情遨遊,就覺得十分開心。」
那蚊子三探兩探,一嘴扎進皮中,剛準備吸血。我運足力氣,猛地繃住肌肉,直接把它嘴上大針給夾住了,那蚊子嗡嗡想跑,哪裡還跑得了?
呂不嘆橫鼻子豎眼:「真夠沒心沒肺的。」
那船把式抱著我的腿,手裡刀子刷刷就往身上招呼。可這水底下本來就不好使勁,我這又是一身的鋼筋鐵骨,他狠命戳了幾刀,也就刺破兩三處油皮。
我搖搖頭:「這誰說的准。說不定搭上幾句話,立馬發現咱三個冤大頭,引著我們走到哪處,藉著吃飯的功夫酒里下上蒙汗藥,搶先動手把咱劫了。」
呂不嘆蹲了半天,憋出一句話:「照你這麼說,那陸德亮還是好心人嘞?原本想幫我們一手,讓我們打跑了?」
這河水略微有些急急,我這半吊子水性支應的十分勉強。一邊划水一邊四下抻頭看,發現另外兩隻旱鴨子已經被衝出八丈遠,就剩下小手伸在水面上扒拉。
呂不嘆當時就不高興了:「你幹啥啊?我好不容易弄回來的!」hetubook.com.com
我一拿洛水初說事兒,這小子就不言語了。他氣哼哼的蹲在旁邊,拿乾柴胡亂撥拉著火堆。
洛水初聰明點,我那衣服也大,她從頭到腳給自己包了個嚴實,就留一隻小鼻子在外面——沒過一會兒,她那小鼻頭也給叮腫了。
「過了黑店還有黑車,過了黑車還有黑船。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剁吧,這不就給自己剁水裡頭去了么。」我呵呵冷笑。
洛水初點點頭,不再說話。
人一倒霉,嘆口氣兒都能吃個蒼蠅。頭頂的天空好死不死結出一層烏雲,眼瞅著再過些時日就得下雨。我們急急忙忙尋摸了一個樹冠茂盛的地方,又找來一些大葉子胡亂在頭頂搭起個破棚子。
我跟大石頭一樣撲進河裡,趕上那船翻過來,恰到好處正蓋在頭頂。我手腳並用,玩命往水面上刨,卻被船幫狠狠地磕了腦袋。
呂不嘆伸手一把給她搶過來丟開:「不要了不要了!」
他覺出來手感有些不對,也沒看見有血,便泥鰍一樣往上鑽,抓住後背包裹,踩著肩膀想把我踹下水底。我能讓他造次?一時間起了些凶性,雙手擒住他大腿一使勁兒,咔嚓一聲,活生生給他撅折了。
「這世界可不就這樣么,你當還在山上呢?人心懸反覆,誰又敢說自己識人百無一失?」
我脫下靴子,伸出大腳丫貼近火堆烤著,別提有多舒服了:「這跟老天爺可一點關係沒有。要我說,那一碼頭的船家,就沒有一個是老實本分的。咱三個生面孔,船劃到一半掏刀子挨個捅死,全身細軟摸個乾淨,再往河裡一扔,人不知鬼不覺,哪會有人追究。無非就是看咱們有武功,這才拿機關放水淹船,準備在水裡跟咱們拼水性呢。」
她伸手想打,讓我抬手攔住:「給你看個好玩的!」
我連划帶踩浮上水面,好不容易才吸上一口氣。若是再晚些,這一條小命可能真得交代在這兒。
「這山下壞人真多!早知道我先一劍結果了那倆孫子!」
讓他倆去拾柴禾,我找石頭壘出和-圖-書個火坑。現在氣海被封別的法術也放不出來,掐法決也就能喚出點火星星。不過這就夠了,折騰了一會兒功夫,一簇熊熊篝火總算是騰了起來。
她說完之後,又扭頭來看我,看意思還是站在呂不嘆那邊的,這是等著聽我回話呢。
「都沒事兒吧?」我也灌了好幾口,此時嗓子有些啞。
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跟前蹲倆大老爺們,怎麼好意思整衣服。好在氣海雖然被封,僅存的真氣倒還能抵禦些許寒暑,倒也不怕她著涼。無非就是穿身上特別不舒服。
也不知道水給我們衝到哪兒了,這一片荒郊野嶺,遠遠近近半點兒人煙沒有。我們披荊斬棘,扎進樹林猛走了幾里地。眼瞅著天已經開始擦黑,這才找了個稍微寬敞點兒的地方停下腳步。
我看洛水初不似很悲傷的樣子,便又問:「怎麼死的?」
「可能是病死的吧,也可能是餓的。我那時候太小了,分不太清楚。師父從來也沒告訴我,我也沒有問過。」
我們仨人被河水沖的直往下游漂去,我往岸邊試著遊了幾次,可這河彎彎七轉八轉的又給人往回帶,把我累得夠嗆。足足漂了半炷香功夫,河水淺了一些,我看著前頭水底下露出一塊大石頭,連忙又蹬巴幾下,奔那石頭去了。
「哦……」
「瞧你說的,他們殺人越貨,倒成了我倆的錯了!?怎麼的,衣服穿好看點,這世上就沒有活路可走啦!?」
我哄她:「一會兒等我換洗衣服烤乾了,你先穿我的。」
我轉頭看洛水初:「你挺會撿啊,以前干過?」
我們之前慌不擇路,扎進樹林進了山。等睡了一夜醒過來,才發現早已失去方向。
「這些人平時大都做的是正常營生,可不就看你倆錦衣華服的,身上鐵定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做上一票,指不定能吃好幾年,不起歹心那可就怪了。」
呂不嘆皺著眉頭:「媽呀,這道道兒也太多了。到底咋能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啊……」
洛水初從衣服里發出悶悶的聲音:「小五哥,蚊子落你胳膊上了!」m.hetubook.com.com
我熱的難受,把袖子擼到肩上,露著一雙臂膀,拿蒲扇大的手掌扇風。
女孩「唔」了一聲,又道:「我六歲的時候被師父帶上山,小時候幫家裡拾過柴禾的。」
也算是運氣不錯,等我過去的時候小七小初眼看已經沒力氣了,這才老老實實讓我箍在臂膀之中。要是讓他倆拽住了一頓撕巴,三個人都得餵魚去。
洛水初哭笑不得:「小五哥,你這麼大人和蚊子較這個勁,何必呢。」
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先前茶鋪那什麼陸德亮,過來跟你們套近乎,你當是一門心思貪圖美色吶?他們無非看你們面生,又招人眼目,想提前在你們這討點好處,替你們提前盤盤道。都是地頭蛇呢,什麼車匪路霸都得給他們三分薄面,興許在他那多花一兩銀子,這一路都能幫你打典的順順噹噹。有那黑店,趁你晚上睡熟了,一刀過來,擄去財務,你哪兒說理去。」
洛水初懟他:「有理不在聲高,你嚷什麼呀。」
「小五哥,你早知道這些,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們呢?」
劇痛之下他本想慘叫,立時就嗆住了水。我把他往下薅,瞅准了一腳蹬在他胸口。這勁兒多大啊,當時就給他胸腔子踹癟了。一撒手,死屍沉入河底。
火苗子越燒越旺,藉著這個熱乎勁,我趕忙把背囊里的換洗衣服展開晾著。呂不嘆脫|光了膀子,把潮乎乎的褂子放在火上撩,毛手毛腳差點沒把衣服點著了。洛水初那一身好衣裳經水一泡,縮的皺巴巴的,加上又在野林子里走了好半天,叫灌木叢樹杈子喇破了好多地方,看上去破破爛爛都沒人模樣了。
我這一句又換來他倆半天的沉默。
洛水初想了半天,抬起頭道:「小五哥,你說的有理。可呂不嘆說了一點,我們一沒行兇作惡,二沒傷天害理。那是我們錯了么?還是這世道錯了?」
這個時候腿上一沉,一股大力拽著我又淹進水中。還沒等反應過來,一把涼颼颼的刀子就扎在我后腰上。
一聽這話,他倆趕忙爬起來,跟著我往樹林子里去了。和-圖-書
洛水初本想說兩句什麼,嘴巴動了動,最後還是算了。
呂不嘆不說話了,倒是洛水初往我這挪了挪。
「家裡人呢?」
呂不嘆皺著鼻子:「他敢!小爺我一把劍剁了他。」
倆大活人就這麼給淹死在這兒,那我可沒臉回山了。一時間哪敢怠慢,在水裡好一頓刨,游到他們身邊,一手一個勒著脖子提溜起來。
他兩個人跪趴在地,嘔出一肚子水來。我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可累成王八蛋了。
洛水初以小小身軀發此豪言壯語,我忍不住想給她豎個大拇哥。
我嘰里咕嚕嘮叨了一大套,自己都覺得有點兒煩人。倒是看他們兩個沉默不語的樣子,許是聽進去了一些。
「熊哥,你說咱也真夠寸的!碼頭上那麼多家,非就是咱趕上了一條賊船,這老天爺是不是眼瞎了?」
「趕緊走,那艄公頭還在著呢。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再帶人來尋摸我們就麻煩了。」
別說他們了,哪怕我【明王決】在身,也只能偶感對方一時的好惡。這一個人的是非善惡,又怎是一句話、一件事能夠說清的。
呂不嘆給她嚇了一跳:「你幹啥一驚一乍的,再把狼招來!」
洛水初也把自己那張紙糊糊掏出來捏在手裡,半天沒捨得扔。
「你們打哪兒來的?荒山野嶺的,怎麼蹲在這兒呢?」
洛水初撿的些乾柴木枝還不錯,呂不嘆竟然自己撅了幾棵活枝子扛回來,讓我抬手給他扔了。
呂不嘆叫道:「這滿滿一碼頭的河匪,官府怎的就不管么!?」
呂不嘆和洛水初換了我那兩身衣服,跟套了個大布袋似的,系了又系扎了又扎,可算是勉強能傳,就是渾身上下一層層布料嘟嚕著,盡讓草石枝丫撕來颳去。走了大半天,兩身好衣服也給戳了個漏洞百出。
又或者是讓小姑娘給迷住了?我冷笑一聲,這小子再過一會怕是要流哈喇子。
這不會水的人吶,要是被水一沒頭頂,那可是止不住的驚恐,手腳亂撲亂踩不聽使喚,頃刻間全身上下那點力氣就得倒光在水裡。這勁兒一旦用盡,那就只有沉底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