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你就琢磨吧,有你的好
呂不嘆雙目在黑暗中盈盈有光,那一時間的恍惚,讓我誤以為自己面前坐著三哥。
她起身給我們熬了一鍋紅薯糊糊,大家分著吃了些。洛水初和老婆婆擠在一起,我和呂不嘆默默的去旁邊那茅屋中躺下。
我們連連應聲,擠在她身前炕下。洛水初還挺會來事兒,藏在身後給老婆婆捏起了肩膀。
「難說……」
老婆婆把我倆叫進屋的時候,那幾條褂子已經都在灶邊晾了起來。她不知道從哪兒找出來兩身舊衣服,留給我倆穿。
我們齊齊望去,一個老婆婆正站在樹叢處,身後背著柴火捆,摞了足足一人多高。
「我覺得,許是不算的。」
頭頂上烏雲密布,天色黑漆漆的暗下來。我們剛從樹林間瞅見三間茅屋的時候,就聽見一聲霹靂,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的落下來。
我又把柴火一頓劈,呂不嘆給屋裡打上兩缸水。剝皮分肉,都拿煙火熏上,老太太胃口也不大,這一頭豬人足夠吃上大半年。
身後的洛水初突然小小的「哦」了一聲,她好像倒是被呂小七點通了什麼。
「對什麼對?」我還是沒聽懂。
「你們娃兒這是往哪兒去?怎的還帶著兵器?」
「你琢磨什麼呢?」我輕聲問。
她隨口訓我們兩句,抓了塊布巾兌點熱水,給洛水初抹臉。
洛水初問:「那兒子和孫女呢?」
「不嫌不嫌。」
「好好好!」我連忙比劃著,讓呂不嘆洛水初起身。
「嘿……」我嘬著牙花子,「有那麼點兒意思昂,你繼續說。」
走出幾十步,就聽婆婆在身後喚道:「娃兒,回來時若是得空路過,記得來看婆婆。」
我低聲下氣湊過去拿雙手接她手裡的燒火棍,「您看您說的,我們這是路上遭了水賊了,跳河裡撿了條命,又鑽進樹林逃命,結果就在山裡繞糊塗了。」
小姑娘叫人坑了一次,瞅誰都像壞人。唉,這世道,真是荼毒青少年心態。
呂不嘆聽我們呼吸聲有變,也知道我們都醒了,便開口道:「熊哥,我似是琢磨過些味道了。」
我二話沒說,扛著柴就去了屋后。等我收拾好進得屋去,老婆婆已經點上了一灶爐火。
呂不嘆仰頭著頭,一臉好奇地問:「您怎麼一個人住這山裡頭哇?」
老婆婆欲言又止,似是有什麼隱情。
洛水初看老婆婆面露悲意,心中和_圖_書微微觸動,輕輕拉著她手道:「婆婆跟我們說說吧。」
天不大亮,雨聲停歇。我睜開眼,看見旁邊呂不嘆似是早已醒了。
呂不嘆和洛水初一人搬了一個小板凳,擠在灶台旁邊,眼巴巴的看著老婆婆在那忙活什麼。
洛水初抱著婆婆的肩膀,聲兒都變了:「婆婆你莫要這般想。」
我坐起來:「你倆這一唱一和的幹啥呢?就我一個人跟大頭蒜似的,趕緊給我說清楚了。」
「家裡男人死了留下的。嫌么?嫌了別穿。」
那老婆婆臉上皺紋堆累,一頭蒼蒼白髮梳的整齊,土布衣服打著補丁,腳蹬草鞋,一副尋常山民模樣。她骨瘦如柴,怎麼都得有八十多了,看著卻是精神矍鑠,背著這麼一大捆柴火竟也不喘大氣。
「你給人女娃兒穿的什麼破衣服,來,一道洗了!」
呂不嘆也一副不想睡了的樣子:「我和你說,這兩日的經歷,真是比我在山上一年動的心思都多。我覺得,這四命之中,一定得是有隱含深意。就拿救人來說吧,沒有你,我倆鐵定得溺死。可如果我掉的是彈雲山那天鏡湖,你把我撈上來,難道就不一樣了么?為啥非得下山?你救了我們,對你的修行感悟又有什麼益處?明顯就沒有哇。」
「你去林子里打幾隻野物,好叫她能吃用一段時間。」
忙活了一整天,我們仨人都感覺特別來勁。進屋一看,老婆婆給我們把衣服也縫補好了。
我和呂不嘆均是默默無語,洛水初聽到此處已是往下落淚。
我這好心算是餵了驢,只得老老實實跟在老婆婆身後,一路往山高處去了。
老婆婆眼露柔光,摸摸她腦袋:「你們這些娃兒著實心善,像我那孫女兒。去吧,路上小心。」
「你慢點。」洛水初埋怨了一句。
呂不嘆一拍巴掌:「對嘍!」
老婆婆健步如飛,帶著我們一路小跑。她臨到門口,解下背上柴火塞到我懷裡:「去,給我塞柴房裡去。記著找那不漏雨的地兒。」
「因為那是我們的選擇。」洛水初的聲音幽幽的傳過來。
「說的好,那最後一關呢?」
老婆婆臉上木木然:「老天爺琢磨不透。我這一把老骨頭好好地,我兒卻得熱病死了。我那孫女兒,去溪邊打水,也叫虎豹叼走。我一路哭著尋去,只找到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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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嘆還行,我哪兒穿的上,跟老婆婆賠笑:「我等我那衣服晾好再說。」
我翻身起來:「留!今日咱也不走了,我去把她那房子修修補補,你看外面那籬笆破的。」
洛水初抓著她的胳膊:「婆婆,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好好的活著。」
老婆婆摸摸她頭髮,細聲安慰:「不想了,早就不想了。今日撞上你們這些好娃兒,才多說兩句。」
「我那親兒,氣火攻心病了大半年,治病把家裡牛賣了。再待得他能爬起來時,便耕不動地了。上頭逼著交佃糧,我們哪裡交的上,心一橫,就抱著孫女兒跑到這山裡躲住下來。」
老婆婆嘆口氣:「咱家原來是下頭村中的佃戶,老頭沒的早了,我獨自養大一個兒子。當初趁著年景好,還取了一房身強體壯的兒媳婦,生得一個孫女兒。前些年,兒媳婦在田裡鋤地,不知哪裡來了一匹快馬,踩著了田裡莊稼。我那兒媳婦連忙去擋,被那騎馬的撞死了。」
不過一想到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歇腳,這誘惑力對洛水初來說著實不小。她心裏雖然打鼓,但還是跟著我追那老婆婆去了。
「所謂的【救一命】,不是說你舉手投足護上一條人命就行,而是非得認真酌選不可。你救我們,那是看著我們兄弟情分,不救不行;你若是碰上有那殺人越貨的,斬惡鋤奸也不過舉手之勞。這救下的人命,自然對咱們的修行感悟沒有絲毫用處。」
「哪有小聖自己背柴火的?」我一邊說一邊鑽出棚子,「大娘,我們是路過的,擱山上迷了路了。」
這衣服舊是舊了些,可透著一股乾爽。呂不嘆往身上一穿,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舒服的他直哼哼:「婆婆,您那兒來的這衣服。」
洛水初小聲猶豫:「她不會是壞人吧?看著兇巴巴的。」
老婆婆看了看笑眯眯的洛水初,覺的我們不似說假話,這才把燒火棍撂下。
「小初剛剛說的,我們要選擇。救一命,就得真正明白這一條人命的金貴。什麼代價都沒有,又怎能掂出這人命中的分量?山野中的一個孤寡婆婆,這樣一條性命放在塵世中,又有幾分幾兩?可我們幫了她,能讓她好好多活些時日,竟能這般快樂,不就是因為我們有所感悟了么?」
和*圖*書她把之前洛水初裹得那衣服扔出來,我嘿嘿笑著在雨中抖開,和呂不嘆一人抓一頭,好一頓搓洗。
呂不嘆偷偷捅我一指頭:「這不會是個小聖吧?」
我彷彿有點明白了:「那咋的才算呢?」
說干就干。老婆婆還板著臉趕我們下山,我們哪裡理會,七吃咔嚓在她這小地方一頓忙活。當年在呂涼軍,三哥曾經也帶著我們給鄉親修過屋補過房,我看多了自然也會些。
我跑到老婆婆身邊,伸手去抓她背後那柴火捆:「大娘,我來我來。」
山下村中有那簡陋的行腳客店,趁著天黑燈迷,我悶聲悶氣跟店頭付錢住下。小七小初在後頭遮頭掩面,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打點行裝,臨下山之前,我摸出十兩銀子。又怕她換錢的時候露白,索性手上使勁都給她掰成了碎銀子。趁她不在,都藏在炕席下面。
「喏,看見了吧?」老婆婆抬手往山下一指,遠遠的已經看見了村舍的條條炊煙,「順這條小道下去就行。」
她轉頭看著洛水初:「你這穿的便是她的衣裳。她沒的時候,也和你差不多般大。」
這時候老婆婆回過頭來:「怎麼還有個女娃兒?」
洛水初趴在我肩膀上,默默地看著他,我微微試到她一顆心砰砰在跳。
我深以為然,連連點頭:「由此說來,後面三關,又當如何?」
「那您一個人還住在山裡,那不怕猛獸再來么?」
「她個老太太能壞到哪兒去?」我一探就知道,這老婆婆完全是好心。
呂不嘆也坐起身:「好。那我干點兒啥?」
我們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暖洋洋的,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因此,那就得是于危機之中,連自己性命都朝夕不保之時,依舊能咬定牙關,去救得一人,這才好過得第一關。此真正發心之舉,才是我混天劍門的歷練所在。」
我沉吟片刻,道聲有理。
洛水初還挺不好意思的,可老婆婆抓著她腕子,她也不敢使勁掙,只好由著人施為。
我心說您打的過么。
這一天一夜睡在荒郊野地,我和呂不嘆身上也滾的泥乎乎的,此時也便靈機一動。
呂不嘆腦門頂上正好有點淅淅瀝瀝的,滑在他脖子裡頭。他連忙搬著小板凳往邊兒上靠,差點把洛水初擠倒。
「婆婆,您幫她洗洗。我倆出去沖個清涼的。」
我和呂不嘆也對她行了一禮,轉身向山下走去。
「我們往冀城去,不知道咋走哇?」我問。
過了一刻,老婆婆開門出來,看見我們倆光腚猴子,在那張著倆胳膊呼啦水兒,忍不住嘴角撇著帶上點兒笑意。
這屋子頂腳早破了,地上澆的一片潮泥。我們倆擠在炕角,將將過了一夜。
「你看你們當的這叫什麼兄弟,把自個妹子弄得滿臉灰袪袪的。」
洛水初也讓老婆婆從頭到腳打理的清清亮亮的,身上換了件灰撲撲的女樣小衫,又恢復了原來的可愛小模樣。
「奪一命,應是選定那該殺之人,面前千般險阻也要將其斃命。饒一命,則是心中恨意正濃,忍不住立時就要痛下殺手,卻能逼自己網開一面,恕其偷生。這其中,儘是從心所選。」
呂不嘆不服道:「您可別冤枉人吶,你瞧不見我們這一身正氣。」
呂不嘆蹦起來:「我拉小初一起去!」
老婆婆盤腿坐在炕上,臉上的厲色也沒了大半:「那邊還有兩間空屋,時間長了有點透風,好歹能住。你們仨今天留下,明天雨停了再走。」
「來就來罷,也把我叼去。活了這麼大歲數,也沒什麼活勁兒了。」
「認一命,或是要我等在這塵世中心生執念,盪起逆命的豪情,屢敗屢戰,一直頂在那命數中的青天一線為止。可是,若我非要逆天而行,哪又會當如何呢?」
我彎著胳膊,支起腦袋:「說來聽聽。」
「今日在老婆婆那裡,我們三個堂堂修行鍊氣之人,鬧的跟助老扶貧的大善人一樣,忙前忙后,圖的又是什麼好?可忙活完了,心裏就是敞亮,就是高興,你說這又是為啥?」
你別說,這老太婆在林子中許是住的挺久,所選過路之處均是十分好走。要不然她背這麼一大堆柴火,在這茂林之中行走且得累個夠嗆。
那老婆婆一把抄起旁邊的燒火棍來:「你兩個壞小子是不是拐跑了人家家這女娃兒!?」
話說完,我就拉著呂不嘆開門出去了。外面雨瓢潑而落,正好洗著方便。我倆脫個精光,渾身就剩一大褲衩,身上真氣運走兩圈也不嫌冷,就著這場大雨https://www.hetubook.com.com活絡絡走了一個痛快澡,順帶還把衣服洗了一通。看著那衣服上的泥漿子被水沖的乾乾淨淨,還真有點兒舒爽。
我和呂不嘆面面相覷,都愣了。
這茅草屋也沒點燈,就灶台里一點火能帶出點光亮來。緊裡頭搭著一張炕,除此之外牆根下堆著些瓶瓶罐罐,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外頭暴雨傾盆,屋裡小雨滴答。
老婆婆將信將疑:「真的?女娃兒別害怕,他們要是欺負你了,我拿棍子打他們。」
傍晚時分,老婆婆帶著我們走出了山。
這頭還客氣著呢,那頭老太太「啪」一巴掌打在我手背上:「別亂動,給我弄散了!」
我湊過去:「大娘,謝謝您嘞。要不是您,今兒我們可就變落湯雞了。」
這荒村野店,也沒有什麼錦被軟褥,不過一條竹席通鋪,下面墊著兩層雞毛軟草。我們在鋪上和衣而卧,卻是誰也睡不踏實。
「這【四命塵酒】啊,我想來想去,好像想出些門道。」
老婆婆在鍋里做著開水,抬腳給我也撥拉過來一隻小馬扎。雖然我這屁股蛋有點盛不下,但好歹也是個坐的地方。
「你之前在河裡,救了我們,又殺了那個船把式,算不算是過了頭兩關呢?」
老婆婆點點頭:「雨停了我領你們下山,到了山下那村,道就好找了。」
「可能算,也可能不算。我沒啥感覺。」
半夢半醒熬過半夜,最裡頭的呂不嘆忽的一聲長嘆,把我和洛水初都喚精神了。
「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不說了。」
「啊?!」呂不嘆叫出聲來。
洛水初趕緊過去攙著她胳膊:「沒有沒有,我們是一家的兄妹。」
他問得好,我卻是答不上來。
我們聽得她呼喊聲中隱隱含淚,連忙高舉臂膀向她搖晃,只是都不忍心再回頭去瞧。
「你們這些娃兒,沒輕沒重!」老婆婆張口就罵,「馬上就落雨咯,淋的濕透,再打擺子病在山裡!趕快起來,跟我家去!」
剛過午頭,我這還沒幹完呢,那邊廂呂不嘆已經拖著一口野豬興高采烈的回來了。
我們也沒想到,這輕描淡寫幾句話,就一條人命沒了。
呂不嘆枕著胳膊,凝望著屋頂:「熊哥,你說咱給婆婆留幾兩銀子可好?」
洛水初之前蓬頭垢面頭髮散亂,又胡亂穿著我那身破衣服,也難怪人家看不出來。此時也藏不住了,便小聲說:「婆婆好。」